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的狐狸

陈建明

夏天的夜晚，月亮爬过大山，一跃而攀上天空，将银色的光辉洒在大地上。小河上有一座石桥，妈妈正在石桥下浣洗衣服。月亮像个调皮的孩子，悄悄爬上来了。它悄悄地将白玉盘的影子投射在河面上，随流水一晃一晃。

“月亮掉到河里了！”有个小孩站在河岸上惊喜地喊。他满怀希冀地等着妈妈给自己捞月亮。可妈妈只笑了笑，还是低头自顾刷洗着衣物，也顺带将水里的月亮给洗了洗。

妈妈洗月亮干吗呢？月亮干净亮堂了，好照亮回家的路。

大狐狸病了，

二狐狸瞧，

三狐狸买药，

四狐狸熬，

五狐狸死了，

六狐狸抬，

七狐狸挖坑，

八狐狸埋，

九狐狸哭泣，

十狐狸问你为何哭？

九狐狸说老五一去不回来……

九只狐狸在月亮下唱歌，还有一只浑身皮毛雪白。

最近，阿忆迷上了狐狸的故事。村里的赟哥哥不知从哪里学来的，不但教给了他这首狐狸谣，还给他讲了一个神秘的传说。赟哥哥说，在满月的晚上，如果有人侥幸看到在月亮下唱歌的白狐狸的话，可以向它提一个问题，不管是什么样的问题，都会得到满意的答案。若是向它许一个愿，心中所想之事就能实现。

赟哥哥戴眼镜，一屋子的书都读过，是个不折不扣的学霸，阿忆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为了邂逅狐狸，哪怕只有一丝丝希望，阿忆也常常在有月亮的晚上跑到野地里去。夏夜的田野里，萤火虫飞舞，蛙声此起彼伏，虫儿在弹琴。脚下窜来窜去的不知是野兔还是青蛙。被太阳炙烤了一日的土地，暑热一退，便开始了盛大的田园演奏会。草丛里窸窸窣窣的不知是蛇还是鼠。每一种动物似乎都在这个凉爽的夜晚出来晒月亮了。它们一边开心地唱歌一边晒月亮。

月亮照在碧绿的菜畦上，给蔬菜瓜果蒙上了一层轻纱。紫红的茄子、碧绿的辣椒、青里透红的西红柿……像是五颜六色的灯笼挂满了矮树。

这一切，可比待在家里守着孤灯写作业有趣多了！

阿忆竖起耳朵，雷达般搜索着那些躲在草丛里的小动物，侧耳倾听那些此起彼伏的蛙声蝉鸣，一抬头望见了天上的月亮。他希望在月亮最圆最亮的时候，可以碰见一只白色的狐狸。它不是躲在草丛里的小兔子，也不是鬼鬼祟祟的蛇鼠，更不是聒噪的青蛙，它是一只特别的白狐狸。当然，阿忆并不管它是从山林子里窜出来的，还是从草窠子里钻出来的，或者是骑着月亮从云朵里飞下来的，只要它出现就好了。

阿忆眼睛一眨不眨地等着。等传说中那只蹲在高高的树梢上晒月亮的白狐狸，等它晒够了，“哧溜”一声从树下爬下来。这时，它便会看到在树下虔诚等待的小孩了。

“小孩，小孩，你想要什么？”

阿忆就像一只欢快的小兽般在月亮下蹦蹦跳跳着。狐狸还是一如既往地没有出现，但这芬芳的泥土气息和奇妙的大自然还是让他感到无比的快乐。有那么一瞬间，阿忆甚至觉得也许自己就是一只狐狸。

忽然，前方一片开阔的瓜地映入眼帘。那是村里的单身汉王二叔种的瓜地。地的东头是一片墨绿的西瓜地，西瓜还未成熟，一只只拳头大的翠皮西瓜横卧在绿叶间。而地西头则是一片香瓜地，碧绿的藤蔓间，白玉般的香瓜正熟了，散发出一阵阵诱人的香味。

地里头没有人，看守瓜地的王二叔或许回家吃饭去了，或许他根本不守，谁会来偷几只香瓜呢？

然而，夜游的阿忆却被香气吸引了。那清新香甜的气味像是一把钩子，勾着阿忆喉咙里的馋虫。

“摘个香瓜不算偷吧？王二叔可大方了，对我和妹妹是真的好。他在的话兴许还会主动叫我吃瓜呢！”

