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春桃
五代后蜀牛希济词作《生查子》有云“回首犹重道: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谈及此词时云“下阕言行人已去,犹回首丁宁,可见眷恋之殷。结句见天涯芳草,便忆及翠裙,表‘长勿相忘’之意”。唐圭璋在《唐宋词简释》中对于该词这样说道:“换头,记别时言语,悱恻温厚。着末,揭出别后难忘之情,以处处芳草之绿,而联想人罗裙之绿,设想似痴,而情则极挚”。词中之意味与情愫同宝黛爱情暗合。情人临行送别之言行,女子以罗裙、芳草颜色近同,企望男子行路天涯,由时可目见之青草想及身着“绿罗裙”的恋人,表现离别时的复杂情思与眷恋之心,希望爱人长相思念,永不变心。当然也可品出女子隐于言外的情深不移。宝黛有木石前盟,神瑛侍者灵魂深处隐着对绛珠仙草的记忆历练红尘,而绛珠仙子本就是感于浇灌之恩下凡还泪的,他们下世为人当也带着“怜芳草”的情意。想来这也是二人以肉体凡胎初见时何以互有“似曾相识”之感的原因。唐圭璋所评“设想似痴,而情则极挚”岂不也暗合《红楼梦》第二回中贾雨村所言生于富贵公侯家的正邪两赋之人,则为“情痴情种”之论,情之痴者,黛玉也。因林之痴情,故也知其挚情。“怜芳草”之意与判词里“堪怜咏絮才”可谓不谋而合。而“怜”之一字,私以为可当宝黛二人情缘之主题词。
《尔雅》有言:“怜,爱也。矜怜抚掩之也。”钗黛判词合一,词云“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判词所言之意,固然已经明了。“怜”字在传统文化里是爱的代名词,文人诗词中用例甚多。南北朝民歌《西洲曲》中“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以“莲子”言“怜子”;以“莲心”隐“怜子之心”,即言爱意也。特别是当判词里“怜”字与“可叹停机德”相提并论时,于宝钗之才貌品德是叹、是敬,含庄重、肃穆相待之意,其间隔着“礼”的距离。钗、黛二人虽判词合一,然一着“叹”字,一着“怜”字,前者庄而敬,后者亲而近,男子之情意所系者,不言而明。《红楼梦》有湘云唤宝玉为“爱哥哥”的情节,虽是口快之误,但也表现出湘云对爱哥哥的亲爱之情。宝玉唤黛玉为“林妹妹”,难免那心口所出、声声呼唤里没有“怜妹妹”之情味。
愿她平安。在第十四回中,林如海去世,黛玉回苏州。宝玉听闻黛玉消息,并不为将来可与林妹妹青梅竹马长相伴而欢欣,只是蹙眉,想及黛玉现下的悲伤处境。又在十六回中,贾琏报信与黛玉第二日将回府,宝玉反应如何?先是略有一喜,然后是“只问得黛玉‘平安’二字,余者也就不在意了”,宝玉此时不过是一个尚且年幼的少年,宝玉却是以黛玉之平安为第一要紧和关心之事,透露出宝玉对黛玉之体贴关怀已然超越了自我中心的爱的维度了,具有了成人成熟情感的厚重与深度。且看他“只”问平安这一细节,写得极好,当一个人真正怜爱某人时,对他至简至诚的祝愿就是“平安”,他平安活着、平安归来,就已经是最好的事情了。若所求过多,怕成贪婪而终致奢望,因为爱一个人时,会变得谨小慎微。
望她健康。第十九回可以算是宝黛两小无猜描写最欢然无忧的一幕。黛玉自小体弱,宝玉总是免不得要为黛玉的健康状况多一份用心,此回中他是怕林妹妹饭后贪眠而万一致使积食又或是晚间无眠,不利于保养身体。故又是闲话又是挠痒闹她,更费尽心思编排了一个“偷香玉”的典故来。可见宝玉没有选择从旁规劝这种谁人都可做到、都可不太费心做上那么一回两回的方式,而是体贴入微、不浮于表面的切身关怀。第五十三回,宝玉去看望黛玉,分别时分明还有很多话要说,却不知道要如何出口,小说描写道:“一面下台阶,低头正欲迈步,复又忙回身问道:‘如今夜越发长了,你一夜咳嗽几遍?醒几次?’”这样的回首叮咛、嘘寒问暖有似《项脊轩志》中归有光母亲对儿子的絮叨挂怀,“儿寒乎?欲食乎?”是极平淡、琐碎、俗世之语,却蕴含着极真挚、深切、动人的感情。对于此节,脂批也点出了其中似隐实显的情愫,批曰:“此皆好笑之极,无味扯淡之极,回思则皆沥血滴髓之至情至神也。岂别部偷寒送暖,私奔暗约,一味淫情浪态之小说可比哉?”
