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树静
(兰州大学 文学院,甘肃 兰州 730000)
袁宏道存世版本大致可分为两种系统:以吴郡本为代表的系统,包括吴郡本(以下简称吴本)、小修本等;以梨云馆本为代表的系统,包括梨云馆本(以下简称梨本)、佩兰居本(以下简称佩本)、翠娱阁本、三袁本等。吴本为袁无涯主编,收录七种小集,于万历三十六年 (1608)至万历三十八年(1610)陆续出版。梨本出版于万历四十五年(1617),较吴本晚七年左右。吴本于袁宏道在世时出版,学界一般认为吴本更符合袁宏道原意,钱伯城认为“吴郡本、小修本所载当系初作,而作者后来又曾修改,或全部改写,因此形成文字异同甚大”,即吴郡本为袁宏道初稿。罗庆云与戴红贤通过异文对比,进一步认为梨本为改稿,推断改稿者为何伟然。而后,张丽对改稿者提出质疑,指出了《钱塘县志》这条关键的材料。吴本与梨本的关系,作者则继承前说。但是,校对《钱塘县志》、现存《袁使君集》本《锦帆集》,对比吴梨两本异文特点、异文与袁宏道前后文风的关系后,发现梨本保留更多初稿样态,吴本为袁宏道后期改稿,两本皆出于袁宏道之手。梨本异文更能代表袁宏道的早期思想与态度,吴本异文则体现了袁宏道晚年对早期思想的自我审视与评判。
最早发现《钱塘县志》与袁宏道文集关系的并非张丽,而是钱伯城。他在《袁宏道集笺校》凡例中指出“《武林掌故丛编》中收有《西湖记述》(即《解脱集》中西湖游记之一部分)”,但并没有受到学界重视。张丽一文对《钱塘县志》已有详细论述,此处仅作简略介绍。
《钱塘县志》为聂心汤所作,现存清光绪十九年丁丙刻《武林掌故丛编》本,藏于国家图书馆、南开大学图书馆等处。收录有袁宏道《解脱集》游记十一篇,内容与梨本重合度极高。《钱塘县志》成稿于万历三十七年(1609),较吴本《解脱集》的出版早一年,因此张丽认为,梨本实为改稿,改稿者为袁宏道本人。但她的结论却自相矛盾:吴本的出版时间为袁宏道生命的最后两年,如果吴本为袁宏道初稿,梨本为袁宏道后改的稿子,为什么袁宏道在世时交付袁无涯刊印的是“初稿”吴郡本,而不是“改稿”梨本?袁中道为何也不用梨本呢?张丽判断梨本为改稿,或许是因为梨本刊刻晚于吴本,忽略了书稿刊印与出版者的关系。因此,《钱塘县志》的材料只能说明梨本系统的文本在吴本出版前已流传于世,但不足以判定梨本底本与吴本孰先孰后的问题。
在吴本刊刻之前,袁无涯曾系统刊刻过袁宏道文集《袁使君集》。该集存世数量较少,现有小集《锦帆集》,为日本国立公文书馆所藏,《明别集丛刊》亦有收录。该本九行十八字,白口,左右双边,白鱼尾。每卷卷首题“公安袁宏道中郎著,太仓曹子念以新校”。 第二卷卷尾镌“勾吴袁叔度无涯甫重校于法水院之清荫堂”。前有钱希言作《重刻袁使君锦帆诸集序》与江盈科作《锦帆集序》,版心镌“袁使君集”,中镌篇名缩写“总序”及“江序”,无目录。版式与《袁使君集》一致,应为其中一种。《袁使君集》的刊刻时间一般认为在万历三十三年(1605)左右,较吴本《锦帆集》的出版早五年。理清《袁使君集》与吴本、梨本的《锦帆集》的关系,有助于判断吴本与梨本的先后问题。
