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红楼梦》脂本中的尤三姐在生理意義上确已失贞,但在精神意义上应是始终高洁的。她经历了一番纠结,终于痛改前非,努力反抗,却仍以悲剧收尾,深刻揭示了当时社会丑恶的一面。语用学的合作原则、礼貌原则等理论以及称呼语、体态语等关注点能够帮助我们剖析她真实的情感态度。
【关键词】尤三姐;《红楼梦》脂本;语用学
【中图分类号】H0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7-4198(2022)09-194-03
【本文著录格式】赖晓洁.从语用学视角窥探《红楼梦》脂汇本尤三姐的情感态度[J].中国民族博览,2022,05(09):194-196.
一、前言
尤三姐,位列金陵十二钗又副册,没有判词,其故事情节只集中在第六十三回至第六十六回之间,属于比较次要的人物,但有其特殊的光辉。目前,对尤三姐的研究多从脂本与程本中的形象差异入手。部分学者认为,脂本中的尤三姐先淫后贞,人物形象立体真实,具有更高的艺术价值,如陶建基[1]。本文比较认同这种观点,故选取了一般认为更接近曹雪芹原意的脂汇本作为分析的基础。
在精神意义上,尤三姐改行后的表现无疑是忠贞的,并赢得了一众读者的喜爱,但前期究竟是否能谓之“淫”呢?而在生理意义上,从普通读者的角度来看,尤三姐究竟是否失贞,似乎是一个令人在意的话题。读者出于美好的期盼,往往希望其不受玷污,但不幸的是,原著中明确提及二尤姐妹曾“淫奔不才”①,有“麀聚之乱”;更有这样的描写:
(1)贾珍便和三姐挨肩擦脸,百般轻薄起来。小丫头们看不过,也都躲了出去,凭他们两个自在取乐,不知作些什么勾当。
可见,生理意义上的不洁很可能是事实。由此断定尤三姐前期自愿轻薄的亦有人在。但本文认为并非如文字表面所说。生理意义的价值往往不敌精神意义,运用语用学相关理论剖析字面,越过表层,联系语境,获取隐含的言语意义,使解读具象化、理据化,为尤三姐情感态度上的“贞”正名,便是本文的任务。
格莱斯(Grice)的合作原则、利奇(Leech)的礼貌原则、布朗(Brown)和列文森(Levinson)的面子保全理论都能够较好地解释语用意义的形成;[2]顺应论认为,使用语言的过程就是有意识或无意识地选择语言的过程。[3]在这些话语中,称呼语[4]甚至体态语[5]等成分都有可能反映说话人的语用身份或说话意图。王国凤的《〈红楼梦〉与“礼”:社会语言学研究》梳理了顾曰国等中国学者提出的汉文化语境下的礼貌原则,论述了面子保全理论对中国社会的适用性;[6]孙爱玲的《〈红楼梦〉对话研究》证明言语行为理论不仅适用于文学作品分析,更可用在中国小说中。[7]
一、尤三姐的情感态度分析
(一)从故事情节来看
(2)尤三姐便上来撕嘴,又说:“等姐姐来家,咱们告诉他。”
(3)三姐儿沉了脸,早下炕进里间屋里叫醒尤老娘。
起初,二尤姐妹与贾家兄弟父子的交际活动多以玩笑、打闹的形式展开。如贾蓉对二尤戏谑道:“我父亲正想你们呢。”(P694)这是碍于礼数使话语带有模糊性,让人不能过于较真地违反对话风格的走向直接威胁面子,于是,二尤的反应也只能以类似的方式进行,或者可能原来是直白的对抗性回应,也会被认为只是开玩笑,如句(2)。结果便是不能很好地达到反驳的目的。
但句(2)中言明要将此事告诉尤夫人,即贾珍之妻、贾蓉之母,应是尤三姐的一种策略,因为正室、亲母的权势在当时是有分量的;而尤三姐对其称谓是“姐姐”,是对自己语用身份的明示,表明了自己人际关系的优势。因此,且不论从事实表面上二尤是否确实与贾家男子存在不伦行为,至少从主观意愿上是不甚乐意的。否则句(3)中对尤三姐不必有沉脸这种体态语的描写。
(4)三姐却只是淡淡相对,只有二姐也十分有意。
(5)三姐似笑非笑、似恼非恼的骂道:“坏透了的小猴儿崽子!没了你娘的了!等我撕他那嘴呢!”一面说着,便赶了过来。
