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晓美[山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太原 030000]
学界对《文心雕龙·物色》篇的研究硕果累累,但综观研究方向和切入点,较少系统言及文章中所体现的创作论。然刘勰认为自然景物对作者有着强大的感召作用,是作者创作的直接来源。因此,刘勰在《物色》篇详细讲述了“物”“情”“辞”三者之间的关系,并提出较之陆机等人更加具体的创作论思想,故从《物色》文本出发探讨刘勰的创作论是极有必要的;同时,文中的创作论亦可作为文章批评与鉴赏。
“物”的含义不止一种,《说文·牛部》:“物,万物也,牛为大物;天地之数,起于牵牛。故从牛,勿声。”可知“物”的本义当是客观存在的“物”。另有《辞源》关于“物”字的两个义项:其一即谓“存在于天地间的万物”,其二则谓“与‘我’相对的他物”。从这两个义项可以看出,“物”的含义首先是客观存在之物。而究其在《物色》篇中的含义,还应当从整本《文心雕龙》出发来分析从而更具有说服力。王元化曾在其著作中指出,《文心雕龙》一书共有四十八处用“物”字,而物字与他字连缀成词者,比如神物、物色、细物等除外。“物”字散见于《文心雕龙》各篇中的含义大致有以下几类:第一,解释为“物类、器物”,譬如《原道》中的“夫以无识之物,郁然有彩”。第二,释“(客观)事物、外物、(自然)景物”,如《宗经》中的“故象天地,效鬼神,参物序,制人纪”,《明诗》《情采》《指瑕》《总术》《物色》等篇中亦有相同阐释。最后,在《文心雕龙》中,“物”还可以解释为“知识”。根据以上对《文心雕龙》一书中“物”的释义梳理,其中解释义最多的为“(客观)事物、外物、(自然)景物”这一项,这与《说文解字》及《辞源》对“物”的释义相同。王元化先生在《文心雕龙创作论》中指出“物”的含义基本为“自然景物”。按《物色》篇内容分析,在本篇中“物”即谓“自然景物”。
《说文·色部》云“色,颜气也”,据此知“色”的本义为脸色。但是在古代汉语中,字除了有本义以外,还有假借义、引申义等,“色”又引申指颜色。如白居易《卖炭翁》:“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也有学者指出,“物色”之“色”借用了佛学概念。而刘勰早年曾入寺,对佛学有一定了解,故“物色”之内涵多少带有一点佛学色彩。但是从《物色》篇通篇来看,“色”共出现五次,或指具体的颜色、声色容貌。据此,我们知道《物色》篇之“色”的含义为色彩、声响、状貌、景象,故“物色”为自然景色。
刘勰认为,自然景色是创作的直接来源。对于这一观点,笔者持赞同态度,以《诗经》中的三种表现手法之一“兴”为例。“兴”,触物兴辞,是一种“由物及心”的表现过程。在“物”“情”关系中,刘勰多有论述。《文心雕龙·神思》:“故思理为妙,神与物游。”《明诗》亦有论述。朱熹也曾谈道:“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夫既有欲矣,则不能无思。既有思矣,则不能无言。既有言矣,则言之所不能尽而发于咨嗟咏叹之余者,必有自然之音响节奏而不能已矣。此诗之所以作也。”此处“自然之音响节奏”即为自然景物。以上例子都表明自然景物是作者的创作动机和来源。与刘勰同时代的陆机、萧纲、萧统等人也都探讨了自然景物与诗文写作的关系。但相比之下,刘勰有更进一步的发展。