从文本内容来看,《袁使君集》本《锦帆集》的异文更接近梨本而非吴本。《袁使君集》本异文可分为三类。首先,与吴本相同、与梨本不同处,数量不多,存在于部分诗歌及尺牍中。诗歌异文共4条讹字异文,尺牍异文多为“幸教我”“并闻”等套话,以字词的细微差异居多。其次,与吴本、梨本皆不同处,如《袁使君集》本《朱司理》“谨专人赍上”,二本皆无;《过滕赠滕尹赵年兄乾所》《袁使君集》本作“野葛罥行旌”,梨本作“野葛翳行旌”,吴本作“野雀上行旌”等,亦多为文字细微差别。最后,与梨本同而与吴本不同,此种最多。吴梨两本的《锦帆集》共31篇诗词、96篇文章存在异文,其中《袁使君集》本有25篇诗词、52篇文章与梨本文本完全一致。《袁使君集》本与梨本存在异文的篇章,除篇末套话,多是字词差别。吴、梨两本最大的区别在于游记与杂录,而《袁使君集》本与梨本的游记与杂录基本一致。三本杂著异文如表1:
表1 吴郡本、梨云馆本与《袁使君集》本杂著异文
除内容外,梨本在目录编次上与《袁使君集》本也保持了高度一致。《袁使君集》收录的《锦帆集》分有诗、叙述、尺牍三目,吴本为诗、游记、杂著、尺牍四目,而梨云馆本则散见于五言古诗、七言古诗、五言律诗、七言律诗、五言绝句、七言绝句、序文、记述、杂录、尺牍等,除杂录一目外按小集出版顺序收录。梨本在同一文体内文章顺序与《袁使君集》大致相同,如《锦帆集》前十六首诗中,除《东阿道中晚望》归于七言古诗目下,余下十五首顺次归于五言律诗目下。
对比三本,游记的区别最大,可证《袁使君集》本编次与梨本更为相似,差异见表2:
表2 吴郡本、梨云馆本与《袁使君集》本编次对比
在诗歌、尺牍中,梨本的正文编次产生了一定的变动:诗词颠倒了《东阿道中晚望》与《叹镜》,在《锦帆集》的诗歌中插入《解脱集》的《惠山僧房短歌》;《哭临漳令王子声》只出现在目录中,正文未录。序文在《叙小修诗》与《题初簿罢官册》中插入《解脱集·碧晖上人修净室引》。尺牍将《王瀛桥》移至《倪松山》后,《曹以新》移至《董思白》后。梨本编次变动主要因其编纂模式不同于他本。梨本打乱袁宏道文集中按时间顺序整理的先例,首次按文类编纂,因为工程浩繁,且刊刻过程一波三折,难免出现失误。梨本在同一文类下,以小集目录为序,除去个别错乱情况,整体与《袁使君集》本相似度更高。
梨本与《袁使君集》本的相似性说明,两个本子可能出自同一底本,或《袁使君集》本就是梨本的底本。既然《袁使君集》本的出版早于吴本,因此梨本的底本出现确实早于吴本,那么梨本不可能是吴本的改稿。
《袁使君集》本《锦帆集》的底本很有可能是袁宏道刊刻于万历二十五年的家刻本。家刻本由江盈科资助、方子公整理,刊发量不大,早已佚失。据钱序所言,袁无涯在袁宏道弃官南下后,“手其遗文,不忍释”,“鸠其所锓诸编,一一校而新之”。 “遗文” 当为袁宏道吏吴时刊刻小集,而根据目前学界考证,在《袁使君集》出版之前的本子,仅有万历二十五年刊刻、早已亡佚的家刻本。袁无涯重刻《袁使君集》本的底本,有可能就是家刻本。
