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悦
七十多岁的三祖僧璨为了接引传人,在公元590年收拾衣物,包括传位袈裟和《信心铭》手稿,掮着个褡裢,到山谷寺挂单。山谷寺位于天柱山之南,近处有山崖奔溪,四围荒莽,寺旁常有虎狼出没,除非结伴,僧人不敢走出寺门。
自从僧璨入住以后,虽然是夏天,蛇兽却绝迹了。你以为是因为有圣僧入住此寺,蛇兽就自动撤离吗?非也。
僧璨住进山谷寺第一晚打坐时,在入定中看见三只老虎在寺门前徘徊,一条三公尺长的王锦蛇由屋顶探头下到他窗外,好奇地偷窥他,因为生灵们觉察出这寮房里透出了不寻常的强光。
僧璨的神识问它们:“知不知道,你们把别人吓坏了?”
三只老虎中带头的在寺门外蹲下,昂首傲然地答道:“我不知道我们会吓坏人,几万年来,我们都在这片山林自由来去。我们又没有吃人,是人类自己吓自己。”
僧璨轻声细语地劝导它们说:“引起恐惧是不善的行为,何况这些人正在修行。如果你们避开,让他们专心修行,就是积功德。你们来世会转生去上三道,那你们下辈子也可以学习修行了。”
窗外那条王锦蛇问道:“修行就会变成你这样慈眉善目的,发出光芒,还可以告诉大家道理?”
僧璨对它微笑说:“是啊,不断地用心修行就会跟我一样。”
有些还没入睡的僧人,闻到丝丝腥味、听到不像树叶沙沙响的窸窸窣窣声。原来听僧璨说话的蛇虫、猛兽已经聚集了一大堆,层层围住山谷寺。他们听懂了,全部撤离寺院的周围。
僧璨八十四岁的时候,已经找到禅宗法脉传人,把传位袈裟传给了弟子道信。他决定像师父二祖慧可一样,外出行脚。他背了个竹箱子,由山谷寺向南走了二十天,由安徽南下越过大庾岭,再进入惠州的罗浮山。他在飞瀑流泉前、在白云高峰上,打坐入定,夜宿石洞中。在定中他对猛兽说法,帮流落山中的冤魂解疑难。
一个闷热的夏夜,僧璨到一个悬崖凸出的大岩石上坐下,夜空无云无月,只有满天星斗。他背对悬崖下的万丈深谷,面对山壁,瞑目打坐,进入圆同太虚的境界。
入定的僧璨默知有一个心怀恨意的黑影由山径走向他,黑影充满怨愤,一心要把僧璨推下悬崖。黑影在五公尺外,被僧璨发出的光芒挡住了,他知道站在光圈外那个黑影的心七上八下。这是采药人何至贤的鬼魂,他在八十五年前,不小心從这个悬崖坠落身亡。
“我竟然有二十年,不知道自己已经从悬崖掉下来摔死了。那二十年我一直背着采药篓,在山里面盲目地兜来兜去,找不到回家的路。我的妻子死了,儿子才一岁,由生病的母亲带,他们祖孙俩等着我回去,但是我不知道我已经死了。直到一个月夜,我站在这个悬崖上,光辉四射的满月照着我,我才发现地面上的我没有影子。站了差不多半炷香的时间,我忽然忆起坠下山谷时,我的心在刺耳风声中的惊恐,记起落地时全身支离破碎的剧痛,我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我觉得太冤枉了,自从十三岁开始,我采药救人,为什么轮到我死?为什么有二十年,我连自己死了都不晓得?等到我的魂魄回家探望,母亲早已经病死,儿子不知被卖去哪里。不公不义的老天为什么惩罚我和我无辜的家人?为什么我等了六十多年,都等不到一个人来到这个悬崖,让我抓他为替身?为什么终于有一个人来到这个危险的悬崖,我竟然近不了他的身?”僧璨在入定中,听见何至贤一连串充满怨愤的话,遂观想何至贤的儿子在二十一岁时的境遇。心镜显示,何至贤儿子是广州城一官宦人家的书童,正陪着公子去探友,主仆二人走在街上,有说有笑。
此时何至贤的眼前好像出现了海市蜃楼,他看到在城里儿子陪少主人的景象,儿子开开心心的,他的心安了一半。幻象消失了,眼前还是悬崖上那个被银色光圈裹住的老僧人。
老僧回过头来问他:“你为什么会掉下悬崖呢?”
何至贤想了想说:“我发现在悬崖下面的凹处,长了五株铁皮石斛,非常珍贵的药草。要把它们挖出来,得半个身子悬空才能使劲儿……有一阵大风吹来,我被刮下悬崖。”
僧璨柔声问他:“你没想到会刮风吗?”
何至贤懊恼地说:“是啊!我应该环腰绑一条绳子固定在大树干上,是我的疏忽。”
僧璨问:“现在还想找替身吗?”
何至贤忽然明白了,平和地说:“不找了,别人也是无辜的。谢谢大师,我心已无挂碍,我走了。”
悬崖上只剩下面对山壁打坐的僧璨,星光中的天地一片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