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梦川
四十多年前,春望和爸爸妈妈生活在一个偏远闭塞的矿区里。那时春望还小,喜欢听聊斋故事,各种鬼怪传奇,经常给她讲故事的人姓钟,是一个来自省城的五十出头的知识分子,春望的爸爸妈妈尊称他钟工。
在矿区,钟工是一个十分特殊的人。关于他的身世,春望至少是十年以后才彻底弄懂的。钟工的父亲是省城的大资本家,新中国成立前夕抛家舍业去了南洋,钟工因此受到牵连,妻子和他离了婚,也无儿女,算是孤家寡人了,从省城下放到矿区也没啥用处,于是派去守水库。
水库离矿区有二三十里山路,周围没有住户人家,陪伴钟工的只有一山密密麻麻的树,还有一山密密麻麻的坟。在那个年代,一个人住在深山老林里,又是那样阴晦的地方,再加上身份特殊,简直就是与世隔绝了,除了爸爸偶尔带春望去看望他,再无任何人与他往来。
钟工独自一人,住在水库边的一间红砖房里。房子很小,但隔着一湾迂回曲折的水库,小小的房子却显得大起来,因为门对着山打开,把一山的乱坟全都框进门里去了,就像钟工仿写的唐诗那样:“窗含荒郊千点鸦,门泊野岭万堆坟。”所幸钟工骨骼清奇,体魄强健,行得端,站得直,人无言无语,库无风无浪,坟无惊无险,日子倒也清净自在地过来了。
但是,大约到春望八岁那年,关于红砖房的怪事却一桩接一桩地来了。
钟工有两个嗜好,一好饮酒,二好古物,恰好与春望的爸爸趣味相投。
钟工的好古,并不是喜欢金银古董,而是喜欢古老的民族的东西。比如说吧,他喜欢读中国古典名著;再比如说吧,他一年四季都穿中式服装,就是对襟盘扣那种,整个矿区只有他一个人穿这种衣服,在那个特殊的年代,表现这种审美趣味是需要胆量和勇气的。
春望的爸爸总是挑选晴朗的周末去看望钟工,拎上一瓶柳浪春,或者绵竹大曲。钟工就在自家菜地里拔些小菜,青椒蒜苗炒老腊肉必不可少,再从泡菜坛子里捞点儿生姜萝卜白菜,烹煮几条从水库里钓上来的鲜鱼。太阳很好,钟工就把小木桌摆到门外,酒菜的浓香在阳光下弥散,惹得水库里的鱼儿闻香而来,时不时跃出水面,弄出“咚咚咚”的声响,还有一圈圈巨大的波纹。
钟工兴致勃勃,和春望爸爸举杯对酌,一直喝到酒酣耳热,醺醺然的钟工突然指着对面那片坟山,说他现在过得好,全仗它们护佑。说着说着,钟工就立起身来,端起小酒杯往前走,对着一山坟墓,扬脖抿上一口酒,然后将杯中残酒泼洒于地,嘴里念叨着:同乐!同乐!
那时,太阳照耀着碧绿的水库,水面波光粼粼,泼洒出来的酒水也在阳光下闪耀出晶莹夺目的光芒,瞬间划过对岸的坟山,犹如一道灿烂的彩虹。钟工呵呵笑起来,隔着一湾水库,寂静的坟山那边似乎也有无数笑声响起来。
尽管水库附近全是阴森森的坟墓,春望还是喜欢跟着爸爸去钟工的红砖房,光那些美食就足够诱惑,还有就是钟工本人也很有趣,总有讲不完的故事,特别是那些神怪故事,听起来真是过瘾。
有一次,爸爸又带春望去水库看望钟工,那次还带上了天青,邻居家的小男孩。天青比春望大三岁,特别机灵,长得也很可爱,春望的爸爸很喜欢他。春望也喜欢天青,但她不喜欢天青的爸爸,因为他平时总是阴着个脸,对小孩子们爱理不理的,人都说他是官迷加财迷。天青的爸爸还很洁癖,听天青说,他爸爸爱用丝绸手绢,还要绣上他的名字,表明是他个人的专用物品,连他和妈妈都不能碰的。
那天,钟工刚从省城回来,说是回去处理家事了,春望的爸爸特地买了一瓶泸州老窖,为钟工接风洗尘。席间,钟工又讲了一个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巫师,他的占卜术很灵验,大家都相信他,因为他是一个瞎子,不会看人说话;而且他是个讲真话的人,从不说假话。有一天,部落族长让巫师占卜,巫师告诉族长,你快要死了。族长很生气,也很害怕,因为他确实已经得了重病,于是族长就让手下人把巫师拉出去打得皮开肉绽,再问,奄奄一息的巫师还是说族长要死了,根本就不改口……
讲到这里,钟工突然停下来,笑着问道:“你们谁能猜得到结局?”
