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路军
童年的不少记忆常常与神秘相系。一次我在大榆树下乘凉,小伙伴们东拉西扯,我被一则恐怖的消息吓到了:“人的肩头夜里闪着两盏灯,夜里一个人走路不可随意回头,一回头便熄了一盏,有人不信,就回头,结果第三次还未等回头,肩头上便搭了两个爪子,是狐狸……”吓得我的心怦怦的,都要跳出来了。
趁着夜色里巷子还闪着微弱的路灯,我慌忙逃跑,不敢回头,耳边风声呼呼响。刚刚迈入了家门,石头墙角斑杂的叶子间,冒出一个长脸状的黑影,吓得我不敢动了,再一瞥,是木架下垂下的一枚饱满的葫芦,心一下子落了地。
母亲栽的葫芦,在东墙根一角,平常不太注意,等我看见的时候,它已披了一身淡青黄色的衣衫,离秋熟很近了,胖得像弥勒佛。
这些葫芦摘掉后,放在西屋里。有一天,母亲刀劈两半,挖出葫芦瓤,抠出滑溜溜的葫芦籽,晒在外窗台上。一枚枚湿润的小生命,在来年春天,母亲点在院子墙脚或者门前不远处的菜园子里。
一天,我正盯着葫芦籽看,母亲忽然提醒我:“葫芦籽不能生吃,生吃了会长大龅牙的。”我便细端详,它们还长得真像一枚枚牙齿,鼓包、颜色不悦,像龅牙那样难看。为何生吃了葫芦籽,会长龅牙?我实在想不出理由。直到那一次在村东大榆树前看了黑白电影《小兵张嘎》,看到那个胖翻译官齿龅、作威作福的形象后,便得意得咯咯笑了。
劈开的葫芦掏空内瓤,晒干后便是家里用的水瓢。那时候,许多家里都用它盛水。母亲下地回来,额头汗淋淋的,用水瓢舀了一瓢水,咕咚咚喝下去。就是现在年已七旬,从地里回来也喝那些清水。我在故乡常干一些农活,葫芦水瓢舀水喝,很舒服。离开故乡后,竟水土不服了,回一次老家,肚子总咕噜噜肠鸣,好像是一种“警告”。
也忘了哪一年,家里就不种葫芦了,塑料水舀子取代了葫芦水瓢。
时隔多年,我几乎都忘记了葫芦秧子和葫芦花什么模样了。直到一天行车乡村途中,路过一院落,临路的栅栏淹没在繁枝嫩叶中,一枚枚白色小花髻在阔大的绿叶间,引人注目。听见有人说了一句“葫芦花”,我轻声问身边一位来自农村的熟人“什么花”?他侧头看了看我,一字一顿道:“葫芦花。”
院落主人在院子里种下了葫芦,夏雨常至,葫芦秧漫过来,喜庆、靓丽、高雅、纯洁等等词汇涌上心头。
于是,喜欢刨根问底的我,自然要追溯一下“葫芦”的历史了,来弥补我的无知。
葫芦很早就已经成为先民的喜爱植物,它成熟后坚硬、浸水不烂的外壳,实在是存储的好器具。《诗经·豳风·七月》中有“七月食瓜,八月断壶”之句,这里的“壶”即为葫芦。阴历八月,成熟的葫芦下来,可以储水;“尝抱壶而度水者”中的大葫芦可以涉水渡江,颇为神奇。我很好奇,到底有没有那么大的葫芦呢?
早年,故乡过年贴年画,多数来自乡里大凌河北岸边的集市,产地是毗邻故乡的外省一座县城,还有的是从遥远的天津杨柳青来的年画。我见过画着李铁拐的年画,他手捧一个宝葫芦,除邪献瑞。看《西游记》金角大王手里那个紫金葫芦装得下孙悟空,真是一件神奇的宝物。后来,我明白,道教的人物,喜欢宝葫芦,里面常常盛着灵丹妙药,那是他们的宝贝。
去年,我有几个月亲近草木,看其形,观其貌,查资料,诵古诗文,甚至看《名医别录》《救荒本草》等书,见识了不少第一次听说的草木名字、历史以及一些掌故。以草为药,从神农氏那个时代就开始了。
“悬壶济世”,是那个时代行医者的形象,葫芦里装着各剂中草药,医救苍生。
那年,我去南方古镇周庄乌镇等地闲游,见一个摊位,一面墙上悬垂几十枚小葫芦,压腰宛如宝塔状。系以红绸布,顶端还保留着枝蔓,朴拙自然,喜气洋溢。我与妻子说:“家乡人若是种一些这样的葫芦,是不是也可以弄出一片天地来。”
一天晚上,教孩子读“一箪食,一瓢饮”,见“瓢”右意旁为“瓜”字,便问谁知道为何用这个字呢?一孩子站起说:“瓢是葫芦……”她忽而改口,“水瓢是一种……”我笑了,提示她回到刚才的说法,她说:“水瓢是葫芦做的,那‘瓜’旁指的就是葫芦,葫芦也是一种瓜吧!”
