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雅洪(南京艺术学院 设计学院,江苏 南京 210013)
“廊桥”一词由近代著名建筑学家刘敦桢首次提出。关于廊桥的文字记录从古诗词歌赋中可探寻,如韩愈《陪杜侍御游湘西两寺独宿有题一首因献杨常侍》中“剖竹走泉源,开廊架崖广”。过泉源,开辟廊道,造屋宇;白居易《修香山寺记》中“有登寺桥一所,连桥廊七间”。桥廊意指桥上的廊屋有七间,可见规模。晚清时期何德润:“尽览廊桥,集风云之思,沉吟古今。”古文献记载有“亭桥”“虹桥”之称,南方各地称谓丰富有趣,如苏州吴中地区“和桥”和拙政园里的“小飞虹”、泰顺“蜈蚣桥”、庆元“鹊巢桥、周宁“虾蛄桥”、松溪“饭筷桥”、寿宁“厝桥”,湘鄂桂等地区的侗族聚落称“风雨桥”和“福桥”,还有“屋桥”“柴桥”“花桥”“瓦桥”等,更有“水上宫殿”之美谓。按照廊桥的结构和材质大致可分为虹桥、平梁木廊桥、八字撑木构廊桥、木拱廊桥、贯木拱廊桥、石拱廊桥等,由地域差异、风水人文引申的称呼,弥见其神秘而丰饶的文化内涵。《中国土木建筑百科词典桥梁工程》解释为:“所谓‘廊桥’,是在桥面以上立柱构顶,桥面形成长廊式的走道的桥梁。”“廊桥”已成为最广泛通识的用词,它是亭台楼阁与桥梁的珠联璧合。正如清代潘江《寓长干寺诗》中的美句:“六代楼亭桥水绕,三山江树渚烟平。”
许慎 《说文解字》 中,“梁”与“桥”互为解释。“‘梁’水桥也。从木从水,刅声。‘桥’,水梁也,从木,乔声,高而曲也”。“水梁者,水中之梁也,梁者,宫室所以关举南北者也。然其字本从水,则桥梁其本义而栋梁其假借也”。《段氏说文解字注》释义:“水阔者,必木与木相接,一其际也。”《说文解字注》的解释“梁之字用木跨水,则今之桥也”间接说明“梁”先于“桥”,揭示了桥的起源。
有学者推断,桥的技术起源为余姚河姆渡遗址发现的干栏(阑)式建筑形制。桥的建造在于梁的产生,至今虽未发现原始时期拱形建筑或拱形桥的痕迹,据考古分析,原始桥的最初形态应是简单的横梁跨水。随着建筑建造水平的提升,出现了干栏(阑)式结构,很可能这项技术被同时运用到原始桥梁建造中,也为后来桥上架屋技术和榭的出现提供了基础和参照。
最早的廊桥形态难以考证,从古人留下的线索可探寻一二。近代中国建筑史学家刘敦桢曾推测:“故疑廊桥之诞生,或在西汉之前,春秋战国之际。”据史料考证,战国时期的青铜器纹样已出现早期的廊桥形象(图1)。战国时期青铜器宴乐纹铜椭栝上的浅浮雕图案,原栝高5.9厘米,为上海博物馆藏品。观其形制,和今天的平梁木桥相似,它具有梁的架空结构,能够跨水、避雨、休憩和赏玩。四川成都金沙和盐市口附近,分别于2001年和2009年发现两座带“屋”的桥梁,考察结果显示,遗址中两座桥的残骸,均散落着屋瓦,桥的整体结构简朴,考古人员认定其为西汉时期的廊桥。桥上架屋瓦,起初应是为了防止风雨腐蚀桥面,同时为行人遮风挡雨。
图1 摘自《中国图案大系》