天青转了转眼珠子,大声说:“我知道,族长最后肯定死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呢?”钟工问。
“因为巫师占卜很灵验啊。”天青说。
钟工笑了,摇摇头:“并不是巫师占卜灵验,他只是讲了真话而已。”
天青和春望都没听明白,迷惑地望着钟工:“啥真话呢?”
钟工笑了笑:“人都要死啊,上至王候,下至乞丐,谁都逃不了。”
“哦,就这个啊。”他俩有点儿失望,觉得这句话太平淡了,根本不值一提。
钟工却意味深长地补上一句:“如果世间还有绝对真理的话,就算它啊。”
天青和春望越听越糊涂了,咋又成了真理呢?
“因为在时空的维度里,万事万物都会变化,都是相对的,十年,百年,千年,万年过后,真话可能就变成了假话,科学也变成了谬论,但死亡本身是不会变的。”钟工的语气平平淡淡,说出来的话却有惊心动魄的力量。
那一天,所有人都很开心,吃的喝的开心,讲的听的也开心。
后来,满脸酡红的钟工,得意地透露出一个秘密,说他这次回省城,继承了一笔巨额遗产,从此再也不是穷人,而是大富翁了。
“有多少钱?”天青的眼睛瞪得像铜铃,那一刻他可真像他的财迷爸爸呀。
钟工眯着眼,摇摇头:“不,不是钱,但比钱更值钱。”
“那是金子?珠宝?”天青的眼睛瞪得更大了,放射出贼亮贼亮的光。
“好吧,是夜明珠,夜里会闪闪发光的那种宝物。”钟工哈哈大笑,起身刚想迈步,却又摇摇晃晃倒在地上,不出几秒钟就呼呼大睡起来了。
在天青和春望的协助下,爸爸连扶带拖,费了好大劲才把钟工弄到他的床上去。春望刚想关门,却发现房中根本就没有门,她不禁大为惊讶,也很担忧:
“没有门,万一强盗来了咋办?小偷来了咋办?厉鬼来了咋办?”
爸爸笑了笑,说放心吧,钟工可不是一般的人。说完就带着他们离开了。
从那以后,钟工的生活突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有好几次,春望的爸爸带她去看望钟工时,都在红砖房里遇见了别的人,有一次竟然还看到了天青的爸爸,吃吃喝喝很热闹的样子,确实太让人意外了。
深山老林不再遥远了,寂寞的红砖房也不再寂寞了,爸爸后来就很少带春望去水库了,但关于水库的各种传说却在不断地传出来,听起来比聊斋还神奇。最神奇的一种说法是这样的:水库边那间红砖房,有时会在夜里闪闪发光,只是谁也不能确定会在哪一夜发光。而每到发光之夜,寂静的水库就会闹出些动静来,先是水面上大雾弥漫、遮天蔽月,啥都看不见,然后就会响起“咚咚咚”的类似于鱼跃的声音,慢慢就会看见浓雾中有一些人影,在水面上影影绰绰地飘移,最后飘到岸上来了,直奔红砖房而去……
春望悄悄问天青:“天青哥哥,你说那些人影都是些啥呢?”
天青看了看四周,然后才压低声音神秘地说:“那还用问?肯定是坟山上的那些鬼魂呗!”
春望吓得“啊”地叫了一声,靠到墙边去了。
“你想啊,人都是走山道的,只有鬼魂才会走水道嘛。”天青加强了语气,显得很老练的样子。
春望稍稍定下心神,觉得天青说得很有道理,她甚至有点儿崇拜他了。
“那些鬼魂去红砖房干啥呢?”春望想了想,又问道。
“这还用问吗?肯定是去看钟工的夜明珠呗!”天青继续老练着。
“真的吗?你见过钟工的夜明珠吗?”