《袁使君集》本卷一首页下题“太仓曹子念以新校”,即曹子念参与了刊发过程。 曹子念,名昌先,字以行,更字以新,太仓人,王世贞甥。王世贞去世后,移居吴县,与吴县令袁宏道多有来往。袁宏道曾赠诗宽慰王世贞之死,而在袁宏道留守衙斋时,曹子念也常常登门拜访。曹子念去世后,袁宏道仍视之为知己,“……如曹(子念)……皆不肖所敬者,绝不在不解语之列”,可见二人感情颇深。曹子念移居吴地,家业清贫,曾为友人出版过文集,可能镌刻书籍是其谋生的途径之一。因此,请与袁宏道交好又从事过书籍刊印的曹子念校对,于情于理都是比较合适的。
但是,若称曹子念参与的是《袁使君集》刊刻,却与其逝世时间不符。曹子念晚年门厅寂寥,去世时间与原因并无明确的文字记载。按袁宏道《王以明》作“闻曹以新遂不禄,可伤”,《钱象先》“曹以新后事诸皆可略,但其遗文不可不为刊行”, 这时大概在万历二十五年 (1596)夏季,即曹子念应亡故于万历二十五年夏季前,早于《袁使君集》本的刊刻时间。难道说《袁使君集》本作假么?这种情况可能性不大,袁无涯为出版《袁使君集》,“竭其蒐讨于七年之后,必为之广其传”,刊刻目的为广而布之,以保留作品原貌为上,不会进行大量修改。袁无涯也是具有文人气质的书商,其《书种堂禁翻目录》称“往见牟利之夫,原版未行,翻刻踵布。传之贵广即翻……余是可痛恨耳。”应当饱经伪书、翻刻的困扰,不太可能为了谋利作出自己最痛恨的事。何况曹子念声名不显,不具备盗名的价值,袁无涯没有伪作其名的必要。
曹子念于万历二十五年去世,自然不可能参与《袁使君集》本的校对,从时间上来说,他更可能校对了家刻本《锦帆集》。该集刻于袁宏道刚解官时,“其行也,友人方子公稍稍裒次,付诸梓。”,此时正在万历二十五年元月,江盈科刚拿到手稿,旋即刊刻,“使君之别也,悉裒其署中所藏遗帙……趣召劂氏受役县斋”,这样看来,校对也应在万历二十五年元月左右。同一时期,袁宏道寄书曹子念《书曹以新王百谷除夕诗后》,书信中未提及曹子念的身体状况,此时曹子念应并无大碍,足以完成校对工作。谈及曹子念死讯的《王以明》写作于该年夏季,因此推断曹子念可能在完成书稿校对工作后,因急病去世。江盈科所刊《锦帆集》发行不多,袁无涯于万历三十三年重刊时,尚能找到原本,或为保持原本样貌,“太仓曹子念以新校”的字样也保留了下,只在卷末附“勾吴袁叔度无涯甫重校于法水院之清荫堂”字样,说明其重刊工作。袁宏道去世后,有过短暂的出版热潮,何伟然在重整文集的过程中,很有可能选择了以家刻本为源头的文稿。但袁宏道文集经历明末战乱变动与清朝压制后大多散乱,家刻本则尽数亡佚。又因《袁使君集》本比较少见,且易与万历三十七年吴郡本《锦帆集》混淆,梨云馆本所用底本虽然更早,但因为发行比吴郡本更晚,人们倾向于认为吴郡本更贴近原稿样态。
《袁使君集》本收录的《解脱集》也是如此,《袁使君集》本《解脱集》至今未见,但序文可见端倪。吴本《解脱集》收录有虞淳熙《解脱集题词》,其中一句 “袁中郎自诡 ‘插身净丑场,演作天魔戏’”,所引出自《解脱集·志别种山阁作》,但此句只存在梨本异文中,吴本作“吁谷访长眉,空山顿龙辔”。 虞淳熙《解脱集题词》作于万历二十五年五月份,应为读过袁宏道家刻本而作,可见此处梨本异文符合家刻本,那么吴本异文应为后改无疑了。进而推之,《解脱集》家刻本当为梨本系统,吴本《解脱集》只能为袁宏道后期改写所致。或许因钱伯城《袁宏道集笺校》在句读《解脱集题词》时,该句没有被引用,因此学者可能忽略了这个问题。
