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迷宫——博尔赫斯《小径分叉的花园》文本解读

袁春红

（云南民族大学）

短篇小说《小径分岔的花园》为博尔赫斯赢得了整个拉美文学界的赞誉，也引起了世界文坛的关注。这位“作家的作家”，用自己独特的艺术形式，在这一文本中成功构建了一座文学迷宫，展现出谜一般的艺术魅力与深邃的哲学玄思。

“迷宫”，是博尔赫斯作品中的重要形象、情节线索、结构方式甚至原型意象。对“迷宫”的偏爱，应源自博尔赫斯一贯的艺术理念与对宇宙时空的哲理思考。艺术是有意味的形式，“迷宫”般的艺术形式与宇宙浩瀚玄妙的时空或许是最契合的。

西方文化中，“迷宫”的最初缔造者为古希腊神话中的代达罗斯。艺术家、建筑师和雕刻家代达罗斯，出于嫉妒，把跟随自己而名声越来越大的外甥从雅典卫城城楼上扔了下去。为了逃避死刑惩罚，代达罗斯逃到了克里特岛。克里特岛国王米洛斯将其视为座上客，并请他为牛头人身的巨怪弥诺陶洛斯建一所住宅，要让进去的人晕头转向迷失道路。于是，代达罗斯以超人的智慧建造了一座前所未有的迷宫，里面迂回曲折、小道交错分岔，进去的人在眼花缭乱之际顿时便迷失了方向。无数的小道互相交错，犹如夫利基阿的密安得河迂回的河水，一会儿顺流，一会儿倒流，环绕盘旋又回到源头。迷宫造好后，代达罗斯走进去察看，连自己都差点儿找不到出口处。弥诺陶洛斯就深藏在迷宫的深处。根据古老的规定，雅典城每九年必须给克里特国王送上七名童男童女，作为进贡弥诺陶洛斯的祭品。此后，代达罗斯便被视为“迷宫”鼻祖，某些语言中，“代达罗斯”即为“迷宫”。

（图1 博尔赫斯）

当我们解读《小径分岔的花园》时，不得不感叹——博尔赫斯就是文学中的“代达罗斯”！

一、叙事结构的“迷宫”

从叙事结构上看，《小径分岔的花园》拥有多个叙述层面，而不同叙述层面显现出不同的小说模式特征。

（一）历史小说模式

小说开篇第一段援引了利德尔·哈特写的《欧洲战争史》，并详细指出战争史的页码——“第二百四十二页”，以及具体的事件、准确的时间——“说是十三个英国师（有一千四百门大炮支援）对塞尔—蒙托邦防线的进攻原定于一九一六年七月二十四日发动，后来推迟到二十九日上午。”之后是作者哈特上尉对推迟原因的解释——“滂沱大雨”，即天气原因。然而，紧接着出场的青岛大学前英语教师余准博士的“供词”却推翻了哈特上尉的解释。至此，文本似乎呈现出历史小说的模样，“真实性”成为此类小说的基本特征。

文本的这第一段采用第三人称的零聚焦方式，构成了第一叙述层，文字显得冷静、客观，与历史小说所要求的风格吻合。

（二）侦探小说模式

文本自第二段开始直至结束，改用第一人称“我”。读者知道这是余准的证言“供词”，“我”指的是余准自己。第二段开头的省略号也印证了第一段交代的“证言记录缺了前两页”。“我”的讲述构成了第二叙述层，内聚焦的叙述方式使得文字沁润了主观色彩与心理特性。同时，情节的展开沿着侦探小说的模式进行，所有的悬念直至最后一刻才揭晓。

第二叙述层的情节梗概如下：一战中，一个在英国的中国博士余准，做了德国的间谍，他正遭到英国军官理查德·马登上尉的追捕。余准按自己的计划赶往火车站，并成功甩掉追来的马登。余准下了火车找到了电话簿里登记的汉学家斯蒂芬·艾伯特博士的家，艾伯特的家在一座迷宫般小径分岔的花园中。一番交谈后，余准开枪打死了艾伯特。而此时的马登也闯了进来，逮捕了余准。后来，报纸上登出一则消息说著名汉学家斯蒂芬·艾伯特被一个名叫余准的陌生人暗杀身死，暗杀动机不明。这则消息对于英国人来说是个谜，但余准的德国上司却破解了这个谜，并对那个叫“艾伯特”的英国炮团所在地进行了精准轰炸。原来，无法在战火纷飞时传递情报的余准，通过刺杀汉学家艾伯特，成功把英国炮团所在地名传递给了德国上司。而炮团被轰炸才是英军推迟进攻的真正原因。