“物”与“情”的关系论述完毕后,需要进一步阐述“物”“情”“辞”三者之间的关系,这是刘勰在《文心雕龙·物色》篇中最先阐述的问题。刘勰以“情以物迁,辞以情发”来阐述和概括“物”“情”“辞”三者之间的关系,认为它们具有密切的联系和内在统一性。然而我们需要注意的是,《物色》中的“物色”是自然景色,自然景色具有“物候性”,随着季节、气候的变化而发生不同;前文谈及,自然景色可以触发作者的创作动机,而且是创作的直接来源。结合这两点,正是刘勰《物色》首句所述:“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让人们心灵如何为之摇荡,刘勰有详细分析:“若夫珪璋挺其惠心……矜肃之虑深。”因此,刘勰得出关于“物”“情”“辞”三者之间关系的结论:“岁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迁,辞以情发。”刘勰这一段关于“物”“情”“辞”三者的论述,还暗含了一种跨学科的研究方法,即从文学地理学的视角分析作者用“辞”表达出来的“物”与“情”。另外,钟嵘《诗品序》也表达了类似的观点。两位学者的观点都反映了季节(时令)与气候、气候与物候、物候与人心之间的关系。
针对自然景物的描写,刘勰梳理了上至《诗经》、下至刘宋的历史发展过程,既有正面经验,也有反面教训。紧承上文对“物”“情”“辞”的分析,刘勰指出:“是以《诗》人感物,联类不穷;流连万象之际,沉吟视听之区。写物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那么《诗经》的作者面对自然景物的变化而发出吟咏感叹和委婉地描摹刻画,以及联属、比附景物的色彩声音时也可以应和内心的感触而反复斟酌,真正做到“以少总多”和“情貌无遗”。譬如,《诗经·卫风·伯兮》“其雨其雨,杲杲日出”,用“杲杲”二字来描绘太阳初升的明亮;《诗经·召南·草虫》“喓喓草虫”,用“喓喓 ”来模仿草虫吟唱的声音;《诗经·王风·大车》曰:“谓予不信,有如皎日。”“以少总多”实际上已蕴含了“典型性”理论的萌芽,而对于景物描写来说,写“貌”即写出景物之“形”,写“情”即写出景物之“神”。
然而,除了《诗经》做到形神兼备,其他时期的作品都有不足与缺陷。及至《离骚》对自然景物的描写,是“《离骚》代兴……物貌难尽”。而到了汉赋,如司马相如等辞赋作家对景物的描写是“模山范水”。刘勰认为,“青黄屡出,则繁而不珍”,故他的观点是“凡摛表五色,贵在时见”。比如《诗经·小雅·裳裳者华》歌咏棠棣之花,曰“或黄或白”;《楚辞·九歌·少司命》中有“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在此,《离骚》描述秋天的兰花,曰“绿叶”和“紫茎”。至刘宋,当时的作品对自然景物的描写注重“文贵形似”。
依据上述当时文学发展的状况,刘勰对“物色”的描写进行了两方面的理论总结,对“物色”的描写提出了具体的要求方法。首先,要“善于适要”。南朝诗歌一变魏晋的古朴,开始追求声色,而谢灵运则开创了南朝的一代新风。与陶渊明相比,他更注重山水景物的描摹刻画;从诗歌语言来看,谢诗语言注重写实性,正如其代表作《从斤竹涧越岭溪行》和《登池上楼》等。但笔者认为,仅实写景物缺乏一定的审美特征和审美艺术效果,文学(包括诗词歌赋)作为艺术门类之一,其题材内容来源于现实生活,然诗词歌赋描写景物,求真求实是必要的,但还应强调情感的重要性,因为其除了具有写实性、客观性,还应具有表现性和理想性。故在笔者看来,写实景实物要“善于适要”,同时还应强调情感的抒发。
其次,描写“物色”要“析辞尚简”。虽然风物景色是千变万化的,但是作者在遣词造句描写它们时应重在简练,让韵味从自然景物中自然流露,使情思表现得鲜明强烈而又格外清新。关于这一对自然景物的描写方法,此前所述《诗经》就是例证。而要在描写自然景物时做到“析辞尚简”,最常用的表现手法就是从《诗经》源起的“比”和“兴”以及《离骚》中所使用的“象征”。刘勰何故强调对自然景物的描写要“析辞尚简”?因自汉赋始,作品就以华丽的辞藻、夸饰的手法、韵散结合的语言形成一种“淫丽”的堆砌艳丽之风。而宋齐文风也具有“繁复冗长”的弊端。故刘勰在《物色》篇中明确提出描写自然景物的要求是“以少总多”“析辞尚简”,避免“繁而不珍”的罗列。
“善于适要”与“析辞尚简”是刘勰《物色》篇对“物色”描写的理论总结。如何将“物色”写得精巧?刘勰在《物色》篇提出了下面四种方法。
