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度
宝云到乡下过暑假,已经第四天了,还没有和爷爷说上第二句话。
爷爷每天吃完饭,就坐在椅子里看天。早饭后,他搬了躺椅,坐在院子大门口外的梧桐树下。午饭后,他仰躺在一间闲置的卧室窗前的躺椅里,看窗外的天。晚饭后,他坐在院子里的水井边的矮木凳上,看夜晚的夜色和星空。
“爷爷,从来没有人说过你很让人讨厌吗?”
晚饭过后,小姑去朋友家聊天了,奶奶刷洗餐具。爷爷刷了牙,踱步到院子里的水井边,用手掌抹抹矮板凳的表面,再把抹过板凳的手在衣服上擦擦,然后慢慢坐下来,扇着一把破旧的蒲扇,微微抬起头,看着篱笆外的一棵巨大的梧桐树的树冠。
宝云背着手,站到爷爷的旁边。爷爷回过头看着她。
“有啊。常有人说我令人讨厌的。”
“那个人好有见识呀!是谁呢?”
“你奶奶啊。如果你刚才说的也算的话,现在讨厌我的就有两个人了。”
“哼。奶奶讨厌你什么?”
“你奶奶讨厌我的地方太多、太多了。如果简单说的话,估计要说到你长到你小姑的年龄才能说完。如果只说一件的话,也要说到你暑假结束了。所以——”
“所以什么?”
“所以,你过一个暑假,为什么要听一个令人讨厌的故事呢?”
“真是花言巧语。”
宝云气得嘟囔着嘴唇。
“又骂爷爷了?家教不好真是不好,自食其果啊。如果当年我把你爸爸教育得很有礼貌,今天我怎么会被孙女骂呢。”
宝云握着拳头,砸着爷爷的肩膀。
“喔,你骂也骂了,打也打了,那也搬个板凳,陪爷爷看天吧。”
“好吧。虽然你作为爷爷,一个长辈,我到了好几天,才和我说了一句话。”
宝云搬了个小板凳,坐在爷爷的身边,抢过蒲扇,顾自扇着。
夜色已经上来,渐渐笼罩了远树,房屋、小路和近前的篱笆。星辰明亮闪烁,像清澈湖面下的小鱼。白日里燠热的风,此时变得清爽、温顺起来,掠过梧桐树的阔大树叶和环绕院子的及腰高的篱笆,吹拂在宝云和爷爷的身上。
“嗯。还真是不错呀!爷爷。”
宝云仰望着夜空中遥远的星辰,仿佛有一阵来自初冬的冷风,穿过夏日的热风仓库,混合成了一种奇异的凉风,吹在小腿上,又传递到她的心里。
“不要那么大声音。夏天说话声音大,会出汗的。”
“说个话连声音大小都计较,怪不得奶奶讨厌你。”
“哦。”
爷爷像遇到强大的对手一样,只是语塞地动了动嘴巴。
“爷爷。我在看天上的星星,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一颗大音行星。”
“DaYin行星?有叫这名字的星星吗?”
“有呀。大声音的星星。你见过流星没有?都是被大音行星吓得掉下来的。”
“讨厌!”
爷爷哈哈大笑。怪不得奶奶喜欢爷爷,原来爷爷喜欢人讨厌他。
“爷爷,你那么爱笑,为什么不主动和我说话?你整天坐个小板凳望着天,我还以为奶奶虐待你了呢。”
“才没有虐待。但你是晚辈,是小孩子,你主动和我说话才对。”
“但你是长辈,我是小孩子,你要照顾小孩子才对。”
“不。你应该照顾老人才对。”
“好吧。我照顾你。但你告诉我,你为什么喜欢看天。”
“天好啊。”
答案真是把人憋死。宝云气得搬起板凳就朝房屋里面走。
奶奶洗完了餐具,在客厅的灯光下拣择芹菜,将每根芹菜根茎的丝线拔掉,把嫩的叶子摘下,放在竹筐内。
“宝云生气了吗?明天吃一顿芹菜水饺,气全消了。”
“奶奶,你真能容忍他。他不和你说话,让人生气;你和他说话,他惹你生气。他又不是动画片里的孤僻大怪人,非要这样古怪!”
