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婷
我很喜欢黄昏,喜欢在一日将尽的时候,看云霞和落日在天空变幻出无穷的图景。大多数时候无非普通的晚霞、被夕阳照亮的彤云,然而那种炽热的光和色彩的渐变,让我感到观看可以无穷无尽。有时我会提前等待这样的时刻,一直看着,看一片层积云、高积云与其他的碎云弥散接合成更宽广的一片。这是云层和穿透大气的光、色彩,在一些时刻合谱成的缥缈而随机的美,也是在日常生活中最容易也最直接能够感知到的一种美。每当我为此投注太多时间、太多情感的时候,我也会自问,观看,到底有什么意义?我并不需要为天空写传记,但是全部的赞叹和欣赏都发自内心,我感觉自己和这一切有生命或无生命的事物有着至亲的关系。
偶然看到几张落日的照片,是1921 年1 月1日,一位摄影师在法国圣克劳德拍摄的黄昏时刻,胶卷拍摄的照片有一种带着颗粒的时光逝去之感,每一张都按时间顺序手写着编号。照片里,太阳已经开始沉落至地平线延伸处的远山背后,天空整体是淡灰和温红交融的色彩,当它再下沉一些,云层更为厚重了,铅灰的层积云铺排在长天上,地平线像一个巨大的裂口,从中辐射出一片耀眼的橘红色余晖。接着,这片炽热的余晖渐渐减弱能量,凝重的幕布拉起来,天边只余一丝橙黄的细线,直到那道焖烧般的裂缝渐渐愈合,天空的余烬变成丝绸般浓深的铅蓝,一切话语和大地之上的波动仿佛也随之止息了。
电影《镜子》海报
后来我才知道,这些照片的缘起,是一位出生在法国的银行家,他雇用了十几位摄影师,奔赴全球50 多个国家,拍摄了7.2 万余张彩色照片和18 万米长的电影胶片。这些影像,也成为很多国家现存最早的彩色照片,我所看到的这组,便是其中的一部分。照片所保留的,是“昨日世界”,这样的日落,好像跟我现在每日所见的并没有什么区别,然而,想到这是100 年前的日落,又觉得时光永固。时间,既是易逝的,又是永恒的,中间发生的一切好像只是瞬息之间的事情。这种感觉非常奇怪,我从这几张照片中,甚至能够感受到摄影者的情感。这也让我一直在想,风景必然是客观而独立的存在,但它是否需借由人的观看和感受才能够被体察?外部世界是否只有在我们的内心中被感知到才存在呢?
无论如何,这几张照片成了我记忆中的风景。像这样记忆中的风景,还有一幕。塔科夫斯基的电影《镜子》,我是在电影资料馆的大银幕上看的,其间有一段,黄昏中母亲抽着烟,坐在围栏上望向青绿的原野,这应该是电影史上一个极为经典的镜头了。在大银幕上看到风吹过时,田野里的荞麦如柔软的海浪,耳闻风声难掩的明亮的鸟鸣声,间以狗叫声,会有更深刻的震撼——后来在电脑里重看这一段,完全失去了那种声音所塑造的空间感,荞麦自远而近地涌动,那样的风,也有如神迹一般。像电影中母亲的凝视,我也时常会在心里久久凝视这个镜头。
这一幕也是塔科夫斯基记忆中的童年场景,他记得房子前面是一片田野,通往邻村的小路两边长满了荞麦,开花时非常美丽。那些白色的花朵生出一种雪覆田野的效果,一直留在他的记忆中,是童年里最鲜明、最重要的细节之一。在他的《雕刻时光》这本书里,我了解到原来这片荞麦地是拍摄期间专门种的。取景时发现那片田野改植了苜蓿和燕麦,集体农场的人信誓旦旦地说,土质不合适,荞麦在这里无法生长,于是剧组将土地租下种荞麦,集体农场的人看到荞麦长出来时非常讶异。塔科夫斯基说:“我们将那视为一个好的预兆,它仿佛告诉了我们某些与我们记忆特质相关之事——它穿透时间帷幕的能力。”这部电影里有许多的记忆碎片、想象和梦境,一切细节指向的,也正是时间。而记忆与情感的回应,永远是我们体验和理解风景的一部分,每一次回望时,总有一种无法言说的诗意涌动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