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段雨
一个高大英俊,被称“清华园的美男子”,一个身材矮小,以“丑”著称,可他们却结结实实相爱了;一个属虎,一个属蛇,“蛇虎如刀错”,可他们一“错”就是70年。
相扶相伴一生,在学界,流传着他们的佳话。他们就是与钱穆齐名的著名历史学家赵俪生和他的妻子高昭一。
1937年,卢沟桥的枪声响起时,赵俪生正在清华大学外语系读大三。读书期间,他办刊物搞翻译写小说,参加“一二·九”运动,革命的种子早已播下。北平已成异域,同学们纷纷离开。作为家中唯一的男孩,他匆匆赶回青岛安顿母亲。短暂团聚后,又告别家人,走上抗日救亡之路。
辗转到长沙时,他买了一块手帕,内心里默默地想:“20年来,母亲就是我精神上的靠山,现在,母亲留在沦陷区了,我应该建设一个新的精神上的靠山,也就是说,应该有个妻子了。我要在第二战区找到这个人,把这块手帕送给她。”
怀着美好的憧憬,1938年初,赵俪生到达山西离石,“西北青年工作团”驻扎在这里。
工作团里有一群女青年,年轻活泼,整天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其中一名女子引起赵俪生的注意,“人长得不漂亮,个儿也不高,更说不上窈窕,性格有些生硬、别扭。但不晓为什么,我一上来就感觉出她比另外的女孩们深刻”。
女孩叫高昭一,比赵俪生大三岁,师范毕业后走上革命道路。因幼年丧母,她在继母的冷落和嫌弃中长大,从小就养成了独立、刚强的性格。吸引赵俪生的正是这一点。而高昭一给赵俪生的评价则是:“他是一个‘一二·九’式的标准大学生,很会讲话,讲话时总带着刺儿,有些清高不凡。”
在共同的工作中,他们逐渐熟悉起来。窑洞的炕桌上,两人盘着腿,面对面坐着编油印小报。得知高昭一读过《资本论大纲》时,一向骄傲的赵俪生不由崇拜起来,而他在中学时就办刊办报,文学和翻译功底也令她刮目相看。
那时,他们还负责给农民讲课、教革命歌曲。每当高昭一唱歌时,赵俪生看她的眼神就充满敬意。许多年后,他还记得她那慷慨激昂的歌声:“炮火连天响,战号频吹,决战在今朝……”
相处日久,敬意变成了爱意。众人眼里的丑女孩,在赵俪生看来,既理智又成熟,正是他心目中的理想爱人。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不在意“八字不合”,赵俪生到街上买了20根芝麻滚子,请同事们开茶话会,并当场宣布:“我和高昭一已经是夫妻了!”
从长沙买来的那块手帕,终于有了它的主人。这一年,赵俪生20岁,高昭一23岁。
婚后,他们在中条山下打游击,刷标语,动员群众抗日,怀着救国理想,无所畏惧。不料,经历了三个多月的戎马生活,赵俪生病倒了,是恶性疟疾。游击队无医无药,高昭一只得带着他去西安治病,接连几次病危,全靠她一边做工一边照顾,这才活了下来。体力不济,身无分文,为了生存,夫妻俩无奈滞留关中,赵俪生做了中学教员。
1941年,疾病卷土重来,这次是伤寒,发烧、昏迷,几度濒于死亡。面对不满周岁的女儿和重病的丈夫,高昭一日日煎熬,咬牙挺过,有两个月工夫,几乎衣不解带,甚至做好了“随时当寡妇”的准备。
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后,赵俪生在教书之余,兴趣由文学转向了史学。二女儿出生后,两个孩子绊住了高昭一的手脚,经过几年的艰苦卓绝,小家庭终于稍稍稳定,1946年,赵俪生的第一篇论文《清初山陕学者交游事迹考》在天津《大公报》发表,主编胡适颇为赞赏,特意来信鼓励。不久,经傅斯年推荐,他结束了八年中学教职,被河南大学聘为文史系副教授。那时,他才不过30岁。
内战爆发后,夫妻俩怀抱着待哺儿女,由中原到华北、东北,在几所大学间颠沛流离。直到1950年冬天,才定居位于青岛的山东大学,赵俪生担任了历史系教授,高昭一做了他的助教。
