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法]马赛尔·普鲁斯特
那是在一个夜晚,大雪纷飞,天寒地冻,到家时我已冻成冰棍儿,一时半会儿还缓不过来,我就依旧坐在我房间的灯下准备看书。
这时,老厨娘走进来劝我喝杯热茶,但我此时通常是不喝茶的。碰巧她同时还端来一些烤面包片,我便把面包片浸在茶水里吃。
当我把浸过热茶的面包片放进嘴里咀嚼,品尝它温软茶香的味道时,我突然心慌慌地感觉有异样出现,仿佛闻到了天竺葵和橘树的芳香,眼前似见一片光明,一股幸福感涌上心头。
我不敢动弹,生怕动一动这奇妙的情境就会消失,这不可思议的一切就会终止。
由于我手指仍夹着这一小片散着茶香的湿面包片,专注于它给我带来的奇妙感受。蓦然间,封闭我记忆的那些隔板分崩离析,在乡间别墅度过的那些个夏天顿时从我的潜意识里析出,带着早晨的清新明丽和绵延不断的快乐时刻一一重现在我眼前。
我想起来了:那时我每天一大早起床,穿好衣服便下楼去我外祖父的房间,他也刚起,正在吃早点。见我来了,他总是拿起一块面包片往他的热茶水里浸一下,然后拿给我吃……
随着夏天过去,这些茶香食美的清晨也随之消逝,成为逝去的时间。然而,它们的消亡只是对智力而言,它们躲进了智力的属地藏匿,成为死去的记忆。
若不是在那个冬夜我冻僵从雪地回到家里,老厨娘建议我喝点热茶,我也许永远都不会与那段逝去的时光再度相遇。
死去的记忆之所以复活,敢情是有约在先——按照某种天意,神奇的约定;而那次复活,与喝老厨娘端来的热茶有密切的关系。
就在我品味面包干的时候,先前始终晦暗模糊的花园也忽然清晰地浮现眼前。
那条已淡忘的曲径,径旁一个个怒放的篮式小花坛,也好像在这小小一杯茶水中显现出来,就像日本印花纸上的隐形花草泡在水里重新显现一样。
同样道理,去年有一次我穿过一个庭院,我踏过一段凸凹不平水滑光亮的圆石路面,突然我停下了脚步,就在此刻,我在威尼斯度过的时光霍然浮现在眼前。
这些时光单凭智力是不可能重新回到我记忆中来的,它们于我差不多已经完全逝去,不会再回来了。
当时伴我同行的几个朋友担心我在这样的路面上滑跤,我让他们别担心,让他们先走别等我,我过一会儿就追上去。
原来,就在这时,有一个更重要的东西把我攫住了,我一时还搞不清是什么东西,但它引发了我意识深处一段模糊莫辨的往事蠢蠢欲出,而正是因为踩在这段圆石路面上我才心慌慌地触动了那段往事。
我顿时感到一股喜悦流遍全身,感到自身被原本就属于我们的精华充实起来,这精华就是逝去的印象,是经过存留于岁月而获得提纯的往事记忆。
我们只能根据存留下来的生活来认识生活,这是因为,我们眼下正在过的生活还没有留存于记忆,它还谈不上在我们的记忆中重现,而是正处在被我们感受的阶段,很可能在这途中就自然消亡了。
而我刚说的那种精华除了急欲被释放出来别无他求,它急欲诗化、美化我的生命,增加我生命的财富。但是要我释放这些精华我却深感力不从心。
呜呼!智力在这样的时刻帮不上我的忙。理智在释放记忆上是这样无能。
我只好后退了几步,再次踏上这段凸凹不平光滑发亮的圆石路,设法重新进入刚才出现过的那同一种境界。
这时我脚的感觉和我当年踏在圣马可浸礼教堂前面那段光滑不平的铺石路上的感觉完全一样。当时我在威尼斯,运河上空天色阴沉,河面上有一条贡多拉轻舟为我准备好,我们乘船漫游,水天一色,波纹荡漾……
当时的幸福感觉和全部丰富美好的事物此刻在我脑海中一一再现:那一天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又复活了。
重获逝去时光的印象,智力对我们不仅没有帮助,它也无助于我们寻到那些逝去印象藏匿其中的对象客体。就算你想方设法,有意把你过去生活的那些时光同其寄寓的客体联系起来,智力也在其中起不到任何好的作用。即便有什么别的因素激活了死去的记忆,但如果是因了智力的介入,也会使这些记忆诗意顿消。
(摘自2020年第5期《读写月报(高中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