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清 杨春华
记得我们1973年从插队的农村考进了南京艺术学院版画专业,刚入校的时候兴奋异常,可是等了很久还未见到专业老师,只能跟着其他专业的同学一起上一些基础课。几个月以后听说老师到了,赶紧去校门口迎接,看到一派搬家的模样,我们才知老师也是刚从下放的农村调回学校,顿时也就多了份亲近的感觉。虽然在“文革”中这种事情很常见,但看到朴实的老师和简单的家用品,还是让人挺意外。从此我们就跟张树云老师学起了版画,南京艺术学院也有了版画专业。
三个学生和一位老师像一家人一样,开始了大学的学习生活,自然学习气氛跟其他专业也大不一样,由于学生不多,老师也就他一个,整日价陪着,所以交流甚多。不怕麻烦是张老师的特点,从基础课程到版画技法练习都得张老师管。学版画还得从工具、版材、印刷材料的准备开始,这一切都要张老师一一指点购置,那时候版画挺红火,木刻刀能买到,油墨是印刷用的胶版油墨,就是木版尤其是椴木版太少,造夹版的厂一定不会知道有版画这一说,再说那是统购统销的年代,产量不高,生产又不正常,于是我们就“做石膏版替代木版”。张老师带领我们在厚纸版上涂上调好的石膏,干了后表面再刷上墨汁,就可以练习刻黑白版画,可以随意用,来得方便嘛。磨木刻刀也是张老师教的,要用放大镜看准三棱刀,圆口刀刃口的厚薄是否均匀,磨起来就心中有数,如果只是平平的来回磨,厚薄的原因就会导致刃口弯曲。这些张老师当年教的方法现在都适合用。木刻练习课程中张老师就更费心了,为了提高版画的教育质量,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请来很多校外版画家来学校辅导基础训练、版画技法、版画创作等,尤其是水印木刻的制作方式,给人很深的印象。
版画教学就这样一点点的完善起来,虽然张老师自己就是江苏水印木刻最早的成员,水印木刻是他最擅长的,但他还是带着我们拜访各地的水印木刻专家,了解更多的风格和技法,并去考察苏州桃花坞和上海朵云轩,学习传统水印木刻的制作和其艺术语言的特点。当时南艺的版画教学条件简陋,无法学习三版技术,张老师就领着我们去了浙美版画系,拜访老一辈的版画家,学习铜版画和石版画。他丰富的经历帮助我们掌握了版画艺术的表现方式,也让我们深深体会到张老师的认真和无私。这一切都为版画教学成为南艺的重点课程奠定了基础,也为日后江苏的水印版画源源不断的输出人才,这些都是张老师细心浇灌的结果。同时张老师宽厚、执着的性格也影响着我们版画专业的学习气氛,版画学习生活一向都是十分和睦,我们在商量、探讨中完成学业。老师的作用是多方面的。
老师全心全意地教学,年青的我们却很任性,一次在苏州西山开门办学的时候,恰逢上海有一个“阿尔巴尔亚”画展,那时任何一个国外的画展都十分吸引人,当时为了安全考虑,是不能随便去另一个地方的。然而油画班的“老油条们”居然没打呼就集体出逃上海看展览去了,羡慕煞人。但我们被住在一起的领导连连警告,也就不敢再造次,于是伙同国画班的几个大同学,在西山岛闲逛了一天很晚才回住地,本想吓唬一下领导,以示抗议,心里挺得意,对领导的怒斥浑也没当回事。可是,一进住处瞧见张老师焦虑不安的样子,以及看到我们如释重负的神态,登时让我们内疚不已。他没有多说话,更没讲什么大道理,只有满眼的关怀。不知道话少是张老师的优点还是缺点,反正我们很少看到张老师和领导叽叽呸呸,所以常被忽视。但是他倒是和我们学生的交流多一些,课内课外相处密切和谐,可见大家都做实事和谐群体很容易形成。
个人的性格永远和艺术作品的形成相一致,所以就有了“画如其人”的说法。学生期间我们常和张老师一起画画,也见到不少他很久以前的习作和创作,淳厚、朴实的造型语言非常感动人,虽然没有当时共识的审美图式,没有刻意的表现方法,但平平常常中让人感受不少。我即时正值年少,没有修养,却又喜欢标新立异,爱做些平面文章,搞得花团锦簇,然而在张老师的画前面就总觉得有点“小儿科”。