我很高兴,问她:“你怎么知道的?”
“我在我奶奶家见到的。”
我鼓励道:“以后有机会可以写一篇关于葫芦与奶奶的作文了。”她郑重地点点头。
事后我想,这真是天意,一种事物淡忘了很久,在你拾起旧事,生出一层淡淡的乡愁时,竟有一个孩子还记得这“葫芦”。
葫芦的根,延续不断。
褐色的树皮显得深沉,一道道细密的纵裂纹宛如沟壑,沧桑感扑面而来。树高大,冠如华盖。第一眼看见这种树,我并不知道它的名字,一问才知是国槐。
我对刺槐印象深刻。故乡的山岭,越是贫瘠之地,刺槐越多。十余岁时的暑假,我常常拿镰刀割刺槐枝条喂兔子,常常一伸手,还未攥住树枝,被尖利的硬刺扎伤了手指。入了秋,村里间伐刺槐林,母亲从小营子西梁的山上拽到山脚一大堆,马车拉回来,冬天大多填了土灶烧饭。
至于国槐,哪里知晓呢?故乡并未见过啊!
不知哪一年,小城兴林街两侧隔不多远栽植了一株株高大的国槐。树干自然比刺槐标致。春天,杏花、桃花、梨花渐次开放,国槐依旧一身素朴,光溜溜的枝条,好像还眠在冬天的梦里。它依恋冬天的什么呢?是六瓣的雪花/风的絮语,还是残冬的目光、冬画的浅淡?
我青年时期在美术课上学习吹画,一滴黑墨滴在宣纸上,嘴巴是一支毛笔,吹出树干、树枝,虬龙盘曲,真像一株春天里依然冷硬的国槐。
在北方,国槐长叶子大约进四月了,或者还要晚一些。至于像刺槐一样的流苏花儿并没有。直到浅秋来了,国槐花才点染华盖上,宛如发髻上攒了一束束的繁花,可见嗡嗡飞的蜜蜂。
秋风摇,不少花凋残了,落了一地的花瓣。而国槐花装点了秋天的眉宇,丰富了秋的表情。
即使现在,故乡人家的门前,山里的沟壑,我还未见过国槐的身影。我无法回到过去的时空,缺少草木史的故乡,追溯国槐的目光无法走得久远。
好在古老的草木自从被神农氏品尝,就留下了或浅或深的踪影。《神农本草经》云“国槐”:“生平泽。”《名医别录》说它生于河南。还记录槐实“以七月七取之,捣取汁,铜器盛之,日煎,令可作丸”。这么看,国槐最早长在中原之地。魏晋时期“长安大街,夹树杨槐”,国槐已成为那时代古老城市的风景树了。
槐的身影还留在一行行的古老诗歌里。见汉代题为《歌》的诗歌只有三句:“麦秀蕲兮雉朝飞,向虚壑兮背枯槐。依绝区兮临回溪。”抽穗的麦子、飞翔的野鸡飞向空谷,离开枯槁的古槐,依傍在险峻之处,下临曲折的溪涧。这是子牙唱的一首歌,这一片天地间,唯有草木鸟兽,他形影孤单却乐在其中。
东汉繁钦写过一首《槐树诗》:“嘉树吐翠叶,列在双阙涯。旖旎随风动,柔色纷陆离。”这些身姿绰约的国槐已长在南方之地。
“颂曰:今处处有之。其木有极高硕者”,本句出自苏颂1061年成书的《本草图经》。颂即北宋科学家苏颂,他是福建人,1042年考中进士。苏颂精通天文、地理、药物等,行迹历经宿州、江宁、开封、颍州等地,国槐树寻常见。1068年,苏颂曾经使辽,途经塞北,留下了三十八首使辽诗,里面并没有国槐的身影。
冀北之地,长期处于游牧民族牧马之地。荒草萋萋,古槐的影子稀薄那也是自然的了。毕竟,古代草木迁徙的脚步,是走不快的。
明代陆启浤留诗:“槐叶黄时薤叶丹,几人阁笔眼初寒。”清初,查慎行下笔描述:“明知计大谬,聊逐槐花忙。”塞外之地,见到了国槐驻足的身影。
前几年,我去甪直周庄乌镇等地闲游。途经北京,去得早,便去北京民俗博物馆(东岳庙)游览。进了瞻岱门,便见一棵寿槐,好几百年了;还有一棵状元槐,树上系了难以胜数的红布条。