(5)中“小猴儿崽子”这一称谓言其顽皮,定语“坏透了”点明对方实在不是“不知”,而是故意“使坏”;这样还不够,补充的“没了你娘的了”实为粗语,且关键是贾蓉的“娘”便是自己的姐姐尤夫人。与前面的体词性结构不同,后面这句是谓词性结构,体现出动态变化,仿佛在强调是贾蓉此时此刻的言行使他“没了娘”,比起表层意义类似的平行结构“没娘的”,此结构更加复杂,在字数和音节数量上也更能与前一句话平衡,语力十分强劲,表现出说话人根据语境对句式选择的顺应。虽然这可能只是一种惯用的表达,并无实指的意思,但若能反应到其中意义,便会知道实在不妥。脱口而出的这一句很可能真实直接地反映了其不满情绪。然而“似笑非笑”却又透露出她在说话时的考量,因而用“了”“呢”这两个语气词实现人际修辞功能[8],在先进行指责,拉远了人际距离之后,又缓和语气,将距离拉回。短短一句话,反映了人物复杂的心理空间,即是否要进行直接的反抗,若是应如何反抗的纠结。
(4)则再次证明了尤三姐是无意厮混的。
二尤是尤夫人无血缘的妹妹,其母是续弦,而且是改嫁的身份,这就注定了二尤在那个年代卑微的地位。说是接来宁府帮忙管照家务,但实则家道中落,寄人篱下,要反抗是很难的。
(1)的背景是,贾琏成功迎娶二姐后,一日贾珍打听贾琏不在,遂趁机前来厮混。而此时尤二姐和尤老娘均已回避,家中能够以主人身份接待贾珍的仅剩尤三姐。此前既已有所轻浮,若忽然冷脸一并回避,难寻合适的托辞,不合礼貌的需要,也不符合情节发展、冲突产生的需要。因此,三姐只是曲意逢迎而已。
贾琏归来,任两马同槽而闹,二姐含泪相劝,他才假意来与贾珍说辞。而这彻底引起了尤三姐的不满和反抗的爆发。这一转折的导火索的最后一节,很有可能是贾琏那句“你过来,陪小叔子一杯”。这句话带有施威的性质,而且无任何请求标记;说话人也知道自己的语用身份是“小叔子”,却对本应予以一定尊重的平辈女性任意驱使,可谓礼貌程度极低。尤三姐忍无可忍,一反之前以玩笑透露不满的无效策略,打断了兄弟二人的无耻对话,故意不遵循合作原则,也完全放弃了礼貌原则,直接挑明事实威胁对方的面子,以实现自己脱身泥潭的交际意图。这种反抗属于以暴制暴的形式,她深知眼前男子轻薄,便将自己表现得更加轻薄无度,超出对方的经验和认知能力范围,将言语行为与非言语行为相结合,取得了震慑的效果,也成就了戏弄珍、琏兄弟的经典情节。
后来,尤三姐反驳姐姐的劝导时,大方承认自己“也算无能”,对自己痛加剖析,以免重蹈覆辙。这是以本质上不合作、不保持一致的方式表明自己的决心。此前,她通过玩笑打闹表现出的泼辣意味,可能并不是最接近其真实性格的,反倒可以让我们窥见她在这一过程中纠结的痛苦。一旦大彻大悟,必然改头换面、及时止损。她提出具体可行的方案,自择夫婿,非其不嫁,间接地说明自己再也不会随意地屈从男子的玩弄和支配。
尤三姐折断玉簪,坚决改行,并且未留给听话人任何反馈的机会,转身回房表示不容拒绝,也是她交际策略的体现。到了这一步,她的反抗意图已基本实现,可惜功败垂成。订婚信物鸳鸯剑已欣然到手,但柳湘莲却疑其不洁最终退婚。
于是,悲剧发生了。短短数百字之间,只是一“横”,大喜大悲。“揉碎桃花红满地”喻指血流之象,“玉山倾倒再难扶”是尸身轰然坠地之摹写,令人读之大恸难忘。“芳灵惠性”已将作者的褒贬意图表现得很明显。而鸳鸯剑从一开始便作为一种象征符号暗示了此人物的悲惨结局。
此后,尤三姐便只存在于尤二姐吞金自逝前的梦中,仍以理智劝解的形象出现;或存在于薛家人、王熙凤等人的评论中,但均是比较负面的。
(二)从作者意图来看
明清时期的章回小说,深受“说话”艺术的影响,保留着明显的向预设的第三方,即读者“说话”的痕迹。《红楼梦》开篇“作者自云”以及其后的石头代言、每回结尾的“且听下回分解”等,便是其作者意识的绝佳证明。
