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雅婷,丁宁,潘静怡,汪竞,林科余,南宫梅芳
(北京林业大学,北京 100083)
黄河文化是中国文明的源头,是一种区别于长江文化的独特地域文化。相关学者对于黄河文化的定义一直存在争议,从广义和狭义的层面看,黄河文化是黄河流域人民在长期的社会实践中所创造的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的总和,它包括一定的社会规范、生活方式、风俗习惯、精神面貌和价值取向,以及由此所达到的社会生产力水平等,也是历史学意义上的文化[1]。也有学者将其解释为因黄河而起的、打上了黄河水文地理特征的一种旱地农业文化,是黄河流域人民生息、繁衍、奋斗、发展的历史过程中所形成的民族性格、文化观念、思想风尚、风俗习惯[2]。然而,在相关跨文化研究中,研究者多将中国文化当作一个整体的概念研究,鲜有学者对广袤的“中国”进行分门别类的地域研究[2]。自1776年美国宣布独立,美国先后经历了西进运动、独立战争,于19世纪进入了转型期,开启了工业化进程。“到19世纪中叶,随着现代化的脚步遍及各地,早年航海家矢志探险的‘异域’已不复存在,曾经驱使无数英雄探险的‘他乡’也已消失。许多文学家开始乐观地审视早已归化了的‘他界’”[3]。在未到达中国之前,他们对中国的了解仅依赖于海外传入的中国物品和欧洲文本,对黄河文化区面貌的认识存在道听途说与空想的成分,相关作品往往反映了其所处社会和时代对于中国的“集体想象”[4]。
19世纪后,各国掀起了来华的热潮,曾经作为“异域”的中国其神秘色彩逐渐消失。20世纪,中国文学热又在美国诗坛中卷土重来,埃兹拉·庞德、艾伦·金斯伯格、 加里·斯奈德等诗人都在不同程度上受到中国文字、诗歌的熏陶,笔下也自然不乏中国文化的倩影[5]。可以说,19—20世纪,作品中讲述中国故事的美国作家、汉学家越来越多,他们的作品中都或多或少携带有黄河文化元素。
由于黄河文化仍是一个具有争议的概念,该文仅仅关注黄河文化的表征,如生产技术文化层面的农业灌溉工程、天文历法、农业生产技术及四大发明等;制度文化层面的早期宗族制度、生产制度、社会制度等;意识文化层面的炎黄传说、诸子百家[6],尤其是儒学思想[7],不定义黄河文化。此外,该文选取了代表性现代美国作家包括:女性作家赛珍珠、薇拉·凯瑟,垮掉的一代艾伦·金斯伯格、加里·斯奈德,意象派诗人埃兹拉·庞德等,并筛选出具有代表性的汉学家,如卫三畏、明恩溥、路易斯·米恩。分析他们笔下的黄河文化元素,展现现代美国作家、汉学家群体对黄河文化的认识过程。
在现代美国访华作家中,传教士构成了一个数量庞大的群体,在中美文化交流和外交活动中扮演主要角色,其中部分也被誉为“汉学家”,背负着传教的使命。他们企图寻找宗教拯救幻想的投射对象,始终以批判的目光来审视在中国看到的一切,传教士文学中对于黄河文化的描述也难免带有时代、 政治和自身宗教信仰的局限性,需要辩证看待,加以判断。不可否认的是,黄河文化在19—20世纪一定程度上呈现衰落态势。由于水土流失等自然灾害,黄河文化区政治经济优势丧失。理学在儒学基础上的发展,也将农业文化推向极端,具体表现有重本抑末、重农抑商、社会思想僵化等现象[8]。
明恩溥在山东农村庞家庄定居了25年,总结出26 个中国人的特性,包括“忽视时间”“不求精确”“因循守旧”“缺乏公德”等,并认为人们思想迟钝与儒学教育有关系。儒学教育和科举考试体系导致背诵成为学习的唯一方式,把古代典籍强制灌入现代大脑中,缺乏其他学科的思维训练。他总结道,“整个教育方案,从小就扼杀了儿童的智力发展”“从政治经济学的角度看,他们的确百无一用”[9]。持同样批判态度的还有伊娃,她于19世纪末定居于山西临汾的农村,在初抵中国时,她就对国人的长相进行了较主观地判断,认为中国人普遍“脏兮兮的”。由于封建小农经济自给自足的特性,导致黄河流域的农民并没有经商观念,这与重视效率的资本经济大不相同。工人干活时非常拖沓、磨磨唧唧,也使伊娃常常抱怨他们“每次只干一点活,动不动就喝茶、吃东西”。黄河文化下,家庭生活里时常体现出儒家三纲五常、男尊女卑的封建思想。伊娃频繁听到遗弃女婴的事件,并指责中国人对于女孩的花销不尽公平,认为女孩被轻视的原因是花在她们身上的钱没有回报; 重视男孩是因为他们能给长辈养老送终[10]。