廊桥文化或与古代园林建筑中的水榭文化有关。从西周朴素的囿,至秦汉帝王宫苑,再到官署显贵的宅园,逐渐流行成士人贵族游憩赏景的日常休闲活动。水榭作为经典的园林建筑形式,建于水岸边。它是悬空于地面和水边的楼阁形式,架楼阁的廊道下支梁柱,从岸上延伸入水中。水榭又名“台榭”“香榭”“花谢”等。《说文解字》记载:“积土四方为台,台上建屋而无四壁者为榭。”《释名》中所述:“榭者,藉也。藉景而成者也。或水边,或花畔,制亦随态。”又如《公羊传》注:“有室曰寝,无室曰榭。”早期水榭式的建筑形制和功用可从汉代画像石中找到线索(图2-3)。如“泗水取鼎图”中以层次分明的布局,抽象的描绘出人物、动物、建筑的关系,鱼群和船只在凌空的廊道下相互交错,通过超现实的想象,借物喻水。对于建筑形式的刻画而言,大多借用水榭形式或拱桥与廊屋结合,廊屋内秦始皇正襟危坐与水中奋勇捞鼎的景象形成反差,让权利与阶级的关系耐人寻味。此后数百年间,园林景观数量不断扩充,造园技术精湛,配置更加丰富讲究,廊桥既实用又美观的建筑形式受到追捧。明末著名造园家计成的传世之作《园冶》中记载:“奇亭巧榭,构分红紫之丛;层阁重楼,出云霄之上;隐现无穷之态,招摇不尽之春。”此后,在园林布局中,水的占比不断提高,水榭亭台已和池水湖波“捆绑销售”。江南园林造景卓越杰出,不再满足于普通园林建筑形式的变化,廊桥应运而生。如始建于明正德年间的苏州拙政园,内建有两座廊桥,其中一座就是经典的“小飞虹”;浙江湖州,始建于清光绪初年的潜园,其中有廊桥名曰“映带桥”;扬州瘦西湖“五亭桥”始建于清乾隆22年,为青石拱桥,桥上方由短廊连接五座桥亭而得名,为古代园林景观的代表作之一。据说该桥发起人为巡盐御史高恒和扬州盐商,为迎奉乾隆皇帝南巡,仿造北京颐和园内十七孔桥和液池西北五龙亭,工匠奇思幻想,将二者合而为一,触发乾隆怀感琼岛春阴。
图2 “泗水取鼎图”拓片-摘自网络
图3 汉画像石“泗水取鼎图”-摄于徐州汉画像石馆
从中国古代的社会发展来看,秦汉之后发生的三次大规模集中式的迁徙,皆因战乱。黄河流域和长江流域等民众往中国更南的地方躲避战争,尤其是迫使宋室南迁的靖康之变。迁徙将精深的文化、别致的民风民俗和先进的生产力渗入当时发展相对滞后的南部地区,使经济和文化重心南移。南方田肥雨泽气候温和,北方又长期处于战乱纷扰,所以南迁的宗室皇族长久定居。主流的造桥技术被当时掌握先进技术的士工农商带到了浙闽等区域。因此,浙南和闽北地区的桥梁融入了中原和北部的技术和结构,并萌发出新的枝桠。如北宋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中“汴水虹桥”的贯木拱形制,出现在浙南闽北等山区地带,成为世界桥梁中的“活化石”。
文化的流行具有渗透性和延续性,古时园林水榭象征权贵和阶级,平民百姓可望而不可求,廊桥文化的出现,以众筹的方式合建,在一定程度上解放了普通群体的精神需求,因此迅速发展和流行起来。现存中国廊桥大多集中于南方山区。明代文学家王世懋 《闽部疏》中赞誉:“闽中桥梁甲天下。虽山坳细涧,皆以巨石梁之上施榱栋(屋椽及栋梁),都极壮丽。”初来闽地的王世懋被廊桥美轮美奂、独具韵味的形态所折服,“初谓山间木石易办,已乃知非得已”。造桥用料多为石木,浙闽交界一带树荫繁茂,且多山石,采料便捷,为建造廊桥提供有利的条件。“盖闽水怒而善崩,故以数十重重木压之”,因地势险要,每逢大雨,山崩洪猛,所以廊桥的拱基木材多用粗大硬实的重柱,桥梁上也压重木做梁柱支撑檐顶以增加桥的重量,抵御强悍的风雨。廊桥的功能很多,可归纳为:涉河、遮蔽风雨、休憩、纳凉、交流、行商、文娱活动、览胜、聚餐、祭祀、固风水、镇魇等。方寸之地,几乎容纳所有民间活动。