那一刻,神圣感油然而生。
小巷子里一家门前,废泡沫箱子盛了一些泥土,一株淡紫色的茄子花倒垂着,茄子秧已长出几枚弯弯的紫色茄子。如今一年四季菜店里都有茄子,圆圆的胖得肚子鼓胀是圆茄子,还有长棒槌一样的长茄子。
我年幼时,除了过年炒熟的一点瓜子、深秋分到的两篓子苹果,平常日子没什么好吃的零嘴,何况,那时候,粗疏饭食能吃饱已属不易,基本就没有零嘴习惯的“温床”。若是放学到山野玩耍,饥肠辘辘之际看见谁家菜地里茄子秧上闪着紫色的茄子包,便偷偷地摘一个。若菜园临近溪水,冲洗几下;离溪水远,就手擦抹几下便入口。刚刚入口,吃起来,似乎没什么味,然而越嚼越香,微薄的甜味聊以弥补味蕾的缺憾。
代价也显而易见。茄子成熟时,花萼像一枚紫铜钟。不过,上面可是密生不少细刺,不仔细看,常忽略,以为是绒毛。手指扎了,瞪眼看刺,却常常看不见身影。这扎人的教训,一直记得。而后,我便不再去园子里偷吃茄子了。
母亲喜欢土豆炖茄子。童年的菜园里,母亲总不闲着。茄子秧两三畦长势旺盛,摘来,洗净,切成厚片,大铁锅慢火炖。土豆酥,茄子软如泥,滋味至今都想念。离开故乡,我曾多次做过土豆炖茄子,味道寡淡,总找不到在故乡时的那种味道。
偶有一早或晚上归家,时间紧促或忙碌一天,甚感疲惫,食物也就简单了。见买来几天后还不发蔫的茄子,洗好切成不厚不薄的片,搁置蒸屉蒸个几分钟,蘸蒜泥而食,清淡爽口,也不错。
而我年少时,母亲熥茄子,一点油星没有,也喜欢吃。现在,如发酵后蒸熟的玉米面、高粱面等等,都喜欢吃。这是一种本真的生活回归吧。
有一年,亲戚送来不少从农村老家采摘的茄子,就剁饺子馅儿。先炒熟肉馅,放上豆酱、切得很细的葱花再翻炒,晾一会儿,将小茄丁馅儿置炒锅内拌好。饺子熟,平日不喜茄子的孩子吃了几个问我什么馅儿?我只问他好吃不好吃,他说了好吃,我才告诉他,从此,他也喜食茄子了。
此前,如同水芹、旱芹,我以为茄子与它们一样是土生土长的中国蔬菜。见到关于“茄”的百科、古诗词等资料,才知茄子是舶来品。它的最早故乡为古印度,野生驯化而来。在那个交通不便的时代,一种蔬菜跋涉的脚步定然并非一蹴而就。
张骞开通西域,带来了葡萄、石榴等西域种子,史书上并未留下茄子的历史痕迹。
在《汉书·张骞传》记载,张骞回国后,上书,说汉朝去身毒国(今印度河流域一代)可以“从蜀,宜径,又无寇”。汉武帝便采纳了,从而“四道并出”。除了西域通道,便与西南夷联络,欲通滇国,又通大夏。大夏在汉西南两万二千里。不过,这条高山大河交织的险峻道路,动荡不止,一直并没有相通。
一直到了汉武帝元封二年(公元前109年),设置益州郡,和平时代降临,草木迁徙的脚步才可以走得平和安稳。
唐代杜宝编写的《大业拾遗录》记载:“改呼茄子为昆仑紫瓜。”或许,黑如芝麻的茄子种子跨越无数高山、河流,穿行沙漠瀚海、驼铃古道,一点点传至西域各国,扎根陌生的土地,再向东行走,步入中原。
元代《农桑通诀》说,隋炀帝时,将茄子改为昆仑瓜,其中一种就来自暹罗。可见茄子迁徙之路并不止一处。
实际上,早在晋代,茄在晋代嵇含《南方草木状》中以“茄树”见于读者。不过,这并不是现在菜园子常见的茄子,若以“番茄”样子来看,是六月柿呢,还是茄子的一个特殊品种,不得而知。南梁沈约《行园诗》:“寒瓜方卧垄,秋菰亦满陂。紫茄纷烂熳,绿芋郁参差。”沈约在菜园里见到了西瓜、秋荠菜、长得茂盛的紫茄子、芋头。菜园如此美好,自由自在,令人神往。茄子已经寻常见。
