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乐史传奇中的地理书写
——以《绿珠传》《杨太真外传》为中心

2022-07-22 03:46
荆楚理工学院学报 2022年1期
关键词:寰宇外传太平

陈 佳

(山东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乐史(930—1007),抚州宜黄人,由南唐入宋,是著名的文学家、史学家、地理学家。乐史著作宏富,但目前留存的传奇作品仅有《绿珠传》《杨太真外传》两篇,皆取材于史事,两篇传奇尤为明显的特点是将地理因素融入其中。宋代晁载之论《绿珠传》时称:“史独精地理学,故此传推考山水为详,又皆出于地志杂书者也。”关注到了乐史传奇中的地理内容,此后这一论断为学者广泛采纳。

考察乐史创作传奇及地理志书的先后次序,可以发现地理志创作是早于传奇的。晁载之为《绿珠传》所作的跋,题为“直史馆乐史所撰”,《直斋书录解题》云《杨太真外传》为“直史馆临川乐史子正撰”。乐史在雍熙三年(986 年)、咸平元年(998年)、咸平五年(1002年)三入史馆,按照李剑国先生所论,《杨太真外传》当作于咸平五年,而《绿珠传》成书时间应早于《杨太真外传》。 再考乐史的地理著述,目前仅存《太平寰宇记》,《太平寰宇记序》自言“臣职居馆殿”,且署名 “朝奉郎、太常博士、 直史馆、 赐绯鱼袋臣乐史”,《直斋书录解题》题为“太常博士直史馆宜黄乐史子正撰……当太宗朝上之”,均说明《太平寰宇记》是乐史身在馆阁时所作,而创作时间也颇有争议,大多学者认为是在雍熙四年(987年)后成书,早于两篇传奇,因此乐史撰写地理著作对传奇产生影响是极有可能的。

目前学界对乐史及其传奇的研究尚显不足,特别是对于乐史传奇中丰富的地理内容没有进行深入阐发。 基于此,本文将以《绿珠传》《杨太真外传》为中心,阐述地理内容在传奇中如何呈现,地理志撰述方式如何影响传奇写作,并力图说明地理内容何以进入传奇。

一、《绿珠传》《杨太真外传》中的地理内容

鲁迅先生论及乐史传奇时有这样一段评论:“史又长于地理,有《太平寰宇记》二百卷,征引群书至百余种,而时杂以小说家言,至绿珠太真二传,本荟萃稗史成文,则又参以舆地志语……”,总结十分精到,“参以舆地志语”是其最具个人风格的地方。从《绿珠传》《杨太真外传》的文本来看,其中涵括的地理内容主要包括以下三方面。

(一)地名

地名的阐释及地方基本情况说明是地理志最基本的内容,这也是乐史传奇中最为明显的地理要素。《绿珠传》开篇点明绿珠是白州博白县人,继而对白州的历史沿革及境内自然山川进行介绍:

州则南昌郡,古越地,秦象郡,汉合浦县地。唐武德初,削平萧铣,于此置南州,寻改为白州,取白江为名。州境有博白山、博白江、盘龙山、洞房山、双角山、大荒山,山上有池,池中有婢妾鱼。

后文又对绿珠江、绿珠井有说明:

今白州有一派水,自双角山出,合容州江,呼为绿珠江。亦犹归州有昭君滩、昭君村、昭君场,吴有西施浴处脂粉塘,盖取美人出处为名。又有绿珠井,在双角山下。

而这两部分的内容在《太平寰宇记》中都有相应记述:

白州,古越地。秦略取陆梁地,置象郡,今州即其地也。汉为合浦县地,唐武德四年平萧铣,于此置南州,领博白、朗平、周罗、龙豪、淳良、建宁六县,六年改为白州。贞观十二年省朗平、淳良二县。天宝元年改为南昌郡。乾元元年复为白州。……

博白县,州所理。唐武德四年析合浦县地置博白县,以博白江为名。

博白山,在邑界。……

盘龙,洞房山,在旧县界。……

绿珠江。《岭表录》云:“白州界又有一派水出自双角山,合容州江,呼为绿珠江,亦犹归州有昭君村,盖取美人生处为名矣。”

绿珠井。《岭表录》云:“绿珠井,在白州双角山下,昔梁氏之女有容貌,石季伦为交趾采访使,以真珠三斛买之梁氏之居。旧井今已塞焉。”

