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玛
车子停在盘山公路边,四周是绵延起伏的高耸山峦,黄河在山道西侧的谷地中流淌,午后的阳光把水面折射成浓稠的碧蓝,像是画唐卡的颜料,河水的密度看似饱和,有厚重丰盈的质感。公路的东侧一溜支起三个摊位,撑着花花绿绿的遮阳棚,有人售卖附近村里的杏子。她蒙着朱红色的沙丽,涂着红唇,露出黑亮的眼睛,站在一筐筐橙黄的杏子前,高挑结实,穿白棉衬衣黑色铅笔裤,束时尚的宽腰带,即便混搭仍然透出一股异域的风情,我想起传说中的香香公主,这想象天马行空。我好似喧闹的游客,热情洋溢地问对方的名字,又提议合影,仿佛她是复活的楼兰姑娘。她笑意盈盈地指着塑料筐里的一堆杏子:“我弟弟刚刚送来的,才从自家的树上摘下来,随便尝,先尝后买。”她的青海普通话像是河谷里吹过的一阵微风,带着大山爽朗的气息,杏子清甜的气息。七月的高原,黄河谷地里飘满杏子的香气。
我尝了好几种杏,大大小小,品种各异。有一种个头小,有清香,色泽暗黄,自然熟透,咬一口,唇齿留香,甜蜜的汁液在舌尖上绽开回荡,让人愉悦,它有一个奇怪的名字:包壶杏,六元一斤。云同学买了十几斤不同的杏子,装满一大袋,准备分赠亲友。
“你从哪里来?”一个面孔微棕的当地男孩跨在摩托车上好奇地发问。我说:“江苏。”他在嘴巴里小声咕嘟了一句:“江苏。”他扬了扬眉毛,像是在搜索一个陌生的词条,有些模糊和遥远。他开始咧着嘴笑,露出洁白牙齿,也许是高原人普遍皮肤黑,映衬出牙齿的白,或者是长期喝牛奶,食物水和空气都纯净,他们的牙齿都很白。他风尘仆仆,指着东边谷地里说:“那就是我们村。”
这是西宁通往黄南,靠近坎布拉国家森林地质公园的一段路。男孩遥指的村子是化隆县牙什尕村。村名很显然是藏语,化隆县城却是我终生难忘的。三十年前,我曾在华隆县医院实习八个月。记忆里的街道灰蒙蒙的,窄小寂寥,我有时去商店里买四川的豆瓣酱,有时在回族的铺面里买一碗酸奶。新鲜酸奶被盛在白瓷碗里,一碗一碗摆在玻璃柜台上,用塑料纸蒙着,上面漂一层金色的奶皮。老板娘是中年女子,面孔黝黑,蒙着黑色的面纱,她用小勺挖上一粒粒白砂糖洒在碗里,我站在柜台前一口口吃着酸奶。大风从街上刮过,沙子飞扬,行人稀少,有黑色的牦牛当街走过,有时候也有马和羊。我看着街上荒芜的阳光,心底浮起少年的惆怅,那惆怅被河谷里的风刮过来又刮过去,不可捉摸,没有形状。
实习的日子是枯燥的,每天抄病例、打杂。食堂里的大师傅是回族男子,终日戴着圆圆的白帽子,胖胖的,面无表情地拿起铁勺子将一勺酱油色的烂面条放在我的碗里,碗里有时候飘着几片白菜叶子,有时候放着隔夜的剩土豆片,更多时候是稀饭和馒头。那个冬天特别冷,宿舍里上下铺住着八个实习生,都是女生,气氛有点清冷,仿佛个个是被贬黄州的苏轼,但充其量是模仿苏轼的心情,被搁置在大山深处的荒僻之地,与外界失联。宿舍里整天烧着黑黝黝的大铁炉子,黑铁壶咕嘟咕嘟冒着热气。萍每天都用搪瓷盆打上热水,用香肥皂洗脸,丽总是能认识新的陕西老乡,包括附近军营中的战士,为此,我们还被邀请去军营包过饺子。我好像每天都很饿,上午十点左右就会一溜烟跑到食堂里买一个馒头、一块豆腐乳,吃得特别香。印象深刻的是内科的藏族女护士拉毛,性情爽朗,喜欢涂着艳丽的口红,睫毛膏总是涂不匀,眼睑下常常沾着细小的黑粒粒,眼睛亮闪闪,头发微黄,美得很。她值夜班的时候偷偷在铁锅里烤土豆,撒上盐和辣椒粉,烤得焦黄飘香,拿在手里热气腾腾,剥了皮吃,是记忆中难得的美味。