“呀,看把宝云气得,都变丑了。奶奶告诉你一个诀窍。”
奶奶说话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很神秘。
宝云好奇地附耳过去。
“什么诀窍?能收拾得了爷爷吗?”
“当然。不然奶奶这些年怎么过来的?在他又看天的时候,你只需要搬个板凳坐他旁边,望着天,或者远处的树啊,山啊,不说话就可以了。”
“不说话?”
“对。你不说话,他就没有耐心了。”
“但我看他比谁都有耐心。我来的前三天,他就对我说了一句‘呀’。”
“哈哈。你今天上他当了吧。你看你小姑,根本就不理睬他。”
“哦。那他如果和我说话怎么办?”
“那就和他说呗。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只是在他主动和你说话之前,一定要有耐心。最好装得神秘一些。宝云,你想和爷爷说什么?”
“我想和爷爷一起看天。”
早晨醒来,宝云趴在窗口朝院子外的梧桐樹下望去。爷爷已经静静地靠在了他的躺椅上。
“真是不可思议。”
宝云喃喃自语着,穿好衣服,匆忙吃了早饭,搬了矮板凳,径直走过去,坐在了爷爷的旁边。爷爷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但没有说话。
梧桐树在早晨的阳光中很是自负,大叶子下面的光影不停地移动。它们先是在宝云赤裸的脚面上,然后是小腿上、裙子上,照到宝云的脸上时,宝云朝后面挪了挪板凳。但过了不久,光影又追赶过来了。明亮又耀眼。宝云便再朝后面挪了挪。反复了几次,夏日上午的热气漫散而来时,宝云已近坐在爷爷的背后了。
爷爷的躺椅古旧亲切;他的头发稀疏,但梳理得很整齐,好像要去参加村里的宴席一样。亲切也是有凉意的吧?宝云默默地数着上面的藤木条。发现木条缝隙间的斑点时,便伸出指头抠一抠。如果是污垢的斑点,宝云抠掉的时候便冷笑一声;那些抠不掉的斑点是藤木条上原有的,让宝云心意挫败,指甲在藤木条上刮触的声音便着力又刺耳。
“宝云。你抠得再干净,爷爷也不会给你工钱的哦。”
“我不要你的工钱。”
“不要工钱工作得还这样认真呀。”
“我乐意。”
爷爷说着话,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张开的双手在树隙下的阳光中像两个瘦瘦的笤帚。老躺椅也配合着吱呀作响,宝云哼了一声,在它的吱呀声中,又胡乱抓了它一把。
“抓到什么了吗?”
“抓到一只小狐狸!”
“喔!不会这么快吧?我刚刚才看到它们下山,这么快就到咱家院子了?”
“爷爷,作为一个大人,你又乱讲!”
“真的哦。你看梧桐树后面的山——”
爷爷指着梧桐树后面逶迤沉寂的苍色山脉,眼睛里尽是赞叹。
“山上有小狐狸吗?”
“当然有。还有狼和野猪。今年春天,野猪还下山把村里的菜地拱了一个遍呢。还有羚牛,羚牛爱走山林,经常可以在山上捡到羚牛角的。但最多的还是野鸡与山雀……”
“没有意思,都是些小东西。”宝云瞧不起地望着远山,摇头撇嘴,“那么大的一座山,难道就没有个小豹子、熊啊什么的?”
“……我年轻的时候倒是见过一头熊。”
“啊!那它吃了你没有?”
宝云尖叫了一声,双手紧紧抓住爷爷的一只胳膊。
“怎么有这么傻的女孩子?”
爷爷转过身,惊讶地看着宝云。宝云急忙低下脑袋,她的脸都红了。但她轻摇着爷爷的胳膊,央他继续讲下去。
“那头熊有一个成年人那么高,一米七八的样子,但它的腰有两个成年人那么粗壮。它走起路来摇摆着,也不看前面的路,只盯着前方的目标,及膝盖的灌木丛,它呼啦啦一下就踩踏着过去了。我躲在一棵树的后面,屏住呼吸,直到它消失不见了,我才长吁了一口气。我从来没有憋过那么长的一口气,至少有三分钟或者五分钟吧?”