古人定义桥梁皆立于水之上,但闽北廊桥并不只为“跨水”而造。福建省南平市延平区宝珠村有三座桥,其中一座名为“接龙桥”,接龙桥建在村子的山坳上,为一座古老的“旱桥”。称“旱桥”并不是因桥下水流干涸,而是它建造之初就选址在无溪水河道的农田上。它的建造目的并不是为了“跨水”,却与风有关。据当地人介绍,这座桥的建造目的在于“把风”,另外两座桥则“把水”,于是三座桥便将村庄的“风水”凝聚起来。古人建桥,首要选址,能揽收风水是必须条件。“风水”在《葬书》中解释为:“气,乘风则散,界水则止;古人聚之使不散,行之使有止,故谓之风水。”廊桥大多建于溪流河道的下游出水处的“地门”,为锁住从上游“天门”处贯穿村落“不尽财源滚滚来”的流水,谓“关锁”。这座只为“风”而建的“接龙桥”,在经济困难的时代亦属罕见。
福建省政和县地貌多山丘,水流充裕。第三次文物普查记录,现存各类廊桥有102座,其中石拱廊桥46座,贯木拱廊桥7座,49座平梁木廊桥,且保留数量较多,大部分保持使用,逐渐被学术界关注,部分还作为文旅产业开发和宣传。新中国成立至改革开放以来,兴建并使用的廊桥不在少数,山峦地区行人多于车辆,河面较小,是建设廊桥的前提条件。政和县廊桥的使用率也在不断提高,一是在气候多变的山丘地区,廊桥能够遮阳避雨,提高老少出行的舒适度,同时保证行人安全流通;再是桥内整齐排列的立柱形成一道道隔挡,将桥两侧围栏均匀分割成凹字形空间,连廊铺设座椅,使驻足的小群体之间互不干扰。2009年出版的《政和廊桥》收入政和各类廊桥相关文章约45篇。坂头花桥作为县保护单位,在当地具有较高知名度,花桥内部装饰饱满,出类拔萃,集中体现政和古代廊桥文化特征和古建筑绘画技艺。花桥上建有文昌阁,在闽北廊桥中较罕见,桥内节日活动频繁,保留较原始的地域风貌,更有“金桥”美称。相关研究文章不少于4篇,大致描绘出坂头花桥外貌结构和内部空间布置,使读者对花桥有基本认识。
花桥始建于1511年(明正德辛末年),目前保留的结构为单孔石拱木构廊桥,桥内犹如书画长廊。政和县志(民国铅印本)卷五录:“花桥,位于坂头村,明副使陈桓建成,咸丰辛酉年里人,陈梦庚掬石重建,民国癸丑,火,陈章炎等复募建。”文字简短地道出花桥前世今生。坂头花桥(图4)位于政和县杨源乡坂头村蟠溪下游处,横跨南北,坐西朝东,西面一排为供奉,东面开窗可观景。花桥的拱圈位于溪流的正中央,桥上木构建筑与拱圈位置并不对称,而是往南偏移2.5米,垂直于三教合一的洞宫山脉。现桥头东南入口处有1998年所立的石碑,碑上题名“坂头花桥”。桥内还有二块旧碑,题为“重修碑记”,落款均为“道光二十年孟冬月吉旦”,记录花桥的大致营造信息和募捐明细。咸丰元年(1851年),花桥被洪水冲垮,于1853年,由陈桓后人陈梦庚“掬石重建”。石拱桥的抗压性高于木拱桥,虽起步较晚,但发展迅速,常见于明清时期的山水画作中,如“垂虹桥”始建宋朝,原为木桥,遭损毁后改为石桥。花桥最初营造应为木拱材质,后人为抵御山洪,遂施石料加固桥墩,靠近拱圈部分为大小均匀的石砖,周围采用形状不均的石块填充。