文本第二叙述层按照侦探小说的情节模式运行，文字充满悬念。这一叙述层虽为第二叙述层，却占据了整个文本95%以上的篇幅，构成了文本的主体部分。难怪博尔赫斯自己曾称《小径分岔的花园》是一篇侦探小说。

（三）哲理玄幻小说

文本以历史小说的语调开头，接着按侦探小说的模式展开情节，但其具体内容却充满了哲理玄幻小说的味道。

余准穿过小径分岔的花园，来到了斯蒂芬·艾伯特的家。作为汉学家的英国人艾伯特曾经在天津当过传教士，并认真研究过余准的曾祖父彭冣。彭冣曾任云南总督，精通天文、占星、经典诠诂、棋艺，还是著名诗人、书法家。但有一天，彭冣突然抛弃了这一切，决意要写小说、建迷宫。他在自己的明虚斋闭户不出十三年，誓要写出比《红楼梦》人物更多的小说，建造一个谁都走不出来的迷宫。他被人刺杀身亡后，人们都想找到那部小说和那座迷宫。但他的家人只找到了一些杂乱无章的小说手稿，至于那座迷宫，却杳无踪迹，成为一个谜。经过苦心研究与思考，艾伯特终于找到了那座迷宫：原来，彭冣写的那部小说就是他要建造的迷宫，“写小说和造迷宫是一回事”；明虚斋建在小径分岔的花园中央，所以“小径分岔的花园就是这部混乱的小说”。

彭冣如何实现“小说”与“迷宫”的合一？在一般的虚构小说中，当一个人面临几个不同选择时，只能选择一种可能而排除其他可能。但在彭冣的小说中，他却让主人公选择了所有的可能性，每一种可能性产生一种后世、一种时间、一种结局。所有的可能性就导致各种结局，每一种结局又是另一些分岔的起点，而各种可能性的时间就交织成一个拥有无限可能性的时间网络：在大部分时间里，我们并不存在；在某些时间，有你而没有我；在另一些时间，有我而没有你；再有一些时间，你我都存在。比如余准与艾伯特，某个时间里，他们存在于各自的时空，互为陌生人；某个时间里，他们相遇交谈，成为朋友；某个时间里，余准枪杀了艾伯特，成为敌人。某个时间里，艾伯特研究彭冣之谜，而另一个时间里，艾伯特被彭冣之孙设计为谜。

文本内容无疑可被视为哲理玄幻小说，它是作者哲理玄思的艺术化、形象化，是作者长期哲理玄学思考的结晶。《小径分岔的花园》体现了博尔赫斯独特的时间观。博尔赫斯不认为时间只是线性时间，也不赞同时间的一致性与绝对性，他相信时间是一个正在扩展着、不断变化着的时而分散时而聚集时而平行的网，而时间之网包含了一切可能性。

历史小说、侦探小说和哲理玄幻小说，《小径分岔的花园》以不同层面的叙述构建了多重模式的小说文本。文本中，历史与虚构交叉，真实与幻景交叉，过去与未来交叉，时空交融，中西合璧，故事中有故事，谜中有谜，俨然一座叙事结构的“迷宫”。

二、故事内容的“迷宫”

《小径分岔的花园》文本不仅叙事结构是“迷宫”，而且其故事内容也是“迷宫”。随着情节的推进，我们看到了不同迷宫、多重迷宫。

（一）四个“迷宫缔造者”

（1）云南总督彭冣。博学且多才多艺的彭冣，建造了一座无与伦比的神秘迷宫。当人们一直试图在空间中寻找这座迷宫时，没料想，彭冣的迷宫却是隐藏在小说中的“时间迷宫”。当人们以为“小说”与“迷宫”是两个物体两种存在时，没料想，彭冣的“小说”即“迷宫”，“迷宫”即“小说”。彭冣的小说手稿中，从未提及“时间”二字，而“时间”恰恰是小说的真正主题。正如所有的谜面都不会提及谜底一样。

（2）汉学家斯蒂芬·艾伯特。艾伯特也是迷宫的缔造者。首先，他的居所在一座迷宫般充满分岔小径的花园之中，这是他有意重建的彭冣式花园。然后，在交谈中，他用语言描述了彭冣的时间迷宫，让存在于过去的彭冣迷宫在当下显现。还有，艾伯特高高的漆柜上摆放着一个象牙雕刻的迷宫，余准说是一座“微雕迷宫”，而艾伯特纠正说是一座“象征的迷宫”。

