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古神话传说的由来与演变

黄剑华

中国古代有盘古创世的神话传说，大约源于汉代，在魏晋南北朝时期才广为流传。其由来是否更早，现已不可详考。任昉撰写的《述异记》开篇就记述了这一传说：“昔盘古氏之死，头为四岳，目为日月，脂膏为江海，毛发为草木。”任昉是南朝梁人，他在《述异记》中记述了很多先秦以来的神话传说，其中关于盘古的就汇集了多种，也可以说是从民俗学和人类学的角度对盘古神话做了立体式的记述。

其实在任昉之前，已出现了关于盘古的记载。例如《艺文类聚》卷一引徐整《三五历记》曰：“天地浑沌如鸡子，盘古生其中。万八千岁，天地开辟，阳清为天，阴浊为地。”徐整是三国时东吴人，由此可知，早在南北朝之前的三国时期，就出现了关于盘古神话的记述。值得注意的是，后世的道家《历代神仙通鉴》《真众仙记》等书籍中也都收入了盘古的神话传说，将盘古尊为开天辟地之神，并且按照道家的神仙谱系将盘古称为盘古真人、元始天尊或元始天王。但这些记述已经和最初的盘古神话有别，羼入了道家对盘古神话的加工利用和虚构演化。道家的做法，一方面推进了盘古神话的传播与影响，另一方面也使盘古神话在故事内容方面发生了变化，开启了神仙故事新编之门，这对盘古的神话传说在后世出现多种版本显然有着较大影响。

盘古神话不仅流传于中原地区与长江中下游，在我国南方的其他一些省区，如湖北、湖南、云南、广西、广东等地也都流传有盘古的传说，并有祭祀盘古的传统。南方的苗、瑶、壮、侗、仫佬、傈僳等少数民族也都崇奉盘古，将盘古视为创世之神。以瑶族为例，据学者研究，瑶族的神话按内容可分为六类，即创世神话、洪水神话、射日神话、图腾神话、族源神话和迁徙神话。在瑶族的创世神话中，布努瑶的《密洛陀》将“洛陀洛西”叙说为创世神，而蓝靛瑶的《盘古造天地》则叙说盘古王如何为养育后代而勇于肢解自身，变化为天地、日月星辰，变化为云烟、棉麻、花果和山禽、野兽的。蓝靛瑶的盘古创世神话，与汉族的盘古神话传说非常相似，也可以说基本上是一致的。

值得注意的是，在瑶族的图腾神话与族源神话中有盘瓠神话传说，认为瑶族十二姓是盘瓠的后代，流行有祭祀盘王（盘瓠）的古代宗教仪式。关于盘瓠，《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已有记载，称高辛氏的时候，下令能得犬戎之寇首者，以女妻之。有狗曰盘瓠，衔人头造阙下，帝不得已，乃以女配盘瓠。盘瓠负女走入南山，住在石室中，经三年，生子一十二人，六男六女。其后滋蔓，号曰蛮夷。按照古代史家的解释，高辛氏也就是帝喾，为黄帝的曾孙，可见盘瓠的年代是相当久远的。关于盘瓠的由来与传说，东汉应劭《风俗通义》也做了相同的记载。晋代干宝《搜神记》卷十四对盘瓠的传说故事也做了类似的详细记述。《魏略》对此也有记载，后来的《武陵记》《荆州记》等，也有关于盘瓠行迹与盘瓠子孙的记述，《艺文类聚》卷九十四也收录了盘瓠的故事。可见盘瓠的传说影响很大，自汉代以来的一些记述中多认为实有其事，古人也大都信以为真。

