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东林
我站在柜台外面,他坐在柜台里面。他背对着我,手里捏着一把螺丝刀,面前摆着我的笔记本电脑。它坏了。其实也不算坏,有两个按键不灵了,G 键要很用力才能摁出来一个G,而L 键轻轻一碰就会冒出来好多个L。对一个作家来说,没什么是比你费心巴力地想出来一个句子却打不出来或者打出来之后还要再一个字一个字地删减更让人恼火的了。而对一个有强迫症的作家来说,那就更不能忍受了。
我看不见他的脸,只能看见他宽阔的后背和肩膀,他手里那些专心致志又小心翼翼的动作。越过他的肩头,我看见他把那些细小的螺丝一颗一颗地卸下来,又用一只小镊子放进面前的硬纸盒里,十分规整地一排排摆放着,已经摆了三四排了。
他的儿子——从年龄上看应该是他的儿子,就坐在他旁边那张蓝色的塑料凳子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墙边的那台电脑,里面正在播放着一部什么动画片。他坐着一把凳子,怀里还抱着一把,他一边盯着屏幕一边一上一下晃动着怀里那把凳子,对他来说,它已经部分具有了玩具的功能。外面正在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我注意到时不时有人或者车从店门前的那条胡同里快速穿过去。这是一个周日的下午四点。
一台机身上喷涂着“全自动智能压屏机”的白色机器,摆在他面前那张长条桌的最右边一侧。跟他一样,现在它也在工作着——尽管看上去并非如此。但是,它每隔五分钟就会发出来一次的长长的放气声会提醒你,它确实是在工作着。在过去的这半个小时里,那种长长的放气声已经响起过很多次了,现在我接受了并习惯了它的存在,它已经成了我心里某种隐然的节奏——不知道对他们来说是否也是这样。
现在,他面前的硬纸盒里已经快摆满了,但是他还在卸螺丝。我从柜台外面的那两把椅子中抽出来一把,坐下来,透过店门口那道帘子的缝隙望着外面的那条胡同,望着细密的雨水和雨水中间那些从左边进入右边或从右边进入左边的人和车。
门帘正对着一座破旧的院子。院门敞开着,但是没有人走出来,也没有人走进去,起码在我盯着的那段时间里是这样的。院门两侧的墙壁上,各喷涂着一个红色的带圆圈的“拆”字,这让它们显示出某种对称。里面有一棵高过院墙的构树,枝叶间已经挂了果,但绝大多数都还是青色的,只有最顶上的那几颗变红了,果肉外漏着,黏糊糊的。那很甜。不过,这年头已经很少有人知道它可以吃而且还很甜了。
很多年前,在我还很小——就跟柜台里面那个小男孩年龄差不多——的时候,我就吃过那些果子。比现在这个季节再晚上半个月到一个月的时候,周末,父亲从镇上粮店回来的那一天半里,午后我们经常到长有几棵构树的那段河沿上去散步。构树熟透之后的果子是艳丽的,他说那很甜,他还会爬上去其中的一棵,踩住一根结满了熟果子的枝条,把它慢慢地压向我,好让我站在地面上就能够到。那很甜。
你是九六年的?过了会儿,注意到墙上挂着的“门前垃圾承包责任书”以及姓名栏里的“赵斌权”和年龄栏里的“25 岁”时,我冲着柜台里面问。哦哦,不是,他捏着一颗螺丝回过头来说,那是好几年前的了,我九○年的。那你今年三十二岁了,我说,说完我才意识到这是一句废话。我比你大七岁,过了一会儿我又说,我八三年的。
他没吭声,现在他已经把键盘取下来了。他举着它转过来说,你这个是2016 版的,这种属于整体键盘,每个按键下面都有芯片,要换只能整体换,不能单独换按键,我这儿有现货,一副键盘五百块,你看?我犹豫了下,不过还是点了点头。哦哦,还有一百块的手工费,一个小时五十块,光是螺丝就有两百多颗,所以费用要贵一些,他又解释道。我又犹豫了一下,不过最后也还是又点了点头。是的,我只能又点了点头。毕竟相比于换一台电脑来说,这个价格已经算是很便宜了。
他打了个电话,让对方送一副我那个型号的键盘过来。他电话的音量很大,我能清楚地听见电话那头的声音,那头说的也是五百块,跟他刚报给我的价格一样。
我不知道是因为他的电话音量开大了我才听见的,还是他调大了音量故意让我听见的。但是我知道,用这种猫腻坑骗顾客的店家并不在少数。我有好几个朋友都碰到过,我自己也碰到过。事实上你完全可以想象得出来,等你离开之后,对方就会把一个数目再返还给他们,一单一结,或者计件,半个月或者一个月一结。他们早就商量好了这一招。这是利润之外的利润。但是,即便如此,我又能怎么着呢?
