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昊彤
(上海交通大学神话学研究院,上海 200240)
大禹作为夏朝的开国君主家喻户晓,但是大禹文本记载的流传版本与后世其他帝王不同的是,其文本记载在表述帝王功绩的历史叙事的基础上,文本整体叙事风格产生了神话学偏移。大禹治水是先秦典籍中记载最多的神话历史,其神话性质的记叙在《尚书》《诗》等传世典籍中都有出现,由此看来,至少在西周中期以后,大禹治水的神话已然在社会间流传。邵望平先生立足于考古学与典籍学的证据,考证了《尚书.禹贡》中所载的九州山川分布。他认为《禹贡》中保留了大量龙山时代的讯息,也就是说《禹贡》九州是自公元前两千年前后就实际存在的地理自然区系,这使得大禹治水神话有了一定的实际历史意义。大禹的丰功伟绩在典籍中记载颇丰,袁珂先生将大禹的相关记载归纳为七件事,现整合略分为三:其一受命治洪水,得天之助平洪水,此为禹王天下的前提;其二除妖平乱(无支祁、相柳、防风氏等),禹会万国立威,此为禹王天下的过程;其三听政继位,步量天地,定名山川,重建世界秩序,此为禹王天下的结果。圣王大禹的记载与王权神授、王权更替的符号原型无法分割,这种开国神话本身就带有从“混沌”走向“秩序”这类创世神话母题的特点,圣王大禹(创世神)打破原始大水(混沌)状态,进而敷土(原始陆地)建国,在创世神话之中,这种状态的置换离不开显圣物的传导,如盘古的创始之斧、兄妹创世的葫芦等,而圣王大禹所持有的显圣物则是“玄圭”。由《尚书.禹贡》记载可知,大禹理想国的开创离不开天赐“玄圭”的帮助,“玄圭”的出现也标志着九州统一与天命之所在。
不过“圭”的礼器化过程并不是一朝完成的,圭与斧钺相似,也经历了从实用器到礼器的蜕变。唐启翠认为“圭”取意于割杀之用器即“刲”,而去掉利刀旁后实用器的功能弱化,这也就使得“圭”字的功能转向洁净神器。《易归妹》:“上六,女承筐无识,士刲羊无血”,此处刲即宰割祭祀牺牲,而《白虎通瑞执》记载:“以圭为信,而见万物之始莫不自结”,此处圭做洁。王永波先生依照圭首形态不同将玉圭分为凹首圭、平首圭和尖首圭,它们各自起源于农具耒耜、斧钺等手工业具和兵器戈。唐启翠总结,玉圭祖型源于手斧,分流为长方体平首和尖首两种基本形制,前者以介圭、镇圭等形式留存,后者在龙山晚期至夏商又有两类分流:刃首三角形和刃首凹弧形或耒耜,这两种类型从商周往后则以刃首三角形为主流标准器型。刃首三角形的玉圭在后世甚至被赋予了堪比“传国玉玺”的功能,在《汉书王莽传上》等典籍中详细记载了禹获玄圭、受舜禅让的神话,并完全具备了帝王应运受命的寓意。自汉朝以后,独揽大政的权臣为王权的稳定必引“九锡之命”与“玄圭之锡”,进而变为了一种应运改朝换代的标准信号。可见,在后世改朝换代创世之际,玄圭作为天命转移的福瑞象征,与传国玉玺互相作用,形成九锡加玺之礼,从而满足了王权的正当合法性。
个人认为,约瑟夫坎贝尔在《千面英雄》中所论述的英雄主义神话核心与大禹圣王感召神话相似。约瑟夫坎贝尔将英雄的故事分为了四个大章节,在第一章节中英雄在正常世界中会接受到冒险的召唤(感召),进入冒险的旅途后,在第三幕中英雄获得宝剑(玉圭)并获得最终的成功。所以,圣王感召的神话与西方英雄主义神话在关键点与转折点的叙事结构基本相同,二者都在接受天命召唤的前提下,受到了“显圣物”的帮助。为了进一步加强玉圭“显圣物”的特性,玉圭与神鸟赤乌结合,创造出“赤乌衔圭”的神话。赤乌也称三足乌,是神话中太阳的化身、生命之源,更是战胜混沌黑暗的光明之神。唐启翠认为,西周玉圭上刻印的赤乌纹饰,可追溯至龙山时代玉圭上刻印的凤鸟纹,同时也是祖灵崇拜的一种体现。根据天文学者的研究,周革殷周的事件(“赤乌衔圭于周社”)发生在公元前1059年,那时发生了五星聚房的天象,在星象被刻在玉板上后,赤乌衔圭的神话又演变为了凤圭河图的新神话。禹赐玄圭是“赤乌衔圭”“天命于圭”的神话原型,玉圭是自天而降的瑞信和王权神授的凭证,在王权更替、开朝换代之时担任着沟通天地的责任。