宝云听得入神,过了一会儿见爷爷没有说话,便轻轻抓了下爷爷的胳膊。
“没有了。那头熊就那样走掉了。那是我到现在为止,唯一一次见到熊。”
“唉。原来你这样胆小。你应该给它一枪!真是丢人。”
“宝云真是勇敢。我当时只会惊讶了,确实没有这样想到。但为什么要给它一枪呢?一头熊长那么大、那么壮实,真是不容易的。”
“那你上山做什么?”
“打野鸡与野兔、山雀啊。”
“欺软怕硬。”
“嗯。宝云说得也是。野兔长那么大也不容易的。”
“胆小鬼。”
“宝云胆子大,那下午我们一起上山好不好?”
“上山?大热天的?中午?山上热不热?有老虎怎么办……”宝云捂住嘴巴,“好!”
午饭吃的是奶奶包的芹菜饺子。因为下午要上山,宝云吃了两份。
“夏天要吃那些嚼着有声音的食物,嘎嘣脆的,会觉得凉爽得不得了。”奶奶的逻辑和爷爷一模一样,她给宝云装了几个西红柿,两根黄瓜,一瓶水。又从小姑的房间翻出一双小姑十岁时的鞋子,让宝云换上,带上小姑的草帽,肩膀上像爷爷一样,搭了一条毛巾。
“奶奶,这条毛巾有点儿馊味,给我换一条吧。”
“这是你小姑用的毛巾。换了的话,她会觉得你嫌弃她的。将就着用吧。”
宝云看看奶奶,再看看爷爷,什么话也没有说。
爷爷已换好了装束,走到了院子外的梧桐树下,扭着腰,做长途跋涉的准备。
“奶奶,爷爷好喜欢那棵梧桐树。”
“那是当然。他看不够的。”
“为什么呀?”
“有了梧桐树,才能招来金凤凰呀。”
“这样吉利的树。等我下山了,要好好看看它。”
正午的阳光丝毫不客气,凶巴巴地照耀着山村的每个角落,房屋和树几乎要化掉了的疲惫样子。街道上一个人也没有,山风隐退到了山里。
寶云收拾好一个轻便的背囊,和奶奶告了别,走到梧桐树下的爷爷身边。
“我们出发吧,爷爷。”
爷爷和宝云对面站着,互相亮了下拳头,便朝夏日正午的山脉走去。
村子距离山脚还有一段距离。路上遇见一个开拖拉机的村民,把他们拉到了山脚下。
宝云和爷爷站在山脚下的一个高坡上,回头望着来时的村庄。
越过广袤的农田和稀疏的田间树木,爷爷居住的村庄像一堆草率的积木玩具,宽窄不一,高高低低,凌乱却又均匀有致、坚定固执地排列着。
“那棵树冠很大的树下就是咱们家。”
爷爷一手搭着凉棚,一手指给宝云看。
“咱家的梧桐树吗?”
“是的。”
“好像动画片里的场景啊。一棵大树,一排老房屋。那棵梧桐树好醒目呀!”
“那是当然。”
“爷爷,你为什么这么喜欢那棵梧桐树啊?”
“梧桐树能够招金凤凰的。”
“那你见过金凤凰吗?”
“你奶奶就是。”
“哈哈哈哈!”