“若乃山林皋壤……抑亦江山之助乎?”刘勰以屈原为例,认为他之所以能深得吟诗作赋的要领,就是得到了山川景物的帮助,精微地体查了山川景物的状况。故在《物色》篇中,“山林皋壤”是滋养文学生长的沃土。但若仅仅沉醉于丘壑林泉之间,则不能产生伟大的文学作品,以晋宋时期的玄言诗和山水诗为例,便可得到证明。对于这一创作论,笔者的看法是,对自然景物的描写,需要创作者实实在在地深入实际生活中去体验和感受自然景物,从而获得对自然景物的认识与感悟,故而屈原能够深切领会到写景抒情的要领。如果从文学理论的角度来看,创作需要灵感和艺术发现,这也是和诗人(创作者)的文学素养、思想情感的积累以及人生经历是分不开的。
“是以四序纷回,而入兴贵闲”,四季不停地交替变易,自然景色触发了作者的写作动机后,情景交融,使其不吐不快,需要以文辞来表达思想感情,此时便要心情恬淡闲静,即《神思》所说的写作构思须进入一种“虚静”状态。从文学地理学的角度来看,“四序纷回”,不同的季节有不同的气候特征,故景色亦异。面对不同季节、不同气候下的景色,作者需要做到《神思》:“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然刘勰的“虚静”说,源于老庄思想,原因有二:其一是刘勰在《神思》篇多次引用《庄子》中的原句或者是对老庄之言进行提炼再造;其二,刘勰在“陶钧文思,贵在虚静”之后紧衔“疏溣五藏,澡雪精神”,即写作时时需要摒除杂念,精神集中。虽然说刘勰的“虚静”说思想源于老庄,但是其中却有更深层的认识与发现。老庄之“虚静”,更倾向于一种认识论,而刘勰所谓“虚静”,更偏向于一种方法论、创作论,即“贵在虚静”。
刘勰《文心雕龙·物色》篇云:“吟咏所发……即字而知时也。”刘勰认为描写自然景色,既要寄托深远,又要描写贴切,在这一创作方法上,笔者认为是刘勰对“近代(刘宋时期)以来”文学的一种批评态度。譬如《物色》:“自近代以来,文贵形似。”面对当时具有“形似”特点的宋齐山水诗的不良文风,虽然对自然景色的描写细致工巧,但更多景语而少情语,常常是为山水而山水,缺乏深远的情志,描绘景物也很难达到贴切逼真的程度。故刘勰为写景状物指出了一条合适的道路,他不仅在批评文学,也为之后的文学创作提供了方法。需要注意的是,此处的“密附”与“繁复”不同,“密附”是指准确地描绘外物,强调贴切,准确把握自然景色的特点。
“古来辞人,异代接武,莫不参伍以相变,因革以为功,物色尽而情有余者,晓会通也。”继承创新的通变观,是贯穿刘勰写作理论始终的重要观点之一,在自然景色的描写上也不例外。关于刘勰的通变观,在其《文心雕龙·通变》中多有论述,如:“文辞气力,通变则久”;“参伍因革,通变之数也”;“凭情以会通,负气以适变”。《通变》一开始就指出:“夫设文之体有常,变文之数无方。”有常之体,是指诗赋书记等体裁,无方之数是指“文辞气力”。诗赋书记等体裁,因为名称和写作原理都有一定规则,故可继承;而文辞的气势和力量变化不定,故应向新作品学习,必须创新。善于创新,才能持久;善于继承,才不贫乏。正如《通变》篇说:“变则其久,通则不乏。”
刘勰《文心雕龙·物色》以“物色”为轴心论述“物”“情”“辞”的关系,强调“物”才是文学创作的动机和源头,“情”是因“物”而发,故以“辞”来表达“情”。而刘勰所在的魏晋时期强调创作主体“情”的抒发,同时亦强调文学的审美特性。然“近代以来”的创作主体对“物色”的描写大多集中在“形似”之上,且“繁复冗长”。面对当时的创作弊端,刘勰做出批评与指导,以《诗经》为正例,批评了此后文人对自然景色描写的弊病,并指出创作方法,如“以少总多”“情貌无遗”“善于适要”“析辞尚简”“江山之助”“入兴贵闲”“志惟深远”“功在密附”和通变观。以上刘勰提出的对自然景色的描写方法不仅是《文心雕龙》的创作论之一,且可用于文学批评与文学鉴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