民国元年,花桥大火遭受重创,3年后筹资重建,至民国11年完工。受各种因素的影响,廊桥修造时间有长短,花桥的复建耗费8年时间,推测其原因:一是民国初期的这场大火烧毁了花桥,殃及周边住宅,损失严重,需要筹备大量资金;二是花桥有烦琐的工艺要求和复杂的装饰,需要时间跋山涉水地搜寻造桥工匠。廊桥建造分工细致,有正绳(主墨)、副绳、雕刻、油漆、绘画、塑像、板筑、泥人、日家、砌基和克择等,大多数工匠从周边各县聚集而来。如1984年重修花桥时留有木匾,题字“花桥小编”,记录了花桥历史大事记以及84年重修情况,当时派遣工作小组人员四出劝募:“各地仁人君子,乐善好施,不吝募舍,解囊相助。”花桥经历两次毁坏和重建,每次重建都由初建者的后世子孙发起,通过本地及周边村民共同捐资筹建。前人捐资造桥、庙、祠堂等都属善举,如“有民人江寿民,素任修桥恤嫠诸事,一郡称善人”。闽北人将修桥视为功德,可荫庇后代的福祉。古代廊桥建造和修葺需要大量人力和财力,大部分由当地人筹集资金或自愿无偿出力,有的廊桥为衣锦还乡的达官显贵号召募捐或自建。
图4 花桥东面外立面摄影图片
花桥始建者陈桓(1481-1552),号盘溪,历任户部主事员外郎、知府,卸任归乡后御赐中宪大夫。正德六年,陈桓参加明武宗殿试,获二甲进士第一,随即衣锦还乡。他见两岸村民往来不便,上书明武宗获批,遂捐资建造。廊桥的建筑规模也有严格等级规范,现存花桥保留初建时的规模,主楼三层翘檐,为典型的重檐歇山顶,檐头大而挑,乃陈公的社会地位象征。前有明代贤官陈桓,后有其裔孙陈文礼,为清代良吏,二人皆是坂头村人人称颂的品贤德善与才华兼备之人。当地许多文人为花桥赋诗兼有对二人的美赞和称颂。如:“蟠溪花桥有神龛,共仰名宦陈二翁。执政稳扎又怜民,更羡桥横享殊荣。”民初重建花桥时,村民感念陈氏二公的功德,将二人泥塑供奉于花桥南边的神龛中。考察其创建者陈桓的资料可追溯其名称和形貌来由。据明史资料显示,陈桓曾参与道教教派“白莲教”,据风水师观测,蟠溪如盛开的地莲,坂头月山如莲盘。故陈桓起号为“盘溪”。在建设花桥时,有意将上方楼阁建成圆形“莲盘”,四周重檐翘角更加挑高,形如盛开的莲瓣,生机盎然。左右两边并建莲花亭。桥内正中观音殿上方开八边形藻井,中心木刻出直径约1.5米粉白莲花,立体莲瓣向四周绽放,气势生动,花桥因此得名。
今所见花桥大致为1982年时修缮后的样貌,由当地村民们共同募捐筹建,根据村中老辈的记忆进行复貌。虽个别细节处理不当,如阁楼部分窗面被涂上突兀的绿色底漆,但大体保留民国初期的风样。此后,捐资、建造及管理人员名单皆详细记录于梁栋之上。粗略计算约40余处横梁上附白纸,以黑墨记录不同时期募捐者的姓名、户籍和捐资明细等。不同时期留下的10余块长方形木匾也有名录记序,在花桥东南门玄关的左右两侧墙上,分别挂约1平米大小旧竹扁记录2001-2003年期间捐资人员名单和数额,同时期还立有黑色石碑描金字记录2002-2003重修碑记和功德碑。柳宗元《梓人传》中提到杨氏木工匠师建造宫室,在完工时“书于上栋曰:‘某年某月某日建。’则其姓字也,凡执用之工不在列。”花桥数次修建,凡主副工匠皆记录在梁栋之上。如图5为民国初年主要司工匠人的职能、等级、户籍和姓字。桥东南出口玄关上栋有约1.5平米的长方形木匾上记录了1984年重修的主要司工和管理人员名目。