除了主观评价性语言,也存在部分客观事实描述。作为美国汉学第一人,卫三畏于1832年来华,在中国居住时间长达40 多年。相比于一般的传教士,他的文字中彰显着更为科学的研究态度。在编写《中国总论》时,当时美国群众对中国偏见很深,因此卫三畏致力于向美国人讲述真实的中国。因此,他从物质、制度、文化、精神、现实五个层次由浅入深地介绍了中国包括黄河文化区在内的各方面情况,具有学术论著应有的系统性和逻辑性。在地理部分,他详细地阐述了中国的疆域范围、地形气候特点,并直观地记录下黄河流域的水文水系特征、 航运价值等,“黄河从星宿海发源……流出两湖之后,河道十分弯曲,先向南30 英里,然后向东160 英里”;流域面积“约47 500 平方英里”;“冬季和夏季的水位差别极大,使这条河几乎无用……长期以来,河道低处泥沙冲积,最终连河口也堵塞了”。当时,很少美国传教士对于中国地理进行这样翔实地记载,觉得对于中国不必采取如此认真的态度。与之不同的卫三畏也形成了对中国地理的独特认识。他认为中国地理具有一定的分隔性,各地区间河流、山峰的阻碍在一定程度上隔断了人民交流互通,各省基本呈分割式发展。黄河文化也是如此,依靠黄河的水文、气候特征,黄河一带形成了独特的农业社会伦理; 在黄河文化进步迟滞之时,长江流域却日益繁荣,各区域的发展并没有正相关性,卫三畏早就认识到长江“比黄河平缓而有用得多”[11]。卫三畏已然认识到中国区域文化特点与总体地理情况之间的关系。然而,他仍无法跳出刻板印象的桎梏,对中国采取一种凌驾其上的拯救态度,认为中国人总体尚未开化、蒙昧无知。在其书信中可清楚洞悉,“鸦片和国民道德的沦丧正使整个民族日趋堕落,只有福音能够拯救他们”,而他传教的目的都是“为了爱”[12]。
随着资本主义经济的迅速发展,美国向外扩张的意图日益明显,在对中国进行殖民主义侵略的同时,不忘通过外交手段和传教士群体进行文化渗透,两者相辅相成。上述作家兼有外交官和传教士等职务,其对黄河文化的书写不仅固化了美国人民对中国人民的刻板印象,在某种程度上也难免为美国的政治利益服务,为西方的侵略行为进行辩护,有时甚至可以看作帮助美国收集中国情报和信息的行为[13]。当然,由于传教士本身的宗教信仰,他们很自然地以基督教视角审视东方,认为中国社会需要得到自身宗教的拯救,笔下的“黄河文化”也难免因其宗教优越及偏见而有所失真。总之,传教士们对于黄河文化的写作带有时代、 政治、 自身宗教信仰等多重局限性。在阅读此类群体作品时,务必辩证对待。
随着1840年鸦片战争开始,各种身份的西方人涌入中国,在黄河流域定居,其中不乏无特殊身份的游历者。这批与中国有真实接触的西方人,将此时黄河地区人们的生活记录在他们的来华游记、 回忆录中,并传递给更广阔的受众。与此同时,随着美国加州一带金矿的发现,中国劳工进入美国,他们所带来的具有异族特色的文化与当地文化产生碰撞,中国移民的形象也被反映在美国文学作家的笔下。与带有明确政治倾向的传教士不同,他们笔下的中国是一个毁誉参半、多样性丰富的神奇国度。
米恩笔下的黄河流域是一个美好和谐的世外桃源。19世纪末期,她以纯粹演艺人士的身份跟随剧团来到中国,并在《灯会》中记载了位于中州文化区的河南人民的生活,包括自然环境、宗教信仰、思想观念等。她大加赞赏黄河流域的生产生活方式,将小农经济与男耕女织的景象描绘为一片极乐世界:“处处是沃土良田,每一寸土地都花开朵朵……蜜蜂在花海中舞蹈,肥硕的孔雀在芳草上踱步……女人家脚踏纺车,口唱高歌。”[14]她还欣赏诞生于黄河流域的道家文化,认为中国人从上到下都重视自然,而这种精神正是西方缺乏的。可以说,一方面,米恩对于中国文化的方方面面都充满强烈认同,甚至对于裹脚这一陋习,也秉持着旧时审美观念予以全盘接受;另一方面,她反对西方对中国形成的刻板印象,认为他们仅凭主观片面地观察就罔下论断。