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志宏
我的方言语境里,没有毛巾的概念。洗脸巾、洗碗巾、擦手巾、搓澡巾等分类更是无从说起,不论统称,还是分类称呼,我们皆以“手巾”论之。我们邻县临川则以“巾子”指代,一样的东西,不一样的说法,殊途同归,效果一致——简单粗暴,省去那些弯弯绕绕,清爽、好记,说起来也顺口。
上初中的时候,我寄宿乡中学。白天在教室上课,晚上将课桌拼成高低床,十几号人把传道授业的圣地,硬生生地贴上了寝室的标签。现在想来,睡在教室里甚是搞笑,能笑出莫名的伤感泪来。
若说那时生活有多苦,说给现在的孩子听,纵然是天才演说家也没办法讲清,根本没有参照,人家理解不了。但当时并不觉得哪里不好,现在回忆起来,尽是少年的欢欣和新奇。也许,年少的我本就是乐天派,不惧愁,不怕苦,天然地屏蔽掉所有不快和负面的东西,安心学习。
那时的苦,不妨从一块手巾来窥探,由此,不难发现与今日完全不同的生活风貌。
这块手巾是跟我同姓但不同村的同学从家中带到学校来的,刚一出现,在偌大的教室兼寝室,引起了不小的喧哗和躁动。这玩意,认识当然认识,但稀罕绝对是稀罕。因为再穷,哪家哪户多少也会有一块手巾,再富,也不会多一块,顶多白一点,拉丝不那么拉风而已。又因为,自入学以来,这里从未出现过挂手巾的线,大家都没有,要那玩意干啥?
某个周日下午,陈同学一回到教室,煞有其事,拿起一截线,固定两头,把手巾挂上去,像胜利者把旗帜插到新占领地上一样,志得意满,骄傲得像司晨的大公鸡。但见那块手巾中间漏光,边缘丝丝蔓蔓,拉出蕾丝边的妖娆效果。每次去水井邊洗漱,手巾的主人都会小心翼翼地捧出手巾,双手郑重地托举,哗啦一下,贴到脸上,上擦下擦,上上下下,动作自带优雅光环,仪式感十足,有着高人一等的优异资本。
看得我这帮手洗模式的人,艳羡不已。
有人对陈同学手巾洗脸夸赞不已,他笑容堆卷满面,谦虚地说:“哪里,哪里,刚开始用手巾洗脸,还真不太习惯呢。”语气里透着无法掩饰的豪迈。
一次饭后,我洗了少有油花的碗筷,湿漉漉的手甩了几遍也没干,走回教室,但见陈同学那块颇具年代感的手巾在风中飘荡,像是被莫名的引力吸引了一般,悄然走过去,紧紧地拽住,生怕它飞走了,然后迅速地把手擦干。
事后,陈同学找到我,怒气冲冲地质问:“为什么拿我的手巾去擦手?”
我说:“手巾,手巾,不就是用来擦手的吗?”
陈同学说:“难道你在家用手巾擦手?”
我嘿嘿一笑,说:“是啊!”
陈同学终究还是没忍住,扑哧一笑,我也跟着一起乐了。
那件事之后,手巾没有事故,只有故事。
尤记得,那时,有一个同学视野宽得没边没沿,从课外书报里读到了一则生活小常识,十分惊讶地分享给我们。他说:“要死啊,书说上,洗脸不用手巾,得用洗面奶去污、控油,再用清水洗净,然后用手巾擦干,最后还得拍紧肤水,涂保湿乳,才算完成这一浩大的洗脸工程。有这闲工夫,我作业都写好几页了。”
我听后感叹道:“这哪里是洗脸,比我们家洗碗筷还要复杂百倍呀!”
控油、紧肤、保湿之类,已然超出了20世纪80年代乡村初中生的认知范围,听来不亚于天书,但洗面奶多少还是懂一点,至少那个“奶”字,毫无认知障碍,多少人感慨万分:“真要死啊,我们牛奶都吃不上,他们都用来洗面了吗?这也太夸张了吧!”
往事不能久回味,那是会笑死人的。
近来看小视频,有人给我科普洗脸——莫用毛巾,会把肌肤擦伤,让毛孔变粗大,不美观。洗脸的最后一道工序,毛巾才派上用场,擦干脸上的水。
看到这儿,我不由得偷笑,洗脸不用毛巾这事儿,早在上初中的时候,我就一直默默践行呢。
这算不算先知先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