（3）余准。余准是第二叙述层的聚焦者叙述者，文本主体内容是余准“我”的证言供词。余准儿时生活在曾祖父彭冣建造的小径分岔的花园中，去找艾伯特时又穿越了儿时熟悉的花园，花园建造者是艾伯特。一个生活在英国的中国人，却作为德国的间谍在卖命。身份复杂的他用自己觉得可以引以为傲的方式制造了一个“情报迷宫”，并以杀人又被杀的“牺牲”精神成功传递了情报。

（4）博尔赫斯。作者博尔赫斯是所有迷宫的缔造者，他用迷宫式文学缔造了“文学迷宫”。《小径分岔的花园》是博尔赫斯的代表作，文本隽永的行文、精巧奇妙的结构和引人入胜的情节都体现了博尔赫斯小说的特色。这部小说乃短篇小说，篇幅短小、言简意赅，而博尔赫斯在如此短小的篇幅中融合了历史小说、侦探小说与哲理玄幻小说的叙事模式，并能把对时空的抽象思辨化为精彩的故事情节，融哲理玄思于艺术形式之中，足见作家的语言功力与艺术匠心。

（二）三重迷宫

（1）时间迷宫。有人说，《小径分岔的花园》的真正主人公是“时间”，“时间”才是小说的主题。此言不无道理。小说的确体现了彭冣以及博尔赫斯的时间观，彭冣花费十三年苦心建造的“迷宫”也可视为“时间迷宫”。这一“时间迷宫”在彭冣的小说中呈现，在小说的人物和情节中呈现，也在彭冣的遗言中呈现——“我将小径分岔的花园留诸若干后世（并非所有后世）”。斗转星移，云南彭冣的花园多年后重现在英国艾伯特的花园中，而迷宫建造者彭冣的孙子多年后与研究彭冣的汉学家相逢在花园中，“时间”之网于冥冥之中搭建而成。

（2）空间迷宫。虽然小说的主题是“时间”，彭冣迷宫也是“时间迷宫”，然而，这“时间迷宫”何尝不是置入空间又融于空间者。小说在展现“时间迷宫”的同时也展现了“空间迷宫”。彭冣迷宫隐藏于小说中，小说情节与小说阅读在时间中延展；但小说本身即为空间存在，是书页手稿这一空间物质承载了情节与阅读的时间可能。“小径分岔的花园”固然是“时间迷宫”的名字，但它首先以空间的形式存在着。它既是彭冣建造并生活于此的花园，也是孙子余准生活过的花园，还是艾伯特仿建的花园。它拥有一定的空间大小，可以在其中行走、观赏、驻足、居住，它曲径通幽、道路交错、小径分岔。

（3）艺术迷宫。《小径分岔的花园》在空间迷宫中融入时间迷宫，时空交错又融合，时间与空间旋转翻腾，时而呈现时间面貌，时而呈现空间模样，时而时空俱现。“小径分岔的花园”既是小说人物彭冣小说/迷宫的名字，也是作者博尔赫斯小说/迷宫的名字。小说故事套故事，迷宫套迷宫。博尔赫斯在其文学创作中，时常打破文体界限，散文、诗歌、小说交错渗透，细节逼真的写实与玄妙魔幻的想象融为一炉，幽默与荒诞并存，亦真亦幻、虚实相生。博尔赫斯用自己独特的艺术形式构建了一座座艺术迷宫，读者于迷宫中流连忘返。而《小径分岔的花园》无疑是其中最迷人的一座“艺术迷宫”。

时间迷宫、空间迷宫和艺术迷宫，又何尝不是人生迷宫的象征。人一出生便被“抛入”世界，而这世界充满各种可能性。每个人一生都将面临无数的十字路口，一生都在不断选择。有时奋斗多年，一夜之间又回到起点；有时前路漫漫，寻不到出路；有时上下求索，最终却成了西西弗斯；有时认准了出发点，却迷失自我于路途……人生是最大的迷宫，世人均在迷宫中寻寻觅觅。

博尔赫斯用迷宫文学构建出一座座文学迷宫，给读者带来艺术的享受，也带来哲理的玄思，有趣有思想，有精彩有深度。

博尔赫斯不愧为“作家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