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亚颖
世界中医药学会联合会颁布的《中医基本名词术语中英对照国际标准》(International Standard Chinese-English Basic Nomenclature of Chinese Medicine,以下简称《标准》)指出中药方剂名称应采用双译法,即在翻译每个方剂时,依次在后面列出汉语拼音和英译名称,目前这种译法为大多数译者所接受。蒋建勇(2013)等人收集并分析了中国、新加坡、泰国、越南、日本、德国具有代表性的305份中成药方英译本,发现译本在音译、英译和拉丁文的使用方面十分混乱,通常以音译为主。
钟舟海(2004)在对《中医必读》书后所附“方剂索引”的342 个中药方剂进行分析后,总结归纳出4 种常用命名方式:成分命名法、功用命名法、成分加功用命名法、其他命名法。朱薇和李敏杰(2012)等基于钟舟海的结论指出在翻译中药方剂时应遵循三大原则(统一性、准确性、简洁性),以及基于钟舟海提出的4 种命名方法的翻译方法,即以直译法为主,译文以“等效”为标准,灵活运用各种翻译方法。
李蕾(2016)分析了《中华人民共和国药典》、文学典籍、药品说明书等不同文献类型中中药方剂名称的翻译,并根据中药方剂命名法的不同提出相应的翻译策略,即“药物+剂型”类采用音译加直译的方式,“功效+剂型”类采用“v-ing+剂型”的方式,“药物+功效+剂型”类采用“功效+药物+剂型”的方式,其他类可采用直译法。张林熹(2016)认为现行的中药方剂翻译策略以意译(仅重视中药方剂功效而忽略其文化内涵或简单直译,都不能有效传递中药方剂名中的文化意象)为主,辅以音译和直译。虽然便于西方读者快速了解中药方剂,但是磨灭了中药方剂自身的历史文化印记。因此,他提出了“深度翻译”的方法,即在音译和直译的基础上通过添加注释构筑文化语境,准确并完整地将中药方剂中的文化意象展现出来。
当前有关中药方剂英译的研究及翻译策略大多适用于专业医学典籍、药典、字典及药品说明书,至于是否适用于文学作品中相关中药方剂的翻译不得而知。若应用目前为大多数译者所采取的双译法到文学作品中,则译文会显得冗长且突兀,会破坏整部作品的趣味性和故事性,不利于吸引外国读者,传播中医药文化。有鉴于此,认为专业医学典籍、药典、字典及药品说明书等的中药方剂翻译策略及原则并不适用于文学作品的翻译。
将《红楼梦》中药方剂的英译与其在《标准》、专业医学典籍、药典和药品说明书等中的英译进行对比发现,中药方剂的英译在不同文本类型中的翻译大不相同,重点体现在两个方面:剂型单位和方剂本身。
借助绍兴某学院《红楼梦》汉英平行语料库,通过剂型关键词搜索的方式,如输入“剂”“丸”“丹”“散”等,共计收集到40 处中药方剂,其中出现频率最高的分别为“丸”剂,共11 处;“丹”剂,共8 处;“散”剂,共6 处;“汤”剂,共4 处;“膏”“露”“酒”各2 处,其余如“绽”“饮”“霜”“糕”“方”等各1 处。选取其中出现频次最高的几种剂型单位与《标准》、药典等进行对比,发现在剂型单位翻译方面存在着不同(见表1)。
表1:剂型单位的不同翻译
《标准》、专业医学典籍、药典和药品说明书的翻译相对严谨,一方面是出于规范的角度考虑,为了方便中药方剂的流通(如说明书中的翻译),不引起外国读者的误解;另一方面是出于中医权威性的考虑(如药典中的翻译)。相对来说,《红楼梦》中的翻译则没有太多束缚,如“丸”和“丹”都被译为pill,这样的处理是为了方便外国读者,不至于因为各种不同的剂型单位所困惑而降低了阅读作品本身的兴趣。
《红楼梦》中出现的方剂并不是作者凭空捏造而来的,而是基于本人深厚的中医药知识背景,因此其中很多方剂在《标准》、专业医学典籍、药典,甚至现如今的中医药品市场中是可以找到的。比较同一方剂在《红楼梦》的两部英译本——霍克斯译本(Hawkes 1973)和杨宪益、戴乃迭译本(Yang Hsien-Yi 1994),以及其他类型文本(包括《标准》、专业医学典籍、药典、药品说明书)中的译文后发现,两者之间存在着很大不同:《红楼梦》英译本中的译文更生动、形象,而其他类型文本中的表述更倾向以音译为主(见表2)。
表2:同一中药方剂的不同翻译
