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瑀[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上海 200240]
“暗疾书写”是鲁敏小说创作的一个重要关键词。在她的笔下,暗疾具有鲜明的现代性特征,是现代人在都市生活中所面临的种种精神困境的隐喻,如《奔月》中的“逃避症”、《白围脖》里的“偷窥癖”等。沈滨指出,鲁敏小说中的一系列暗疾患者形象是鲁迅先生笔下的“狂人”在当代的延续。鲁敏也以“狂人”一词形容自己所塑造的各类精神病患:“N 种狂人、病人、孤家寡人、心智失序之人、头破血流之人、心灰意冷之人,进入了我的小说。我毫不回避甚至细致入微于他们的可怜可憎与可叹,而他们的病态每增加一分,我对他们的感情便浓烈一分。”此言不仅肯定了这一推断的合理性,也体现出她对以鲁迅为代表的“五四”启蒙主义文学流脉的继承和发展,即以个体暗疾揭露现实弊病,以狂人式的孤独者姿态直面复杂的现实性问题,不断寻找疗救麻木大众的方法的启蒙文学观念。
值得细究的是,在时间行至21 世纪的语境下,鲁敏的暗疾叙事已经与现代文学中的狂人书写拉开了一定距离。其小说中的暗疾不再指向狂人、阿Q 等现代文学人物身上所体现的民族性精神创伤,而是指向了当下社会生活中人们普遍具有的各种时代性症候。由此,鲁敏的启蒙写作笔锋由现代文学中的国民性批判转向了对个体生存意义的追索,体现出作家敏锐的时代感知力和强烈的反思意识。
其2010 年发表于《人民文学》上的中篇小说《惹尘埃》便继承了这一写作脉络。小说标题“惹尘埃”源自禅宗大师六祖惠能在《坛经》中的名言“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颇有一番洗净众人心灵之意。但小说内容却与标题形成了鲜明对比:“这世界翻腾着谎言的尘埃,众生皆在细雨中奔跑,在尘埃中打滚,满身的泥泞与腥臭。”小说中的众人始终无法摆脱无处不在的“谎言尘埃”,就连极力对抗谎言的肖黎最终也选择了拥抱充斥着谎言尘埃的世界。在小说中,鲁敏躲藏在主人公肖黎身后,在她与韦荣、徐医生互相争夺启蒙者地位的过程中深入剖析了现代语境下的个体心态,不断探询着社会信任危机的根源所在,在揭示现代人精神困境的同时,也为我们在当代重审自我、反思启蒙提供了一个新的观看视角。
面对“翻腾着谎言的尘埃”的世界,小说的三位主人公建立了三套不同的诚信原则,并不断试图以此说服对方。因此,整个故事可以视为是主人公们互相争夺启蒙者角色、企图用自己的理论“启蒙”对方的故事。
患有“不信任症”的肖黎将世界视为“谎言的丛林”。她对所有人、事、物均持怀疑态度,以充满敌意的不信任与周遭一切做搏斗。在她眼中,所有人均以不同形式进行着欺诈活动,她将自己的工作形容为“文字骗子”,售卖保健品的韦荣在她看来更是一个诈骗犯。不同于肖黎的愤世嫉俗,在徐医生的观念中,与谎言世界和谐共处是当下个体的唯一选择,在此基础上,她创造了“小骗怡情”和“谎言等同于爱与善”等理论,通过让渡真实与谎言世界达成和解。而韦荣则以功利主义的态度看待诚信,他将工作和生活分开,以公德和私德间的界限为自己辩护:“职业性的骗子,与生活中的骗子,是两码事……回到人际交往,大家还有真诚的不是吗?”在以各自价值观念与他人展开辩论的过程中,韦荣和徐医生因共同承认谎言存在的合理性而结为联盟,合力对抗追求真实的肖黎。随故事的展开,启蒙者的角色在双方力量的此消彼长中反复滑向不同主体,最终以韦荣获得这场启蒙争夺战的胜利告终。
从互文性角度出发,韦荣可谓是对于传统启蒙者形象的一次全面颠覆。文本中的三位主人公可以按照社会阶层划分为两类:接受过良好教育,拥有稳定工作和居所的肖黎与徐医生属于知识分子阶层;而寄居在地下室,以贩卖保健品为生的大专毕业生韦荣则属于城市底层人民。然而,不同于现代文学中由知识分子唤醒社会下层民众的启蒙模式,鲁敏在《惹尘埃》中反其道而行之,将启蒙任务交给了底层群众韦荣,令小说在颠覆传统启蒙叙事的过程中透露出浓厚的反讽意味,对主题的澄清起了重要作用。