现代科学认为:基因可携带记忆,记忆的骨血是人的感情。宝黛爱情的萌生除了源于今生之朝夕相伴、惺惺相惜,还得益于他们的爱情有前尘往事的生命体验感的参与。王国维说:“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可以说宝黛之恋的生发,是他们携带着“基因记忆”观物,故围绕他们二人的环境、事件种种,都附带着幽邈情谊的色彩。
宝黛爱情的开始——“甘露之惠”的故事,也是由一“怜”字引发。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神瑛侍者偶然瞥见一株弱质仙草,生了怜意,才有后来的日日以甘露浇灌,也因之滋养润泽出一段缠绵情愫来。同时,宝黛前缘故事发生在“三生石畔”,也预示着前尘往事对二人关系的作用。三生石故事讲述的是唐人李源与僧人圆观的深情厚谊及圆观转世轮回后与友人相见的故事。三生石故事的母题后来逐渐由讲因缘前定发展为“姻缘”前定。李源与圆观再见是以诗歌为信,歌曰:“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不要论。惭愧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长存。身前身后事茫茫,欲话因缘恐断肠。吴越山川寻已遍,欲回烟棹上瞿塘。”此首歌诗合契,如同专为宝黛爱情所制的“长恨歌”。《红楼梦》第二十九回借贾母之口道出“不是冤家不聚头”,两人听后:“好似参禅的一般,都低头细嚼此话的滋味儿,不觉的潸然泪下。虽然不曾会面,却一个在潇湘馆临风洒泪,一个在怡红院对月长吁,正是‘人居两地,情发一心’了。”可见宝黛的“冤家聚头”实则是三生石故事的再写,李源与圆观转世相遇是以笑和歌相认和道明,宝玉与黛玉则以哭和贾母之语将小儿女难言的复杂情愫和情绪点明、点醒,此后二人心意遂通,情比金坚。
曹氏在塑造大观园女儿的形象时,建构了一个以花喻人的意象群,小说第六十三回“群芳夜宴”便是这一意象运用的集中体现。林黛玉抽得一支芙蓉花签,可知黛玉形象的构成与芙蓉有重要的关联。芙蓉,古作“夫容”,《说文解字》云“芙蓉花未发为菡萏,已发为夫容”。夫容之名何来?相传古代一女子因思念出海身亡的丈夫,一日从水中的倒影看见了丈夫的面容,发现原来是岸边的树,此后人们便以“夫容”称此树,芙蓉与夫容谐音相关,在文学作品中借以表现女子之痴情。木芙蓉可称木莲,芙蓉可谓之莲,莲之谓“怜”,“夫容”与“怜”皆关联着一个所忆、所爱的对象,所忆者,前世的神瑛侍者;所爱者,今生的宝玉也。木芙蓉还有神农氏食此花不幸中毒身亡的传说,遂有“断肠草”之称。李白曾以此作诗:“昔作芙蓉花,今为断肠草。”黛玉今生既是芙蓉花,也是断肠草,情根深种者却情深不寿,消耗眼泪和精魂灌溉了性灵的芙蓉花,也长成了宿命的断肠草,最终薄命消殒。绛珠仙子带着缠绵情意下世报恩,遂以“芙蓉”配之。
因此,我们可以说宝黛爱情的动人之处在于它超越了单一的时间与空间的局限,曹雪芹为其爱尚的宝黛之恋架构了一个三生石故事母题下的多维时空。主人公有前世和今生甚至幻境多重世界的遇合,为逐渐俗套的才子佳人的恋爱故事注入了新的生机,两个正邪两赋的情痴情种的至坚至贵的灵魂携带着不灭的、深厚的情感,跨越亘古的时空,行尽天涯远路,情思绵延不绝。
《枉凝眉》一曲笔者倾向于认为是以宝玉之口吻唱宝黛爱情悲剧,《终身误》则同样是以宝玉之口吻而叹宝玉、宝钗的婚姻悲剧。以“阆苑仙葩”指黛玉,“美玉无瑕”言宝玉,是一种比较主流和普遍的看法。“阆苑”是传说中的西王母居处,后来也用来指称神仙居处,黛玉前生是西方灵河岸边的绛珠仙草,出处同是西方的神仙世界,本体是仙花,今生生于二月十二——民间花朝节,是可以使“花魂默默无情绪”的花之精魂,“阆苑仙葩 ”黛玉名副其实。瑛是似玉的美石,也指美玉,赤瑕者,红色的玉,如此种种均能看出“美玉无瑕”与宝玉之间千丝万缕的关联。
下面两联在说“奇缘”,金玉之配可称奇缘,但缘定三生更堪称奇缘。特别是曲中之“今生篇又遇着他”,言“今生”,则当有“前生”;言“又”,则定有“一”,因此很难不这样解释:如果说宝黛二人没有木石之盟的前世奇缘,这一世怎么会再次相遇?既然从两世相遇来看的确是有奇缘的,那怎么今生的情意心事却要归为虚妄以至有缘无分呢?