宝云仰天大笑。笑声敞亮,惊飞了山脚下的小树上栖息的山雀,草丛中也传来一阵阵窸窸窣窣的小兽逃窜的声响。她笑得双腿颤抖,站立不稳,一块小石头呼啦啦滚下了山坡。
爷爷疑惑地看着宝云,宝云笑得咳嗽着,甩开爷爷,往山坡上的树林爬去。
越往山顶靠拢,树木种类越多,间距越密集,树身越粗,枝干树干也越稠密、庞大。阳光几乎难以透射下来,林荫幽暗,深邃入心。因为遍布的灌木丛越发高大,遮掩了原有的曲折小径,爷爷掏出携带的镰刀,走在前面分路。宝云跟在后面,刚才登山时出的汗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晾干了。她觉得林间的空气舒展、辽阔、自由,像初春时的山泉一样凉爽。
“爷爷。山风真的躲在山上了啊。”
“嗯哼!那是当然。所以才要正午爬山,山风都在山上休息。我们到了山顶,就在那儿找个地方坐着,等傍晚太阳落山。在山顶看晚霞,那才真是好看呐!”
“嗯!等到晚上看星星也可以。”
“那可不行。晚上不下山,你奶奶会认为咱俩被野猪吃了。你小姑就高兴坏了。”
“小姑希望你被野猪吃掉啊?”
宝云摘掉草帽,挂在背包上,打开花露水涂在胳膊上。她看到爷爷的腿上有几个红斑,不由分说,蹲下身给爷爷涂上。爷爷的表情甚是得意。
“她替他男朋友想呗。”
“他男朋友这样坏,那让爸爸来打他好不好?”
“先等他把咱家田地里的草锄干净吧。他这几天一直在锄草呢。”
“就现在吗?”
“是啊。六亩多山地,从你来的前一天到现在还没有锄完。这怎么能让人放心。”
“小姑不帮助他吗?”
“那怎么帮?你小姑长得那么好看,怎么能锄草。”
爷爷把拄着的一根木棍递给宝云,自己又转身到灌木丛中折了一根,拄在厚厚的落叶上,仰颈看着密不透风的山林树冠。
“山地锄好后,我们种土豆吗?”
“不种,我们种草。”
“啊?”
宝云嗅了嗅脖子上搭着的小姑的毛巾,皱了皱眉头。
“不要皱眉头了。再爬一会儿,会经过一条小溪。”
“爷爷,我喜欢小溪。”
爷爷伸出手,牵住宝云,继续往山上攀爬。山路越发陡峭了,很多灌木比宝云还要高,脚步慢了下来,能听得到滞涩的拖沓感;这倦怠但仍不知停歇的声音好难听,不时惊起藏匿的小动物们四下跑动。透过高耸隐约的树隙,山顶上空的云朵静静俯视着森林。
又向山顶攀爬了大约半个时辰,在宝云累得扶住一棵树皮剥落的参天大树大声喘气的时候,她听到了潺潺的水声。爷爷说的小溪就在她停步的地方不远处。缓缓的水声像深情激越的音乐一样,一瞬间使宝云全身充满了力气。
“啊!终于有水声了!”
爷爷一言不发,用木棍拨着两侧的草木,搜寻着树身上的划痕标记。那是一个很奇怪的标志,沿途的每棵大树,在爷爷伸手也触不到的地方,有一个半圆形的痕迹。
“爷爷。这个标记好像恐怖片里的呢。”
“那么可爱,怎么会像恐怖片里的?那是你爷爷我刻的。”
“那你肯定费了不少工夫吧,拿着一把刀,你又这么老,还要爬那么高。”
“好笨的小女孩啊。”爷爷叹息着在前面引路,“那是爷爷三十多年前刻下的。那时这些树,大多数只比爷爷高一倍、两倍的样子。
“哦。我和你说话太多了,变笨了。”
“我真替你爸爸着急。”
“我也替我爸爸着急。”
突然,爷爷在前面停住了脚步,一只手挡着嘴唇,扭头轻声告诉宝云,“到小溪了,不要说话,有一只野鹿在喝水。”宝云侧耳听去,水声清晰地传入耳朵里。她刚才只知道一心一意和爷爷斗嘴了。
“让我看看小鹿,让我看看小鹿!”