很快,一个小伙子就骑着电动车送来了新键盘。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他当着我的面付了钱,确实是五百块。但我知道这并不能说明什么,眼见并不一定为实。
现在他开始安装了。我走到柜台里面,凑到他边儿上,看着他捏起那柄又细又长的螺丝刀,把硬纸盒里的那一排排螺丝一颗接一颗地装上去。哦哦,我的技术你可以放心,绝对不会弄掉一颗螺丝的,之前卸下来多少颗,现在就一定会安上去多少颗!他一边安一边说,好像已经感觉到了我的某种不信任。我信!我笑了笑说。
他是十堰人,独生子,在武汉读的大学,学的是通信专业,毕业之后就留在了这座城市。一直在某个非常著名的科技公司工作,搞项目,后来因为他所在那个团队的领导干的那些烂事——把拆下来的旧零件当新的卖等等——让他觉得很不地道进而很不踏实,于是就主动选择了离开,开了这家店。相比于之前,他的收入要少了不少,不过好在不用再像以前那么不踏实了。这是接下来在和他聊天过程中我所得知的——在某种程度上,他的这些说法也让我降低了对这次会受到坑骗的担心。
爸爸,我要尿尿!这时候,我看见那个男孩子放下怀里的凳子冲他说。他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垃圾桶,接着走过去,从垃圾桶里翻找出一个矿泉水瓶子递给他。
这是你小孩?我指着他问他。是的。多大了?七岁还是八岁?八岁了,刚过完八岁生日!那应该上二年级了吧?对,上二年级了,就在前面一点儿那个小学。他说的那个小学我知道,我去过几次,前年我儿子本来也要在那儿上学的,但他妈妈嫌那儿的教学质量不行,她找了几道关系,最后把他弄进了一个市属的重点小学。
撒完尿,我看见他把瓶盖又旋上去,把那瓶尿丢进了垃圾桶,又用其他垃圾一层一层地把它埋住了。接着他从柜台里面走出来,走到门口扒开门帘往外看了看。
小朋友,我走过去摸着他的脑袋问,长度单位你们学了吧?他很吃惊地看了我一眼说,你怎么知道的?我笑笑说,我考考你,一厘米有多长?他想了想,伸出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捏出来一厘米长的空隙举给我看。他说,你怎么知道我们学了长度单位呀?我说,我不但知道你们学了长度单位,还知道你们语文课本的第一课是《小蝌蚪找妈妈》,第二课是《我是什么》,第三课是《植物妈妈有办法》,你说我说得对不对?他眨了一下眼睛说,咦,你是怎么知道的?我说,我当然知道了!
