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冬林
露水是下在乡村的。只有古老的山野乡村,才养得活精灵一样的露水。
童年时,我在露水里泡大,以为露水寻常,是入不得诗文的。直到读《诗经》里的《蒹葭》才开了我的心窗。“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古老的风情画呈现于眼前:雾气蒙蒙,芦苇郁郁葱葱,美丽的女子在露水的清凉气息里影影绰绰……
睡在苇叶上的露水,也藏在我童年的记忆里。但那是另一种风情。生产队里养着一头褐色水牛,农忙时节,孩子们一大早就得起来割牛草。我和堂姐相约去村西河边的芦苇荡。我们俩卷起裤管蹚进水中,脚下的软泥滑腻清凉。一碰芦苇,露水珠子簌簌地洒了一身,从头发到前胸,从脖子到脊背,露水的凉意在皮肤上蔓延,似乎还带着微甜的气息。芦苇丛里的青草又长又嫩,几刀下去,便是一大把,顺道还可以割一捆细嫩的水芹,当中午的小菜。我们出了芦苇荡,几大把青草拎在手上,走一路滴一路的露水。此时,我们的身上、眉毛上、眼睛里,皆被露水打得透湿,仿佛洗了一个“露水”浴。白露未晞,白露未已。
那时候过暑假,我们这帮小孩子,夜晚都爱在房顶上露宿。堂姐、堂哥、堂弟扛着凉席,有说有笑地来我家的房顶上睡觉。房顶上成了原始部落,月光为帐,星星为灯,感觉自己就像草叶上的一滴露水睡在天地之间。更深露重,裹身的毯子又凉又软,我翻个身,贴着堂姐的后背,听她断断续续地说着梦话,窃窃地想笑。星星在眼前,垂垂欲落,虫儿停止了嗡鸣、青蛙停止了喧闹,四下俱寂。天地之间,只剩下露水的清凉气息在流散、漫溢。我们在露水里睡着,在露水里醒来。清晨醒来,我们下了房顶,常能看见邻家的瓦楞上结着蛛网,蛛网上也悬着露珠,亮晶晶的,在晨风中摇摇欲坠。
暑假一过,正是初秋时节。穿过弯弯绕绕的田埂,我一路蹚着露水去学校。到学校时,一双小脚已泡得又白又凉,嫩藕一般,脚丫里全是草屑和花瓣。先去学校前的池塘边,洗掉脚上的草屑和野花,再穿上凉鞋。有时竟舍不得将双脚塞进鞋里:正是露水,滋养了一个乡下小姑娘的双脚。
成年后,我过着两点一线的日常生活。一日,在书中读到描写露水的句子,我才想起似乎好多年没看见露水了。忙时,只顾着抬头向前赶路,闲时只想闭目养神。每每起床时,草木上的露水早已遁形,以至于让我产生一种错觉:露水,莫非只存在于童年?
当然不是。露水一直都在,在童年的回忆中,在乡村的岁月中,在有闲情闲趣的人心中。
《枕草子》中写道:“我注意到皇后御前的草长得高挺又茂密,遂建议:‘怎么任它长得这么高呀,不会叫人来芟除吗?’没想到,却听见宰相的声音答说:‘故意留着,让它们沾上露水,好让皇后娘娘赏览。’真有意思。”读到这里,我恍然游离多年的魂魄被招了回来。养花种草,是为了让一个识情识趣的女子可以有机会欣赏清晨的露水。
我不觉痴想起来,痴想有一天能养一畦露水,在露水里养一个清凉的自己。生命短暂渺小,唯求澄澈晶莹,无尘无染。让美好持续,一如少年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