针对不同的文本,翻译行为的目的也应有所不同。德国功能主义理论代表人物费米尔(Vermeer 1989)认为任何翻译行为都是由翻译目的决定的,即目的决定手段。目的论强调的是译者应以译文的预期目的为主,并依据此目的采用符合实际的翻译方法和策略,但无论是什么方法和策略,都是由翻译所服务的目的决定的。
作为《红楼梦》的译者,霍克斯和杨宪益、戴乃迭的翻译目的自然是要将这部极负盛名的中国名著输入给外国读者,让他们了解其中的中国文化,包括文学、服饰、医药、饮食等方面,因此,在翻译中药方剂时,还须考虑上下文的语境、方剂背后的信息、人物性格等,使译文较生动、活泼,具有可读性。而其他类型文本(包括《标准》、专业医学典籍、药典、药品说明书)中药方剂的翻译更多的是出于信息交流与传播的目的,须遵守普遍适用、不引起歧义和误解、方便流通等原则,因此译名往往以音译为主。
不少学者从不同的角度对霍克斯译本和杨宪益、戴乃迭译本进行比较,普遍认为前者“简洁,朴实,以归化为主”,深受西方读者的欢迎,后者“典雅,庄重,以异化为主”,获得了国内大多数读者的认可(刘军平2009)。弘扬中医文化,推动中医药文化走出去的步伐,必须考虑到目的语读者的接受度,因此,着重对霍克斯译本中的36 处中药方剂进行分析,总结归纳出霍克斯在翻译中药方剂时所运用的翻译策略,如释义法、替代法、增译法、省略法及直译法(见表3)。
表3:霍克斯在翻译中药方剂时所运用的翻译策略
由此可见,霍克斯在处理中药方剂翻译时,主要运用了释义法、替代法及增译法,下面通过具体案例进行分析。
释义法是一种摆脱原文语法或句型束缚,直接解释原文意思的翻译方法。夏立新(2005)又将释义法称为解释性翻译,他认为当源语言语词所表达的概念在目标语中有类似的表达式而形式不同时,可用这一相关的表达式解释语言的意义,解释性翻译的主要优点是可以充分揭示词义。中药方剂作为中医药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根植于中国传统文化和风俗习惯,因此有时很难在英语中找到相对应的词汇。在这种情况下,译者宜采取释义法,将方剂信息传达到位,舍弃形式的束缚,这也是霍克斯在翻译中药方剂时最常使用的一种翻译方法。
例1:益气养荣补脾和肝汤
《红楼梦》第十回讲到秦可卿身染重疾,于是家人便找来一位名叫张友士的神医为其诊脉开方,开的药方便是“益气养荣补脾和肝汤”,此药方中的药材包括人参、白术、云苓、熟地、归身、淮山药、真阿胶、炙甘草等十几种中药。
霍克斯译文是A decoction to increase the breath,nourish the heart,fortify the spleen and calm the liver。decoction 点明了剂型,随后解释性地将该方剂的疗效翻译出来,传达给目的语读者。
例2:祛邪守灵丹、开窍通神散
《红楼梦》第五十七回讲到紫鹃为了试探宝玉对黛玉的情感,哄骗说黛玉要回苏州去,结果宝玉当真,形如疯魔。贾母见状,找了两剂上方秘制药,分别叫作“祛邪守灵丹”和“开窍通神散”,给宝玉服用饮服。霍克斯同样采取释义的方式译为pills and powders as sovereign specifics in cases of mental disorder。译文看似与原文的“祛邪守灵”及“开窍通神”毫不相干,但是结合该方剂出现的语境也就不难理解。原文中“祛邪守灵”和“开窍通神”被定义为上方秘制药方。由于“祛邪守灵”和“开窍通神”用词本身就极具中国特色,想要完全让外国读者理解何为“邪”,何为“灵”,势必要用大量篇幅。显然,这并非霍克斯翻译的初衷,而且这样一来容易给目的语读者造成阅读障碍。因此霍克斯在翻译时,侧重将后面的“上方秘制药方”的意思传递给读者。
释义法是霍克斯在翻译方剂时最常用的一种方法,包括以下方剂:益气养荣补脾和肝汤、祛邪守灵丹、开窍通神散、调经养荣丸、西洋贴头疼的膏子药、山药糕、合欢花酒、催生保命丹、延年神验万全丹、败毒散、活络丹、紫金锭、香薷饮。根据钟舟海(2004)归纳出的4 种常用命名方式(成分命名法、功用命名法、成分加功用命名法、其他命名法),发现在13 种采用释义法进行翻译的方剂中有12 种方剂的命名方式属于功用命名法(香薷饮除外)。中药方剂功效用语蕴含丰富的中国文化特色,翻译起来不是一件易事,而当其出现在文学作品中时也就有了具体的语境。语境是决定翻译的关键。霍克斯结合方剂出现的上下文、讲话者等因素,对此类涉及药用的方剂大多数采取了释义法,用解释性的翻译让目的语读者更能理解方剂的独特妙用。