现在,他不再追问我是怎么知道的了,又走到外面那张带有侧柜的桌子跟前。我看见他拉开柜门,把里面的一只牛皮纸箱翻出来,把纸箱里的玩具一个接一个地拿出来,摆在桌面上。这是向日葵,这是豌豆射手,这是土豆地雷,这是卷心菜投手,这是闪电芦苇,这是玉米加农炮,这是海盗船长僵尸,这是牛仔僵尸……他既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给我介绍。事实上,不用他介绍我也知道,这些都是根据《植物大战僵尸2》里面的角色开发出来的玩具。我家电视柜右边下面一格的抽屉里曾经也摆过同样的东西,我儿子的,我给他买的,在前年他过六岁生日的时候。
摆好之后,他走到那些植物后面,举起右手,指挥着它们向七个僵尸——其中一个是没有脑袋的——开炮。冲啊,杀啊,他奶声奶气地替它们呐喊道。等打完了僵尸,他又走到那些僵尸们后面,又举起右手,又指挥着它们向那些植物进攻。冲啊,杀啊,他又一次奶声奶气地替它们呐喊道。他一会儿走到这边,一会儿又走到那边,作为两大阵营的共同领导人,他要在植物和僵尸之间不停地切换领导身份。
过了一会儿,他走过去打扫战场,把那些他推倒的植物和僵尸们又重新摆好。我走过去问他,小伙子,仗打得怎么样,哪一队赢了?他先是一愣,接着又想了一下说,僵尸赢了!我说,为什么僵尸赢了?他说,因为我是僵尸这边的呀,我一直都是僵尸这边的!我说,你刚才不是也指挥了植物那边吗?它们怎么没赢?他看了我一眼,又指了指柜台里面说,植物那边是爸爸的,刚才我是替爸爸指挥的,他在忙到嘛。我笑了笑说,好啊,趁你爸爸忙到,你就学会欺负他啦!他不好意思地看了看我说,那好吧,那就让爸爸也赢一次吧!这时候,他爸爸也扭过头来笑了笑。
接下来,他让植物那边也赢了一次,然后又走向铁架子上的那两个变形金刚。喂,他指着它们冲我问道,你知道它们为什么不会掉下来吗?我当然知道,刚才他把两块磁铁沾在它们背上的时候其实我就已经瞄见了。不知道,为什么呢?我装作很好奇的样子问他。你猜嘛,你猜!他说。哦,我知道了,我认真地看着他说,是不是你给他们施了什么魔法,把它们定在上面了?他不屑地说,才不是呢,告诉你吧,它们身上有这个!他把两个变形金刚都拿下来,指着它们背上的磁铁给我看。
他仰着头,得意地笑起来,他觉得他的“魔法”骗过了我。我也看着他笑起来。
还有这个,他又冲我说,我可以用指头挑着它不让它掉下来。他拿起一只平衡鸟,把它的嘴巴放在自己指尖上。我蹲下来,研究了一会儿那只平衡鸟,然后装作比刚才更加好奇的样子问他,怎么回事,你是不是在手上沾了胶水?他说,才不是呢,这个叫“平衡鸟”,它的重心一直在我手上,所以就掉不下去了嘛,你看,我就是这样转它它也不会掉。说着,他就拨了一下平衡鸟的翅膀,让它快速旋转起来。
你这么小就知道什么是重心了?我问他。是爸爸说的!他又指了指柜台里面。
一个多小时后,他终于装好了新键盘。不过现在却出现了另一个问题,那就是开不了机了。哦哦哦,还要接一下原装充电线才行,他说,你带了没有?我看见他额头上已经出了一层细汗。我说,没带,不是还有电嘛。他又重试了几下,还是不行。最后他为难地说,不好意思,我这里没有原装充电线,还得麻烦你去取一下,放心,用原装充电线充一下就好了。与其说他在安慰我,倒不如说是在安慰自己。
雨已经停了,但雨水还在,路面上这一摊那一摊的积水里反射着清冷的光。现在是饭点,很多人和车都显出一副着急忙慌的样子,我知道他们都是赶着去吃饭,将会在某个桌子前坐下来,但我不是。我用了十分钟回家,又用了十分钟走回来。
回到店里的时候,他还在调试我那台电脑。我注意到柜台后面多了一个跟他年龄差不多的女人,她坐在他旁边,那个男孩子靠在她身上,她面前摆着一盒包装好的生日蛋糕。今天是他的生日?又或许是她的?我知道不会是那个男孩子的。生日蛋糕旁边是一只塑料袋,上面印着第二人民医院的名字和标志,哦,她是医生,再不然就是护士,我猜。她应该是刚才下班之后过来的,等着他忙完之后一起回家。
我坐下来,并在坐下来的同时装作不经意地望了她一眼。我看见她也朝我这边看了一眼。接着她就把视线转移到别的地方去了。她肯定是他的妻子,他的妈妈。
他把充电线接上去,开始试验他所说的那个“充一下”。我默默地看着他,同时期待着他能成功,这样他们就能早些回家了,而我也是,我还有一篇明天不得不交的稿子要赶。这时候,我看见有一个小黄车从门前骑了过去,但很快又退了回来。