图5 花桥内部中段横梁上方民国初年司工名单
花桥具有浓厚的文学表现力,体现出承传育学的崇学氛围,是传统聚落学风的典例。从装饰内容看,花桥是文人施展才艺的书画展馆,其蓬荜满盈之景在国内现存的廊桥中也不多见。清初福建按察使周亮工撰《闽小记》,在其桥梁篇赞叹道“闽中桥梁最为巨丽,桥上架屋,翼翼楚楚,无处不堪图画……”花桥内楹联林立,书画纵横,文人雅士执笔置墨彰显才华,犹如字画展厅一般。花桥内有楹联共39副,其中有柱联19副、板联11 副、梁联9 副,7字联、11字联、13字联等。经由文化考古学者收集相关诗歌文集著录于《花桥语丝—政和县坂头村文集》和《云根诗联》中。大多赞叹桥的宏伟,周围秀丽景致或歌颂情怀。花桥楹联偏重以“人”作为主体表现内容,如作家陈家泌“花间鸟语欢迎我,桥下泉流远送人”以桥景描写和谐的人情往来;再如民国本土文人陈云翥于花桥一层的桥南神龛上题有楹联“遗爱成神苹藻洁蠲民罔智,具瞻想像梓桑恭敬我尤宜”,并入了对家乡的致美和恒久沉醉不已的情感;有的描绘也毫不含蓄,如陈章耀的旷达爽直:“花前过客皆羊叔,桥上行人尽马周”,兼顾桥与人的双向赞美;周维新“谁为夜月吹箫客,尽有春风侧帽人”,借花桥夜景描写诗人萧瑟,隐喻前途迷茫,只得风雅自赏的孤寂。花桥的基本属性被弱化,更多的是借物言志的文人情怀。
从空间角度分析,花桥建设讲究方位,文学舒展结合方位时令,记叙往来者,流露着浓郁的文化意涵。花桥“无门不匾”,桥内四通八法,匾额林立,题字内容多借用方位或以景抒情。桥两端共有东南、东北、西南、西北4处门户,门屏上皆刻凿石匾。东北门:“彼岸仙缘”,常有修道诵经者出此门前往洞宫福地;东南门:“此邦遗爱”,为孝道路,过此路者大多回乡省亲;西南门:“大开甘露”,为旧时茶商进入建州繁华区域经商必走通道;西南门“直步冲霄”通往北方进入浙南,为科考的必经之路。四处门牌16字,映照出人来人往,形色各异的旧日繁华景象。花桥阁楼东西两侧门窗外沿设廊道,站在狭窄的廊道上可见两侧墙上分别写有四个直径约40厘米的大字,西侧面朝洞宫山仙境,写“陶菊周莲”,东侧面朝蟠溪下游,更远处直面东海,写“韩潮苏海”。借古寓今,千古名流之志乃今朝过客向往也。
从建筑功能考察,廊桥与庙堂的关系自古缠绵缱绻,“塔庙凉阴集,亭桥夕照空”。浙南和闽北地区的廊桥上或桥头旁常建庙宇,文昌阁则设于学堂处。“文庙不兴,凡(文)庙同详学校”。清道光之前,政和县共设文庙八处,直到民国都未有新增。花桥集佛、道、儒三教文化于一身,在二层的阁楼上立有匾额题“文昌阁”,是当时兴办学堂与花桥密切相关的标志。现存匾额应是改革开放初期,花桥修复时所题。文昌阁内供奉有“魁星”当地人或称“书神”,民国20年(1931年),全县第一所私立学校设于坂头村内,创办人是近代文人陈云翥。曾作诗序《花桥二十四景》,描述的正是花桥之四季美景。诗序第一篇题作“魁阁书声”,句中描绘魁阁中的文人“高唱”“苦吟”之声,可见,民国时阁楼不仅供奉有魁星,还有民末时期文人的朗朗叹息。楼阁共设5间房,主楼3间,东西偏楼各1间。据村民口述,主楼正中房间,曾是学者们聚集辩论的场所。据传古时每年阁楼举行一次宴会,宴请当年取得功名的陈氏子弟。
