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承雍
从清初康熙年间开始,以黄宗羲、顾炎武为代表的经世之学,正在向强调通经致用,重视实证却拘泥、烦琐且复古色彩浓重的道路上走去,特别是程朱理学被奉为正统理论后,很快便将晚明以来进步思潮的微弱晨光沉埋。那些以所谓个性为标榜的“布衣”“处士”,不同程度地成了清朝的理学家,他们大谈理性、崇尚宋儒,鼓励人们服从于封建纲常伦理。当时,士大夫由于不可能获得近代社会因职业分化和经济自由所带来的人格独立,因此只能拥挤在“学而优则仕”的社会出路上,必需依附专制皇权的政权结构,心甘情愿地生活在理学倡导的纲常秩序中,以谋得一定的政治地位和社会荣誉。这就使他们的理论思维和价值观念没有实质性提升。从清初两部官修的书学巨著来看,一部是修于康熙时的书画类类书《佩文斋书画谱》,另一部是书画著录书《石渠宝笈》,其正、续编修于乾隆时,三编修于嘉庆朝。虽然这两部书的规模之大在书画类书籍中是空前的,对保存文化遗产有一定的积极意义,但从根本目的上说,它只是统治者点缀文治、维护封建统治的一种方式。
清初个人编著的书学著作也有两部,一是冯武的《书法正传》,收集汇注前人的著述,以自己的评定作附;另记录历代书家小传和法书名迹源流,并收录其伯父冯班所著的《钝吟书要》。全书专论楷书笔法,但采辑芜杂又未能订正前人的错失,实际上也只属于汇编之类。另一本是笪重光的《书筏》,记载二十八则论书札记,只是将用笔、布白、呼应和变化等书法技巧做了体会式的阐述,袭用传统的意会表达方式,并没有新的理论观点及思维方法的阐发。这说明,当时的知识分子在程朱理学的影响下,对于传统的书法理论和书学点悟式的评论不敢怀疑,缺少与求索精神相应的求异思维和创新方法,甚至连理学初期具有历史合理内核的若干认识体验也完全抛弃了,在士大夫头脑中积淀下来的只有“尊古”原则,并无形支配着人们的书学研究。
随着乾嘉朴学在思想文化领域的兴盛,以尊碑贬帖为特征的书学流派得到了发展,从阮元、包世臣的大力提倡,到康有为将强烈的政治因素渗入碑学研究之中,这个流派用新的目光、新的金石碑刻来重新解释书法意蕴,它标志着书论研究的新方向。
阮元是嘉庆年间著名的金石学家,擅长“清妍绝俗”的隶书,虽然他曾任浙江巡抚和湖广总督等职,但他的有名于世,主要还是学术思想活动。阮元大力宣扬汉学,立“诂经精舍”,编修《经籍纂诂》,刊刻《十三经注疏》,汇刻《皇清经解》,本人还著有《揅经室集》《积古斋钟鼎彝器款识》等,这一切使他成为汉学学风最有影响的人。为了解说经典,他把重点放在探索经书中一字一句的古训古义上,而且必须以汉儒为准,唯碑碣是从,所以他在详细探讨书法演变源流的基础上,著文提出了《南北书派论》《北碑南帖论》。阮元把南北朝不同风格的书法区分为“碑”和“帖”两派,指出:“正书、行草之分为南北两派者,则东晋、宋、齐、梁、陈为南派,赵、燕、魏、齐、周、隋為北派也。”这种差异在于“南派乃江左风流,疏放妍妙,长于启牍”,“北派则是中原古法,拘谨拙陋,长于碑榜”。他极力倡导写汉碑、北碑,以纠正仅尊帖书所带来的软弱、僵化的流弊,甚至批判帖学的神秘玄虚。当然,由于阮元是以汉学家浓厚的封建尊古主义世界观来研究古代文化,尽管在倡导碑学上颇有功绩,但缺乏先进的思想理论,没有也不可能在思想的创造性和深度上开拓出新路。
比阮元更积极地提倡北碑书法的是嘉庆、道光时期的书法理论家包世臣。清代中叶,由于曾经风靡一时的乾嘉朴学逐渐由盛而衰,活跃在思想文化界的一些士大夫知识分子在不同程度上预感到社会的危机,他们的隐忧与不安酝酿了一种转变时期的新风气,明显地表现为经世致用之学的兴起,并形成了早期的地主阶级改革派,包世臣就是代表人物之一。
