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前十年，你的后十年

文/鱼眼儿

婆婆驾到

剖腹产手术前一天，婆婆来了，拎着大包小裹。家里没人，她便从火车站直接打车到医院。一见到我，堆满风霜的脸上便挤出有些羞涩又略带讨好的笑，像变戏法似的掏出一袋煮鸡蛋，说：“你要不要吃一个？纯绿色食品，我特意给你攒的。”

未等我回答，老公指着床头的禁食标签说：“明天就开刀，现在什么都不让吃，你还是收起来吧。”

婆婆一听这话，也没再坚持，把鸡蛋塞到提包里。病房不大，摆着三张床，每个床位只配一个小凳子。隔壁的那个姑娘刚生完，家人来得多，就把我的小凳子借了去。婆婆无处落脚，又怕自己碍事，便缩在角落里，有点不知所措。

陌生场合陌生人，她必定不自在，又是刚下车，一定很累，我便让老公先把婆婆送回家休息。目送他们离开，我心里的负担便重了起来。

其实，我本没有打算让婆婆来伺候月子，早在怀孕七个月的时候就预定了月嫂，这件事她是知道的，并没有反对，但她还是要来，按她的说法：“一来月嫂是外人，知人知面不知心，最起码刚开始我得监督监督，毕竟你有看不到她的时候；二来我也想跟月嫂学习学习，等她走了，我得帮你带孩子，现在你们都讲究科学育儿，我什么都不懂可不行。”

婆婆的心思是好的，我也领情。坐月子期间，作为奶奶、作为婆婆，她不露面也确实不合常理。而真正让我犯难的是，我根本不想让婆婆帮我带孩子，因为这意味着我们要朝夕相处，可我不好意思开口拒绝。

请领了我的心意

次日下午，女儿顺利出生，全家人身份升级。月嫂特别给力，无微不至地照顾我，妈妈和婆婆想见缝插针地做点什么都没有机会。妈妈还有工作，不能时时陪伴。我出院后，她便回去了。走时，婆婆再三向她保证：“你放心吧，我会尽全力照顾我儿媳的。”

没想到，出院回家后第二天，一直声称要学习的婆婆就与月嫂发生了分歧。她们分歧的点在于，我该不该吃鸡蛋，以及一天要吃多少个鸡蛋。

鉴于我的体质，月嫂不建议我吃鸡蛋或者少吃。但婆婆坚持认为，对于产妇来说，鸡蛋是全世界最好的营养品，我一天怎么也得吃上五六个，才能恢复手术散失的元气。

婆婆这次来，带了很多鸡蛋，我知道她为了攒这些鸡蛋，费了很多心思。她早早就叮嘱养鸡的左邻右舍，挑红皮大个的给我留着。结果，千辛万苦送到这里，却被告知“比鸡蛋有营养的食材很多，且鸡蛋不易消化”。

月嫂说的是对的。若是在平常，我为了安抚婆婆的心情，不爱吃也会吃。但当时，我便秘很严重，皮肤有些过敏，宝宝还得了湿疹，不吃鸡蛋是明智的选择，我实在无法迁就她。婆婆一见我和老公都站在月嫂那边，便有些伤心了。

那日午饭后，老公见婆婆一脸不快，便把她叫到书房，到网上下载一些食谱，还在线咨询了妇产科专家，目的就是想让婆婆明白，我不吃鸡蛋，并不是针对她，而是针对自己的身体状况。

婆婆都明白，但她还是很失落，她说：“你们自己请人伺候月子，我也不能为你们做什么，这些鸡蛋算是我的心意，没想到还用不上。唉！我真是没用！”

想做点婆婆“该”做的事

我与婆婆之间，其实并不熟识。在此之前，共处时间非常有限。在短短的几天里，彼此都愿意拿出自己最好的一面示人，所以，婆婆很明事理，媳妇也很好相处，更像一种宾主关系。但现在不一样了，朝夕相处之后，没有人能一直坚持按照对方的期待行事，于是客客气气的宾主关系，彻底变成了小有磕绊的婆媳关系。

实话说，我没有经验处理婆媳关系。婚前我就和老公说好，在婆婆不需要我们照顾之前，不会与婆婆同在一个屋檐下，他也表示同意。所以，我请了月嫂来伺候月子。满月后，我也打算一边开网店一边在家照顾宝宝直至她入托。我对将要承受的辛苦早有准备，从未想过把这个责任丢给婆婆。

月嫂下户前一周的晚上，特意问我们：“我需要在离开前教会家里人护理宝宝，比如做抚触、洗澡这些事，你们谁来学呢？”

