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世纪英格兰乡绅与贵族的财富斗争——以帕斯顿家族同莫林勋爵的斗争为例

李世坤

帕斯顿家族是十四世纪末兴起于英格兰诺福克郡的一个骑士家族。该家族原本出身于英格兰的不自由人阶层，后因家族子女学习法律，在步入仕途后不断升迁，最终帕斯顿家族在十五世纪逐渐发达，时任家主被封为骑士。这一时期，帕斯顿家族成员由于学业以及工作原因散居各地，多以书信交流，所以留下了大量的信件资料。1735年，数量多达一千多封的帕斯顿家族信件借其后人清算财产之机，终于重见天日，并成为国外学界研究中古晚期英格兰地方政治、经济状况的重要史料。

在目前国外学界所研究的帕斯顿家族信件中，十五世纪中后期的信件资料最为重要，因为这一时期信件完整地描绘了时任三位家主约翰·帕斯顿一世、二世和三世在中古晚期动荡的英格兰政局中竭力同贵族势力抗衡，努力保全家族财产的斗争经历。本文通过分析相关的原始信件资料，还原帕斯顿家族在十五世纪与莫林勋爵以及治安法官约翰·海顿两人的斗争经过，探讨在这一过程中诺福克郡的地方社会秩序遭到了怎样的破坏以及地方乡绅和中小贵族在这些影响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一、乡绅兴衰与社会秩序

帕斯顿家族原本属于英格兰的不自由人阶层，后因子女学习法律，步入仕途后不断升迁，家族地位才稳步上升。在15世纪中期，时任家主威廉·帕斯顿被任命为兰开斯特王朝的红袍大法官，帕斯顿家族也因此兴盛。然而在威廉·帕斯顿去世之后，声望骤减的帕斯顿家族很快便陷入了与其他乡绅以及中小贵族接连不断的财产纠纷之中，格雷欣庄园事件便是这一时期家族财产纠纷的典型代表。从卑微的不自由人到声名显赫的地方乡绅，再到摇摇欲坠的家族地位，这一过程中政治因素发挥了重要作用。

(一)帕斯顿家族兴衰的原因

政治影响力的起伏塑造了帕斯顿家族的显赫地位，也导致了之后严重的家族危机。红袍大法官威廉·帕斯顿在王廷和诺福克郡本地的政治影响力为帕斯顿家族的兴盛提供了强势的政治庇护。威廉是帕斯顿家族兴起后的第一任家主。1418年，40岁的威廉·帕斯顿开始担任诺维奇市的治安法官。同年，他还被兰开斯特王朝任命为王廷的高级律师。到了1429年，51岁的威廉·帕斯顿脱去了象征王国高级律师的白头巾和条纹长袍，而代之以红袍。这标志着威廉·帕斯顿成为兰开斯特王朝民事法庭的红袍大法官，从而达到其职业生涯的顶峰。

总的来说，这种强势的政治庇护是帕斯顿家族在法官威廉生前得以享受安逸生活而不困于家族财产危机的根本原因。伴随着法官威廉职业生涯的不断进步，这种家族所享有的政治影响力也被不断扩大，从而使帕斯顿家族积累了大量财富。当时一位骑士或乡绅的年收入仅在20—40英镑之间。但是在1444年威廉去世之前，帕斯顿家族至少已经拥有了11座庄园和若干名称及规模不详的土地，仅一年的庄园地产收入便可以达到250英镑，远超同期骑士的收入水平。威廉·帕斯顿本人的政治影响力为家族带来的财富由此可见一斑。

然而，法官威廉虽然以自身的政治影响力为基础，为帕斯顿家族的兴盛提供了强有力的政治庇护。但是在1444年威廉去世后不久，失去这种强势政治庇护的帕斯顿家族很快便陷入了衰落之中。以1444年8月威廉·帕斯顿的遗孀艾格尼丝写给次子埃德蒙的一封信为例，在这封信中，艾格尼丝记述了一起家族所遭遇的经济纠纷。