大荒山。山上池中有婢妾鱼,大如楯,两翼及脐下有三条似练带,长四尺,摇动有光。……

从上述所引文字可以看出,《绿珠传》与《太平寰宇记》对白州的记载重合度极高。《太平寰宇记》对白州及博白县的记述更为全面细致,将境内山川的具体位置一一明白写出,引用的内容也说明出处,符合一般地理志的功用与体例。相较之下,《绿珠传》则更为精炼,应当是对《太平寰宇记》的相关内容做了精简化处理,拆分至关联情节之下。

乐史习惯于在故事叙述中宕开一笔,穿插某地的地理特征或名字渊源、位置所在。《绿珠传》在提及石崇别庐时,对其所在的金谷涧有简要介绍。叙及绿珠主动选择坠楼而死,紧接着便引出绿珠楼名称的来源及其地理位置。与此相同的还有《杨太真外传》,点出杨贵妃生于蜀地后,随即带出落妃池的来历:“尝误坠池中,后人呼为落妃池,池在导江县前”。尽管传奇不是严肃的地理著作,记录仍是具有可信度的,王象之《舆地纪胜》对落妃池的说明即引用《杨太真外传》,光绪年间所修《容县志》也称:“按唐时导江县,即今四川成都府灌县,在宋时仍以导江名。故宋人所撰《舆地纪胜》《名胜志》等,书此事,皆载于导江县。其时去唐未远,当必有据以证,唐乐史所撰《外传》知确为当时纪实传信之文。 ”

(二)风俗

《汉书·地理志》云:“凡民函五常之性,而其刚柔缓急,音声不同,系水土之风气,故谓之风;好恶取舍,动静亡常,随君上之情欲,故谓之俗。 ”风俗最能展现一地特色,乐史撰写《太平寰宇记》时将各地风俗单独列出介绍,且将其引入传奇。《绿珠传》解释绿珠名字的来历,在行文中插入对越地习俗的说明,“越俗以珠为上宝,生女为珠娘,生男为珠儿”。此外又有“今人间尚传绿珠者椎髻,按白州风俗,三种夷妇人皆椎髻”,写绿珠发饰的同时加以申发,顺带介绍了白州三种夷人的椎髻风俗,而这一内容在《太平寰宇记》中也有出现:

风俗:俗重卜,吉凶取决于鸡髀。《汉书·郊祀志》云:“越巫,鸡卜也。”建宁县有三种夷: 、e、台。台人稍类夏人,e人之妇人偏襜皆露, 人缦裆半股,并椎髻,与诸夷异焉。

《太平寰宇记》对于白州风俗的介绍更详细,发饰只是作为其中一项,由“并椎髻”三字简单说明。而《绿珠传》中则是围绕绿珠延伸开来,仅摘取“椎髻”一种与绿珠紧密相关的特征,地理志中所谈的其余风俗则没有涉及。且传奇中对“三种夷妇人”并未进一步解释,参看《太平寰宇记》才可知三种夷人是指 、e、台,二者侧重点不同。传奇对地理志的选择性摘引,一定程度上避免了地理要素对传奇故事本身的过度破坏。

(三)特产

各地不同的自然环境孕育出不同的风物,《太平寰宇记》即有“土产”一项列举风物特产。《杨太真外传》中特产出现尤多,例如杨贵妃所用的乐器是“琵琶逻逤檀,寺人白季贞使蜀还献”,点明了逻逤檀所出之地,而后对它的特性有所说明,“其木温润如玉,光耀可鉴”,琴弦是“末诃弥罗国永泰元年所贡者,渌水蚕丝也,光莹如贯珠瑟瑟”,磬则是“采蓝田绿玉”雕琢而成。 乐器材质的华贵充分表现了李杨二人的奢靡生活,为文末批评唐玄宗耽于享乐做了铺垫。

宫廷所食所用之物也都属于地方所贡特产,对于故事的展开有一定作用。如江陵进乳柑橘、广南进白鹦鹉、交趾贡龙脑香,是玄宗和杨贵妃日常生活的真实写照。尤其荔枝这一物产反复出现,贯穿李杨二人相爱相离的始末。杨贵妃嗜食荔枝,因“南海荔枝胜于蜀者”,宫中荔枝多由南海进献;天宝十四年贵妃生辰,“会南海进荔枝”,因而将新曲命名为《荔枝香》;杨贵妃死于马嵬坡,恰好“南方进荔枝至”,勾起玄宗的回忆,为此大恸不已。