循此,“枉自嗟呀”与“空劳牵挂”的归属问题就很好厘清了:前者指黛玉,后者云宝玉。前文所言黛玉抽得的芙蓉花签,题诗即是“莫怨东风当自嗟”,而“嗟”之一字,几乎贯穿了黛玉一生的生命图景。黛玉是体弱多病、父母辞世而寄居在外婆家的孤女,在无可托付、无人做主的境况里,一旦有了真挚的情感归属,悲戚嗟呀是其郁结的抒泄方式,但那也只是个人愁绪暂时的排遣,于心中所盼所想之结果却是徒劳无望的。宝玉关爱体贴身边的众女子,但其重心所系、全心记挂者,唯黛玉而已矣。宝玉挨父亲毒打那一回,黛玉来看望他。宝玉瞧见黛玉眼睛哭得“桃儿一般”,自己还疼得忍受不住,第一反应却是挂怀和开解林妹妹,害怕她在这样的热天出来中了暑,又劝慰说自己身体不疼,希望林妹妹不要担心。到了晚上,宝玉还是牵挂着黛玉,便差遣了值得信任的晴雯带了话、送了旧帕子去,只要是关于林妹妹的,宝玉便牵肠挂肚至此。《终身误》其主调虽是咏宝钗,从曲中“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可窥得宝黛之情分今生没有着落,所以尽管二人心意相通,却仍然落了一个“枉自”和“空劳”的结局。“终不忘”,即牵挂也。
“水中月”当是指宝玉。月有玉轮、玉镜等别称,月光可称玉华,月与玉因外形的相似而有可通之处。书中写宝玉“面若中秋之月”,《红楼梦》的人物描写常用明暗、形影之笔法,芳官这个人物就是宝玉之影,小说第六十三回有众人笑说“他两个倒像一对双生的弟兄”,对于芳官的外貌描写,作者也用到“月”这一喻体,云其“面如满月犹白”。宝玉所唱《红豆曲》中有句“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与花之精魂的黛玉形象结合,不难猜出“镜中花”指黛玉。水中月与镜中花,它们都是看得见却摸不着的美丽幻象,但是世人昏昧仍妄想水中捞月、贪恋镜中之花,执迷难悟,遗憾终局。所以,这末一句的泪流不尽,既指黛玉还泪,也暗示悲剧收场。
综上所述,笔者认为《枉凝眉》一曲是咏唱宝黛爱情的悲剧赞歌。宝黛爱情具有伟大的悲剧意义,因为其间有命运与主人公意志的双重参与。命运眷顾有情人,让他们在另一个世界相遇、相知,得以再续前缘。主人公宝玉与黛玉是封建大家族里的觉醒者,具有强烈的个人意志并进行着自己的反抗。但命运以万物为刍狗,个人意志终究违逆不过时代的巨轮,所有的眼泪、嗟呀与牵挂都是徒劳。若不是宿命太过强大,黛玉依着和尚之言“凡有外姓亲友之人,一概不见”也许就平安度过了一生,不必以薄命人生的眼泪去浇灌那惊鸿一瞥的昙花一现。宝黛爱情又是美妙而动人的,因为他们有了前世的木石之盟,建立了“罗裙—芳草”的联系,即使是下一世的人生,任何与前缘相关的事物都有了情感的色彩,拨动着二人的心弦,拉近他们的心灵距离。《枉凝眉》一曲唱宝黛爱情:今生再遇续奇缘,镜花水月空牵念。
前缘已定的爱情故事是在不容许自由恋爱的封建社会里青年男女对爱情最美好的向往与寄托,因为在父母之命与媒妁之言为顶的权力之上还有更高、更权威但更喜闻乐见的“上天注定”,因此似乎具有了一种隐晦的反抗意味,是现实中幽微难及的愿望在灵魂层面触及的救赎。情如风乍起,吹皱了西方灵河的一湾春水,三生石畔“甘露之惠”的融融暖意落入流水,打着琳琅温情的涟漪与浪花迢迢东逝,滋养了一路可爱可怜的萋萋芳草,流到大观园氤氲了一段清澈的、沁着芳香的、一往情深的宝黛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