阿忆说服了自己，一只脚慢慢地踏进瓜地。

此时，周遭静悄悄的。刚刚还在田埂下唱歌的青蛙和虫儿一齐噤声了。就连天上的月亮也偷偷地钻进了云层。

趁着静夜无边，阿忆偷偷地将脚踏进瓜田，下一秒又縮回来。他想起了妈妈经常告诫他的：“小时偷针，大时偷金。”班主任蔡老师也常常跟他们说：“要做一个诚实的孩子。”

忽然之间，他觉得暗处有许多双眼睛在盯着自己，一时之间羞愧难当，也忘了要找狐狸的事情了。他撒腿就跑，急匆匆地想要跑回家去，把那些愚蠢而又龌龊的念头丢在身后。

却不曾料，跑得太快，脚下被什么东西一绊，摔倒在地。这一下结结实实地摔在田埂上。过了半晌，他才努力爬起来。忽然，神奇的一幕发生了。眼前，静静地躺卧着一颗圆溜溜的泛着香气的白玉香瓜。此时，它正躺在月亮下，仿佛一个诱人的炸弹，随时都会爆炸。

阿忆警惕地四下望望，田野里寂静无声，没有人，也没有狐狸。

这香瓜打哪里来的呢？估计是白天掉落在草丛，现在草被掀开了，瓜就露出来了。

那么，这就是无主之瓜了，拿了也不算偷。阿忆这样自问自答。犹豫了大概几分钟，他抓起那只瓜儿揣在怀里飞也似的逃之夭夭。

妈妈正在后院辛苦干活，一边剁猪草煮猪食，一边忙着喂猪喂牛。阿忆从厢房里悄悄地溜了进去。他跟妹妹共用一间房。此时，小一岁的妹妹正在窗前咬着笔杆认真写作业。

这个小丫头不但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懂事，还像狗一样的灵敏。看到哥哥天黑了还从外面疯跑回来，她习以为常地翻翻白眼。忽然，她放下功课，凑了过来，在哥哥身上这儿嗅嗅那儿嗅嗅。阿忆警惕地盯着她，手却下意识地紧紧捂住鼓起的衣襟。

咳，这不是欲盖弥彰吗？

下一分钟，那只香瓜便被妹妹抢了过去。

“妈！”紧接着，妹妹便发出惊天动地的喊声。急得阿忆跳起来想要捂住她的嘴。那边妈妈却早已经听到妹妹尖锐刺耳的呼喊声。以为兄妹俩又干起来了，妈妈赶紧丢下活儿跑了过来。妹妹胜利般地举着那个香瓜，献宝似地说：“妈妈，你快来看！”

这天晚上，就连月亮也不忍直视躲进了云层里。夜很深了，阿忆还跪在堂屋前祖宗的牌位下。在这之前，妈妈在屋前的菜架上折了一根长长的竹条儿，狠狠地抽了他一顿，直抽得他身上一道道血条。

妈妈一边抽一边怒气冲冲地说：“叫你不学好！叫你去偷瓜！”

阿忆跪在地上，双手抱着头，委屈地分辨：“我没有偷！我没有偷！那瓜是我在地上捡的！”

妈妈可不信他的鬼话呢。妈妈一边狠狠地抽，一边怒其不争地数落：“哪里会有瓜捡？瓜田李下，各避前嫌，你倒好，跑到人家瓜田边上去捡瓜了！叫我怎么跟你父亲交代？”

说到父亲，两人一齐不作声了。阿忆咬着牙关任由竹条落在自己身上，小小的人儿忍住身体的疼痛，硬是一声不吭。妈妈劈头盖脸地抽了一通，也打累了，扔下他又干活去。

阿忆跪在祖宗们的牌位前，心里悔恨交加，又觉得很委屈。妈妈没有说让他起来他也不敢动。

夜静悄悄的，妹妹已经知趣地回去写作业了。妈妈还在后院忙碌。确定四周没有人，阿忆终于忍不住软弱地抽噎了起来。他想，那只香瓜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在自己想要走的时候出现，一定是狐狸送给自己的。可自己除了想吃香瓜，更想念爸爸呀。为什么狐狸不实现自己这个愿望呢？

阿忆背上、臂上被妈妈抽红的地方火辣辣地疼。一疼他就更想爸爸了。在外地工作的爸爸还是一年多前回来过一次。那次给自己买了一个心爱的遥控飞机玩具，还给妹妹买了好看的发卡和娃娃，两兄妹兴奋了一整个春节。可自从那以后，爸爸再也没有回来。阿忆想念爸爸了，妹妹也是。可是兄妹俩谁也不敢问妈妈要爸爸。因为，妈妈经常在夜晚偷偷地哭。

阿忆一边哭一边想着不知躲在哪里的小狐狸，更想着爸爸。哭着哭着，他又困又累，就这样跪趴在神龛前的凳子上睡着了，等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床上，而窗外，天已经亮了。