重视镇魇是传统廊桥的典型表现形式。花桥的镇魇形式将功能与科学融为一体。廊桥“中多设神佛像,香火甚严,亦厌镇意也”。设佛龛,用以“镇桥”。自古以来,廊桥皆波折多难,常遭遇自然灾害和人为损毁,百姓把自身“不顺不祥”和廊桥的经历关联,一并寄寓到封建迷信之中。因此,工匠造桥时,在结构、材料和形态上不断改进以达到稳固的目的。桥上窗口作暗八仙之形;桥墩处、重檐顶雕护桥兽;桥拱处悬宝剑;挂风铃等。花桥共设神龛九处,与陈桓陈文礼二公相对的北面神龛供奉着“通天圣母”。其他7处神龛均设置于一楼正厅朝东一面。中间主神龛供奉“观世音菩萨”,左侧依次为“魏虞真仙”“林公大王”“真武大帝”“天王菩萨”;右侧依次为“许马将军”“福德正帅”“天王菩萨”。
重檐上,每处檐角均吊挂“风铃”,古时称“铁马”“铎”,还有称“惊鸟铃”“护花铃”,花桥上现保留风铃9处。风铃自古有之,“宋儒人复述太傅之言‘必欲加一转语于圣人之上,乃是释氏之习气,即铃响风响’”。据说花桥的东西南北四方铃作响可预知天气,花桥的东面朝海,北面朝山。从风铃响探知风向。农耕时代没有卫星系统等科学条件,常通过观察周身事物的现象和反复实证,推测天气变化,总结出各种俗语或谚语,如:“春起东风雨绵绵,夏起东风并断泉;秋起东风不相及,冬起东风雪边天”“五月南风下大雨,六月南风井底干”。元末明初娄元礼编著《田家五行》,汇集了吴中地区的农业气象和占卜气候的经验,摘录关于天气谚语广为流传。如上卷的正月篇:“天微阴,东北风,主大熟。谚云:‘岁朝东北,五禾大熟’”“岁日西北风,大水定妨农”“西南风,米贵。南风及东风,皆主旱”等,从不同时令的风向推测晴雨变化,虽不是绝对精确,但在农耕社会具有一定参照价值。有一些说法认为是警示之铃,能听见“魑魅魍魉”之声,或能驱邪镇魇,为无力抵抗灾害的农民带来心理上的慰藉。学界对于“铃铛”溯源,认为它起于远古时期的占卜之术,或始行于印度佛教。“铃铎”亦是佛教和道教法器之一,还被称为“手铎”“风铎”“檐铎”“手铃”“宝铎”等,通常由金、银、铜、铁等金属制造。全国各地多处古迹如佛寺、塔楼、宫殿等建筑屋檐翘角上均挂有铃。视觉角度上,它赋予重檐美观灵动的质感,是一类建筑装饰艺术;声乐角度,它是风之声,清脆悦耳;实用角度,它的存在不仅可以判断风的方位来预估天气,还可以驱鸟类以防止其停留排泄粪便等污染建筑物。
此外,这座花桥下暗藏玄机,或者说是先人智慧体现。资料显示,现存花桥石拱稳固不易毁坏,因是清代后期改建,民初三年再次修葺后保留至今。调研发现,桥拱正中的上方两侧边缘石缝中各镶嵌一柄玄色宝剑(图6)。剑尖露出石缝约4厘米,垂直朝下直指溪面,暴露出的部分剑锋被暗黑色锈迹包裹,尽显沧桑,有村民口传此两柄宝剑可诛杀水涝中的妖邪。剑尖逢涝时能自动伸出,旱时则自动缩回,在不同的条件下延长5-20厘米不等。村里流传的“定妖”之说,大致内容为:洞宫山有两位仙人在此设两柄宝剑,每至夏日狂风暴雨时便有妖邪出没。妖邪混于河流形成猛洪并涌入村庄损毁廊桥。此时桥下两柄宝剑便伸出石缝,直指溪面,震慑妖邪,逼其溃退。贵州等地也有类似做法,同样在石拱风雨桥拱圈上方朝下悬挂有玄色宝剑,称作“斩龙剑”。