郑效莹(四川大学)
传说,当仙鹤展翅高飞的时候都会承载着一个逝去生命的灵魂,从人间去往极乐世界。
有些生命生来就是美丽又脆弱的,正如那濒临灭绝的动物,偶过人间一趟,因为爱降临于世,也因为爱御风归去。
小秀刚从报纸上的社会新闻栏里读到了一则关于丹顶鹤的报道。一群离开越冬地的丹顶鹤在迁徙过程中遇到骤变天气,一只丹顶鹤掉落在北戴河人烟稀少的沼泽地。几天后,想要去救援的志愿者,因为技术原因没能跨过沼泽,让那只鹤永远地留在了那里。在别人眼里,这就是一篇社会新闻,但是却让小秀思绪万千,并唤起了她孩童时期一段关于丹顶鹤的异乎寻常的记忆。
那年春天,一个叫娟儿的女孩时常带着留守在家的小秀在清晨去沼泽地看丹顶鹤。刚开始,幼小的小秀以为那是一个鲜花环绕、热闹无比的地方。没人陪的时候,只有去到这样热闹的地方,才可以找到乐趣,驱散长大之后才知道叫做孤独的东西。可是,等到小秀看到沼泽地,她才发现,沼泽不过是一条小河疏散开来长满芦苇的洼地,那是小秀见过最阴森的地方。
再没有什么地方能比一大片低洼的沼泽地更令人不安和恐惧。小秀没有明白,为什么那片恍若被死水紧紧盖住的地方会让娟儿姐姐如此心驰神往?沙沙作响的野草,依稀明灭的鬼火,起起沉沉的烟雾,哪一个不比天上的响雷更吓人?难道就是这些让娟儿姐姐把它当成家,让她日日前往?
每到傍晚,娟儿姐姐总是会准时来小秀家敲门,告诉小秀明早去看丹顶鹤的东西都已经准备好了,让小秀在天亮之前就起床。等到出发之时,娟儿姐姐便会轻轻敲响小秀家的门,连喊三声“小秀”之后,小秀就会从床上扑通跳起来。随手拿上昨晚就准备好放在火炉边的厚衣,脚步踉跄地走到门口。在门口,小秀自然而然地就把手搭在了娟儿姐姐的手上。那双手,仿佛是小秀整个孩童时期牵过温度最特别的手,似乎有点凉,但好像又比自己的温暖,每次只要牵上以后,小秀就会快步地往前走。
刚走出村,少了房屋的遮挡,寒气迎面直侵两个女孩的身体。小秀和娟儿并肩走着,加快了步伐,很快就到了沼泽地附近的芦苇窝,因为还要再等上一会,丹顶鹤才会漫游在沼泽地附近,所以两人钻进芦苇窝后就开始哈着气,搓起手。
早上的风刚停,娟儿和小秀就分别喝下娟儿准备好的温茶。喝完后,像往常一样,娟儿嘱咐小秀待在原地看好带来的煤油灯和水壶,等到丹顶鹤飞来的时候再站起来看,沼泽地的深处是万万不可以靠近的。从沼泽地里腾起来的寒气,从远处刮来的寒风,再加上芦苇秆上在夜里结起来的寒霜,使小秀彻骨透心地发冷,小秀想要再次伸手去摸摸娟儿姐姐的手,但是一旁的娟儿姐姐早已走出了芦苇窝,在沼泽边上寻起了丹顶鹤。
小秀见还有一点时间,蜷缩起身体,把手靠近煤油灯。手心的温度开始迅速上升,但是她的心却没有刚才那么踏实,眼前不见娟儿姐姐,她对温度的感知变得麻木。
手的温度开始蔓延到身体,小秀没有那么冷了,她听见了一阵奇特飘忽的叫声在头上旋转。小秀抬起头,在半黑半白的天空中看见了黑色的鸟影,在这曦光尚未现于天际之时,听到生命的呼声迅速地穿过昏暗的寒气,然后消失在天的尽头,尤其是只闻其身而不见其面,小秀真实地体会到了孤独被遣散的幸福。清晨的寒气还覆盖着大地,那随着鸟翼渐渐远去的呼唤声就像是来自这世间灵魂的叹息!