“在特鲁奇有一个名叫帕尔默的男人。……在你父亲生前，他每年一直用谷物按时抵交土地租金。但是今年他却拒绝交付谷物……随从乔弗雷问他为什么不曾在你父亲身前向他讨要这笔租金。帕尔默回答说因为你父亲是本地的大人物，而且也是一个通晓法律的聪明人，所以没有人敢向他索要这笔土地租金。”

上述这封信的内容清楚地表明了在法官威廉死后，帕斯顿家族在诺福克本地的农民群体中所遭受的轻视与质疑。可见，即便只是一个小农场主也敢于在法官威廉去世后，企图抵赖本应交付的土地租金，更何况是在威廉生前便已经有侵占帕斯顿家族财产野心的治安法官约翰·海顿。1448年格雷欣庄园被暴力强占便是此时帕斯顿家族衰落的标志性事件。

(二)帕斯顿家族衰落的影响

1444年法官威廉去世后，帕斯顿家族便开始逐渐衰落。这一家族兴起的过程体现了政治影响力对封建社会等级秩序的破坏，而其衰落的过程则体现了这一时期英格兰部分地方乡绅与中小贵族群体依靠大贵族的政治影响力，肆意破坏社会秩序的事实。在帕斯顿家族衰落的过程中，以莫林勋爵和约翰·海顿为首，在侵占格雷欣庄园的过程中，他们依靠萨福克公爵的政治影响力，否定了这一时期英格兰土地市场交易结果的正当性，而且还暴力侵占他人住宅。上述行为对当时诺福克郡的社会秩序造成了严重的不良影响。

如果说莫林勋爵与约翰·海顿的结盟以及萨福克公爵的政治影响力，为他们宣称拥有格雷欣庄园提供了政治保障。那么帕斯顿家族在法官威廉去世后不断衰落的政治势力，则为他们的武力占据格雷欣庄园提供了充足的动机。1448年2月17日，在经济利益的驱使下，莫林勋爵从威尔特郡派遣一队随从出发到达诺福克郡，以武力的方式强行占据了格雷欣庄园。这一暴力侵占他人合法财产的行为对诺福克郡社会秩序所造成的不良影响也因此得以体现。

二、财富斗争与社会秩序的破坏

帕斯顿家族是十五世纪英格兰封建社会秩序日益瓦解的背景下，乡绅兴起的一个缩影。在这种兴起的背后是王国大贵族的政治影响力，通过地方乡绅和中小贵族群体对地方社会秩序的不断侵蚀。在帕斯顿家族与莫林勋爵以及治安法官约翰·海顿围绕格雷欣庄园展开的财产斗争中，后者凭借萨福克公爵的政治影响力公然破坏“王之和平”的约束，无视国王权威，这两种行为背后所蕴含的政治意义远远大于事件本身所造成的财产损失。

(一)破坏“王之和平”

莫林勋爵的肆意妄为是王国大贵族的地方扈从严重破坏英格兰地方社会秩序的典型代表。莫林勋爵依仗萨福克公爵的政治影响力对于“王之和平”破坏的代表事件便是1449年1月派遣扈从以武力的方式强行摧毁玛格丽特·帕斯顿在格雷欣庄园附近的宅邸，并将其强行驱逐。

莫林勋爵及其随从无视“王之和平”的政治约定，以暴力行为摧毁他人宅邸并掠夺财物的行为毫无疑问违反了《亨利一世法》中针对普通臣民居所或人身的和平所规定法律条文，而其中明确包括了“谋杀”“入室侵犯”“纵火”“可能被处死刑的盗窃”以及“绑架”等犯罪行为。这样严重的违法行为无疑是对诺福克郡地方社会秩序的严重破坏。而如此性质恶劣的暴力行径由于莫林勋爵的盟友诺福克郡治安法官约翰·海顿的庇护，最终不了了之。以至于约翰一世必须向议会递交个人请愿书，才有希望借助于国王的权威为自己的损失寻求司法审判。但是，正是因为国王亨利六世的软弱统治，才会导致王国权贵的地方扈从无视法纪、横行乡里，导致暴力摧毁私人宅邸的恶性事件发生。这再次从根本上证明了十五世纪王国大贵族的政治影响力以及依附于其中的暴力，比国王的权威更能保护私人财产和人身安全。