当地每遇暴雨引发洪水,冲垮桥梁,殃及农田被认为是“蛟龙”“恶龙”闹水作怪,即“走蛟”,村民为护桥,设斩龙剑起到震慑和伏击恶龙的作用。类似的说法也出现在湖南湘西风雨桥,有的工匠常将辟邪用的铁剑埋藏在桥墩下等。有的地方在造桥时将一定数额的钱币用红纸包好,埋于桥桩下面也是相似的用意。其实这些刀剑、照妖镜和其他金属物件等皆作为镇桥的法器,在桥梁的拱券下以放置、悬挂或埋藏等方式以图吉利。诸多现象可看出,各地悬剑的做法大多在石拱桥下进行,且方式较朴素。
图6 花桥拱圈与古剑内嵌结构推测示意图
花桥石拱的石缝中嵌入两柄剑的做法,从技术和结构上来看,也许和石拱施工时的关键技术进行了科学有效的结合。通过石拱结构可知,各拱段砌筑完成后,要安砌拱顶石将石拱合拢,而后勾缝,即用铁片和稠砂浆将石缝塞严并压实,为了防止拱圈变化而产生附应力。更玄妙的地方在于拱圈下两侧离桥底70厘米处均有两处方形开口,口边长约30厘米,对比观察其他地区的古老石拱桥的桥墩,皆无发现此类结构。以现有的物理学知识推测,在暴雨天气,河水上涨时,桥基将承受更高的水压,桥拱下的通风口内原本充满空气,在高涨的水压下,挤压通风口内的空间,水压转换成气压,并向上贯穿,至宝剑手柄处形成积压,释放向下的压力,宝剑着力生出,平衡了拱内气压,桥拱也不至受压变形而崩塌。夏天空气炎热之际,桥体基材受热膨胀也易使拱圈变形,宝剑能够释放空气,保持内外气压平衡,利于桥拱的养护和稳固。因此可以解释花桥下嵌入两柄宝剑的目的,应是石拱施工造诣与“镇桥”吉意的融合作品。
花桥是民众和文人集中举办活动的重要场所,也是闽北民间文化的重要载体。闽北地区节日习俗中有“桥会”活动,它和盛行于吴地的“走三桥”旧俗,以及明清许多文献中记载的“走三桥”“走百病”“走桥”描述的习俗相似。《走百病行》描述:“都城灯市春头盛,大家小家同节令。诸姨新妇及小姑,相约梳妆走百病”“八日至十八日……妇女着白绫衫,队而宵行,谓无腰腿诸疾,曰‘走桥’”,可知明代时走三桥的习俗是在每年正月初八至十八日期间。“童迎紫姑神乞巧,妇人走三桥祈嗣”说明妇女走三桥祈祷生子, “桥会”习俗至少盛行数百年。民间习俗在流传过程中会产生演化,也称“变异现象”。史料记载的“走三桥”都属于元宵节活动,到了闽北、闽西等地区,“走三桥”则是在端午节当天或前一天晚上举行。政和县以及周边乡镇每年五月初五端午节祭屈习俗和“桥会”同时进行。妇女们要走的三座桥,分别为奈何桥(镇前镇水弄桥),银桥(澄源乡富垅桥)和金桥(坂头花桥)。正如潼南丧葬孝歌——破血河(亦称“哭娘经”)的歌词所唱:“西方路上三座桥,金桥银桥奈何桥。金桥上面唐天子,银桥上面地藏王。奈何桥上王氏母,奈何桥下目连娘。”民间传说鬼门关也有三座桥:金桥、银桥、奈何桥。《西游记》第十回《二将军宫门镇鬼 唐太宗地府还魂》中写道,崔太尉领着唐太宗走过金桥、银桥,最后走过奈何桥。
坂头花桥作为“金桥”是走桥活动中的第一座桥。端午节当天太阳初生时,百姓便相继聚集在桥上,参与走桥的人以年长妇女居多。她们通常颈挂弥陀珠,两手揣着厚厚道经文,身穿拜佛念经的灰色大服。走桥前聚集在桥头点蜡烛,焚经纸、元宝和冥币,并供奉斋食。然后从桥头至桥尾,绕着桥中间的案桌来回踱步。据说走桥时,头尾必须走透,期间不能回头,回头不吉。走完七周后,到廊桥的窗口处念诵经文或祈愿。有妇女唱诵:“一个粽子一个装,一个粽子落溪中。一头粽,一头钱,给你扔粽保家运,祝我子孙男女富贵福寿长”,同时往桥下抛掷事先用红纸包裹,再用红绳或五彩绳绑扎好并贯穿了六枚钱币的粽子。