难得的静谧时光里,国学底子深厚的高昭一终于有机会发挥专长,她和赵俪生一起投入研究,在山东大学开了“中国农民战争史”课程,而这在全国都是首创。晚年时,高昭一回忆了这一艰辛历程:“我俩投入了不少的劳动,浩繁的资料整理、摘录,有影响的历代农民战争的地图绘制,编辑历代农民战争史年表。最重要的是理论的建树,真是不舍昼夜的辛苦,准备了不到一年的时间,终于开出了这门前人没有开过的专门史课。”
凭着勤奋和过人才智,赵俪生很快跻身于山东大学名教授之列。1954年,他和高昭一合著了第一部农民战争史研究专著《中国农民战争史论文集》,成为新史学的奠基者之一。
青岛七年,优雅宁静,没有卿卿我我花前月下,只有书桌上繁华似锦,果实累累。因教学突出声名在外,1957年,赵俪生被调去支援兰州大学。
1957年风波再起,赵俪生被划为“右派”,下放山丹县农场改造。靠着一份教职,高昭一以一己之力养活六个子女。她惦记着远在戈壁荒滩的丈夫,只要有车去农场,只要有人去山丹,只要家里还能省下一点点吃的东西,她都会求人给他捎过去。
在农场,赵俪生忍饥挨饿,只要一听有包裹到,他就知道,又能活下去了。家就是希望,在黑乎乎的窝棚里,即使饥肠辘辘,他也不忘捧读《左传》,以史疗饥。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1961年腊月,二女儿赵纪去山上捡“地衣”,不慎滑下山崖意外殒命。接到电报后,农场才准许赵俪生回家。那个清晨,当他披着件破羊皮袄,跌跌撞撞闯进家门时,一时之间,高昭一竟然没有认出一起生活了20多年的丈夫。
愕然之下,赵俪生面色悲戚,口中喊着:“昭一,我是赵俪生啊!”
那个以高大英俊著称的美男子,此刻,佝偻着背,瘦得脱了相。一向坚强的高昭一,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
二女儿的离世,对赵俪生打击极大。万分悲痛之下,他一病不起。为了照顾奄奄一息的丈夫和几个年幼的孩子,高昭一毅然从西北师大的教职上退下来,400块钱的“退职费”,全部买来高价食品,填进了家里人的肚子。多年后,三女儿赵絪说:“妈妈的前程,是被我们吃掉的。”
在高昭一的精心照料下,身体的伤痛逐渐好转,赵俪生开始翻译王尔德的《道廉·格雷的画像》。每个深夜,高昭一都会给他煮一碗玉米面糊糊,一部书稿译完,他也走出了丧女之痛。
1962年,教学恢复,讲台上,赵俪生神采飞扬,妙语连珠,两年的通史课,讲得酣畅淋漓。校长江隆基盛赞:“赵先生讲课的水平最高!”
他的“水平”,有妻子的一份功劳。尽管沦为“家庭妇女”,但高昭一并没有放弃学术,他们经常通宵达旦探讨。每当有了写作的念头,赵俪生第一个交流的就是她,腹稿成熟后,他常常一气呵成,少有改动。高昭一还是他的第一读者,品读新作品时,欣赏之余,她还不忘指着其中一段打趣:“你这可是偷了我的观点!”
1966年,风暴又起,赵俪生没有幸免。高昭一时刻教育子女:“父亲只有一个,不可更换,无从代替,不管外面怎样对待他,家里人都不能虐待他,鄙视他!”在那个父子反目司空见惯的年代,不论受了怎样的凌辱,赵俪生心中永远有一个信念:“回家!”家里,有热茶热饭热被窝,可以打开心扉,无须任何防范。那份温暖,是妻子给他的,足以抵挡外面的严寒。
1978年,61岁的赵俪生再次回到兰州大学讲堂。讲台上,他仪容儒雅,谈吐不凡,被学生们称为“五绝”教授。有学者评价:“20世纪上半叶中国通史讲得最好的是钱穆,20世纪下半叶讲得最好的,当属兰州大学的赵俪生。”
薪火相传,桃李满天下,这一生,足够精彩。更感欣慰的是高昭一,从“随时准备做寡妇”,到多次助他摆脱死神,无疑,她是头号功臣。晚年时,她特意让赵俪生写了一幅字挂在床头,内容是她指定的清代才女林佩环的诗:“爱君笔底有烟霞,自拔金钗付酒家。修到人间才子妇,不辞清瘦似梅花。”
“才子妇”,让她引以为傲。相扶相伴近70年,这是她唯一一次公开示爱。2006年,高昭一去世,身边没有了“老大姐”,赵俪生彻底垮了,终日沉浸在对亡妻的思念中,念叨往事,自言自语。偶尔,还会哼唱几句:“凄苦的湖上,雨斜风狂,没有渔火,也没有灯光……”
那是当年在游击队时,高昭一教给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