北宋的释守卓写过《昨日栽茄子》:“䦆子头边得意时,开花著子不愁伊。几多不善根株者,祇见枝头又长枝。”茄子成为僧人日常的蔬菜了。寡淡轻味,质朴无华,草木与人之间总有特殊的联系。
今天,小小茄子已经遍布各地。
母亲侍弄菜园子一直用心,她年轻时,柜子里藏着不少蔬菜种子,是秋熟时采摘的,如白豆角种子、黑芝麻,老熟的茄子颜色我淡忘掉了,茄子籽黑乎乎的,一直没忘。
一个人行走于安静的巷子里,眼目关注的大多为草木。走过一家门口,目光一暼,心里忽而浮上几句“苔藓爬上墙”,欣喜之余思忖一会儿,又换为“苔藓飞上墙”。
墙,青砖垒砌,看不透年岁多久,坚硬地抗拒着风转流年的侵蚀与磨折。巷子青砖黑瓦屋越来越少,若青砖冒出苔藓则别有古韵。只是,这样的场景现在已太难见到,非好雨常至不可。
最近几个星期,天气乖戾像一个贪玩任性的孩子,雨说来就来。说来有时候又不知道半途被什么风景吸引,或者跑到哪一个山谷里流连忘返,然后,在一个朗朗清日的时刻,忽而云朵如峰聚峦集,电闪雷鸣,雨便撒欢任性起来。这条巷子里的红瓦屋、黑瓦屋房顶上,便水流如注。有一些水流不愿意就此离开,便借助风势,淋到了墙上。这一淋不要紧,天晴时的太阳光被瓦屋旁一棵海棠树遮挡了,不知道哪一天,新鲜的苔藓便冒了出来。
它们长在高处,一簇簇的,无数个,小得肉眼需大睁并贴近才看得见。小小卵形叶片的个体,你踏着我的肩膀,我踩着你的肩膀,抵达高处。那是苔藓们自己竖立的丰碑。
苔藓们下雨前在何处?我记得行走于辽河源茂盛的白桦林,乱石簇拥的溪谷,水流汩汩,夏季可以看见不少的石头上绿意盈盈,那是苔藓们最美好的季节。入了秋,雨稀,苔藓失了伙伴,苔藓的模样空瘪,色泽干枯。不过,冬天的石头上,苔藓的印记也不消失,灰绿色的。
是巷子里飞翔的燕子,或者麻雀衔着苔藓种子落在墙砖的缝隙里了,还是苔藓们在风的漩涡里,一些幸运儿飞到了青砖与青砖的缝隙里?或许,这纯属我的臆想,只要存在泥土的地方,便有它们的身影。雨没来,它们隐身潜伏,肉眼凡胎的我是看不见它们的。
古老的苔藓,是植物界的活化石,脆弱,渺小,卑微。一些常见的词汇常常习惯性地套在它们头上,套在一个一年里非常鲜见的日子里。行走之人,大约很容易忽略脚下的苔藓。至于砖缝里的苔藓,屋脊黑瓦缝间,乡下谁家的石头墙老屋的缝隙中,或许只有少数人才关注。
我想,以前的这巷子里,苔藓是随处可见的。那是陪伴他们春秋岁月的伙伴。其时,瀑河岸边的哪一处巷子,都冒着不少泉水,这片巷子名“兴泉胡同”。古老的泉水滋养了百姓,滋养了巷子,同样滋养了苔藓。
《辽史》记载,瀑河那时候称之为“陷河”,“陷”的古字写作“臽”,始见于甲骨文,像人落入陷阱。契丹人以此称呼“陷河”,形象地描述了古老的河水气势迅猛,岸畔地陷为泉的模样,也融入了中原文化的鲜明印记。
泉水之盛的地方,苔藓们非常活跃。黑瓦屋的后墙根,院子一角的桃树荫下,院墙里阳光之手劈出的暗处,蔓草深处,或者湿乎乎的泥土,总留给苔藓们活跃的舞台。眼神忽略了它们的存在,它们并不失落,反而是一种幸福的解脱。可以安安静静地生长,甚至贴着石头墙、青砖墙,飞上高处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