比如,西方普遍认为中国农业文化必定孕育出集体主义和平均主义,不讲究个性。米恩却发现,中国家庭中的个体既是同根同源,又互相独立,用彼此不同的生活方式共同支撑起一个家族。关联最密切的地方,恰是个性最释放的地方[15]。她坚决地维护中国文化,反对西方不顾一切的粗暴传教方式,认为中国人可以依靠自己的力量抵抗外来侵略。在小说中,她对程家的女性寄予厚望,相信她们可以打破三纲五常,成为重要的政治家、 外交家,救国救民,“她们抛却礼节,不顾性别”,只盼把“侵略的魔鬼”赶走。得益于单纯的游客身份,米恩从更纯粹的视角来感受黄河文化及农业文明,尊重不同民族间的文化差异,斥责帝国主义的文化侵略和暴力行径。
而从未到访过中国的凯瑟·薇拉,也在她围绕中国移民的多部作品中,描写了世外桃源般原始、自然的黄河流域景象:“……空气中总有花香,竹林青翠,稻田在风中摇曳。”[16]而她作品中的中国劳工,却是喜欢吸食鸦片、麻木僵化的形象,无法被基督教所改造的,他们不同于小说中的美国本土艺术家,他们无法理解莎士比亚的作品,也就指向一种中国人无法理解的文明。将异国的形象想象为神仙般,抑或描述为与文明相对立的原始,究其原因,可以在小说《格罗弗车站的事件》中发现线索。小说中无知的中国移民利用火车这一象征西方现代的工具谋杀了一个英国人,证明了火车被顽固难改的中国人完全掌握[17]。中国移民所带来的文化碰撞,为原本站在高处的当地人带来一种焦虑,而描述想象中原始的黄河景象,以及贬低劳工的形象,恰恰体现他们拒绝接受黄河文化,并以此来缓解焦虑。
无论是在美国的中国移民,还是美国人在中国的耳闻目睹,都由书写者将主观感受记录在半真实的描述中,并通过“黄河文化”这一他者延伸出的习俗、观念、制度来投射自我。而投射的产物,即使是在相近的年份,也大相径庭。由此可见,“黄河文化”的形象与作者自身阶级、背景息息相关。
19—20世纪,美国作家对于中国黄河文化有了更深刻多元地了解,黄河文化不再只是宏大遥远的异域想象,而是丰富且具体的文化哲学载体。无论是通过博览前人文学作品中相关记载、鉴赏博物馆中东方藏物还是亲自阅读翻译中国经书、 诗集等途径,不少美国作家一再进入中国黄河文化的核心。诗学、美学、儒学和禅宗无一不受到美国文人的重视和推崇,这些黄河文化的代表性元素甚至为作家探索自身社会中文化哲学的发展与突破提供了灵感与借鉴。
黄河流域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瑰宝,其产生了三部经典著作:《诗经》《老子》《史记》[18],其中《诗经》是中国第一部诗歌总集,其以丰富的内容和题材成为中国诗歌创作的经典。作为将中国传统诗歌带入到西方现代派文化中的重要人物之一,美国现代著名诗人埃兹拉·庞德(Ezra Pound)对《诗经》进行过翻译,且在多部作品中屡次流露出对黄河文化下所衍生的中国诗学的宣扬,以及对儒家思想伦理的推崇和吸纳。在数篇诗歌的创作中,庞德极力推崇意象并置和静态画面的组织,全力避免抽象和直抒胸臆,让读者充分参与体味诗歌的情感,如此内敛含蓄的诗歌风格与诗画一体的诗歌美学,和中国传统诗论在本质上是暗合的。如《刘彻》(Liu Che)庞德在发表《华夏集》 前翻译的托名汉武帝的一首尘封在中国古典诗库里的平庸之作《落叶哀蝉曲》。全诗由多个画面组成,将信息浓缩贯穿在多个并置的意象中,空间上达到艺术绘画的效果,情感上也留给读者充分的解释空间。
Liu Che
The rustling of the silk is discontinued,
Dust drifts over the courtyard,
There is no sound of footfall, and the leaves
Scurry into heaps and lie still,
And she the rejoice of the heart is beneath them:
A wet leaf that clings to the threshold.