包世臣早年家境贫苦,考中举人后,直到六十余岁才被任为知县,仅仅一年又被排挤去官,因此他长期担任幕僚,但他的学术“全才”却使其成为当时社会上的知名人物。社会的黑暗、官场的腐败和他本人的坎坷经历,使包世臣的思想锋芒不仅敢于触及腐朽的封建官僚集团,而且对准当时许多道学家,因此当他的著作“安吴四种”面世后,遭到权势官绅的打击和顽固士人的诋毁,把他视为一个“敢为大言、变更旧章、訾毁成法”的书生,并将他驱逐出幕府。这种沉重的社会舆论压力和打击,使包世臣陷入极度苦恼与悲愤之中,愈发以积极的态度抨击道学家手中运用的“馆阁”“帖学”,指陈帖书弊端,倡言书法变革,其《艺舟双楫》就是“安吴四种”之一。
《艺舟双楫》六卷,论文四卷,论书二卷,故称“双楫”。论文多评论古文作法和他的崇尚,亦录所作书序、碑传等;论书则有《述书》上中下三篇,其中《历下笔谈》《论书绝句》等篇论汉代以来书法用笔源流,《答三子问》《与吴熙载书》等篇则述学习书法的经验和心得。包世臣极力推崇北碑的书法,认为北碑书法有着茂密雄强、萧散骏逸、浑穆简远等不同的风格表现,而且上承篆隶,下启唐碑,如果对元朝以后书家寻根溯源,大都可以发现他们直接或间接地与北碑书法有着某种联系。
《艺舟双楫》的书学内容还包括其他方面,如提倡以指运笔等。这里需要指出的是,在他所有文章里贯穿的基调都是一种深感危机忧虑而又不甘于沉沦和遁世的复杂情绪,人们可以感到他那颗敏感而略微妥协的心灵时时忍受着煎熬,可以感到他那时而充满愤懑、时而激昂、时而沉郁不安的心声。当然,他也有穿凿附会的缺点以及矫枉过正的偏颇,但并不影响他对后来书风变革的积极作用,因为那毕竟是当时社会思潮的产物。
晚清是中华民族灾难深重的历史阶段,民族危机和社会危机的刺激,使得一大批有经世致用、救亡图存思想的文人士大夫掀起了维新运动。变法的核心人物康有为总结了洋务派“自强求富”和早期改良主义的失败原因,又借鉴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成功之处,主张变法的关键是在当代“周公”辅佐下改变祖宗成法,走日本“明治维新”的道路,从而在君主立宪制度下发展资本主义。于是,康有为多方奔走,入京上书,但被当时的权贵们视为“病狂”之徒。在满腔爱国热情被当权者的冷水浇泼后,他只好“摊碑摛书,弄翰飞素,千碑百记,钓午是富”,将内心的激愤转化成研究碑学的热情,广购碑帖,积累资料,到光绪十五年(1889)写成《广艺舟双楫》,在碑学研究的领域里加入了政治功能,指出“变法”是不可逆转的书坛潮流以及现实需要下的新途径。
《广艺舟双楫》是康有为在尊碑的基础上,充实和提高对“碑学”的认识后,进一步勤奋探求书法新天地的著作。它自成体系,包括:文字源流、前人碑学总结、名碑评介、书体演变、断代书史、作品品评、技法、实用及各种杂论。它不仅是清代碑学的系统之作,也是中国书学史上一部集大成的著作。全书以尊碑的观点贯穿始终,既纠正了前期碑学南北之论的牵强之处,又广泛吸收了新的金石学成果,从理论和实践上阐明了尊碑对挽救僵化衰败书风的作用,奠定了碑学的理论基础,为中国书学史的发展注入了新的内容。
康有为反思清代书法现状是“国朝书法凡有四变:康、雍之世,专仿香光;乾隆之代,竞讲子昂;率更贵盛于嘉、道之间;北碑萌芽于咸、同之际”。而“帖学”“唐碑”时期出现的流弊已阻碍了书法的蓬勃发展,“故今日所传诸帖,无论何家,无论何帖,大抵宋、明人重钩屡翻之本。名虽羲、献,面目全非,精神尤不待论”。在这样翻刻走样失神的情况下不得不尊碑,“欲尚唐碑,则磨之已坏,不得不尊南北朝碑”。但尊碑不是以其古老,而是因为它或笔画完好,精神流露,易于临摹;或可考察隶楷变化;或可考证后世之源流;或能观览各体毕备。因此,必须尊碑才能挽救颓靡的书风。