宝云从爷爷擎在半空的木棍下钻过去,扔掉棍子,双手分开草丛灌木,一条五六步宽的小溪出现在眼前。一只暗色的小鹿正站在清澈的溪水边低头喝水,两只修长的前脚立在水中。听到声音,它抬起晶莹、幼稚的眼睛,毛茸茸的嘴巴,望着宝云和身后的爷爷。
时间静止住了。宝云和小鹿对视着,彼此一动不动。她们俩的姿势,仿佛都在倾听溪水的声音。小鹿的眼睛像两颗晴空里的星星,嘴唇上的绒毛像新长出来的嫩草,它的屁股圆滚滚的,但大腿根上有一个很长的疤痕,宝云想到爷爷刻树的镰刀明晃晃地一闪,心里猛然一阵疼痛。她轻声“啊”了出来。小鹿闻声,动了动脚趾,踩出几朵水花,转身奔进了后面的灌木丛中。只看到灌木丛的顶端朝远处一路耸动着,逐渐消失了。
“唉。”
宝云遗憾地坐在了小溪边。爷爷也坐了下来,取下草帽,從包里取出一盒正午吃剩的芹菜水饺,用叉子慢慢地吃了起来。
“啊?你居然都不问问我吃不吃?”
“你一个小孩子有什么要问的。”
“我……”
“你怎么了?你奶奶没有给你装吃的吗?你为什么不主动把你的西红柿给我一个呢?还有你的水、黄瓜。你看我带的水,都不过是凉开水,而你带的水,却是你奶奶为你偷的你小姑的男朋友买给你小姑的瓶装水。”
“好啰嗦,好绕口。给给给!”
宝云把一个西红柿塞到爷爷装水饺的饭盒里。
“我也奇怪,一到这个地方就话多。”
“你来过多少次这个地方?”
“好几次吧。第一次来,还是三十多年前,快四十年了吧?和你奶奶一起来的。那时,我刚认识她,她说这座山上的溪水源头附近有一片空地,可以看到其他地方看不到的云彩。我一个男人看什么云啊?但你奶奶当时确实也很漂亮,我就勉强心意,陪她来了。到这个小溪的地方时,她的袜子被灌木枝子勾破了……”
“大夏天的,奶奶穿什么袜子嘛。”
“我喜欢你奶奶穿袜子!”爷爷没好气地白了宝云一眼。“她就坐在你现在坐的这个地方,脱了袜子,在溪水里,踩着石头洗脚。啊,你奶奶当时真是漂亮呀!就像刚才那只小鹿一样。哦,多可爱、年轻的小鹿,可惜被你吓跑了。”
“我又不是故意的。”宝云小声嘟囔着。
“洗完脚,你奶奶说,我刚洗了脚,怎么走路呢?哈哈哈!”爷爷说着大笑起来,“当时我的心里乐得开了一百亩地的花!这是让我背她呀!我就背着她,沿着这条小溪,踩着溪水里的石头往上爬,就在溪水里走啊,到了她说的可以看奇异云彩的山中空地。”
爷爷说完,看着流动的溪水,对自己当年不可思议的经历叹息连连。
“爷爷,你如果想哭的话,就放开了哭吧。我保证不笑话你,也不传出去。尤其是不传给小姑的男朋友。”
“我……你——真是会扫兴!我正高兴着呢,你却鼓动我哭。”
“但电视上,你看那些人一回忆起甜蜜的事情,就哭得能接个脸盆嘛。”
“我本来想哭的,也让你搅乱了情绪。”
“那你酝酿一会吧。”
爺爷不理睬宝云,低头吃了几个水饺,又强行塞进宝云嘴里一个,塞到宝云的脏手中两个。待宝云吃完了,他站起来,拉住宝云的手,把她拉起来。
“累不累?爷爷背你,沿着小溪上那块看云彩的空地吧?”
“我才不要你背。你是把我当奶奶。我成了你回忆的道具!”