通过这些记载可知，盘瓠的传说充满传奇色彩，今人多视为神话，而古人却深信不疑。但其中的荒诞与矛盾之处，也是不言而喻的。有学者认为，其实“犬”只是盘瓠的职官之名，并非说盘瓠是一只狗。但中国典籍中关于族源的传说，与鸟兽有关的例证很多，譬如神农氏的母亲任姒是感神龙而生炎帝，殷商王朝的祖先契是母亲简狄吞玄鸟卵怀孕而生，秦王朝的祖先也是颛顼之苗裔女脩吞了玄鸟卵后怀孕所生。这些记述在正史中可谓屡见不鲜。还有云南高黎贡山区的古哀牢人，传说其先有妇人名曰沙壹，因触摸了龙变化的沈木而娠，生下十个儿子，后来龙现身，九子惊走，唯小子与龙陪坐，因名为九隆，长大后有才武，共推为王。《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与《华阳国志·南中志》等对此都做了记载。由此可知，在古人心目中，以动物为祖先是很正常的现象，甚至是被视以为荣的事情。盘瓠是高辛氏的神犬，后成为南方蛮夷的祖先，也属于类似情形。盘瓠的传说由来已久，在南方少数民族地区传播很广，很多少数民族皆认为是盘瓠的后代，都有尊崇与祭祀盘瓠的传统。叶舒宪先生认为：中国古代各部族大都有以动物作为图腾的习俗，“南方少数民族聚居地乃是犬图腾的天下。直到后世的苗、瑶、侗、黎等族神话中还保留着关于盘瓠的图腾故事”。

需要强调和指出的是，因为道教在南方少数民族地区的传播，道教中的神仙故事也逐渐为瑶族所信奉。道教关于盘古为元始天尊的说法，也为瑶族所接受。故而盘古的神话传说在南方瑶族地区也开始广为流传，并且出现了和盘瓠神话常常混淆传播的情形。

有学者认为，“盘古”很可能是由“盘瓠”音转而来。袁珂先生就认为，盘瓠“这个故事大同小异地流传在中国南方瑶、苗、黎等民族中。‘盘瓠’这两个字，音转而为‘盘古’。据说瑶族人民祭祀盘古，非常虔诚。……三国时徐整作《三五历记》，吸收了南方少数民族中‘盘瓠’或‘盘古’的传说，加以古代经典中的哲理成分和自己的想象，创造了一个开天辟地的盘古，填补了鸿蒙时代的这一段空白，盘古遂成为我们中华民族共同的祖先。这样一来，天地是怎样开辟的，宇宙是怎样构成的等问题，在神话中才得到了合理的解答”（袁珂《中国古代神话（修订本）》，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86—87页）。

但也有學者认为，盘古的原型可能来自《山海经》中的烛龙、烛阴之类的传说。吕思勉先生对此就有论述，顾颉刚先生也认为：徐整与任昉记述的“这位盘古的形态和《山海经》中的烛阴（或烛龙）竟会这等相似，大概是把盘古作为开天辟地的人物之后，乃将烛阴的故事涂附上去的”（《顾颉刚古史论文集》第3册，中华书局1996年版，第127页）。此外，学界还有一些不同的看法，有人认为可能是吸取了外来的创世传说;还有人考证盘古之名与古代一些地名字音转变有关，或与古代取土分封诸侯以及祭祀社神的演化有关。但都属于推测之见，并不准确。

这里需要特别强调和指出的一个问题是，我们从文献记载揭示的时间来看，盘瓠传说在汉代已有记载，而盘古神话在魏晋南北朝时期才流传于世。得到统治者官方承认的盘瓠传说显而易见是传播在前的，而盘古神话在民间的流传则显然要稍晚一些。从神话传说的内容上看，盘瓠是黄帝之后南方“蛮夷”的祖先，而盘古却是开天辟地之神。为什么后来出现的盘古传说反而居于传播在前的盘瓠神话之先了呢？这种情形又是如何形成的呢？