这样从书法实践来看尊碑或崇帖的效果,当然是时代审美观点的转变所致,“物极必反,天理固然”;然而尊碑背后更大的原因是为了打破学唐碑出现的“新馆阁体”对人们思想的羁绊,因而康有为以政治来作比喻:“如今论治然,有守旧、开化二党,然时尚开新,其党繁盛,守旧党率为所灭,盖天下世变既成,人心趋变,以变为主,则变者必胜,不变者必败;而书亦其一端也。”那么“人心趋变”的书坛要向何处“开新”呢?只有上溯到唐碑之前才能求取书法本质变化的力量,特别是“魄力雄强”“意态奇逸”“结构天成”的魏碑,更是进行创新的营养,就是南派帖学之祖王羲之也曾得到过“北碑”书法的影响,所以不在书法领域内正本清源,就不能使书法发展得到新生。
康有为在这些论述的基础上和新碑版大量出土的条件下,想把自己的理论变成可行的实践,设想“上通篆分而知其源,中用隶意以厚其气,旁涉行草以得其变,下观诸碑以备其法,流观汉瓦晋砖而得其奇,浸而淫之,酿而酝之,神而明之”。大有纵横千古,融合众体的气概。并且还想在笔法上作新的尝试:“及悟秦分本圆,而汉人变之以方。汉分本方,而晋字变之以圆。凡书贵有新意妙理。以方作秦分,以圆作汉分,以章程作章,笔笔皆留,以飞动作楷,笔笔皆舞,未有不工者也。”这种主观设想,除了反映他的书法追求外,更重要的是體现他的“托古改制”思想。
总之,《广艺舟双楫》可以说是康有为借尊碑理论的总结来阐述变法维新的“微言大义”;是他利用书法变化的具体形式,对变法思想的进一步发挥;也是他遭到封建顽固派攻击和压制下忧危心理的强烈发泄。
在尊碑书论潮流外的重要书学著作是刘熙载的《艺概·书概》。尽管他在书中也说过“北书以骨胜,南书以胜”,“南书温雅,北书雄健”之类受碑学影响的话,但他关于书法理论批评的基本观点却与尊碑书论大相径庭,并利用早期推崇碑学者的偏颇,指责说:“论唐人书者,别欧、褚为北派,虞为南派,盖谓北派本隶,欲以此尊欧、褚也;然虞正自有篆之玉箸意,特主张北书者不肯道耳。”所以,他既受碑学潮流的影响,又反对尊碑派要求变革的观点,在貌似中庸调和的正统思想下,反映了他本人世界观的矛盾。
刘熙载和魏源同是道光二十四年(1844)进士,但他与魏源等当时要求社会改革的知识分子截然不同。中进士后,他因文学优等与善于书法,被授编修,咸丰二年(1852)又被任命为皇帝和亲王的教师,被赐予“性情清逸”四字,后屡有升迁。从他的著作里面可以看到,他在总体思想上调和朱、程客观唯心主义和陆、王主观唯心主义;他在坚持儒家修身养性的同时,又吸收道家一些朴素辩证法的思想;他在批评后世儒家分派是一种自腐的现象时,又要求人们忧世而不怨世,更不能愤世;他在不赞同学习西方先进思想和技术的同时,大力鼓吹思想保守的所谓“国粹”;他做官为人清廉朴素,同情百姓疾苦,又全盘主张宋明理学“存天理、去人欲”的道德说教。总之,他以恪守儒家正统原则的面貌出现。这也是当时在西方侵略和中国社会危机深化的环境下,正统士大夫激发出的一股文化防御心理的表现。同治六年(1867),他从官场退到上海龙门书院,在这里讲学十四年,后于同治十二年发表了《艺概》一书。
《艺概》共有六个部分,《书概》是其中之一。它既是一部书法史的概论,又依据前人的书法理论对书法源流、类型演变、书家风格、技法特点等有所阐发。全书没有完整的体系,二百四十六条论述都是三言两语式的简略札记,但它不是率尔操觚之作,而是意在抉精探微,只不过这种触类引申、举一反三的传统点悟式评论,形象议论多,抽象分析少,缺乏逻辑思维和系统性的分析和演绎,缺乏进取和开拓的精神,仍是半封闭非理性的直觉思维方式。
当然,需要肯定的是,《书概》中的一些见解凝聚了刘熙载书法的艺术经验,也包含着许多辩证观,正因为书中的这些精华,才能在当时和后世产生广泛的影响。至于整个书法理论思维的突破,那就要等待近现代中西文化思潮的碰撞、融合之后,才会有新的发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