“没有,没有见过。”天青皱起眉头,陷入沉思。
过了一会儿,天青把春望拉到一边,眨巴着眼睛悄悄问道:“春望,你想见识一下钟工的夜明珠吗?”
春望点头,双眼发亮,她知道天青有主意了。
春望和天青是在一个晴朗的下午出发的,瞒着家人,偷偷往水库去了。
天青的书包里装着压缩饼干,还有一壶温开水,一路上,他俩有说有笑。那是春天,漫山遍野开着七里香,一种白色的小野花,空气中弥漫着香甜的味道,他们采了几枝长长的七里香,掰去小刺,缠绕一圈戴在头上,以遮挡火热的太阳。
到达水库已是黄昏,西天的太阳正要落山,绯红的晚霞映照在水面上,水库看上去就像一匹巨大的红绸带,晚风吹起涟漪,犹如红绸抖动出的无数褶皱。
春望和天青没有靠近钟工的红砖房,而是远远地躲在一片小树林里,吃了些压缩饼干,又喝了些水,然后耐心地等天黑下来。
夜幕终于降临,黯蓝的天穹亮起几粒星子,让人不禁联想起夜明珠的光芒。
天青拉着春望,往红砖房又靠近了些。这里应该是钟工的私人菜地,菜长得很好,有蒜苗、莴笋,还有韭菜。他俩在菜畦间的低洼处蹲守着,从这里可以清楚地观察到红砖房周围的动静,也可以看清水库上面的动静。
天青用胳膊肘轻轻撞了撞春望,悄声问道:“春望,你害怕吗?”
“不怕!”春望咬着嘴唇,心跳得厉害,却装得很英雄的样子。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不经意间回头,他们才惊讶地发现,水库上面不知何时竟然下雾了,又浓又厚的雾幔遮挡住一切,完全看不见对面的坟山了。
正惶惑间,水面突然传来“咚咚咚”的声响,他俩瞪大眼睛,紧张地注视着岸边,果然就看到一些人影在晃动,接着又看到一只小船破雾而来,靠岸后,从船上跳下两个人,穿着很奇怪的衣裳,是那种很古老的黑色大氅。
也许那不是人,而是鬼。
春望和天青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趴在菜地里一动不动,手拉得紧紧的,手心都冒汗了。
两个鬼上了岸,径直朝钟工的红砖房奔去了,他们听到四只脚踩着草地发出的那种“刷刷刷”的杂乱的声音。
鬼们径直进了钟工的屋,因为没有门。就算有门,鬼也能穿门而过的。
春望和天青立即竖起耳朵,紧张地等待屋里传出激烈的格斗声、呵斥声、惨叫声。然而等了半天,屋里却毫无动静。大约一刻钟后,两个鬼从屋里大摇大摆走出来,踩着草地“刷刷刷”地走到水库边,很快就划着小船消失在浓雾中了。
春望感觉不大对劲,鬼会弄出这么大的动静吗?她正想跟天青说这事,天青却突然使劲拉了她一把,手指前方。这时春望才看见,有人朝这边走过来了。
那人越走越近,一直走到红砖房前,径直进屋了。他的脚步没有丝毫迟疑,看起来十分熟悉这里的一切,就像屋主人一样。
天青拉着春望,悄悄靠近红砖房,耳朵贴在墙上偷听动静。屋里似乎有翻箱倒柜的声音,类似于老鼠搞出的那种动静,但比老鼠要从容多了。
过了一会儿,脚步声开始朝门外走。他俩躲在房角,就着朦胧的星光,突然看清了那个人的脸。
天哪,你猜那是谁?
竟然是天青的爸爸!
春望捂住嘴,没让自己叫出声来。
天青的爸爸渐渐走远了。他俩一直望着他的背影,半天都没回过神来。
正在这时,红砖房里突然响起一个人的声音:“进来吧,我知道你们在外边守了老半天了。”
原来是钟工在说话。春望和天青吓了一大跳,犹疑着,最后还是手拉手走进了钟工的房屋。
小屋陷在黑暗里,钟工并没有开灯的意思,也没有要点蜡烛的打算。听声音,感觉他是坐在他的那张小木床上的。
“钟叔,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黑暗中,天青小声问道。
“问吧,尽管问。”
“为啥不在屋里装个门呢?”