天亮了,丹顶鹤在沼泽地里觅着食,那从柔美的头颅延出的喙正不断张合,那对习惯从云端俯视人世的眼睛,时而望向前方,时而望向沼泽,一张一合,一仰一俯,那是生命的灵动,也是女孩心中的光。
小秀从芦苇窝里站起来,踮起脚看着沼泽中间的鹤群。第一次来到沼泽,她着迷于丹顶鹤的羽毛,后来她只看丹顶鹤的脚。如果丹顶鹤的脚裸露在沼泽地上,她会兴奋地跳起来。但只要有丹顶鹤的脚被沼泽全部覆盖,她的目光便会转向娟儿姐姐。因为在这时,娟儿姐姐就会拄着粗大的树枝,提着早已准备好的芦苇嫩芽,小心地探着路走向丹顶鹤,替丹顶鹤重拾自由。
太阳升起了,是个碧空万里的大晴天。小秀像往常一样收拾起脚下的东西。这时,原本已经准备返回的娟儿看到有一只丹顶鹤没有随着鹤群飞走,她换了个位置开始确认丹顶鹤是不是陷进沼泽。很快,其他盘旋在空中的鹤群高声啼叫,娟儿迅速确认,它需要她。她选好了走向它的路,拄着树枝开始前进,那是一只羽毛亮丽顺滑的丹顶鹤。
还没走到一半,丹顶鹤开始发出叫声,声音很短促,叫个不停,似乎哀痛欲绝。小秀再次踮起脚,并喊着娟儿姐姐,娟儿无法分心,只是低着头让小秀在原地等她。
娟儿的身体不断弯曲,在快要走到丹顶鹤身旁时,她的脚被泥土吸住了,汗水从头皮上冒出,可她知道,只有温柔地走着,才能摆脱这种随时深陷泥地的危险。在快要走到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的脚已经快要与沼泽融为一体了。她告诉自己不能慌张,即便是一直在往下陷,她还是只轻轻地晃动自己的身体。
小秀看见娟儿姐姐没有往前走,直接冲出了芦苇,跑到岸边呼唤着娟儿姐姐的名字。娟儿听到喊叫,立即望向小秀,对她说:我没事,你拿着东西回家,让三叔他们来。小秀听着这沉稳的语气,在岸边秉持着呼吸。
小秀在短短的几秒内,她多想把自己的手伸向娟儿姐姐,但是她的手那样短又那样小,根本没有办法越过这寒冷的沼泽。丹顶鹤的哀鸣再次响起,小秀害怕沼泽,更害怕娟儿姐姐从沼泽上消失。她拼命地跑回娟儿姐姐的家,喊来住在娟儿姐姐家隔壁的三叔。
她带着大人们跑向芦苇窝。而来回的快速跑动,已经让小秀的脑袋变成黑糊糊的一片,她已经没有了力气。躺在沼泽边,听着来回的大人们嘴里或急促或惋惜或悲痛的话语,她脑子里始终没有娟儿姐姐在沼泽地里站着的画面。
“飞了,飞了,”这句话在快要失去意识小秀的脑子回荡着。一只羽毛闪着光辉,脚步轻盈的丹顶鹤,在清晨太阳的光照中飞向天际,小秀依稀还看到,娟儿姐姐站在沼泽旁,阳光映在她的脸上,她望着丹顶鹤飞走,手里还拿着新鲜的芦苇嫩芽。
小秀感觉身体越来越热,等到汗水开始浸湿她的衣服,她睁开眼,看到许久没有回来的父母。小秀刚翻了个身,妈妈说了一句:“一会吃完饭,就在家里待着,我和你爸爸出去一趟。”小秀问:“是去娟儿姐姐家吗?”妈妈呢喃了一下,才缓慢地回了一句“嗯”。
小秀不敢再问,她也没有走下床,只是躺在床上,把目光移向了窗外。她多希望再做一个梦,在梦里的清晨她能听见娟儿姐姐的声音。这个梦做了十多年,最后她在丹顶鹤自然保护区的大门前看到了娟儿姐姐,娟儿姐姐已经变成了冰冷的雕塑,但她的眼睛依旧朝着鹤群的方向。
放下报纸,窗外的树叶仿佛变成了芦苇的颜色,风偶然吹过。小秀又听见在清晨的沼泽地上,丹顶鹤在一阵阵地鸣叫,声声入耳。不久,小秀看见它们振翅而飞,消失在辽阔的天空外,天地一下子清静了许多。此刻,另一种喧哗在她内心搅动不安,如芦苇般的树叶,一落便铺满了辽阔的秋天。
自然的变迁悄无声息,有些东西或许正在消失,但丹顶鹤选择用它们自己的方式让娟儿的灵魂长存。在这里,草枯草荣,芦花漫天,丹顶鹤来了又去,唯有那个叫娟儿的女孩儿一直驻守,从未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