据《荆楚岁时记》记载,端午纔有五色丝和楝叶包粽子的习俗。《续齐谐记》中记载:“世人五日作粽,并带五色丝及楝叶,皆汨罗之遗风也。”绑扎粽子的五彩绳应是古文献所记载的“续命丝”。旧俗于端午节以彩丝系臂,谓可以避灾延寿,故名“续命丝”。宋代,彩丝系臂等端午习俗在江西等南部地区分化出红丝系臂。宋代杨无咎曾作词《齐天乐·端午》:“衫裁艾虎, 更钗袅朱符, 臂缠红缕。”《宋史·礼志十五》:“‘降圣节’前一日,以金缕延寿带、金涂银结续命缕、绯彩罗延寿带、彩丝续命缕分赐百官,节日戴以入”,亦作“续命缕”。又有“长命缕”“辟兵缯”之说法,《孝经援神契》曰:“仲夏茧始出,妇人染练,咸有作务。日月星辰鸟兽之状,文绣金缕,贡献所尊,一名长命缕,一名续命缕,一名辟兵缯。”还有“彩缕”之称,宋代罗愿《尔雅翼·卷九》:“荆楚之俗,五月五日,民并断新竹笋为筒棕,楝叶插头,缠五丝缕,江水中以为辟水厄,士女或楝叶插头,五丝缠臂谓为长命缕。俗言屈原以此日投水,百姓竞以食祭之。汉建武中,长沙人有见人自称三闾大夫者,谓之曰:所祭甚善,常苦为蛟龙所窃,蛟龙畏楝叶五色丝,自今见祭,宜以五色丝合楝叶缚之。所以俗并事之。”到了明清时期,绑扎五色丝作长寿之意还有保留,只是在节日的时候被系在孩童身上。如明万历年,浙江地区有彩索系于孩童之臂的端午习俗。由此可见,这里的“长命索”与后来金银铜材质所打造,挂有五个铃铛的长命锁有密切的关联,只是五色变成了五个吊挂的铃铛。再如清代:“五月五日,名端阳节,祀先祖……采百草射柳为乐,小儿系五色寿丝,亲识作角黍相赠。”
如此,也可以解释政和当地农历九月初九的重阳节(也叫“重九节”)的神秘民俗。重阳节这天,“家里有未满十六岁孩子的,要到各家去讨七色线,请阴阳法师念咒语,把七色线打五个节,挂在小孩子衣襟的钮扣上,祛灾祈福。这天,大奶庙请阴阳法师为孩童‘过关’,凡十六岁以下的男女按岁数(一岁一两)用麻搓成线圈,俗名‘金丝’,在线炉焚化,以祈保佑儿女平安长大”。这里所述七色线打五个结,应是端午的五色“长命缕”的演变和分化,也与孩童的“长命锁”有莫大的关系。
政和坂头花桥始于明正德年间的九江兵备副使陈桓衣锦还乡后的施仁布德,见证了清末明初文士团体飘逸含蓄的才情和诗意。它连接蟠溪两陆成为区域交通要道,历史的洪流一直冲刷着人们的理念,使廊桥坚固、变化。它历经500年沧桑,由最初的“工具”经过人文渗透和历史沉淀而不断充盈,地域的特性影响着廊桥文化持续发展的也是其根源所在。花桥的文化构成是多元的,不仅集结周边地区精工巧匠和文人雅士共同修建,还会聚了士农工商来往穿梭。花桥是特定地域人群对未知事物的憧憬,通过形象立体的建筑装饰来寄物传意,形成独特的桥俗体系。无论何时走过,总能看到花桥上不灭的香火,听见节日期间凝聚的喧嚣,表现出聚落环境下百折不挠,坚韧不屈的的群体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