第二天，妈妈便亲自领着他将那只香瓜给王二叔送了回去。果不出阿忆所料，王二叔笑呵呵地说：“一只香瓜算什么，阿忆妈你也太认真了。阿忆和阿兰这两孩子乖得很，我正想给你们送香瓜来呢，这不，都准备好了。走，顺便送你们回去吧！”

妈妈的脸不知为什么红了。她还在跟王二叔客气，阿忆却从妈妈的臂弯里挣扎着探出头来说：“二叔，香瓜我真的是捡的，噜，就在那儿捡的。”

王二叔笑得更欢畅了，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妈妈回过身来拍了他一下，转身跟王二叔说：“他二叔，你总是对他们兄妹俩这么好，都把他们俩惯坏了。改天我让这皮小子来帮你干活。”

虽然得了几个香瓜，但回程的路上阿忆还是闷闷不乐。他觉得王二叔不相信自己。不光二叔，妈妈也不相信自己。为什么大人们宁可不计较也不愿意相信自己说的话呢？阿忆决定把这一切都写进日记本。他在日记本上写的满满的都是想要跟爸爸说的心里话，爸爸一定相信自己。不仅如此，这周蔡老师出的作文题是《爸爸（妈妈），我想对你说》。阿忆将这件事情的前前后后和对爸爸的思念都写了进去。破天荒地，蔡老师给他打了个五星。

星期六的时候，蔡老师来家访，跟妈妈聊了半晌，也不知道说些什么。阿忆在自己房间里写作业。老师走的时候，妈妈的眼睛红红的。蔡老师走后，她切了只香瓜，剔除瓜籽，切成晶莹剔透的小塊，给阿忆送来。妈妈什么也没有说，但阿忆觉得她眼睛里有什么亮晶晶的东西在闪。

隔天正巧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晴天，吃过早饭，不用妈妈吩咐，阿忆便主动地提出来，要帮王二叔去干活。他说，我可以帮二叔摘瓜，还可以帮他守瓜，跑腿也行。

妈妈赞赏地说：“能干了呀，不过你可别只顾吃，吃的比干的活还多哟！”

这时，妹妹在一旁也欣欣然地要跟着去。阿忆还记恨着这小丫头打小报告，害自己挨了一顿胖揍。他朝妹妹做了个鬼脸，自己一个人出了门。

甩掉了妹妹这个尾巴，阿忆心里高兴得很。他一路蹦跳着来到王二叔的瓜地。老远就喊：“二叔！二叔！”

王二叔正忙着摘瓜。有几个人正在地里买瓜。阿忆凑了过去，站在王二叔身边，时而给人递个袋子，时而给人提个筐。小小的人儿在田间飞跑。

一个来买瓜的阿姨夸赞道：“王老二，你这儿子可真聪明能干呀！”

王二叔笑呵呵地点头称是。阿忆的脸有些红了，他擦了擦汗，干得更卖力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王二叔将准备好的饭菜拨了一半给阿忆。阿忆坐在瓜棚里一边吃着香喷喷的老腊肉红豆饭，一边啃着香甜的香瓜，别提有多美了。王二叔躺在竹床上，微笑看着眼前狼吞虎咽的小子，仿佛是自己的亲儿子，越看越喜欢。

中午，爷俩就在瓜棚里美美地睡了一觉。

下午的时候，趁着天凉快一些，王二叔便开始赶阿忆回家，说着又摘了几个瓜给阿忆，让他带回家去吃。

阿忆磨磨蹭蹭地不肯走。

“二叔，要不我今晚就在这里陪你守瓜吧？”

“你小子就不念书了？明天还得上学呢！”

“二叔，你天天晚上守瓜吗？”

“你这小子还是惦着来玩吧？我这守瓜又不是守人，只是赶赶野兽。”

说着，他从棚子里捡拾出一大袋早就备好的烂瓜，有些是被什么虫咬烂的，有些则是被一些什么动物啃坏的，都只能拿来喂猪了。

阿忆看着这些触目惊心的坏掉了的瓜，不禁问：“二叔，怎么这么多烂掉了的呀？难道老鼠、虫子都来偷瓜了？”

“还有更厉害的大家伙呢。这不是在山脚下嘛。”

王二叔将阿忆送回家，顺便将烂了的瓜提上给阿忆妈妈喂猪。他在阿忆家里待了一会儿，手脚不停，一眨眼的工夫修好了坏掉的猪圈，又帮忙抹好门前的柴火灶。天快黑了，妈妈正在烧柴火，紧着眉头，脸却被火苗映得红通通的。