(二)无视国王权威

莫林勋爵这般的权贵扈从对地方社会秩序的不良影响不仅体现在对公共秩序“王之和平”的破坏，而且也体现在对国王权威的无视之中。其中具有代表性的行为便是无视国王保护臣民人身安全的职责，策划绑架约翰·帕斯顿一世的妻子玛格丽特在1449年2月28日写给丈夫约翰的信中说：

“尊敬的丈夫，我由衷地祝你身体健康，希望你不要因为我离开那个地方(指苏斯特德)而生气。因为有很多对帕斯顿家族心存善意的人告诉我莫林勋爵的随从正在谋划将我暗中偷偷转移到格雷欣庄园的城堡之中，所以他们让我不要再待在这个地方了。莫林勋爵的随从说他们这样做就可以迫使你来城堡中接我，并认为这一计划并不会使你感到痛心。”

上述这件无视国王权威，威胁臣民人身安全的事件清楚地显示出，在兰开斯特王朝统治后期，不断下降的国王权威已经日益被势力膨胀的大贵族权威所取代。在帕斯顿家族与莫林勋爵等人的财产斗争中，遭到破坏的社会秩序只不过是这一事实在地方社会的具体表现。在王国大贵族政治影响力不断膨胀的背景下，这种地方乡绅以及中小贵族对私利的追求日益极端。作为大贵族地方扈从的他们，眼中丝毫没有对王国普通法的敬畏，亦没有对庄园习惯法和日耳曼民主传统的尊重。他们所赖以生存和兴盛的根本便是在其主人政治影响力的庇护下所滋生的暴力与私利。在这种暴力与私利横行的地方社会，王国的社会秩序早已被破坏殆尽，所剩下的只有实力为尊和利益至上。

三、财富斗争对社会秩序的影响

1450年9月到1451年5月，王国普通司法委员会针对莫林勋爵以及约翰·海顿二人以武力强占格雷欣庄园，暴力摧毁玛格丽特宅邸的案件，先后进行了五次审判。在审判的过程中，莫林勋爵以及约翰·海顿二人利用自身以及大贵族的政治影响力，严重干扰了司法审判的过程和结果。相比于此前莫林勋爵通过暴力强行破坏社会秩序的行为，这种凭借暗箱操作的政治手段，依靠王国司法审判的外衣，维护自身经济利益的行为，对社会秩序产生的消极影响更为深远。

(一)干扰司法审判进程

从帕斯顿家族的对手莫林勋爵以及约翰·海顿一伙人所极力促成的第五次沃尔辛厄姆审判的细节来看，地方贵族的政治影响力毫无疑问对于王国司法委员会的审判进程产生了极其不利的影响。

以1451年5月沃尔辛厄姆审判结束之后，约翰·法斯塔夫爵士的一位挚友兼管家托马斯·豪斯写给其一封描述庭审现场的信件为例：

“如果法庭审判地点改为沃尔辛厄姆，情况便会截然不同。因为在这里他们的政治影响力最为强大。……在这里，他们可以召集所有的朋友、骑士、准骑士以及其他乡绅为他们助威。据我了解，当天至少有四百匹马聚集在庭审现场。对于任何原告而言，他们的出现无疑是十分危险且让人畏惧的。所以当天没有一个原告敢出席，除了你最忠实且最真诚的支持者约翰·帕斯顿。”