安史之乱平息后,唐玄宗在华清宫,女伶谢阿蛮献上杨贵妃所赐的金粟装臂环,玄宗解释“破高丽获二宝,一紫金带,一红玉支”,紫金带赐给岐王,红玉支赐予杨贵妃,后来高丽上书请求归还这两项宝物,仅返还了紫金带。不仅说明红玉支的产地及其珍稀程度,表现玄宗对杨贵妃的宠爱,借由旧物也引发了对贵妃的深切怀念和感伤之意。

总的来说,地理要素在传奇叙事中随处带入,丰富了传奇的内容。可信的地理内容的加入,使得传奇故事与现实事物关联起来,脱离了完全的虚构。但另一方面,尽管乐史行文时注重以文学叙述为主,然而传奇故事夹杂着地理内容,不可避免地损害了情节的连贯性。

二、信而有征:传奇书写对地理志的借鉴

乐史对传奇、地理两类作品都有涉及,二者必然互有渗透,而地理志的撰述方式对传奇写作有一定的借鉴意义。《绿珠传》与《杨太真外传》除了内容上有地理因素的掺入,在创作方式及体例上都有《太平寰宇记》的影响痕迹,总体呈现出较明显的纪实倾向。

(一)在内容上,广采诸书,以诗证史

《四库全书总目》评价《太平寰宇记》:“故其书采摭繁富,惟取赅博。于列朝人物,一一并登。至于题咏古迹,若张祐 《金山诗》之类,亦皆并录。”清人陈兰森也称此书“纪人纪地纪事,由周秦迄汉唐,援引之富,比类之赜,志怪搜神,靡不备载”。据统计,《太平寰宇记》引用的书目,仅标注出书名的便达四五百种之多,文献极为丰富。

乐史的传奇与地理志有相似的创作模式,在文献征引上十分广博。《绿珠传》和《杨太真外传》不是凭空创造,而是广泛吸收前代史传小说的内容,加以排比润色,缀合成一篇完整的传奇故事。《绿珠传》的故事杂采自《后汉书》《世说新语》《朝野佥载》《旧唐书》《晋纪》《晋书》《岭表录》《周秦行纪》等,而《杨太真外传》主要采用《旧唐书》《明皇杂录》《开天传信记》《安禄山事迹》《酉阳杂俎》《长恨歌传》《松窗杂录》《逸史》诸书,和地理志的编纂一样体现了“采摭繁富,惟取赅博”的特点。清人周中孚评价《杨太真外传》:“自唐以后,载杨妃事者不一书,当以是编为最详”,肯定了乐史的编排搜辑之功。

除了史传、笔记小说的材料,乐史还较多地援引诗歌。诗歌在传奇中十分常见,并能起到多方面的作用,在此基础上,乐史又发掘了诗歌全新的功用——以诗证史。绿珠因美貌得祸,当地人得此教训,以巨石镇压绿珠井,使貌美的女子必有缺陷。同样,昭君村生女也要烧伤其脸颊,叙述至此,乐史引用白居易《过昭君村》:“不取往者戒,恐贻来者冤。 至今村女面,烧灼成瘢痕”,印证了昭君村的风俗。在文末议论中对绿珠的行为表达赞扬,又引用虞肩吾《石崇金谷妓诗》、李元操诗、江总《洛阳道》,以说明绿珠确实因其贞节留下了深远影响。

以诗证史的特点在《杨太真外传》中体现得更为明显。唐玄宗封赏杨家,杨贵妃三姊被封为虢国夫人,述其不施粉黛,乐史写:“当时杜甫有诗云:‘虢国夫人承主恩,平明上马入宫门。却嫌脂粉涴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这里引诗显然意在论证所讲史事之真。另一处也用到了相同的叙述方式,杨贵妃在宴饮时窃取宁王紫玉箫,被送遣出宫,《旧唐书》仅载:“天宝九载,贵妃复忤旨,送归外第”,背后原因没有细述,宫闱秘事不易为人知晓,为避免揣测之嫌,乐史写:“故诗人张祜诗云:‘梨花静院无人见,闲把宁王玉笛吹。 ’”再如叙及《霓裳羽衣曲》的缘起,此曲是玄宗皇帝登三乡驿,望女几山所作,乐史写:“故刘禹锡有诗云《伏睹玄宗皇帝望女几山诗小臣斐然有感》:‘……三乡驿上望仙山,归作《霓裳羽衣曲》……’”引用时人的诗歌是说明乐曲来源的很好论据,有力地起到了证史的作用。