进入礼器系统后的玉圭将显圣物的特点发挥在各个方面。首先是祝告礼仪中的玉圭。顾颉刚先生曾在《尚书校释议论》中考证了“植璧秉圭”的故事,“植”同“置”与“载”或“戴”通用,陈乔枞认为“植璧”即置璧于帛之上,用于礼神降神,手执玉圭,用于依附自天而降的祖灵。因此唐启翠认为,周公用圭、璧两种玉器祝告三位先王,就是植根于古老的玉石神话信仰,圭璧是天人沟通的核心圣器。其次圭璧既是祭品又是传递信息之物。唐启翠通过《山海经》《穆天子传》等罗列了传世典籍中的圭璧用玉传统,辅以考古学出土物证,总结出:玉璧是红山文化、良渚文化、齐家文化以至商周秦汉的典型礼器,圭(平首与尖首)璋(牙璋)是龙山晚期至夏商周秦汉时期的礼器器类,龙山晚期至夏商时圭璋并行。圭璧组合以祭祀天地日月的实物遗存见于秦汉之际,并以此献给祖灵以传递后世子孙所求。不过祭祀祖灵的专用玉礼器在典籍中均指向了“裸圭瓒宝”一说。唐启翠将圭瓒研究略分为三:其一为玉柄金勺为瓒,是裸礼中的挹鬯之器;其二为圭瓒就是器柄作圭状或璋状的挹鬯器;其三为瓒为某种玉器。她结合李小燕、井中伟、严志斌的学术观点,提出瓒为裸器通名之说,也即玉柄形器可以定名为瓒(但瓒不一定特指玉柄形器)。玉柄形器为三代裸祭的用玉之一,瓒作玉食,斗酌鬯酒,灌注于玉瓒的美食用于献给祖先神灵歆飨。同时玉柄形器作为祖灵所依凭的象征物,在文化编码中蕴含着祖灵强大的生命力和生殖力,以保佑子孙后代福延绵长。最后,玉圭在礼制文明中的影响力还体现在“圭碑石函”的文化编码中。综上,可见玉圭礼制化的符号编码,从神主到裸圭再到执圭以祀祖灵。这体现了古人的生死观中“一魂归祖、一魂在墓、一魂在宗庙或家室”的基础理念,而神主之魂凭借着玉圭一类的降神礼器返回生者的世界,保佑儿孙清洁,家族六畜兴旺,乃至一方五谷丰登。
后世礼乐失传,玉圭也走下神坛,转而进入人间朝堂之上。唐宋时常用“析圭”或“命圭”表示上授或下赐之意,如唐王维《魏郡太守河北采访处置使上党苗功德政碑》:“至于析圭分组,跨壤连州,怀四术而自疑,见九重而失望。”而且,在战国时楚国有种爵位叫作“执圭”,后来则成了任官授爵的代名词。在汉画像砖中官吏常手执玉圭,这种天子收归并重授玉制凭信给诸侯或地方官员的行为叫作“班瑞”。至少在西周中晚期,臣有功而受王赐圭璋等,和赐命之礼后的臣下以圭璋等瑞玉反纳觐已然形成定式的礼仪制度。孔颖达疏注《礼记》将圭角比喻为人的锋芒,以“不露圭角”表示谦谦君子的含蓄儒雅。另外,还有“三复白圭”形容君子甚于言行,“筚门闺窬”形容贫贱不移。