舍友素素回忆了一个片段:实习快结束的时候,大伙凑份子去面馆里吃面片,九毛钱一碗,因为没吃饱,看到拖拉机上正卖萝卜,又买了萝卜吃。我却怎么都想不起这些了,就像从未发生过。我只记得在群科小镇上吃面片的情形,公共汽车烟尘滚滚地停在路边,喷着白乎乎的尾气,像是蒸汽机。街上一溜木头铺面,大多是各种羊肉馆、拉面馆,有人售卖沙果、嘎啦小苹果。周围群山光秃秃的,裸露出贫瘠荒凉的土黄色,空气干燥。小镇是通往西宁的必经之地。我坐在油腻的小木桌边,看着回族男子动作娴熟地将面片掐下抛向沸腾的大锅,翻滚几下被捞起放在滚烫的牛肉汤里,碧绿的蒜苗切成细细的丝丢进汤中,撒上葱花,淋上醋和生抽端到面前,我不爱吃面片,牛肉汤总是泛着一股子腥气。不知为何,这些场景却被镌刻到记忆里。印象深刻的是面馆里一元一杯的盖碗茶,彩绘吉祥图案的小瓷碗,里面放着冰糖、桂圆、菊花、枸杞、粗茶,冲上滚烫的沸水,闷一会,小心地端起来,用杯盖轻轻刮去浮沫,慢慢地喝一口,清甜从舌尖直达心底。这是回族人传统的饮茶习俗,为日常生活代入了仪式感,人们喝茶的时候变得安静优雅。
吃着牙什尕村的杏,在化隆医院实习的片段掠过,群科镇的面片铺子掠过,许多年过去了,时间已经将一些记忆无情地删除,有些人有些地方因为缘分的强烈而一再出现,有些则会选择消失。在化隆生活八个月,在此生,也许是仅有的一次,而青海,却是我深情回望,注定一来再来的地方。
走出曹家堡机场的一瞬间,空气的质地就变了,变成青海的味道,我的唇角开始上扬,身体变成一个仰望的姿态。明晃晃的阳光让人睁不开眼睛,停车场白花花一片,阳光好像是哗哗流泻的,好像是有声音的,铺天盖地的,扑到头上脸上,丝丝炙热,提醒我,又回到了青海。
云同学提前了一个多小时来接机,航班竟延误一个小时,我又累又饿,吃过杏,精神饱满,继续赶路。在坎布拉镇接上了回族女同学,一同去往他们的老家尖扎县康杨镇黄河边上的村子里做客。
这是我第一次到当地回族家里做客,着实被惊艳到了。村子被大片开着白花的马铃薯田、玉米田、核桃林环绕。壮阔的黄河在村西拐了一个优美的弯,沿着山脚蜿蜒流淌,上游是坎布拉国家森林地质公园、李家峡水电站,远处群山高俊苍莽、植被茂密,天气好的时候,能够看到对岸高山上夏琼寺的尖顶。
这是一个黄河边古老的村庄。农耕文化源远流长,古树参天,田野开阔,农作物生长茂盛,一片绿油油的景象。云和贤智是发小加同学,一起长大,一起读书,一起工作,友谊甚笃。自到了村口,他们就不停地摇下车窗和邻居打着招呼,听得我心里暖融融的。我们先把车子停在了他二哥的院子里,此刻二哥不在家,满园花草独自葳蕤,明亮寂静,黄色的百合正值花期,一簇簇开得热烈;大丽花、波斯菊、虞美人,缤纷绚烂,在风里摇曳,引得蝴蝶纷飞;牡丹过了花期,叶子茁壮;黄瓜和西红柿缀满枝头,群鸟在枝叶间起落,发出噗噗的声响。我们将一张矮木桌放在杏树底下,泡上茶,一阵风吹,熟透的杏子掉到了地上,阳光透过杏树的叶子洒在脸上,温柔、微凉。置身于花园之中,听着鸟鸣,慢慢喝一杯茶,又摘下新鲜的杏和黄瓜,在自酿的酸奶里加上白砂糖,悠悠地吃,当下的一刻,如梦如幻,人生的幸福不过如此。所谓幸福不过是当下流经心、穿过心的小小愉悦,我想起“福流”这个词。它不稳定,不恒常,不可被定义,只是一种细微的个体化的感觉,它与金钱和权力都无关。