宝云没有脱掉鞋子,直接踩在了溪水中。仍然是爷爷在前面引路。
山中的溪水冰凉。不时踩到落叶覆盖着的卵石,把宝云滑得东倒西歪,尖叫连连。但爷爷连头也没有回一个。他小心地用木棍翻掉溪水中沉积的落叶,不时又伸出手摘几枚溪水沿途的矮树与灌木的幼叶,抛在溪水里。树叶漂浮在水面上,像一枚崭新的邮票,波纹是信的内文,随着水声经过宝云,朝下游漂去,有几枚树叶还痒痒地碰到了宝云的小腿。
就这样,宝云和爷爷沿着溪水慢慢上行。
山顶的森林没有山腰的那么密集,树木也没有山腰的那么粗壮。不多久,透过树木间的空隙,那块奶奶说的山中空地,便已经看得见轮廓了。
空地就在靠近山顶的一片两人环抱一般粗的榉木中间。
宝云和爷爷用力分开溪水边的灌木,上了岸,走到空地上。爷爷把草帽和背包挂在一棵低树的枝丫上,找一块石头,缓缓坐下来。空地顺着山坡,稍稍有些陡峭,朝山下来时的路望去,山麓的森林尽在脚下,宽阔平坦的山谷中的村庄,反而比在山脚下时看得更为清晰了。一条带状的小河绕着村庄后面的农田。村庄上方的天空中飘浮着朵朵白云,它们在偶尔张翅飞过的苍鹰上空,即便站在这片空地上远望,那些松软的白云也依然高邈。
“是不是觉得云彩有些甜呢?”
“奶奶说的吗?”
“好聪明。你奶奶当年这样问我,我当时太累了。就回答说,棉絮一样。就因为这句话,你奶奶差点没有嫁给我。下山后,我约了她几次,她也不理睬我。我听她村里的人说,她正计划答应一个城里人的求婚,那个人也要带她去爬山。”
“嫌弃你没有情调吧。”
宝云坏笑了几声。
“但我当时确实太累了啊。你奶奶又不是什么瘦人。我沿着溪水背她上山。到了这块地方,累得脚都是软的,喝水的力气也没有。看那些云彩,当然是棉絮一样了。”
“你居然现在还抱怨!”
“当然抱怨了。我又不是大圣人。我约了她几天,她不见我。我就很生气,她可是我背过的第一个女孩子啊。如果这件事传出去,我相亲背过别的女孩子,而她又嫁给了别人,那其他女孩子谁还和我见面啊?大家不都会想着我做了什么坏事了吗?”
“哦。原来你是因为怕娶不到老婆呀。”
“我就自己一个人重新上了一次山。又沿着溪水来到了这块空地。从上午一直坐到傍晚,我看了早晨的云、正午的云、傍晚的云,还有晚上的云。”
“爷爷,你晚上没有下山吗?”
“第二天清晨,我脸上、身上、胳膊上,起了几十个蚊虫叮咬的包。我下了山,径直来到她家在的村子。当时她和她爸妈、弟弟、妹妹正在吃早饭。我拉过一个板凳,挤出一个位置,喝了碗大米粥,那可真叫难喝;又吃了一个馒头、一块咸菜。然后,我就看着她,告诉她:我们这座山谷上空的云彩,早晨的时候,云色炫丽,但很重,像冰糖,一时半会儿散不开;正午的云松软,像加糖的桃汁水,懒洋洋的;傍晚的云,奇幻瑰丽,像一块吮一口就放起来的喜糖,像一个纪念册;晚上的云,哦,晚上子夜时的云,冷峻无情,它们包裹着星星,像今晚要下的雨水中的一粒白砂糖,我们知道有一点儿甜,但不知道在哪儿。”
“哇!爷爷你好像一位诗人啊!”
宝云站起身来,为爷爷的话真诚鼓掌。
“但还没有结束。当时你奶奶羞涩得几次想跑,都被她弟弟拉住了。她爸爸问我,你说今晚会下雨?我说,是的,子夜时云彩裹星星,就是下雨的征兆。”
“爷爷,你懂得好多。”
“我就是话多。那天晚上没有下雨。”
“啊?好可怜,好尴尬呀!”