从这些描述中可以发现，莫林勋爵与约翰·海顿等人绝对意识到了在沃尔辛厄姆进行司法审判，他们所可以利用的政治影响力有多么庞大。这种政治影响力使得他们可以号召自己的支持者包围庭审现场，可以使得相关案件的原告碍于人身安全不敢出席法庭，更可以使庭审法官中纵使有帕斯顿家族的盟友却也不敢对莫林勋爵一案做出不利判决。

上述这一事件体现出在英王亨利六世统治时期，英格兰地方乡绅以及中小贵族通过动用自身在当地政治中的影响力对王国的司法审判过程所造成的恶劣影响。这种行为对于司法公正性的破坏，相比于直接的暴力行为，无疑更具破坏性，因为它破坏的并非有形的物质建筑，而是王国法律在臣民心中的无形威望。

(二)影响司法审判的结果

中古晚期，英格兰地方乡绅以及中小贵族对地方社会秩序所产生的恶劣影响，不仅体现在对司法审判进程的干扰，更重要的是对司法审判结果的影响。

以1450年9月司法委员会对莫林勋爵案件的第一次审理为例。当时，莫林勋爵以一封王室信件便轻易化解了这场帕斯顿家族筹备许久，企图一举解决格雷欣庄园纠纷的司法反击。这封信中写道：“我们希望并请求你(约翰·帕斯顿)应当暂缓对于莫林勋爵或任何他的仆人、支持者以及佃户的起诉，直到莫林勋爵本人能够亲自来到庭审现场参加审理。你应当拥有为我们的事业提供方便的理由，而你也因此值得我们真诚地感谢。”

这封署名国王，落款地址为西敏寺的信件究竟是不是国王亨利六世亲笔写成的，对于远在诺福克郡所进行的司法审判而言并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这封信件背后所代表的王国大贵族的态度，以及借由国王名义所行使的司法权威。

由此可以看出，即便是在中古晚期，英格兰社会动荡之时，国王对地方的司法审判仍然拥有巨大的影响。相比之下，帕斯顿家族通过动用自己错综复杂的贵族人际关系网以及在地方政治中的影响力从而为自己所获取的司法优势与王室信件所代表的王国司法威严相比不值一提。这种巨大的司法影响力在国王本人意志软弱，统治孱弱无力时，往往容易为王国大贵族所趁机滥用，从而对司法审判的结果产生不良影响。

四、结语

1448年2月至1451年5月，帕斯顿家族与莫林勋爵围绕格雷欣庄园所有权归属问题所展开的财富斗争充分证明了在中古晚期，英王亨利六世治下的地方社会秩序和司法秩序被依附于王国大贵族政治影响力的地方乡绅以及中小贵族所严重破坏的事实。约翰·帕斯顿一世诉莫林勋爵一案虽然表面上是通过司法途径得到解决的，但其本质却是帕斯顿家族与莫林勋爵一伙人各自政治影响力的斗争，而这种斗争往往又从属于王国更高层次的政治斗争和政治需要。

本文的目的并不是宣扬政治决定论，而是认为在探究英格兰地方社会发展的过程中，应当注重对不同社会群体的细致研究。英格兰的乡绅群体在王国局势稳定，社会秩序良好的时期，无疑会对地方社会的稳定发展做出积极的贡献，但是在动乱时期，自身的家族利益动辄面临他人的非法掠夺，他们又有何能力去维护地方的公共利益与社会秩序？何况，在众多乡绅以及中小贵族之间，他们的利益往往并非一致，其中的矛盾冲突也会对地方的社会秩序稳定造成不良的影响。正如帕斯顿家族与莫林爵士以及约翰·海顿一伙人围绕格雷欣庄园所展开的财富斗争一样，暴力和私利才是他们所追求的目标，而地方的社会秩序以及与之稳定密切相关的司法审判，与自身利益相比都微不足道。这也再次说明中古晚期，英格兰部分依附于大贵族的乡绅以及中小贵族群体是造成地方社会秩序动荡的重要因素。这种关于乡绅以及贵族阶层内部利益的差异化特征研究，正是以往学界所忽略的，以期本文能对这一方向的探索作出略微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