尤三姐的名字,也蕴含深意。她们是“尤物”,这是珍、琏、蓉等人一系列混乱交际行为的原因。而她似乎并没有具体的名,只是按照排行称为“三姐”,也是出身卑微的反映。曹雪芹在用这个名称指称那个特定的女子时,无时无刻不在暗示她的悲惨遭遇。
哪怕在生理意义上,曹雪芹也并非不愿让她冰清玉洁。上文的句(3)中,描写尤三姐所用的人称是“三姐儿”,而非之前惯用的“尤三姐”或“三姐”,一个“儿”字透露了爱怜之情。脂本中的尤三姐并非不知礼、故意不守礼,而是她所处的环境使她不能周全。猝然香消玉殒于垂成之际,并不完全出于情感冲动,而是她意识到这个社会并不能谅解她,给她重新来过的机会。自尽更像是为了回避未来更多的苦难和屈辱。比起自愿沉于秽乱和简单地没于绝望,这样的她的艺术价值,体现了更深的层次性。因为就常理来说,一般人都爱冰清玉洁,尤三姐自己亦是如此,可偏偏不能够。这样的冲突和不完美,让读者在愿望的破灭中真实地感受到痛苦,强烈地体会到悲剧的意义。而精神上自始至终的贞洁,不仅不会显得单调对这种价值的深刻性产生影响,反而能让尤三姐的行为过程得到贯一的意志的指导,让改行转折变得更为合理。
曹雪芹的创作多多少少取材于自己的真实经历,从这个角度来说,他也是“尤三姐”故事的“读者”,只是抓住了更多读者即听话人的心理,对其进行了书面艺术化的加工。如此,才能传达“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的意蕴。
三、结论
综上所述,脂本中的尤三姐知礼聪慧、泼辣刚烈、雷厉风行,虽然迫于时局深陷泥潭,但在精神意义即情感态度上,应始终是贞洁的。她以超前意识奋起反抗,获得了一定的成功,并在不可抗的悲剧结局中彰显了深刻的社会价值。这是作者的设计和安排,运用高超的手法,通过各种语用手段,在与读者的“对话”以及行文用语的细节中透露会话含意。
我们将语用学理论用于文学人物情感态度的分析,为了便于表述而说其如何运用某些交际策略,绝非认为人物或者作者是有意识地自觉地、运用这些理论的,而只是表述其达到的客观效果,是对语用学理论运用进行积极实践。這或许能让我们从一个独特角度更深入地理解尤三姐。
注释:
① 曹雪芹:《红楼梦:脂汇本》,岳麓书社2011年版,第1页。本文所引《红楼梦》原文均出自该版本,下不再注,仅标示页码。
参考文献:
[1] 陶建基.试论尤三姐:《庚辰本》与《程甲本》比较研究之一[J].红楼梦学刊,1982,(04).
[2] 冉永平.语用学:现象与分析[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
[3] 何自然.语用三论:关联论·顺应论·模因论[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7.
[4] 陈毅平.《红楼梦》称呼语研究[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5.
[5]陈月华,徐锦玲.《红楼梦》人物的体语传播[M].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2007.
[6] 王国凤.《红楼梦》与“礼”:社会语言学研究[M].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1.
[7] 孙爱玲.语用与意图:《红楼梦》对话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
[8] 汪敏锋.近30年语气词研究:问题、人际修辞功能及解释空间[J].福建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6).
作者简介:赖晓洁(2001-),女,汉族,福建泉州人,本科,研究方向为汉语国际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