支好车,那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就撩开门帘走了进来,一股淋漓的水汽也跟着他一起钻了进来。他披着一件草绿色的雨衣,下摆处还在不停往下滴淌着雨水。
哎,老板,我这个手机怎么回事啊?他走到柜台边,晃着手机冲里面问。手机怎么了?他问他,但是并没有回过头来。那个,对方有时候听不见,有时候又听得见,搞不懂!他嘟囔着说。我注意到他卷曲的头发里也布满了细密的雨珠,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可以修!他说。上午明明还能听得见的,到下午就又听不见了,操他妈的,下午我给我前妻打电话,她一个字都听不见,气得我把手机摔了,屏幕都摔裂了,你看看还能不能修?他还在冲里面嚷嚷着。她抬头看了他一眼,皱了皱眉。
可以修,不过得等明天了!他说。多少钱?他问。拆开看了才知道,他说。太贵我就不修了,就去换个新手机了,我这个手机已经用五年了!他还在说,明天你在不在?几点在?下午在不在?在!一点半之后都会在!他说。不知道他是没听清还是没在听,接下来又这个那个地问起来,把能不能修、费用高不高、明天他在不在、几点在等等刚才就问过的问题又重新问了一遍。她已经有些不耐烦了,我也是。
我撩开门帘走出来,走到对面那个院子的大门前,摸出来一根烟点上。现在,我能听见他还在里面问着他一些有的没的——哪里坏了、要换什么零件、大概要花多少钱,他也还在尽可能不表现出来不耐烦地回答着他。我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一个十分简单的事情,非要搞得那么复杂——如果换作我,我会三两下就把他轰出来,我知道对付有些人就得拿出这么一副态度。不过,从某种程度上我也可以理解他,他要尽力去笼住每一个顾客,他要挣钱,他身边的妻子和儿子要花钱。
斜对面,那个挂着两片粉红色布帘的门面,是一家情趣用品店——与他的维修店仅仅一墙之隔。两片粉红色的布帘垂吊下来,一片上写着“无人售货”,另一片上写着“欢迎光临”,门帘里面,是更粉更红的灯光。两个穿着半透明粉红色裙子和黑色镂空裙子的塑料女模特守在店门口,搔首弄姿地站在一左一右的两个橱窗里面。
出来,骑上那辆小黄车准备离开时,我注意到那个男的也注意到了那家情趣用品店。他朝那两个塑料女模特看了一眼,又骑到很近的位置看了一眼,然后嘟囔了一句什么我没有听清的话,接着就骑走了。很快,他又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当然是看情趣用品店左右的那两个女模特。他没注意到正在盯着他的我。下一次再经过这里的时候,我猜他还会再看她们一眼;而某个夜深人静的时候,或许他还会走进去。
叔叔,我爸爸叫你进来一下!我点上第二根烟的时候,那个男孩子从门帘里探出头来喊了我一声。我才突然意识到,在过去的几个小时里这还是他第一次这么喊我,而不再是“哎”“嗨”“喂”,或者别的什么。看来,在我离开的这一小会儿,或者之前回家去取充电线的那段时间里,他——又或者她——跟他说了一些什么。
我走进来的时候,他已经走到柜台后面,靠到那个女的身边去了——现在她趴在了桌子上,脑袋往里侧歪着,身上披盖着之前一直穿在他身上的那件黑色外套。
现在他已经装好了键盘。我试了试,G 键没问题,L 键也没问题,所有的字母键都没问题。我松了一口气,我想他应该也松了一口气。但是,正准备合上电脑的时候,我又下意识地摁了一下那排数字键和那排快捷键。没反应,它们中间的任何一个键都没反应,我又摁了一遍,还是没反应。我又让他摁了一遍,依然没反应。
不应该啊!他把那句“不应该啊”重复了好几遍,又把电脑转到自己面前,一个键一个键地摁了一遍,像是在为它们注入某种魔力。我在一旁冷冷地看着他,同时为自己刚才都检查了一遍而感到庆幸。他上网查了一会儿,又打了两通电话,最后很不好意思地说,哦哦哦,现在搞清楚了,是系统问题,2016 版的键盘还有个兼容问题,还要再装一个驱动软件,不然电脑会对新键盘有排斥……他从技术层面跟我解释起来。我没有接他的话,这是他的问题,我对这个完全不懂,也不需要懂。
他看了妻子一眼,又看了儿子一眼,最后很为难地小声冲我说道,这个比较费事一些,你看看能不能这样,明天,或者哪天你有时间了,我再给你处理怎么样?