(二)在体例上,采用小注,补充说明

小注的形式在《太平寰宇记》中出现较多,如在每一州、县下简要说明古今变革及其下辖之地、河流汇入之处,罗列土产时对不常见的物产、人物进行补充说明。地理志中的小注整体较为简明,主要起到补充解释的作用。乐史的两篇传奇均有小注,这在此前的传奇故事中很少出现,显然是受到地理志撰写体例的影响。

《绿珠传》《杨太真外传》中的小注主要可分为三种情况。

其一,字词释疑,便于阅读。这类小注较短,主要是对人名、地名及事物的不同名称、生僻字进行解释。《绿珠传》在“明君”一词下有小注,“明君,昭君也,避晋文帝讳,改昭为明”。 《杨太真外传》中“温泉宫”有小注“自天宝六载十月复改为华清宫”;“阿瞒”小注“上在禁中多自称也”;“大收”注“大收,代宗小字”;又在“禁中重木芍药,即今牡丹也”一句下注有“《开元天宝花木记》云:‘禁中呼木芍药为牡丹也。’”明君、温泉宫、阿瞒、大收、木芍药符合文中语境,但与一般的称呼有差异,为避免造成疑惑,乐史在这几处有意识地对称谓的差异用小注来说明。此外,对“明驼使”“小部音声”这类一般人不易知晓的事物也有解释,较为生僻的“阏氏”“ ”三字都有注音。乐史在容易产生疑问的字词下增加小注,便于读者阅读和理解。

其二,保留异说,严谨求真。《杨太真外传》中出现的乐曲,如《紫云迴》和《凌波曲》,均用小注说明它们是玄宗在梦中偶遇仙子所授,但或许是由于这样的说法具有神异性,不足为信,因此将其放入小注中,以备一说。再如上文提及的《霓裳羽衣曲》,引刘禹锡诗句证其为玄宗望女几山所作,小注还引用了《逸史》,称此曲是玄宗秘密记下月宫《霓裳羽衣》声调,回宫后令伶人所作。在注里同时引述《霓裳羽衣曲》两种来源,并特别说明“以二说不同,乃备录于此”,可见乐史求真阙疑的写作态度。这还体现在小注对异文的补充上,马嵬坡兵变之时军士要求处死杨贵妃,高力士进言“贵妃即国忠之妹,犹在陛下左右,群臣能无忧怖?”文下有小注:“一本云:‘贼根犹在,何敢散乎?’盖斥贵妃也。”将不同的说法同时保留于小注中,使所述之事更为真实可信,行文也更为严谨。

其三,补充史事,丰富情节。《杨太真外传》写唐玄宗赐杨贵妃屏风一事,屏风本是隋文帝所造,随义成公主和亲而进入北胡,贞观初年北胡被灭,此物又回到中原。这里加入小注交代屏风的去向:杨国忠在屏风旁小憩,梦见屏风上所画女子一一下来,梦醒后感到恐惧,于是将屏风封锁。安史之乱后,屏风并未毁坏,但此后不知所在。屏风贯穿历史,增加了一种史事纵深感与世事变迁之慨。另外,《杨太真外传》还通过小注增加杨国忠、安禄山的事迹。天宝十四年十一月安禄山谋反,正文并没有出现任何线索,而借助小注提示前因后果;在六军诛杀杨国忠的情节之下,用小注增补杨国忠的身世。《杨太真外传》主要叙述李杨二人的生活和爱情,杨国忠与安禄山两个重要人物的相关情况则由小注说明,既不影响故事主线,又有必要的情节补充,显示出较为成熟的写作技巧。

综上所论,乐史创作传奇时采用地理志的撰写方式,对传奇风格有一定改变。广泛搜集文献组织成文,又引用前人诗歌达到证史的目的,并以小注的形式对正文进行补充,使得传奇作品呈现出一种征实之风。乐史作为“开宋代传奇小说风气之先者”,不能忽视他的创作对宋传奇平实特征形成的深远影响。

三、融通与尚博:地理入传奇的文化土壤

《绿珠传》与《杨太真外传》受地理撰著影响之深,不得不提及乐史对地理学的学术兴趣。乐史撰有《太平寰宇记》二百卷、《坐知天下记》四十卷、《掌上华夷图》一卷,钱大昕盛赞“有宋一代志舆地者,当以乐氏为巨擘”。目前可见的仅有《太平寰宇记》,乐史独自完成了这部两百卷的皇皇巨著,可知他具有极强的著述能力与极高的地理才能。将自己擅长的创作方式和相应的地理知识运用于传奇中,这也正是晁载之、鲁迅先生以及当代诸多学者对《绿珠传》的阐释。然而在讨论地理内容及著述方式何以进入传奇时,不应局限于乐史的个人志趣,还可进一步挖掘宋代学术文化环境对个体创作的影响。