就目前考古学出图实例物证来看,大禹手持的那把“玄圭”似乎仍然没有确切定论。不过从斧钺到璋式圭再到商代戈式圭的演变轨迹都有迹可循,例如尖首的戈式圭、大玄刀和柄形器等,都有可能是商周以前无文字文献记载的玉礼器圭,唐启翠推测其中有可能与“玄圭”相接近的器型有两种,一种是历史沿用长且与测影卦画相关联的尖首圭,另一种是凤鸟纹柄形器。依照《周礼》等典籍记载,“土圭”即“度圭”是一种可以测量天地、辩证方位、定时考润的量尺。由此延伸出“奉为圭臬”等词组,其中“圭臬”就是土圭和水臬,是用来测日影、度土地的天文仪器。在《周礼夏官》以及其他典籍中都记载了,掌管土圭的土官(地官)使用“土圭之法”测影度地,这也是国家初建之际维护国家政治秩序的重要手段,其间还隐含着一种在混沌无序后重建秩序的创世观念。唐启翠认为,在建国之初,首要之务便是划定国家疆界、确立国都、量地制域、制定历法与敬授民时,这关系着新国家新王权的合法性与可持续性,也为农业生产提供准确的时间节点,而这一切都与“土圭”密不可分。不仅如此,土圭还代表着“王者居中”信念的象征性行为,并派生出以地中为代表的“五方”天下观。圭表为中的代表实例物证是开元年间的“周公测影台”,根据冯时的研究,此台与两周青铜祖槷形制大同,甚至与陶寺槷表垂直校正仪——玉琮的形制也大体一致。同时冯时结合《尧典》与楚帛书的表述印证出:圭表致日功的主要表现在“识阴阳”“辨四时”,槷表的设计通过方色的取舍表现扬阳抑阴、近德远刑、祈生避杀的特点。英国的戈登·柴尔德认为,早期文明的人对自然系统观察的初衷不是增进技术知识,而是培育社会控制和超自然控制的技术能力和行政能力。“土圭测影以求地中”经历了从神话、技术到礼制的演变,神话原型与技术实践的结合构成了礼制时代信仰之根与系统制度的保障。
个人认为,土圭的深层文化编码还蕴含着“同心圆”式的政治地理观。土圭测影定位的具体方法是日初生之时以正南正北放置圭尺,表直立于圭的正南端,然后以表为圆心画一个大圆,记录日出与日落时表影与圆圈的相交点,两点的连线就是正东正西,而直线与表的连线方向就是正南正北。这种在太阳的指引下用画圆的方法确定一个范围,文化编码蕴含着太阳(王权)引导下的权力范围,也就是以帝畿为中心向荒服递减的政治结构。《山海经》中山经与海经的叙事结构与土圭测影的实践过程相似,其将“四方”设为山经章节分段之所在,这恰好与土圭测影所分割出的圆内四方空间相吻合,如果进一步将代表四方的分割线向圆外拓展,那么剩下的部分则是海经与荒经叙事之所在。《山海经》中所隐含的“圭表测影”型的叙事结构,也代表了古人将时空的规划视作世界的创造之始的宇宙观。不仅如此,《海内经》记载:“有木……名曰建木,百仞无枝,有九欘,下有九枸……”结合《淮南子》中对于建木的描述“建木在都广,众帝所自上下,日中无景,呼而无响,盖天地之中也”,建木这种立于“地中”的巨大表木,体现了古代政体对于疆界与王权“不设边际”的完美理想。圭表还有着“行山表木,定高山大川”的功能,叶舒宪先生在《山海经文化寻踪》中将此表述为化“生”为“熟”的统治手段,换句话说,巫师王通过对世界诠释权的掌握来强化族群的统治,同时将族群外的“文化他者”妖魔化,使得亲族关系纽带更加牢固。
玉圭中隐含着创世神话的编码原型,循着其原型斧钺的演变道路,完成了从实用器到礼器的蜕变。礼制化的玉圭代表着天命符瑞的王权建立,还作为沟通天地的“显圣物”连接着生者与祖灵的世界。当玉圭走下神坛进入庙堂之后,便与“赐圭”的天子、“执圭”的朝臣一同构成了固定化、程式化的政治形象表征。而且玉圭在精神内涵方面,常被赋予德才卓绝之意,翩翩君子也常被比作“如圭如璋”。最后,圭表测影结合了神话原型与技术实践,由此奠定了礼制与信仰的基础。玉圭跨越时空走来,它从物质生活到精神生活层面都推动着人类文明的前进,它见证政权兴衰与时代的更迭,它随着时光的笔触,一笔一画的谱写着不为人知的中国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