同时,启蒙者的不断转换也透露出叙事者对待谎言态度的摇摆不定,表现为这一过程中文本叙事声音由高昂转向低沉的变化,其中暗含作者在写作过程中的内心斗争与思考。鲁敏曾提及自己创作《惹尘埃》时的心路历程:“我一心以为我会愤怒到底,不合作到底……最终的结果是:我老老实实地认同了这个以‘谎言’为关键词的混沌世相,并甘愿跟它一起跳起了进退自如的‘交际舞’。”不难发现,她在写作过程中的心态转变与主人公肖黎高度契合,故事中肖黎陷入自我矛盾的书写也是鲁敏写作心态的真实写照。因此,当肖黎因追求真实走向性格极化,在人性真实和客观真实的撕扯中走向被韦荣反启蒙的结局时,鲁敏和她一起落入了名为“真实”的悖论之中。诚然,作为故事的讲述者,鲁敏拥有比故事人物更为强大的精神力量,但她并不如肖黎般屈服于谎言之恶,而是借由叙事声音从义愤填膺到怀疑黯淡,这样的转变撕开了文本的叙事裂缝,将思考空间指向了谎言的泛滥对于人心人性的摧毁性力量及其所导致的真善美价值观的失落。
在打开文本叙事的缺口后,小说在故事的发展过程中不断揭开隐藏于各处的叙事裂缝,时刻提醒着读者这场启蒙叙事的荒诞性。
如前文所述,在某种意义上,小说的三位主人公均可被视为启蒙者。然而在以自我理论启蒙他人时,他们却纷纷表现出了对于自我行为的不信任。作为具有丰富医学知识的退休医生,徐老太太明知韦荣的保健品没有医疗功效,却仍然心甘情愿地受骗。在此语境下,她“四十多年的内科!都‘专家门诊’了”的自我调侃变成了一种真正的讽刺,揭示了其职业观和生活观之间的撕裂。与她情况类似的还有在工作中欺骗他人、在生活中真诚待人的韦荣,相似的处世法则令二人结为忘年之交。然而,徐医生直至去世多日后才被发现的结局却直接击碎了二人先前构建起的完美生活,从根本上质疑了他们的功利性诚信原则,韦荣和徐医生启蒙理论的可信度因此变得摇摇欲坠。另一位主人公肖黎虽然始终都在“不信任症”的驱动下扮演着真实守卫者的形象,但她的形象也是不可信的。肖黎的“不信任症”由丈夫的意外死亡而起,可在此事件中她却又因各种原因掩盖了丈夫的真正死因。从事实层面来看,肖黎在患上“不信任症”的同时便已经沦为谎言世界中的一员,其之后的一切努力实际上成为她对自己的嘲讽。
启蒙理论的不可信也导致了他们在争夺启蒙权利过程中产生的自我怀疑。肖黎坚守的真实世界因自己的背叛出现裂痕,令她无数次自我怀疑:“自己的如此这般,明知不可为而为,到底在执着于什么?公道良心?绝对真实?道德正确?这便是她苦苦维系的信仰吗?”这为她之后被谎言世界收服埋下了伏笔。韦荣最后放弃原来的工作,选择体面的新工作则是他欺骗老人而内心不安的外在表现,指向他对自己“公私分明”诚信原则的质疑。而受骗者徐医生虽然看似与谎言世界相处融洽,但她不断为自己解释的行为却暴露了她内心深处对谎言的不信任。其“谎言这种事情,真算是咱们中国最大的人情世故……此事由来已久,自古皆由此”一言令人想起《狂人日记》里的诘问:“从来如此,便对么?”这既是对于徐老太太的追问,更是对小说中习惯了与谎言共处的众人的追问。
可以发现,三位主人公的启蒙理论均存在各种瑕疵,人物也因此对自我产生怀疑和动摇。因此,小说中并不存在任何一位能够真正承担启蒙重任、带领众人走出困境的人物。小说对此社会现象的揭示并未止步于此。不同于池莉等作家对于社会现状和市民道德的欣然接受,鲁敏的启蒙主义文学观令她始终对日常生活中的道德下沉现象保有充分警惕。因此在小说中,鲁敏借由这一叙事裂缝走进日常生活深处,深入探究了这一社会问题的成因。
在此视野下,三位主人公深陷“真实与谎言”的沼泽中无法自拔的原因获得了更加合理的诠释。韦荣兜售不具有实际功效的保健品的原因来自他迫切的生存需求,作为一名进城务工人员,他不仅需要维持自己在城市的基本生活,还必须接济远在农村的家庭,“我只赚药品公司给我的那一块,确保每个月能寄回家八百块”道出了他的艰辛和无奈。此外,肖黎“他骗的不仅是钱,还有他们乏人触碰的脆弱和渴求”的想法则犀利地指出了徐医生自愿接受韦荣骗局的根本原因,即如今广泛存在的空巢老人问题。由于子女关爱的缺失,徐医生将情感需求转移到了韦荣身上,通过金钱换取情感上的满足。至于肖黎,在丈夫生前疑似出轨、未来需要独自抚养儿子小冬的艰难处境下,她选择屈服谎言换取利益也成为一件可以理解的事情,这是一种残酷却现实的生活真实。至此,鲁敏写尽了个体的渺小,将居于日常生活中的真实与谎言的龃龉尽数暴露在大众眼前。对三位主人公而言,与其说他们与谎言世界和解,毋宁说他们是在生活的重压之下与谎言达成了不得已的妥协。
在以日常生活揭示人们在面对谎言世界的无可奈何基础上,鲁敏进一步剥开了谎言的外壳,将谎言与真实间的对立还原至根本,即人性真实和客观真实间的悖论。