临走时，阿忆眼巴巴地扯着他的衣角说：“二叔，下周还有活干吗？下周六我还来哦。”王二叔眨了眨眼睛，这话不正说到自己心坎上了吗？

好不容易挨到下周五，放学后，阿忆跟妈妈了声招呼，追风似的朝着王二叔的瓜地飞奔而来。

他心想，不会香瓜都卖完了吧。在这一星期里，他每天都惦记着二叔的瓜地。

隔了老远，阿忆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忙碌着。不过不是在这边，而是在东边的西瓜地里。他揪着心朝香瓜地里一看，果不然，香瓜只剩七零八落的几个了，个个像是被霜打蔫了似的，躲在藤蔓之中。

阿忆沮丧了一小会儿，马上又恢复了活力。香瓜虽然落摊了，但那边的西瓜又快成熟了，而且长势是如此喜人。一个个滚圆碧绿的，匍匐在地里。

王二叔正在西瓜地里给西瓜打秧掐苗。

阿忆跑过来，跟在二叔的屁股后面，像只喜鹊般叽叽喳喳地问：“二叔，为什么要掐掉西瓜秧呀？”

“苗多了就影响结果。就像人一样，心思太杂，就读不好书。”

“二叔，你天天晚上在这里，有没有看见过狐狸？一只白色的狐狸。”

王二叔回过头来奇怪地望了望这小子，似乎弄不懂为什么这个小脑袋里会有这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

“狐狸倒是没有看到过，野鸡、野狗、黄鼠狼、山猫倒是看过不少，野猪也有。”

“就没有看到过狐狸吗？”阿忆失望地喃喃自语。

转瞬，他就被瓜地边上的刺蓬里飞过的一只五彩斑斓的野鸡给吸引住了，雀跃着去撵野鸡，直到将野鸡撵得飞到深深的刺蓬里不见了踪影为止。虽然野鸡不见了，但他在刺蓬里发现了一窝带斑纹的鸟蛋。

阿忆小心翼翼地捧着鸟蛋跑回王二叔身边，开心地大喊：“看！我找到一窝鸟蛋了！”

王二叔笑眯眯地说：“你倒高兴了，等下鸟妈妈回来不见了窝和蛋，上哪去找呀？”

阿忆憨笑着摸了摸脑袋，打消了想要将鸟蛋烤来吃的主意，悄悄地将鸟窝连同鸟蛋一齐送了回去。

王二叔晚上要回家吃饭洗漱，顺便将阿忆送回家。阿忆却执意要留在瓜棚里跟他一起守夜。正好明天是周末不用上課，拗不过阿忆的哀求，王二叔特地跑到阿忆家里，征得阿忆妈妈的首肯后，才放心让他跟着去瓜地里过夜。

夏夜的瓜地里，凉风习习，蟋蟀和青蛙在角落里一唱一和。宽阔的竹凉床上吊着一盏昏黄的马灯，飞蛾绕着马灯飞来飞去。王二叔干脆将马灯熄灭了，棚子上方只剩下一缕淡淡的月色。一大一小两人肩并肩地躺在竹床上乘凉扯白话。

在乡里，人们将讲故事称之为扯白话。阿忆最喜欢听人扯白话了，尤其是在这样风清月白的野外。他高兴得一会儿在竹床上翻筋斗，一会儿又仰头看头顶上的月亮，一会儿又逮住一只飞来飞去的蛾子。

“二叔，给我讲个故事吧！”

“好好好，讲个白娘子的故事吧。从前，在西湖边上……”

阿忆安静了下来，黑夜里两个圆碌碌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地听着故事。

讲完了白娘子和许仙的故事，二叔又讲梅山故事。传说山上万物都有神灵，山有山神，兽有兽灵，树有树精。王家祖上的一个老太爷据说就是山里的一条白蛇成精而化。据说山里每发一次大的山洪，便是有一条山里的巨蛇要化龙了。等到化龙的那一天，天上风驰电掣，地上山洪暴发，平时浅浅的小山溪一夜之间涨满了水。借着这阵雨势和水势，大蛇趁机就化龙入海了……

阿忆听得传神，半晌没有出声。王二叔以为他睡着了，低下头去一瞅，只见阿忆那双亮晶晶的大眼还兀自在黑夜里一闪一闪。

王二叔轻轻地拍了拍他：“睡吧，孩子。”

阿忆忽然问：“二叔，你听说过狐狸的故事吗？”

“当然啦，狐狸报恩的故事多着呢。你问这个干吗？”

“二叔，那我们山上有狐狸吗？”

“那倒不清楚，或许有或许没有。”