至此,《锦帆集》《解脱集》的谱系关系已经比较明朗,其他小集的情况应相差不大,由此可推论梨本的版本谱系应为:家刻本 (祖本)→《袁使君集》本→梨本。吴本刊刻时间正在《袁使君集》与梨本之间,又延伸出小修本等。可见,梨本更贴近原稿,吴本应为改稿。
罗庆云、戴红贤认为从叙述手法、行文准确性与用字风格来看,吴本异文更接近吴、梨两本非异文部分。在叙述手法上,该论文认为,吴本的游记“多记当下之游,佩兰居本多为事后追忆。”以该文章表述来看,“事后追忆”的标准应为是否出现表示过去的时间副词。以此为标准,细读《锦帆集》与《解脱集》游记,发现有些部分有待商榷。袁宏道早期游记中,既存在身临其境的笔法,也存在事后追忆的笔法,但写作手法的并不区别在异文上,而在袁宏道对事件描写的详略取舍。一般来说,袁宏道写作游记时,略写多选择追忆的笔法,详写则多以身临其境的方式叙述。略写如《楞伽》,吴梨两本皆作“余往过山下”;《西洞庭》梨本作“余居山凡两日,蓝舆行绿树中,碧萝垂幄,苍枝掩径。 ”吴本作“余山行凡两日,牛马薄牍,远若隔世。 ”都是追忆的方式。 详写如《五泄》诸篇,描写了寻山、作诗、登山、游玩等过程,虽然存在异文,但两本皆以当下视角叙述。再如《灵岩》一文,梨本记载,先“登琴台,见太湖诸山”, 后与僧人戏言,“僧瞠目不知所谓”;命小厮拭石,小厮“徘徊色动”。 这恰是身临其境,以当下的视角纪游的手法。梨本确实存在一部分追述的异文,而相对应的吴本异文为身临其境的笔法,但这部分比重不高,仅《上方》《烟霞石屋》二篇。《上方》梨本异文作“乙未秋杪,曾与小修、江进之登峰看月,藏钩肆谑。”对应的吴本异文为“是日,进之邀余及小修弟看月。 ”《烟霞石屋》梨本异文作“余凡两过石屋,为庸奴所据,嘈杂若市,俱不得意而归。 ”吴本作“因书之壁,以告贤士大夫之清逸者,慎无以呵道为俗,而轻去之也。”为当下视角的叙述。但梨本《上方》《烟霞石屋》前文皆为当下视角,这两处更类似忘记删去的草稿,不足以称为袁宏道文风的区别性特征。戴红贤认为袁宏道诗文创作前后期的变化,是“力图由艺术的有痕不成熟到艺术的纯熟无痕”。换句话说,梨本异文中不成熟的表现,恰好符合袁宏道早期作品的不成熟特征。
其次,该文认为吴本好用对话写游感,梨本用叙述方式写游感。从《锦帆集》《解脱集》整体来看,袁宏道并不会刻意通过直接引语的方法记叙,而是直接引语与间接引语相结合。如《阳山》“父老言东晋时有白衣翁……”,《横山》“嗟夫,往日绿畴,今为白浪。方与父老咨嗟,何暇葛巾缓带,作人间风雅事乎? ”等,无异文的篇目常常使用间接引语而非纯粹的对话。在《锦帆》《解脱》两集的无异文部分里,袁宏道倾向于以 “谓”引出己言,将自己的言论直接融入记叙中;同时以“云”引出他人之言,增强叙事的生动性。袁宏道在游记以外的文类中,保持同样的表达习惯,如尺牍《伯修》中,吴本先引陶石篑的问语,而后以间接引语予以解答“陶曰:‘何以知之?’