是的,虽然我可以理解他,可以理解等在一旁的他妻子和他儿子,但是我并不能这么做。我说,这个恐怕不行呢,晚上我还急着赶个稿子,明天一早就要交的。是的,我并没有撒谎——虽然我完全可以这么做,事实上这篇稿子我已经晚交一周了,再晚下去,那就意味着我的生活费也要跟着晚下去,我儿子的抚养费也要跟着晚下去,那是一连串的晚下去……当然,我没有必要跟他说这个,他只是个修电脑的,我只是个来修电脑的,而且已经付过了钱,但是他并没有修好。就这么简单。
他又上网查起来,想找找是不是有什么一招搞定的办法。这让我想起来一个叫“临时抱佛脚”的成语,这个我经常会用到的成语,现在用到他身上正合适。看来他并不像之前所说的那样,技术多么过硬,在那个非常著名的科技公司工作过……
这时候,他妻子,一直趴在桌上睡觉的那个女的,醒了过来——又或者她本来就没有睡着。她看着他,像在问他搞了这么久怎么还没有搞好,以及要搞到什么时候。现在他还在网上查找着,但就像是感受到了她的目光似的,他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说,还没有搞好,要不然你们先回去吧?她没接他的话,接着又趴了下去。
外面还在下着雨,我摁亮手机看了看,已经九点一刻了。他还在查找着,一条条地浏览着搜索出来的那些网页。看着他那副样子,我想不如算了,我可以去申请晚一天再交稿子,或者到楼下的网吧里去写一晚上……不过,接下来我并没有说出口。这时候他看了看我说,网上没找到那个驱动软件,我家里有,这样吧,能不能麻烦你跟我回去一趟?反正也没多远,我就住巷子口对面的那个小区,富胜家园。
这是一个老小区,没有电梯,他们家在六楼。应该是租来的房子,因为进门时我注意到贴在门框边的那个水费通知上写着的名字并不是“赵斌权”。这是一套两室一厅,进来后我看到的跟进来之前想象的几乎一样。茶几上摆着几盆多肉和一株发财树,电视机靠着的那面墙上挂着他们的结婚照,沙发一角堆着他的玩具——积木、跳跳球、变形金刚、机器猫、塑料刀剑,沙发靠着的那面墙上画着一只鹅和一只鹿,支在餐桌旁边的那块小黑板上写着Good morning、Good afternoon、Good evening……是的,一个有个七岁男孩子的家里应该什么样他们家里就是什么样。
我在沙发上坐下来,握着他给我泡的那杯茶,一边吹着浮在水面上的那些碎茶梗一边看着他。他打开他的电脑,又打开我的电脑,然后飞快地敲击着忙活起来。
她也开始忙活起来。我能听到厨房里传来的洗洗涮涮的声音,切切剁剁的声音,那声音又快又响,像用了很大一股劲在里面。我知道那肯定是因为我的缘故。我可以理解她,换作是我,如果有个家伙非要跟到家里修电脑——碰巧还赶上家里有人过生日,我可能表现得比她还过分。望着厨房的方向,我尽可能地站在她的角度去理解她,去理解她此时此刻的行为和心情,虽然在此之前我并不擅长这么做。
现在,那个男孩子也忙活起来。他拉开电视柜的抽屉,从里面翻出来一个飞机模型,一台小闹钟,最后又翻出来一辆塑料汽车。他把闹钟上的电池抠下来,换到塑料汽车上,然后捏着遥控器,让它在地板上一圈圈地跑动起来。看得出来,他是个老驾驶员了,控制得非常不错,车子快速飞驰着,既没有撞到墙上去,也没有碰到桌腿。它从他爸爸脚边调转车头冲向我,又从我脚边滑过去的时候,我能清楚地看见坐在车斗里的那三个蓝色塑料小人儿,那是一家三口——妈妈,爸爸,女儿。