阿忆沉默了许久，久得王二叔几乎以为他睡着了，忽然又问：“二叔，我爸爸为什么老也不回来？”

王二叔呆了呆，想了一下，指着天上的月亮对他说：“爸爸不回来肯定是在忙他的事情。你想爸爸，爸爸也在想你。他就像天上的月亮和星星在看着你呢。你听妈妈的话，乖乖读书，做个好孩子，爸爸兴许明天就回来了！”

阿忆听到这番话似懂非懂，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睡到半夜时分，阿忆猛然被一种声音从梦中惊醒过来。那是一种动物喘着粗气的声音，好似家里养的老母猪护崽时那种低沉而又焦躁的喘气声。阿忆习惯性地坐起来喊了声：“二叔！”

只听到二叔焦急的声音从外面传来：“阿忆，你可千万别下地，也别出来！”

阿忆知道一定是从山上下来了什么动物，所以他听话地缩在床上，一动也不动。此时，月儿已经西垂。外面乌漆麻黑，他侧躺在竹床上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只听到二叔一手持竹竿，一手拿柴刀，正用刀背大力敲击着竹竿，嘴里还大声呼喊着：“哦嗬！哦嗬！”

阿忆知道二叔这是在驱赶野兽，也不知道今晚是来了什么厉害的家伙，竟然让见过风浪的二叔都紧张成这样。

阿忆传神听着外边的动静，等着二叔将野兽赶跑回来睡觉。

忽然，听到二叔“哎呦”一声，好似跌了一跤。阿忆紧张地叫了声：“二叔！”

二叔并没有回答，只听到低声呻吟。

阿忆急了，他也顾不上害怕，一个翻身就跳下床，出了瓜棚。朦朦胧胧的夜色里，阿忆睁大眼望去，只见二叔正跪倒在地里呻吟着，好似扭伤了。而墨绿墨绿的西瓜地里，几头像猪一样，却比猪略小的动物正在哐哧哐哧地啃着西瓜。二叔见到阿忆出来了，顾不上自己，一边挣扎着站起来，一边大喊：“阿忆不要出来！”

他这一喊，惊动了正在狂啃西瓜的野兽，它们警惕地张望了一下，接着恼怒地朝着二叔奔去。眼看着二叔就要陷入危险中，阿忆忽然觉得勇气倍增，浑然不觉得害怕了。他随手拾起大块的土疙瘩就朝那几只野兽扔去。一边扔还一边学着二叔喊：“哦嗬！哦嗬！”

那几只野兽迟疑了一下，又朝着阿忆这个方向奔来。

这时，月亮又钻出了云层，将两三只野兽和勇敢的孩子一齐映照在清辉里。阿忆回过身撒腿就往田埂上跑，一边跑一边回头扔土疙瘩。那大大小小的三只野兽正在身后撵着他追。他冲上田埂，绕了个弯，又跑下田地，再绕个弯，又冲上田埂。绕了几圈后，其中一只野兽忽然发起怒来，它四蹄着地，低头怒吼着，一头朝着阿忆冲过来。阿忆来不及转弯，便一侧身，让它从身边险险冲过去，自己却不小心被这冲势给带了一下，一个重心不稳，连人带兽都跌下了高高的田埂。

等阿忆从昏迷中醒来，已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他仿佛做了一个梦，刚睁开沉重的双眼，便听到妈妈正低低地哭泣着在跟谁说话。

“都怪我，这孩子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叫我怎么跟他死去的父亲交代呢！孩子到现在还不知道他爸因为救人而牺牲了。”

“阿忆妈，医生说了，孩子只是摔断了腿，没有大问题。这孩子怎么这么勇敢呢，小小的人儿敢跟三头野猪斗，还摔坏了一头野猪。幸亏他没事，要是有事，估计王二一辈子都不敢来见你了。这孩子，跟他爸爸真像！”

顿时，阿忆如同五雷轰顶，两行泪水止不住从眼角流下来。他又缓缓闭上了眼睛。他知道自己的确是个勇敢的孩子，勇敢的孩子一定会睁开眼睛面对这一切的。可现在，他只想让自己多睡一会。

他又做了个梦。

银白色的月亮下，妈妈正在河里洗衣服。一个小孩坐在田埂上唱：

大狐狸病了，

二狐狸瞧，

三狐狸买药，

四狐狸熬，

五狐狸死了，

六狐狸抬，

七狐狸挖坑，

八狐狸埋，

九狐狸哭泣，

十狐狸问你为何哭？

九狐狸说老五一去不回来……

狐狸说：“小孩小孩，你想要什么？”

责任编辑：柴思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