“但你奶奶还是嫁给了我。因为她觉得我大清早在她家吃早饭,传出去的话,好像我们俩已经订婚了一样,她也没有人敢娶了。”
爷爷说完,脸上得意洋洋的神采几乎能掉到地面上。
宝云走到爷爷前面,站到爷爷以前坐过的石头上面。她望着山谷上空的云,很后悔没有带一架相机来。她摸摸背包,摸出一支已经削好、套着笔帽的铅笔,急忙再摸索,又翻出一个速写本,还有一块猪头形状的卡通橡皮。
“奶奶。”宝云默默地喊了一声。
她打开速写本,沙沙地勾勒着山谷中的村庄、小河、树木、小路和上空的云朵。她细心地画着。一页又一页,每一页都让她留恋,都觉得一幅画装不下心里的所想。
“爷爷,你和奶奶那次,也见到小鹿了吗?”
“没有啊。我倒希望遇见一头熊,它攻击你奶奶的时候,我就和熊打一架。但后来一想,如果熊先攻击我怎么办?你奶奶不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被熊吃了吗?我就改了主意,祈求千万不要遇见熊、豹子、狼、野猪、羚牛、野兔……”
“野兔你也怕!真是气人!”
“我背着你奶奶嘛。如果突然跳出一只野兔,我一受惊吓,把她丢到溪水里,漂到山下小河里去怎么办?”
“肯定不是这样的。”
宝云和爷爷在山中空地上一直待到下午四点左右。阳光没有正午那么毒辣了,树叶也渐渐做着恢复气力的准备。宝云把速写本几乎画满了,她想给爷爷看一下,但转身发现爷爷依靠在树身上睡着了,嘴角还挂着笑意。
宝云把速写本装起来。取下爷爷挂在枝丫上的草帽,轻轻地给爷爷扇着风。
寂静的山林中,只有宝云和爷爷。宝云给爷爷扇着风,突然担心起来,她想如果爷爷见过的那头熊如果来攻击他们怎么办?爷爷这么老了,自己又这样幼小,怎么和一个胖胖的熊打架呢?奶奶也没有在包里装一罐蜂蜜。
“爷爷,爷爷,你是不是醒了,但装着没有醒,好让我给你扇风。”
爷爷睁开眼睛,伸个懒腰。
“睡得好香甜啊。还有一个短暂的大美梦。唉,如果不被你吵醒就更好了。”
宝云羞涩地跳开身,假装去取爷爷挂在枝丫上的背包。
爷爷把背包斜挎在身上,蹲着身体,让宝云趴上来。
“宝云。让爷爷背你下山吧。”
“你想奶奶了呀。”
“嗯。”
“那也沿着小溪下山吗?”
“那可不行。上行还好走,下行就太滑了。这条小溪路,我可是熟悉得很。”
“你沿着小溪下去过吗?”
“是啊,不经历怎么能深深地记忆呢。”
宝云趴在爷爷的背上,感觉比趴在爸爸的背上还要坚实。爷爷待宝云趴好了,反转着双手,紧紧地托着宝云的腿,长吁一口气,开始下山。
“也是和奶奶一块儿吗?”
“当然不是。你奶奶嫁给我后,再也没有来过这块望天看云的空地,我倒是来过好多次。有一年,在你爸爸五岁的时候,我想再要个孩子,你奶奶不愿意。她写了个纸条,装进一个乒乓球里,让我带到她当年洗脚的地方,抛进溪水里,如果这个乒乓球流到了村后的小河里,就再要一个孩子。不然,就是天意了。我带着这个乒乓球,到她洗脚的地方,丢到溪水里,溪水很浅,又有很多落叶,树枝,不停地被挡住,我只好沿途打扫着树叶。”
“爷爷,你好傻啊。你为什么不直接放到小河里呢?”