替代法指用目标语中概念不同但具有类似效果的语词替代源语言中的文化特色词(夏立新2005)。替代法的优点是用目的语读者熟悉的语词替代源语言中的文化特色词,虽然在意义方面有所区别,但是方便目的语读者理解原文本。霍克斯译本之所以被西方读者追捧,很大一部分原因归结于他在处理译文时将一些中医特有名词用通俗易懂的英文名词进行等效替换。
例3:香雪润津丹
该方剂出自《红楼梦》第三十回,是一种民间药方,夏天服用可解暑、清火。其中的“香雪”实则指白梅,因其盛开时似雪一般洁白无瑕,又清香袭人,故以“香雪”命名。霍克斯译文是Fragrant Snow quencher。quencher 有“制冷剂”的意思,这里可以指代梅花清热解暑的疗效,扑面而来的凉爽之感跃然纸上。
例4:梅花点舌丹
“梅花点舌丹”出自《红楼梦》第四十二回,由白梅花、朱砂、珍珠、雄黄、石决明、沉香、冰片等16 味药材组成,有清热解毒疗效。霍克斯将其译为the Red Flower Poison Dispellers。dispellers 的原形为dispel,有“驱散,消散”之意,加上后缀er 后将“驱散”这个动作形象化,再配合poison 一词,不仅点明了该药有驱毒疗效,而且将该方剂拟人化,为译文增添了不少趣味性。
刘先刚(1991)认为为了使译文忠实地表达原文的意思与风格意义等,并使译文合乎表达习惯,必须增加一些词语,也就是增译法。由于汉英两种语言的思维方式、语言文字结构及习惯表达方法的差异,翻译中有时会补充某些必要的语言单位,如词、短语和小句来衔接语义,填补可能出现的语义空缺或短欠,使译文语义更明确,合乎目的语习惯表达,达到和原文相似的某种修辞效果。《红楼梦》中的不少中药方剂来源于中国古代医药典籍著作,因而在翻译此类方剂时,可以考虑将其背后的文化因素与内涵呈现给读者。
例5:左归丸、右归丸
该方剂出自《红楼梦》第二十八回,是黛玉服用的药方。“左归丸”滋肾补阴,“右归丸”温补肾阳,两者都对人体有很好的修复作用。“左归丸”与“右归丸”均出自明代医家张景岳(1991)编纂的《景岳全书》,因此霍克斯分别译为Zhang’s Dextrals 与Zhang’s Sinistrals。这种增译法不仅开阔了目的语读者的视野,使其想进一步弄清楚这两种中药方剂的来历与功效,而且间接将《景岳全书》推向了目的语受众,极其有效地传播了中医药文化。
例6:六味地黄丸
针对《红楼梦》第二十八回出现的“六味地黄丸”,霍克斯仍采取增译法,将方剂的来源呈现给读者,译为Dr Cui’s Adenophora Kidney Pills。“六味地黄丸”的原型是《伤寒杂病论》中所载的“崔氏八味丸”,因为“崔氏八味丸”记载于《伤寒杂病论》的《金匮要略》中,所以后世称它为“金匮肾气丸”,也叫“桂附地黄丸”。霍克斯另辟蹊径,直接点明该药方的来源,选择将方剂来源与出处推向读者,指引读者进一步深究方剂背后的故事和文化内涵,可谓是一举两得,既传播了中医药文化,又间接将方剂以外的文化因素输入给目的语读者。
随着我国对外交流的步伐不断加快,中医药文化迈出国门的进程也日新月异。中医药文化博大精深,而其中的中药方剂更是极具中国传统特色,蕴含着深厚的社会、历史、文化和宗教等内涵,意义深远。除了经典医学典籍,我国不少文学作品中也有中医药文化的影子。译者作为两种语言间的沟通桥梁,起着必不可少的文化传播作用。除了传播经典医学典籍的译本,译者同样不能忽视文学作品中有关中医药知识的翻译。在翻译这类文学作品中的中医药知识时,译者应变换思路,灵活运用替代、释义和增译等翻译方法,切不可照搬中医药典籍中的翻译,否则不仅整体译文的连贯性和趣味性会遭到破坏,而且会增加目的语读者的阅读难度,不利于中医药文化的传播。译者在文化交流和传播中举足轻重,优秀的文学作品需要优秀的译者传播。例如,莎士比亚的一系列作品之所以能对我国的文学和戏剧产生深远的影响,其中少不了朱生豪和梁实秋在翻译方面作出的杰出贡献,而这两位译者均有着深厚的汉英语言文化功底。因此,在涉及文学作品中有关中药方剂的翻译时,译者应首先强化自己的母语及目的语文化底蕴,再考虑着手翻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