婆婆抢着说：“我学呀，你走了以后，我就得带孩子啦！”

最后，自然是我们全家人一起学习。旁观婆婆的用心与积极性，我特别为难，也特别不忍，不知道该怎么和她说我要自己带孩子的事。

我满月后，月嫂下户，婆婆迅速进入状态，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忙得像个小陀螺。我被她喝令着，躺着床上继续休养，但心里很不自在。我提出如果什么都不让我做，那不如再请个育儿嫂来帮忙，被她拒绝。她说：“看着我的大胖孙女，挨多少累我都愿意。有孩子了，花销大，能省则省吧。”

可是，她毕竟老了，这种日子持续一周，她便有些吃不消。但当着我的面，她总是乐呵呵的，强行撑起全部精神，只要离开我的视线范围，她整个人便都松垮了下来。有一次，我去上厕所，回来见她孤零零地站在窗前，一只手一下一下地捶着后背，很疲惫的样子，心里很愧疚。

互相为难不如彼此成全

一个周末，宝宝很乖，早早睡着，她在浴室洗澡，手机扔在沙发上，没有锁屏。老家的二姨给她发来微信，我循着声音瞅了一眼，看见这样一句话：“唉，我们都是身不由己啊，不趁着能动弹的时候多帮忙、多付出，等到咱们需要人家那天，怎么好意思张口啊。”

好奇心驱使我点开了完整对话，婆婆在微信里向二姨诉苦，她说她很累，住得不习惯，吃得不习惯，很想回家。可是，她没法开口。她说，前十年看婆婆，后十年看媳妇，看我的时候我掉链子，等我真的老了可怎么办。

噢！原来如此。我还一直以为，婆婆是真心想要和她的儿子、孙女生活在一起，原来她只是出于老有所依的考虑。既然我本不想和她一起带孩子，她也本不想来帮我带孩子，那这件事就好办多了。敞开心扉，谁也不为难。

我和老公沟通后，决定与婆婆把话说开，然后各自去过想要的生活。

那天晚上，我开门见山道：“妈，以后我们想试试自己带孩子，这本来就是我和孩子爸爸的责任，我们不想什么都依赖您。我知道您很累，吃不习惯住不习惯，我们互相迁就也都不自在。所以，如果您想回老家，就请放心地回去。我们不是要赶您走，如果您喜欢在这里生活，也可以留下来。”

听我这样说，婆婆有点蒙。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老公，脸上写着“我哪里做得不好吗”的忐忑与不安。老公见状赶紧解释：“你别多心，就是话的表面意思，毛毛想说的就是不管你是否帮忙带孩子，将来都会孝敬您。”

婆婆松了一口气，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她说：“说实话我也确实干不动了，每天真的是勉强撑着，既然你们这么说，那我还是想回老家。

我们彼此成全，难道不是最好的结局？

感谢你对我的尊重

第二天，婆婆回老家了。与我告别时，难得露出笑容，没有产房初见时的局促，也没有与月嫂陷入分歧时的无奈，更没有与我交谈时的小心翼翼与讨好，那是发自内心的笑。她冲着宝宝说：“孙女呀，奶奶要回老家了，想你了就来看你呀。”

婆婆走后，白天一个人带娃的日子正式开始，从不适应到适应，从鸡飞狗跳到游刃有余，我感受得到自己变得更强大，也更加体会到婆婆那些时日的辛苦。平日里，偶尔能从老公的嘴里听到婆婆的现状，她每天过得甚是悠闲，跳跳舞，爬爬山，特别舒心。

婆婆走后大概两个月，给老公汇了一笔钱，于她来说已算是不小的数目。她让老公把钱转给我，即便是我提出要自己带孩子，她也觉得应该伸手帮忙，如果不必出力，那就出钱。钱虽不多，是一番心意。

这便是我的婆婆，她话不多，想得总是很多。我们并不亲近，理念不同，性格不合，习惯各异，在过去的几年里，是她一直在向我靠近。她有自己的一番打算，但我从中感受到的，是她对我的尊重，没有把我看作她儿子的附属，就像尊重朋友一样尊重我，就像与亲戚往来一样与我往来。殊不知这世间最终走向崩裂的婆媳关系，无外乎少了这样一份尊重、多了不体面的理所应当。

所以，我会对别人说我有一个好婆婆，我感恩她为我做的一切并铭记于心。因为融洽的婆媳关系不仅仅是婚姻的产物，还是双方都肯经营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