其中不可忽视的一大因素是宋代地理学的发展革新。出于现实的政治军事需要,加之宋人的地域意识逐渐增强,宋代编纂了较多地理志。而宋代地理志的一个重要变化是人文倾向的增加,《太平寰宇记》是其中代表。乐史将关注点从自然山川、测量数据等转移到历史典故,人文特征的一大表现即是多采纳笔记小说等具有传奇色彩的内容。试看一则《太平寰宇记》的记述:

刘元海城。晋永嘉之乱,元海僭称汉,于此置都,筑平阳城,昼夜兴作,不久则崩,募能城者赏之。先有韩媪者,于野田见巨卵,傍有婴儿,收养之,字曰橛儿,时已四岁,闻元海筑城不就,乃白媪曰:“我能城之,母其应募。”媪从之。橛儿乃变为蛇,令媪持灰随后遗志焉,谓媪曰:“凭灰筑城,可立矣。”竟如所言。元海问其故,橛儿遽化为蛇,投入山穴,露尾数寸,使者斩之,仍掘其穴,忽有泉涌出,激溜奔注,与晋水合流,东入于汾。至今近泉出蛇皆无尾,以为灵异,因立祠焉。

这一段文字是讲述晋州刘元海城的历史背景。永嘉之乱时,刘渊置都而筑城不得,一名老媪收养的婴儿,四岁时便能为人之所不能,应募筑城而后化蛇。所述之事十分具有传奇性,“近泉出蛇皆无尾”这一奇特现象也被赋予了更深的人文色彩与历史渊源。

由此可见,《太平寰宇记》作为地理志不再是记录区划沿革、四至八到等客观精确的数据,更具文学性,这对宋代地理志的发展有先导作用。同时需要说明的是,原本在宋人观念中,传记小说与地理都被视为历史类作品,同出史家。如《新唐书·艺文志》所述:“而传记、小说外暨方言、地理、职官、氏族,皆出于史官之流也。”因此,乐史在地理志中较多采用传记小说,打破了地理著作与传奇小说之间的界限,使得地理学与文学进一步靠近、融通。而正是由于二者界限的模糊,传奇自然可以使用地理志的内容与著述方式。

在乐史看来,为历史人物作传并不是纯粹的文学创作,《绿珠传》和《杨太真外传》以讲述故事、补充史事为目的,是寓以教训的,采用与地理志相同的写作方式以求信而有征。而在内容上,历史人物与地域本就难以完全分割,史事必有其发生的地点,乐史将其稍加延伸,补充当地自然山川、人文风俗,地方的历史文化、风土人情也因史事具有更鲜明的特色。从这一角度来讲,乐史并不会将地理著述方式、地理内容视为对传奇特质的破坏,反而形成了相互补充、互为因果的关系。且乐史也具有创作才能,尽力弥合了两种内容之间的割裂感,如稍晚写就的《杨太真外传》将地方特产恰当地融入传奇故事中,地理因素不易为人察觉,且又起到了推动故事情节发展的功用,是较为成熟的传奇作品。

此外,宋初的尚博、尚学之风使得地理入文学成为可能。宋代统治者重视文治,宋人也因此重视学问,好尚广博。宋朝建立初期,宋太祖“尝谓侍臣曰:‘朕欲尽令武臣读书,知为治之道。’于是臣庶始贵文学。”帝王对学问的提倡,大大改变了臣民的好尚。宋代帝王对博学的文士十分看重,并会给予一定的优待。如宋初文人吴淑献《九弦琴五弦阮颂》,“太宗赏其学问优博”,后上疏请用古车战法御戎,“上览之,颇嘉其博学”。又如邢昺长于经学,在殿试时表现突出,“太宗嘉其精博,擢《九经》及第,授大理评事、知泰州盐城监,赐钱二十万”,这也是凭才学获得帝王青睐的例子。在这样的文化措施之下,宋代文人形成了尚学、尚博的倾向,《宋史》所载人物,被评为“博学”“博闻”“优博”“精博”者不在少数。