肖黎的“不信任症”与人性的真实间存在紧密联系。丈夫意外死亡后,他的疑似出轨抽空了肖黎对世界的最后一点信任,为她带来了巨大的精神创伤,是其患上“不信任症”的直接原因。然而,母亲的角色又要求肖黎不能持续沉湎于这一创伤之中。为了让儿子不再受到同类的伤害,她必须教会他“如何在谎言的野蛮丛林中过活”。因此,“不信任症”在指向她的精神创伤的同时,也成为她用以拯救自我和儿子的重要手段,其背后展现的是赤裸裸的人性真实,是爱情的背叛和亲情的守护。在人性真实的驱动下,肖黎带领儿子小冬一起走上了追求客观真实的道路。但目标和动机之间的龃龉却令她在此过程中不断滑入充斥着虚假的世界之中,最后与谎言世界握手言和。
在患上“不信任症”后,肖黎始终对日常生活持拒绝态度,原因来自于日常生活和谎言的共谋。在小说中,日常生活与谎言紧密地交织在了一起,选择拥抱日常生活便等同于承认了谎言的正义性,这是坚守真实的肖黎无法接受的。并且她也深知日常生活对于人性的强大感召力量,一旦她选择打开这扇门,对于爱的渴望便会奔涌而出,将她淹没在谎言世界之中。但即便如此,肖黎仍时常会无意识地流露出自己对于人间烟火的渴望:“这是多么热乎乎、喧嚣的生活啊,很难真正拒绝,她真是个怯懦的伪清高者,她还是渴求爱与亲近的。”在发现韦荣栽种的月季花后,肖黎难得地说服了自己享用这一瞬间。小说中这类情景还有很多,如在医院时肖黎对韦荣拥抱的贪恋以及看见徐医生为自己留下的相亲笔记后的动容等。也正是在这些瞬间中,肖黎的反复心理挣扎悄然揭示了其中的陷阱所在:她在被日常生活软化的过程中逐步落入了谎言的圈套中。在生活的围困下,人性本能在与客观真实的斗争中占据了上风,小说叙事声音也由原先的摇摆不定逐步转向黯淡,预示了肖黎最后的结局。
在这场孤独的战争中,小冬成为压倒肖黎的最后一根稻草。作为肖黎的唯一寄托,保护儿子是她以“不信任症”对抗谎言世界的根本原因。所以即便肖黎一次次被日常生活所侵蚀,她仍以卫道士的姿态坚决捍卫着自己的立场:“他们只管轻松去吧、开明去吧,这是他们的进步与解放,可她决不妥协,哪怕她会成为最后一个悲惨且愚蠢的捍卫者!”但儿子小冬不合群的事实却彻底冲破了肖黎的心理防线,令她再次陷入自我怀疑:“她是要保护小冬的,她本是为他的未来着想……”小冬的不合群意味着肖黎努力改变世界的无效性,进一步展现了谎言对世界和人性的异化和扭曲。儿子的遭遇让肖黎终于领悟到了个体在现实前的软弱和虚无,进而放弃了对真实和道德的信仰,“就此踏入那虚实相间、富有弹性的灰色地带,与虚伪合作……并欣然承认谎言的不可或缺”,最终走向了与狂人相同的悲剧结局。
需要明确的是,肖黎对谎言世界的投降并不意味着其“不信任症”的愈合,而不过是在人性本能的驱动下,因为现实的无奈和生活的需要被压抑至内心深处——拒绝谎言就等于拒绝了生活,这是任何人都不可能做到的。行文至此,贯穿全文的根本性问题浮现在了读者眼前:谎言世界中,人性本能所需要的形而下日常生活与向善之心所追寻的形而上真理、信仰之间构成了一对悖论。面对如此两难的境地,人心人性究竟应该何去何从?
在肖黎选择踏入布满谎言尘埃的世界时,故事在停滞状态中走向了结局:“——暂且,先停留在这一刻里吧。”肖黎在告别自我时陷入了困境,而鲁敏也在叙事过程中陷入了困境。在此意义上,《惹尘埃》虽然没有对此提出具有可行性的解决办法,但却以极具思辨性的启蒙主义写作揭示了个体的精神困境所在,唤醒了我们对于谎言、真实和人性的再思考,为当代个体启蒙指明了方向。
① 沈滨:《谎言世界里的呐喊与挣扎——解读鲁敏的〈惹尘埃〉》,《山花》2013年第4期,第129—130页。
② 鲁敏:《背叛与冒犯》,收于《我以虚妄为业》,河南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第149页。
③④⑥⑦⑧⑨⑩⑪⑫⑬⑭⑮ 鲁敏:《惹尘埃》,四川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210页,第213页,第182页,第223页,第215页,第208页,第202页,第197页,第213页,第221页,第226页,第234页。
⑤ 鲁敏:《作者自白》,载《小说选刊》2010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