此外,庞德对于汉诗学的“图画性”有一定体会,在《诗章》(Cantos)中,其将“画”真的“绘”进了诗歌中,相比于单从语言学角度来解释或创作,更倾向于将诗学和美学融为一体,达到中国传统“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境界。
庞译《诗经》被赞誉为“庞氏一生诗艺的巅峰之作”[19],中外学者对此的研究不仅聚焦于译诗的结构、措辞及其表现的中国传统诗教的风格和技艺,还对其中以儒家思想为代表的黄河文化的诠释有较多探讨。如钱德尔在著作《埃兹拉·庞德的儒家翻译》(Ezra Pound’s Confucian Translation)中提出庞译《诗经》宣扬以诗来“修身”“齐家”“治国”的理念[20]。庞德自己曾言:“我没想到自己竟会进入儒家思想的核心……鼎盛时期的中国王朝为我们提供了唯一方式,可能会使我们在现状中找到出路。”[21]中为洋用是庞译《诗经》的特点之一,庞德对于黄河文化下儒家思想的推崇并非是纯粹的、绝对的,而是通过寄托自己对于理想社会建构以疗救西方资本主义社会病痛的一项重要手段。
图1 The Cantos of Ezra Pound
加里·施耐德(Gary Snyder)是继庞德之后的又一名“中国通”的现代美国诗人,对黄河文化元素的吸纳使他在“垮掉派”诗人中一枝独秀,尤其是他对于禅宗思想的推崇。他曾表示,“中国文化的精神财产有两种,包括禅宗佛教和体现在诗里与画里的美学,而孔子、老子、庄子和孟子的思想则具体体现在中国的诗与画里”[22]。施耐德对唐代诗僧寒山的诗情有独钟,他翻译了24 首寒山诗,出版了《砌石与寒山》,在诗中糅合了禅宗与儒道思想,推崇物我两忘的境地。禅宗思想中对于天人合一、众生平等的提倡也对施耐德彼时在美国倡导的环境保护主义哲学有重要影响。在 《大地: 她的鲸》(Mother Earth: Her Whales) 中,施耐德还关注到了黄河流域的生态问题,并对农业开垦带来的生态破坏进行了讽刺和抨击[23]。于他而言,禅宗不只是信仰,也是知识,是现实生活的物质实践。
Pere David's Deer, the Elaphure,
Lived in the tule marshes of the Yellow River
Two thousand years ago—and lost its home to rice
通过分析19—20世纪美国作家及来华人士的书信、文学作品等,该文总结出当时三类主流的黄河文化印象。以明恩溥为代表的传教士群体持打击、批判态度,以此达成符合自身阶层利益的传教任务;以米恩、凯瑟·薇拉为代表的普通身份群体对黄河文化有褒有贬,在虚构世界中展现了其丰富的多样性;以庞德为代表的作家群体则聚焦于哲学与艺术层面,吸收并学习了美学、儒学、禅宗等黄河文化遗珠。由此可见,即使在相近的时间点,不同群体对于黄河文化的印象千差万别,关注点也不尽相同,这是由他们不同的身份、阶级与历史任务决定的。在特定的历史背景下,所有的评价都具备特定的历史意义。在这些写实或虚构的描写中,他们始终将黄河文化视为“他者”,凭借对其的想象与评述以言说自我。幸运的是,“东方”不总是落后的、亟待被拯救的,在主流批判的声音之下,黄河文化所体现的生产生活方式、文学艺术哲学的优势与价值仍无法被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