“这屋里空无一物,用得着装门么?”
“那又为啥不开灯呢?”
“何必呢?心里都明白呢,不开灯,算是给彼此留条退路吧。”
“那你知道他们来过吗?你不害怕吗?”天青又问。
“害怕?别忘了我姓钟,钟馗的后代。”黑暗中,春望和天青看不清钟工的表情,却能感觉到他在无声地笑。
“那你看清他们了吗?真的是鬼怪?”天青略微不安地问出最后一句话。
“我是一个夜盲症患者,夜里看不清任何东西的。”
“看不清?那你咋能看见我们呢?”这次是春望在发问,天青突然变得沉默,已经不再说话了。
“不,不是我看见的,而是你们身上的花香告诉我的,这房子周围并没有七里香花。”
那个春天的夜晚,钟工亲自送春望和天青回家。
在他的砖房留宿吧?又怕他们的家人焦急寻找;让他们自己回家吧?又怕路上有个啥闪失,毕竟还是两个孩子。所以思来想去,他就亲自送他们回家了。
让春望和天青奇怪的是,钟工在夜路上行走,不磕绊,不摔跤,简直就是行走如飞啊,一点也看不出他患有那个啥子夜盲症。
也就在那个惊心动魄之夜,得亏这个好心的决定,最后救了钟工的性命。
后来的事情是这样的:钟工先把天青送回家,天青爸爸没在家,他妈妈都快急疯了。然后钟工又送春望回家,春望的爸爸妈妈正打着手电筒满地找她呢,恨不得掘地三尺。把他俩送到家,钟工连水都没顾上喝一口,立即又赶回水库去。
第二天一大早,一个惊人的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一样,迅速传遍了整个矿区:水库边那间红砖房,已被一把大火烧光了。
所幸钟工毫发无损。春望爸爸推算,那个凶险时段应该正是钟工送两个孩子回家的时间。爸爸感叹道,吉人自有天佑,老天爷保佑好人侥幸逃过劫难。
但是,矿区却流传着另一种说法,且流传度相当高。有人说,那把火是钟工自己放的,目的就是为了破坏水库,好找借口回省城。
众说纷纭之时,一个住在坟山背后的老巫师,穿着古老的黑色大氅,划着小船来到水库边,说是要现身说法,找出那个纵火凶犯。
看到他时,春望和天青立即就想到了那夜从浓雾中的小船跳上岸来,“刷刷刷”走过草坡的鬼。
那又是一个春天的夜晚,巫师的道场就摆设在红砖房的废墟上。
现场召集来许多孩童,一些是矿区的,包括春望和天青,还有一些则是附近山里的孩子。当然也有大人,包括春望爸爸,还有天青爸爸,也挤在人群里。
据巫师说,他的法术只有通过孩童才能灵验,只有孩童的眼睛才能看到那个秘密,并通过嘴巴把秘密讲出来。
天完全黑下来了,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巫师端坐桌案边,在桌上点燃一盏桐油灯,然后将厚厚的手掌抹上桐油,放在油灯上烘烤,使劲儿揉搓着,直到那被桐油浸透的手掌在烘烤和揉搓中变得又红又亮,甚至透明起来了。
巫师将他那只又厚又大的手掌放在油灯后,开始施法了。桐油灯的火苗映照着那只又红又亮的手掌,仿佛那是一块透明的幕布,真相正在神秘的掌心里悄悄显现,慢慢复原。
火苗在夜风中闪烁出明明暗暗的光影来,仿佛真的有人在那里活动着,走动着。就在这时,站在巫师面前的两个女孩子突然开口说话了。
春望和天青都不认识那两个女孩,她们可能来自附近的深山里。
两个小女孩盯着巫师的手掌,说是看到有一个人,朝红砖房这边走过来了。
巫师问她们:“这个人是啥样的?看清楚了吗?”