余谓永明一向只道此事是可以明得的……”;《西洞庭》的梨本异文,先引陶石篑的话 “陶周望曰:‘余登包山而始知西湖之小也……’”, 而袁宏道的言论以间接引语的方式表达“余亦谓楚中虽多名胜……”,叙述方式与吴本一致。 将吴梨两本与非异文部分比较,发现吴本游记中多处直接引用了自己的言论,如《上方》“余曰:‘上方千顷,虎丘一杯……’”,《东洞庭》“余曰:‘图美人欠伸者……’”等,反而与袁宏道早期文风相悖。这样看来,梨本异文实际上更符合袁宏道早期书写习惯。
此外,该文指出,袁宏道在吴、梨两本中对孙隆态度存在差异,而袁宏道不太可能那么热烈地赞扬一名内宦。梨本散文异文中一共出现两次孙隆的取舍,分别为《西湖三》与《莲花洞》,现摘录异文如下。
《西湖三》:
望湖亭接断桥一带,堤甚工致,比苏堤尤美。夹道种绯桃、垂柳、芙蓉、山茶之属二十余种。堤边白石砌如玉,布地皆软沙。杭人曰:“此内使孙公所修饰也。”此公大是西湖功德主,自昭庆净慈龙井及山中盭院之属,所施不下百万。余谓白苏二公,西湖开山古佛,此公异日伽蓝也。腐儒几败乃公事,可厌可厌。
此段吴本为《断桥》:
湖上之盛,在六桥及断桥两堤。断桥旧有堤,甚狭,为今侍中所增饰,工致遂在六桥之上。夹道种绯桃、垂杨、玉兰、山茶之属二十余种,白石砌其边如玉。布地皆软沙,旁附小堤,益以杂花。每步其上,即乐而忘归。不十余往还不止。闻往年堤上花开不数日多被人折去,今春严禁。花开最久,浪游遭遇之奇,此其一矣。
《莲花洞》:
莲花洞之前为居然亭,亭轩豁可望。每一登览,则湖光献碧,须眉形影,如落镜中。六桥杨柳一络,牵风引浪,萧疏可爱,晴雨烟月,风景互异,净慈之决胜处也。洞石玲珑若生,巧逾雕镂。余尝谓吴山南屏一泒,皆石骨土肤,中空四达,愈搜愈出,近若宋氏园亭,皆搜得者。又紫阳宫石为孙内府搜出者甚多。噫!安得五丁神将挽钱塘江水,将尘泥洗尽,山骨尽出。 其奇奥当何如哉?
吴本为《游莲花洞记》:
莲花洞之前为居然亭,亭轩豁可望。每一纵目,湖光泛潋,须眉形影,如落镜中。六桥杨柳一络,牵风引浪,晴雨烟月,风景互异,净慈之决胜处也。洞石嵌空,装缀巧逾雕镂。但山中搜之即得,不甚以为异。大抵吴山一派,皆石骨土肤,中空四达,愈搜愈巧,近若紫阳宫石涤出者甚多。噫!安得五丁神将挽钱塘江水,浇洗其魄,其奇奥何止于此哉。
梨本所指“内府孙公”“孙内府”即指孙隆,两篇皆赞誉他修缮园亭、收整奇石之功。而在吴本异文中,《断桥》变“西湖功德主”为“为今侍中”,《游莲花洞记》则直接删去孙隆的名字。在吴、梨两本中,袁宏道对孙隆的态度可以说是天差地别。究其原因,可能与吴、梨两本写定时间有关。
孙隆是晚明为数不多声誉较好的宦官,“性阔达好施,尤娱情山水”,一生中多次修建亭台,又极喜佛,多次捐众资以缮佛寺,与袁宏道的志趣不谋而合。孙隆曾大规模重修西湖佛寺楼阁,断桥一带曾经“岁久弗治,湖涛日削,摊坏殆尽”,而断桥能够焕然一新,大多归功于孙隆慷慨解囊。因此,袁宏道在游记中感慨孙隆之功,虽然有夸张之嫌,但也是人之常情。