顾颉刚先生曾指出：他“很想做一篇《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把传说中的古史的经历详细一说。这有三个意思。第一，可以说明‘时代愈后，传说的古史愈长’。如这封信里说的，周代人心目中最古的人是禹，到孔子时有尧、舜，到战国时有黄帝、神农，到秦有三皇，到汉以后有盘古等。第二，可以说明‘时代愈后，传说中的中心人物愈放愈大’”（《顾颉刚古史论文集》第1册，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102页）。顾颉刚先生的看法很精辟，可谓一针见血地揭示了中国古史上一个比较典型的状况。很多后来居上的古代传说就是这样层累地造成的。这应该是中国古代造神运动的一种真实状况。

因为盘古的传说出现得较晚，却成了开天辟地之神，反而位于三皇五帝之前，所以这一传说曾遭到有些学者的质疑与批评。例如清代马骕《绎史》卷一引用了《三五历记》《述异记》《五运历年记》等书中记载的盘古神话之后，就认为“盘古氏名起自杂书，恍惚之论、荒唐之说耳！作史者目为三才首君，何异说梦！”近现代著名学者蒙文通先生也认为：“自是历魏、晋以下，徐整、任昉又采俗说作为盘古之名，语益荒唐。赵宋而后，述史者莫不首盘古而次以天地人皇，最为戏论，何其迷妄不谕，乃至如此。”（蒙文通《古史甄微》，《蒙文通文集》第五卷，巴蜀书社1999年版，第22页）可见盘古传说的出现，确实有很明显的荒诞成分。但人类历史上的神话與传说，本来就是先民与古人通过想象而虚构出来的。先民想象出了诸神，自然也可以虚构盘古的传说。而当这些神话传说一旦在民间广为传播，就逐渐融合了民俗，迎合了百姓乃至士大夫阶层的心理需求，也迎合了本土宗教传播的需要，进而由民间的街谈巷语而被好事者载入稗官野史或杂书典籍，或被道教改编利用，并对社会生活中的很多方面都产生了影响。

世界上各个民族大都有自己的创世传说，并由此形成了各自的神话体系。诚如茅盾先生所说：“开辟神话就是解释天地何自而成，人类及万物何自而生的神话。不论是已经进于文明的民族或尚在野蛮时代的民族，都一样有他们的开辟神话。他们的根本出发点是相同的——同为原始信仰，但是他们所创造的故事却不能尽同。”又说：“可见中国的开辟神话也极有系统，并且面目与希腊、北欧相仿。据这个说法，我们的祖宗是以为最初天地混沌如鸡子，鸡子既破裂，乃成天地，盘古在其中;盘古死，其身躯化为山川草木;其后不知为何，天忽有缺陷，于是女娲氏炼五色石以补天，女娲又创造人类。”（茅盾《神话研究》，百花文艺出版社1981年版，第32页、第41页）创世神话的出现与作用，主要是表达了先民对世界由来的想象与猜测，也可以说是古人对天地人类与自然万物的最初理解和看法。中国是一个多民族国家，中国的创世神话自古以来就有多种说法，譬如浑沌说、卵生说、阴阳说、葫芦说、伏羲女娲创世说，等等，呈现出绚丽多彩的特色。

正如战国是诸子百家争鸣的一个重要时期，秦汉与魏晋南北朝也是各种杂说异常活跃的阶段。从战国、秦汉到魏晋南北朝时期，出现的创世神话显然不止一种，很可能有多种神话传说，在民间流传的俗说很可能也有多种故事版本。从传世的文献记载来看，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创世神话至少有两种，一种就是西汉初《淮南子》中叙述的阴神与阳神两位创世大神，是开天辟地创造万物的造物主;另一种就是三国时期徐整《三五历记》中记述的盘古神话了。盘古神话中显然也吸纳了阴阳的观念，《三五历记》说“天地开辟，阳清为天，阴浊为地。盘古在其中”，便是显著的例证。我们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说，先秦以来的浑沌说与阴阳说，应该是滋生盘古神话的重要原因，也是支撑盘古神话的关键基础。至于盘古神话与族源传说以及地域民俗的关系，则都是后来传播过程中逐渐附会并添加上去的。我们也由此可知，盘古神话的由来，从其最初的出现，到后来的传播定型，其实是有轨迹可循的。