云说,这个院子不是最美的,我妈、我姨的院子比这还好,我带你去做客。
推开厚重的木门,一棵高大的核桃树跃入眼帘,枝繁叶茂,在三层木质结构的小楼前撑起满院子的荫凉,树下放着树根做的木头桌凳,供家人休憩喝茶。云的母亲微笑着走了出来,八十多岁的老人,戴着黑色的头纱,穿着黑色的传统服装,身体硬朗。她热情地摆出了好多面果子和水果,这是他们的待客之道。她握着我的手,带我看她的花园。她和云的二姐、二姐夫同住,二姐夫站在花园里,戴着旧草帽,白衬衣微微泛黄,手里拿着干活的农具,向我介绍他的各种花草,以及在园艺博览会上得过奖的盆景:“核桃树下还坐过好几位省里来视察的大领导呢。”
一楼是厨房、客厅、洗手间,二楼是卧室和小客厅,三楼放置农具粮食,顶层是一个晒谷物的大平台。房间按照现代的装修风格布局,收拾得整洁明亮。顺着楼梯上了三楼顶层的平台,眺望夕阳下的黄河和群山,西山顶的云彩绚烂无比,顷刻之间变换形状,气象万千。这雄浑壮美的景象,这个谷地释放出的高能量的振动频率,让浮躁的意识顿时寂静下来。
这里的时空仿佛是被折叠的,这个下午优美而漫长。我们又去了云的姨妈家,坐在廊檐下吃点心、吃西瓜、闲聊,姨妈的小外孙来村里过暑假,很有礼貌地出来打招呼,又进房间做作业了。他在县城读书,高鼻梁、大眼睛,沉默寡言,小男孩已呈现出西域男子的俊美模样。木头小桌上放着花瓶,插着大束的波斯菊,花园边放着铁艺的休闲长椅,满院子叫不出名字的花朵正在盛开,花香四溢,蝴蝶飞飞停停,绕来绕去。杏树上挂满金色的果实,一群小鸟在绿叶间啄食杏子,发出叽叽咕咕的叫声,万物在有序的节奏里进行着生命的交流,酝酿出青稞酒一般浓郁悠长的味道。村里每家都有杏树,苹果树,核桃树,人们喜欢将家里的新鲜瓜果高高兴兴分赠他人,并认为,一棵树的果子,吃到的人越多明年结的就越多。
这个黄河边的古老村落,人们淳朴热情,爱花爱美,安静知足,真诚而简朴地活着,与天地万物之间始终保持着紧密的连接,这是多么珍贵的特质。羡慕之余,心里产生更多的敬意。
许多个美好而充满生机的瞬间被印在了心里,如同一组图画被下载保存。
有人说:某些事物,要在我们与之别离之后才会明白与它们之间真正的意义。
别离之后,是很快就能明白,还是很久以后,隔着一光年的距离,兜兜转转,曲曲折折,才能明白,这是灵魂的属性所决定的。我属于后知后觉,觉醒的速度太慢,就像一粒秋天才发芽的种子,中年以后,生命开始被重新领悟,被重组,被建构,像植物长出新的叶子来,开始懂得,青海的大美是一个哲学命题,她所提供给我的滋养绵长无尽,她教导我善和美的内涵,以及温柔和感恩。正如刚刚看到的一句话:创造温柔与爱的正向反馈循环。
因此,我一再抒写青海,借由坎布拉吹来的风,创造爱与美的正向循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