万历二十九年(1601),孙隆任提督苏杭织造,放纵下吏横征暴敛,苏州上万人围攻府衙,“杀参随数人,遍焚诸札”,孙隆“急走杭州以免”。事发之后,万历皇帝却包庇孙隆,仅仅免去职务。袁宏道尤恨“内结中官,外恃姻党”的滑吏舞弊之风,此事一出,袁宏道很可能对孙隆改变看法,在修改文稿时删去赞誉之词。因此,孙隆在两本中的增删,恰恰证明了梨本底本早于吴本的推断,且吴本的修改应不至于太早。
在叙事风格、思想内容等方面,吴本与梨本皆符合袁宏道的写作习惯,梨本更贴近袁宏道早期文本,异文更能体现其早期思想态度。
从袁宏道文集的整体角度观之,吴本较梨本异文,更符合袁宏道后期文风。
闻启祥曾称“《西湖》《天目》《虎丘》诸记,略加点缀,风趣盎然,是徐熙写生笔。至《盘山》《桃源》及《华嵩》诸记,则镂心划骨,肖貌肖神,俨然吴道子画地狱变相手矣。 ”前三篇为早期作品,描摹景物轻巧生动;后三篇为袁宏道后期的作品,在描形外已经达到描神的境界。当代学者也关注到了袁宏道前后期游记的区别,“北方与长江流域之间的地貌差别,加上文学观的成熟,使袁宏道改变了自己的游记风格,由闲散的笔记转向文辞讲究的叙述性文体。”即袁宏道后期游记在修辞与结构上也有较大的改变。袁宏道后期作品《华嵩游草·华山记》便将人与景巧妙结合,且结构紧密,层层递进。开篇写华山“表里纯骨”之状,预示这次游玩并不轻松。接着详写攀登的险状:“横亘者缀腹倚绝厓行,足垂蹬外,如面壁,如临渊,如属垣,撮心于粒, 焉知鬼之不及夕也。 ”华山之陡峭、行人之股栗,跃然纸上。登顶后,又以游踪为线索,引出东峰、南峰、西峰等奇险景色,令人毛骨悚然。与梨本相比,吴本前期作品的异文与《华嵩游草》的文风相似,如《五泄一》,吴本作“游人趋狭巷中,线路百折,穷而忽开,潭水泠泠萦壁行。山皆纯石,峰棱怒立”,以游人视角记叙,游客在走过一段漫长曲折的狭径后,突然眼前豁然开朗,狭窄与开阔形成对比,山水冷冽之状突然袭来,形成巨大的视觉冲击力。梨本此处作“两山夹天如线,山石玲珑峭削,若叠若镂。数里一壁,潭水滑滑流壁下。 ”则直接切入景色描写,相较之下更加松散。
此外,吴本异文存在比较明显的修改痕迹。在《解脱集》中,《兰亭》的吴本异文与该集游记整体风格差异最大。首先,《解脱集》作于袁宏道辞官游玩时,此时他热衷于游览名胜,“意未尝一刻不在宾客山水”,即景而感,随事而写,思想内容上并无多少深度。梨本《兰亭》“兰亭殊寂寞。盖古兰亭依山依涧,涧弯环诰曲,流觞之地,莫妙于此。今乃择平地砌小渠为之,俗儒之不解事,如此哉! ”寥寥几句,抱怨今人品味低俗,并无深意。同时所题《兰亭》一诗作“定武石空在,兰亭迹已伪。清流大概是,峻岭果然多。古屋穿新霤,苍松瘦老柯。墨池闲贮水,犹得放村鹅。 ”与游记《兰亭》相互照应。吴本《兰亭》差异颇多,比起纪游,更像一篇文学批评。首先,梨本讨论文士的“不平之气”,继而引出对魏晋文学与批评的评价 “昭明文人之腐者……其陋可知”表明袁宏道对游记与六朝文学的看法。除《兰亭》外,《解脱集》游记中没有以文学为论述中心的文章。袁宏道早年作品以文学为戏笔,纵有《诸大家时文序》《叙小修诗》等篇章谈及文学,且被后世视作其文学思想的代表,但这一时期他对前代文学的批评与提出的文学理念多为浅谈辄止。