他的声音听上去就像一股湿冷的风,人听了会打寒战。
两个女孩瞪大眼睛,对着桐油灯前面那只手掌仔细地辨认着,过了好半天才说,那个人穿着很奇怪的衣裳,就是以前那种老式衣裳,面前有盘扣。
盘扣?难道是钟工?方圆几十里就他穿那种衣裳。春望在心里嘀咕着,她望了望身边的爸爸,爸爸很冷静,一声不吭。
“你们继续看,他现在又在干什么?”巫师接着问。
一个女孩说:“他在口袋里掏什么东西呢。”
另一个女孩说:“他在点火了。”
现场出现了一阵不小的骚动,人群开始议论纷纷。
两个女孩的神奇发现,让其他孩童更加好奇和兴奋,开始跃跃欲试。巫师让他们一个个走上前来,仔细看他的手掌,然后问道:“你们看到什么了吗?”
那些孩童的眼珠子瞪得都快飞出去了,把巫师的手掌看过来,看过去,恨不得要把那手掌看穿。然后,他们都会点起头来,支支吾吾说着,嗯,好像是有个人在那里走动……话音刚落,立即就有另一个孩童飞快地推开他,是吗?让我也看看。到最后,这个孩童也会点起头来,嗯,确实有个人在那里动呢……
就在这时,爸爸突然拉起春望的手,把她带到巫师面前。爸爸严肃地对春望说:“春望,你一定要仔细看,记住,看不看得到,都要如实告诉爸爸。”
爸爸的话,让春望的心突然不那么害怕,不那么紧张了,因为爸爸说了,把结果告诉他,而不是告诉面前这个巫师。
春望开始使劲儿地瞧,把平生力气都逼入自己的双眼里。然而看来看去,她也只看到了一只又红又亮的手掌,还有手掌后面那张诡谲的阴沉的脸。
最后,失望的春望仰起头,用悲哀的眼神望着爸爸,低声说道:
“对不起,我什么也没看见,他的手上啥都没有。”
说完那句话,春望惭愧得流下了眼泪,抽抽搭搭地跑到一边去了。她真的很难过,觉得自己辜负了爸爸,也辜负了现场的观众,为啥别的小孩都能看得见,自己却啥都看不见呢?只能怪自己的眼神不好,太没用了。
最后一个走到巫师面前的,是天青。天青的爸爸站在不远处看着他,脸庞隐藏在灯火之外的黑暗里。天青也把那只手掌看来看去,过了好久,他终于抬起头,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说出一句话来:
“对不起,我和春望一样,啥都没看见。”
他的话音刚落,从水库那边突然刮过来一股阴冷的风,瞬间就把巫师的桐油灯吹灭了。巫师手忙脚乱地试图再次将灯点燃,奈何那风又大又湿,一次次将他手中的火焰扑灭。最后,他只有草草收拾桌椅,宣布散场。
半个月后,水库纵火案终于水落石出了。
保卫科的工作人员在废墟现场捡到一条丝绸手绢,上面绣着天青爸爸的名字。天青爸爸最后终于招供了。他真是想发财想疯了,以为放上一把火,就能把钟工的夜明珠逼出来。巫师的事也调查清楚了,也是天青爸爸搞的鬼,伙同山民一道,教唆两个小女孩撒谎,目的就是要栽赃陷害钟工。
这以后,大约又过了两年吧,国家给钟工落实政策,把他调回省城去了。
临行前,爸爸带着春望,还有天青,去给钟工送行。席间突然说起夜明珠的事,钟工摇着头说:“其实根本就没有啥子夜明珠,那次回省城,我就把家父所有的遗产一分不剩全部捐献给国家了,用于山区的教育事业。”
随后,钟工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教育,尤其山区教育,真的太重要了啊!”
爸爸把酒瓶交给春望和天青,让他俩给钟工敬酒。钟工连忙摆摆手,伸出手臂把春望和天青揽进怀里,抚摸着他们的头,感慨地说:
“如果说我曾经真的拥有过夜明珠,那不是别的,正是你们。”
春望和天青迷惑地望着钟工,没有听懂他说的话的意思。
“只有患过夜盲症的人才会懂得,讲真话的孩子比珠宝还珍贵啊。”钟工长长的喟叹声里,也透着一丝欣慰和喜悦。
第二天,钟工就离开了他们,从此再也没有回过矿区。
许多年后,春望才听爸爸说起,自从天青的爸爸入狱后,钟工每年都在按时给天青寄钱,一直供到他读完大学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