河南唐河县出土的“高禖”画像石

有些文献记载，在东汉时已经出现了盘古的画像。譬如宋代黄休复《益州名画录》下“无画有名”条记述：“《益州学馆记》云：‘献帝兴平元年，陈留高朕为益州太守，更葺成都玉堂石室，东别创一石室，自为周公礼殿。其壁上图画上古盘古、李老等神，及历代帝王之像;梁上又画仲尼七十二弟子、三皇以来名臣。’”这条记载亦见于南宋王应麟编撰的类书《玉海》，后来被不少美术著述所采用，例如陈师曾《中国绘画史》就说：汉“献帝时，成都学画盘古三皇五帝三代之名臣及孔子七十二弟子像”。饶宗颐《盘古图考》一文中也使用了这条史料。但这条记载很明显是有疑问的，据《太平御览》卷五三四引任预《益州记》记载，修复的绘画皆图书圣贤古人之象。又据王羲之十七帖之一说“知画三皇五帝以来备有”，说的也是三皇五帝以来的圣贤画像，并没有提到盘古。从考古发现看，在河南、山东等地出土的汉代画像石上，有神人将伏羲、女娲搂抱在一起的画面。有人将神人称为盘古，这也是误解，其实是高禖（méi）神。

关于高禖神，是西周甚至更早就已出现的一种祭祀活动与祭祀仪式。古人认为高禖神既是主婚之神，也是求子之神，地位甚高，所以深受重视，成为每年春天必须祭祀之神。譬如《礼记·月令》与《吕氏春秋·仲春纪》对此都有记载。可知，周代已有高禖神，祭祀高禖神已成为一种很重要的国家祭礼。此后的春秋战国秦汉时期，都要祭祀高禖神。由于皇室高度重视高禖祭祀，地方官府与民间百姓也深受影响，因而每年春天各地祭祀高禖神也就成了一种非常盛行的活动。民间的高禖祭祀活动，也为男女相会提供了机会。四川汉墓出土的画像砖中有“高禖”与“野合”画面，便是两汉时期祭祀高禖盛会期间民俗风情的真实写照。

高禖神究竟是谁？根据文献记载来看，从古至今有很多不同的解释。其实高禖神应该是一位虚构的神灵，古人对高禖神的形象并没有形成固定的模式。而祭祀高禖神，表达的主要是一种信仰，或者说是一种传统习俗。汉武帝祭祀的高禖神就没有具体的人格化形态，而是一块石头。晋朝皇帝祭祀高禖，沿袭的也是高禖石。既然高禖神是一个祭祀概念，为什么汉代画像中描绘的高禖神具有多种形态呢？这可能与汉代民间画风的昌盛有着较大关系。汉代画像中高禖神搂抱伏羲女娲的画面，显然就是汉代画像制作者虚构想象的产物。

位于山西河津的高禖庙

总而言之，盘古神话有一个发展演变的过程，由最初的虚构创作而流行于民间，到之后流传渐广，其间显然汲取了很多因素，才得以传播定型的。先秦时期的混沌说、阴阳说，以及汉代特别流行的高禖之俗与伏羲女娲故事，都对盘古神话的滋生与定型发挥了非常重要的作用。秦汉时期，三皇五帝是“正统”神话，一直占据着主流地位，所以史籍中记述最多。而盘古神话主要是民间传说，属于非主流神话，民俗特色比较浓郁，因而在传世文献中并不多见。在盘古神话出现之前，我国已有多种创世神话，呈现出丰富多样的特色，这与我国幅员辽阔、民族众多有着很大关系。创世神话中的混沌说、阴阳二神说、伏羲女娲造人说，在理论上和故事情节上都引人入胜，在两汉时期影响最大。魏晋南北朝时期流行的盘古神话则讲述了新的创世故事，随着传播的逐渐广泛，其影响也不断扩大，而且融入了道教和民俗，于是成为后来居上的创世神话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