张老师的作品无论是20世纪三、四十年代还是五、六十年代以后的,都能从内心去感应时代,都能真挚地表达内心的感受,而不只是顺应社会。张老师也从没有追风逐浪,只在平实的表现中体现着他积极、热情的内心。早期抗战时期的木刻和漫画中能见到他的激情和勇气,他对丧国之仇,对政府腐败、无能之恨,无畏地抨击,一身正气。他20世纪五、六十年的版画创作中更多见的是安逸、向上的平和生活,面对新生活、新气象由衷的高兴,色彩也变得丰富雅致。张老师说过:“我不信版画颜色就是那么简单。”该不会是赌气吧,但是那确实是别样的色调,好看极了。在平常的语言方式中尽情尽兴地表达感受,真是好心情,独特的审美不会平白无故的存在,内心的美感大多就是性格所为,深藏不露也总能为观都行知。
上大学那些年正值“文革”期间,好像有很多的批判,也有很多的新生事物产生,大家都随大流去完成绘画创作,迎合宣传的需要,挖空心思设计情节,然后取个一语双关的好题目。而张老师却时时提醒我们在创作中注意语言的表现作用,用自己的感受体会造型的意义。但张老师也反对我常提到“趣味”二字,“‘趣味’总是小了点”,他说。很久以后我们才能明白这种差别的所在。另外,张老师很希望我们从寻常生活中,发现适合自己的内容。
开门办学到处走,有一次和张老师一起去了徐州农村住在一个拖拉机站,下放到过农村的张老师一点也不在乎住的、差吃得简单,每天都是花椒烧萝卜丝。吃饭时张老师总是不停挥动左手,给大家驱赶没完没了的苍蝇。每到一处张老师总和当地人和睦相处,受到大家的尊重。拖拉机站长看大家吃得不好,忙着要给大家改善一下伙食。一天,大家在外面画画刚回到拖拉机站,站长笑眯眯地站在门口,老远就喊:“今天晚上吃了睡觉。”听了挺纳闷,哪天晚上也都得要睡觉呀,干吗非今天呢,听仔细了才知道是“今天晚吃水饺”,心里一阵好乐。张老师的热情、和善使每到一处都能很快和周围人熟悉起来,也总会以那些熟人为对象做肖像创作,从内容到形式语言都是有感而发,出于诚意的表现。在题目取胜的年代这样的画也是不入主流的,但张老师在各个时期都能找到自己的表达内容,未必都能随潮流,但一定是自己真诚的愿望。
不容易被社会认同,就很容易被领导疏远。然而张老师并不在意,却一直和学生很亲近,相处亲密,言谈轻松,即使无意中冲撞了他,也会被他的善意所感化。我那时遇到不同意见爱说“废话”的口头禅,张老师听了没有生气,过一会儿说:“大家都可以发表自己的看法,不能用‘废话’来限制别人。”我听后挺惭愧,也深记在心,从此也学会了多一份宽容。
随后艺术开放年代的到来,绘画界都异常兴奋起来。“求新”成了各种场合的话题,“新”是各种艺术作品的标准,“抽象”“构成”“变形”或者是“民间”“民俗”,要不就是版画学油画、油画学装饰画、国画学素描。热闹得像过年一样,大家争先恐后,见面都说“有什么好想法吗”,替代了问候语。社会又制订了新的共识,大家奋勇向前,从内容到形式都试图有革新,而能获得新的认同。张老师依旧随性而作,没去赶热闹,做了不少的水印风景版画。用刀平直,大气明媚,水印韵味十足。山水之间地阔天远,明朗清澈,沁人肺腑。可见每个人只要注入真切的感受,终能给人以不同的视觉享受,独特的个人审美总会给大家新的启示。新的图式也许只是新的流行。
而后没多久,美术界又归于平静,粗糙表面的语言表现,逐渐由于观念改变而被取代。大家多少有点忘记了一味求新的诱惑。走进现代艺术的画家,自然是义无反顾走下去,其他画家就多种经营了,怀旧复古的,左顾右盼的,小打小闹的什么都有,反正是百花齐放,各得其乐。在万花筒一样的时代里,版画一点都没有落伍,各版种的语言表现力,突飞猛进,在观念的体现中游刃有余。新老版画家都做起了现代元素的游戏,张老师却依旧按照感受做起了细活,他利用水印木刻的语言表现的极限,塑造起了典雅的青花瓷器花瓶、娇艳欲滴的荷花。多层的渲染、细腻透明的色彩变化,让人注视到了某种精神的转化,这仿佛是一种东方文化的特点寄情在有象征意味的事物中,哪怕是普通的清供、花卉、山水间。不需要特别地说明,自然而然的存在,才会有点永恒的意思。艺术原本也并不要什么比较,张老师以人格化语言表述着自己的艺术风格。以性情讲述着自己的愿望。他不会因为顾及社会而故意做些什么,单纯地表现并不在意别人的反应,可以相信这种自在自如将是艺术作品完美的内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