他承认“至于诗,则不肖聊戏笔耳。信心而出,信口而谈。世人喜唐,仆则曰唐无诗;世人喜秦汉,仆则曰秦汉无文;世人卑宋黜元,仆则曰诗文在宋元诸大家。 ”反之,像吴本《兰亭》这样提出了更加明确,指向性更强的文学批评多见于《瓶花斋集》中。此集写于万历二十六年(1598),即袁宏道任顺天府教授时。这一时期,袁宏道官闲人轻,潜心钻研文学,尺牍中出现了大量评点唐宋文学的内容。关于魏晋文学的批评最早出现于《瓶花斋集·与李龙湖》“六朝无诗”,与《兰亭》旨意相近。 据此推测,《兰亭》的吴本异文当为后期改写,且不早于万历二十七年。
吴本《王百谷》也存在较为明显的修改痕迹,梨本作“以故吴令时,每以吴侬不解语为恨”,但吴本《王百谷》此处脱“吴侬”两字,作“以故令吴时,每以不解语为恨”。同一小集中,《张幼于》“至于所说‘吴侬不解语’,则尤与幼于无交涉”一句并无异文,其中“吴侬不解语”恰恰引自《王百谷》的异文,且与梨本一致,而非吴本。可见,梨本《王百谷》应为原本,吴本《王百谷》异文应为后续删减所致。
吴本异文文风实际上更偏向袁宏道后期作品,部分异文存在比较明显的修改痕迹。由此可以推断,吴本异文为袁宏道后期修改初稿所得。
钱伯城认为,吴本在袁宏道诸版本中最符合作者本意。从《钱塘县志》与《袁使君集》本的内容、吴梨两本异文与袁宏道前后期文风关系来看,吴本实为袁宏道晚年在审视与反思下而生成的文本,异文诞生于这位思想几变的作家晚年对自我的否定与反思,而梨本《锦帆》《解脱》两集则体现了袁宏道前期思想本貌。
由于佩本收录最全,往往作为袁宏道研究的直接文本使用,学界对梨本与吴本的重视度并不高。但是,在明确吴本与梨本的先后顺序后,两本异文就不再仅具文献学上的价值,对于深度剖析袁宏道后期思想转变与自我判断等文化意义上,也存在不能忽视的地方,有待进一步发掘。
注释:
(1)《袁使君集》,共57册,藏于天一阁博物馆,因破损严重无法看到。本文所据格式依照《四库存目标注》所载。
(2)如《锦帆集·汤义仍》吴本“知己教我”一句、《解脱集·冯秀才其盛》吴本“谢不尽”一句、《瓶花斋集·王百谷》“不具”等,吴本与《袁使君集》本保留,梨本删去。
(3)其中,吴本无《题刘生》《题泗州寺疏文后》,《袁使君集》本无《书曹以新王百谷除夕诗后》。《登焦山逢道人》只见于《袁使君集》本与梨本,《登焦山》只见于吴本,钱伯城疑后者为前者改定;《阴澄湖》与《荷花荡》二篇,吴本合为一篇。以上按钱伯城《袁宏道集笺校》体例皆算作独立篇章。
(4)钱希言序“《锦帆》四卷,赤牍、杂著最佳;《解脱》四卷,乐府、五言妙绝。”《袁使君集》所收录小集应只录《锦帆》《解脱》两小集,天一阁博物馆载共14种,可能将袁无涯吴郡本一并算入。
(5)钱本标点为“袁中郎自诡插身净丑场,演作天魔戏”。
(6)《袁宏道山水游记异文研究——以吴本和佩本为代表》对比了佩本与吴本的异文,由于佩本与梨本异文差异不大,同属于于一个系统,可以认为佩本与吴本的异文差异大致等同于梨本与吴本的异文差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