“是啊。我也觉得好傻。直到你小姑出生了,我才想起来,为什么没有作弊一次。”
“是你听奶奶的话。”
“不。你奶奶有魔力。”
宝云趴在爷爷的背上,听着爷爷的话,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在睡梦里,她使劲想做一个甜美的、轻飘飘的梦,但无论怎样努力,翻来覆去多少次,也睡不着。便坐起身来,在速写本子上画她想做的每一个奇异的梦。
宝云在梦里画梦境的图样,画得手都酸了。她甩着手腕,“啪”一声打在了什么上面,自己疼得“哎呀”一声,醒了过来。
宝云睁开眼睛,她和爷爷已经下了山,走到山脚下了。山脚下的阳光没有山顶那么明亮,树木、岩石的上面覆盖着傍晚的色彩。爷爷在山脚下小河边的一块大石头上深深地弓着背坐着,她仍然趴在爷爷的背上。爷爷轻轻地喘着气,她在睡梦中打了他一下,他也没有说话。
宝云的泪水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她急忙抓起小姑的毛巾擦拭着。
“宝云,醒了啊。”
“嗯,爷爷。让我下来陪你走路吧。”
爷爷倾斜一下背,宝云滑落在地面上。
“穿过小河,再走半个小时,刚好回家吃晚饭。不知道你奶奶给咱俩做了什么好吃的。如果她问你见到熊没有,你就说被爷爷打跑了,好不好?”
“不好。”
“为什么不好?”
“因为我们没有见到熊,你也没有和熊打架。”
“好吧。那爷爷带你去小河边钓会儿鱼,你替爷爷撒个谎好不好?”
“不好。”
“为什么呀?”
“你没有带鱼竿!”
“谁说的?”
爷爷走到小河边的河滩上,寻到一丛野燕麦,张开手掌,搓着野燕麦的麦穗,把颗粒倒在背包里。搓了一把又一把,一把又一把。
“小鱼吃野燕麦吗?我们要做个鱼钩吗?”
爷爷摇摇头。引着宝云朝小河的下游又走了一会儿,在看得见村庄的地方,一处略显宽阔的河滩,面朝小河站住了。
“你要不要扔一点儿呢?”
爷爷掏出一大把燕麦。宝云接过来,学着爷爷的样子,朝小河里抛洒着。
河水缓缓地流淌着,把野燕麦的壳皮漂浮到了下游。等野燕麦快抛洒完的时候,宝云看到一群群的鱼游过来,它们露出黑黑的脊背,有的比宝云的脚还要大。
宝云下意识地退后一步。
“好胖的鱼,爷爷。”
“嗯。”
“这就是你说的钓鱼吗?”
“嗯。好看不?”
“不好看。”
山里的天色暗下来得早,下午六点左右,晚霞便笼罩了整个山顶。处处一片金灿,一瞬间又变得如红色金鱼的鳞片;转眼又变成了红绸裹挟的谷穗,整个山村漫上了一层红色。
在望见梧桐树的农田小径上,爷爷停下脚步,折了一束巴根草,量了量宝云的脑袋,又摘了一些野菊花,编了一朵野菊花冠。在花冠花环的中间,又嵌进一支红色的蔷薇。
“爷爷,你好厉害啊!真好看!”
“那是当然。”
爷爷把花冠戴在宝云的脑袋上,但花冠顺着宝云的鼻子、耳朵,滑落到了脖子上。
“哼!真没有见过你这样笨的老年人!都量过我的脑袋了,还做成这样!”
爷爷笑了笑,没有说话,把花冠小心地取下来,前后稍稍倾斜着,重新戴在了宝云的脑袋上。
“真是很漂亮啊,宝云。”
“好吧。我原谅你了。我小心一点儿,不低头就是了。”
爷爷和宝云走到梧桐树下时,晚霞也快要消失了,上空正中的天色现出澄碧的镜面,最遥遠的夏日星辰,闪烁着微微的醒目光芒。爷爷仰面看着梧桐树冠,轻轻拍了拍树干。
院子里的水井边摆了一张小桌,桌子下面的水桶里泡着一个西瓜。
奶奶闻声,从厨房里出来。
“很机灵的爷俩嘛,刚摆好饭菜,就回到家来了。有什么大发现没有啊?”
“爷爷和一只熊打了一架!”
“啊!真了不起呐!”
爷爷拍拍宝云的肩膀,笑着把她头上的花冠取下来,走到奶奶身前,把花冠轻轻地戴上。花冠刚好齐着奶奶的耳际和额头。爷爷退后一步,满意地看着,笑着握了握拳头。
“骗子!”宝云看得目瞪口呆。
责任编辑:赵思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