乐史入宋后也受到博学之风的影响,他编撰诸书,其中一项自觉的追求即是“博”。乐史认为贾躭的《十道述》及李吉甫的《元和郡县图志》“编修太简”,因而编写 《太平寰宇记》,“至若贾躭之漏落,吉甫之阙遗,此尽收焉”。 又在《广卓异记自序》中指出,唐代李翱编写的《卓异记》缺陷在于“事多漏落,未为广博”,可知“博”是乐史对一部书的重要评判标准。乐史曾编《李翰林别集》,在序中提及自己撰写的一卷《李白传》,比起李阳冰《草堂集序》及范传正《唐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的记述更为周详,此外又列举了关于李白的新见之事,“传中漏此三事, 今书于序中”,可见他对材料搜集整理的热衷。史书对此评价“史好著述,然博而寡要”,虽有批评之意,但也承认了乐史著作内容的广博。

对“博”的崇尚不仅体现在材料搜刮之全,也体现在各学科知识的融通。在客观条件上,乐史三入史馆,身处馆阁有机会接触丰富的图书资源,也为创作内容之广博提供了极为便利的条件,《太平寰宇记》《绿珠传》《杨太真传》《李翰林别集》《续唐卓异记》等都是乐史在馆阁时编纂。乐史学识较广,他的著作跨越诸多领域,涉及地理、历史传奇、神仙道教等各个方面。因此,同样以“博”为创作标准的传奇作品必然会容纳各个学科的学问,两篇传奇就包含历史、地理、文学、音乐、仙道等内容。乐史在此前编纂地理志书时积累了大量地理学的专门知识,将其系诸于传奇史事也是极为容易的。乐史曾多次献书,皇帝赞赏他勤勉笃学并给予封赏,将地理引入传奇,丰富、扩充传奇的内容正可显示自己的博闻多识,这样的做法实际也带有一定功利目的。

乐史的传奇突破了纯粹的文学范畴,历史、地理等内容的融合贯通显示出广博的学问,在客观效果上也提升了传奇作品的学术化、知识化倾向。学问的引入使得两篇传奇作品淡化了人物与情节,因而人物形象的塑造较为单薄,情节的刻画也缺少曲折离奇的色彩,流露出一种平实深厚的特点。前人论诗,认为宋人诗歌具有不同于唐人的“宋调”,一个重要的改变即是以学问入诗。从这一点来看,无论是产生的文化土壤还是整体的风格特征,乐史的传奇作品都鲜明地体现出不同于唐传奇的“宋调”。

乐史著作宏丰,尤以地理志及传奇为知名。地理巨著《太平寰宇记》当是创作于《绿珠传》《杨太真外传》之前,由于个人的学术兴趣、宋初文化政策及时代风尚等多方面的影响,两篇传奇受到地理学渗透较深。不仅内容上出现了较多的地理因素,写作方式上也体现出与地理志撰著相同的特点。正是由于乐史在创作上融合了文学与地理,使得宋初传奇呈现出全新的风貌。《绿珠传》和《杨太真外传》作为宋代较早的传奇作品,探究其中蕴涵的地理内容及形成原因,不仅对于乐史研究有一定意义,对于认识宋传奇特质的形成也有较为重要的价值。

注释:

(1)《太平寰宇记》成书时间的代表性观点:太平兴国中成书(晁公武、钱大昕);雍熙四年成书(李志庭);雍熙末至端拱初成书(王文楚);雍熙四年后成书(李德清、杨济安);雍熙四年至淳化元年间(李裕民)。张保见《〈太平寰宇记〉成书再探——以乐史生平事迹为线索》(载《中国地方志》,2004 年第 9 期,55-59 页)、郑利锋《乐史〈太平寰宇记〉版本流传考》(载《历史地理》,2014年第30辑,363-379页)二文对前人观点有总结评述。

(2)程毅中、吴志达、李剑国、张兵等学者提出乐史传奇有史传化、平实化、学术化倾向,并指出乐史传奇叙事存在破碎、繁冗等问题,广为学界接受。与此同时,学者们也注意到了乐史传奇中丰富的地理要素,但多是引述晁载之的观点,将原因归之于乐史个人的地理才能,没有进一步挖掘。目前鲜有专题论文从地理角度观照乐史的传奇作品,这一论题尚有研究空间。

(3) 《说郛》载《杨太真外传》署名作“唐乐史”,注“即唐史官”,方志当是采用此说法,误。

(4)石昌渝先生将唐传奇中诗赋所起的作用总结为五点:男女之间传情达意、人物言志抒情、绘景状物、暗示情节的某种结局、评论。见石昌渝.中国小说源流论[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4:1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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