坐在沙发上,看着这一切,听着这一切,我能感觉到有一种久违的东西正在朝我包围过来,并将我裹在其中。在某个恍然的瞬间,我甚至产生了一种此时此刻就是坐在自己家里的错觉。我正趴在电脑前飞快地敲击着键盘,我妻子正在厨房里煎煎炒炒,而我们的儿子正在指挥着他的小汽车。如果时光可以倒流的话,半年前,等会儿,在他给我装好驱动软件之后,我回到家中也可以置身于这样的场景之中。
很多时候,她也是现在这个点儿才回到家。这是因为她所在的那家商场有这样的营业时间规定,而她不能违反那个规定——如果她还想一直在那儿干下去的话。
放下包,换上拖鞋,她会问坐在沙发上看动画片的儿子作业做完了没有,问他晚上吃了什么,还想吃什么。接着她会走到厨房里去,打开冰箱,烧上水,在半个小时内变戏法般做出两三个菜——辣椒炒肉、西红柿炒鸡蛋、红烧排骨或者外加一盆紫菜蛋花汤。她吃的是晚饭,儿子吃的也是晚饭,而对于这个时候合上电脑从书房里走出来在餐桌边坐下去的我来说,这也相当于是晚饭。接下来,她一边吃一边就会骂起我来,怎么不做饭,自己糊弄也就算了,儿子怎么也能跟你一起糊弄?
她骂我的地方,当然远远不止这些。你怎么那么晚才去接儿子?他的作业你不能辅导一下?煤气费和水电费你又忘交了?情人节你送了什么给我?你怎么就不能出去找个工作?一天到晚趴在电脑前敲敲敲,敲出来什么名堂了?是能当吃还是当喝?……这些我已经能背下来了。再后来她就不骂我了,她沉默,我沉默,我们的儿子也沉默,回荡在房间里的只有动画片里的声音。当然,现在她就更不骂我了。
我喝了一口茶。它的温度和碎茶梗,让我意识到自己正坐在他们家的沙发上。
他们家的阳台是与客厅相连通的那种,阳台外侧是一面落地窗,浅粉色的窗帘垂挂在两侧,能看见外面闪烁着的密密麻麻的灯火。这时候,我突然发现从我坐的位置正好能看见我家所在的那栋楼——东北角的那栋小高层,现在它四周的灯带还亮着——我知道每天晚上它会从七点一直亮到十点半,红、黄、蓝三种颜色的灯带会来来回回地不停切换。我走到窗边,寻找着那栋小高层二十楼上的我的房子。
我再回到客厅里坐下来的时候,她已经把饭菜摆上了餐桌。接下来,她又摆了三只碗,每只碗边摆了一双筷子。那当然没我的。她又拆开那个蛋糕,我看见褐色糕体上摆着一圈草莓,中间是用白色奶油涂上去的一行歪歪扭扭的英文——happy birthday to you,下面是一个你在很多地方都可以看见和听见的名字——张玲,我想那应该是她的名字。张玲,赵斌权,我在心里一遍一遍地默念着那两个名字。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装好了,自己试了试,让我又试了试。这一次确实装好了。我合上电脑说,真不好意思,这么晚了还没让你们吃上饭!他站起来,抖了抖肩膀——就好像卸下来了一副什么担子似的——说,没事没事,是耽误了你那么久才对,抱歉!他又指着餐桌上冒着热气的饭菜说,你也还没吃晚饭吧,要不跟我们一起吃点儿?今天我老婆过生日。不了,我摆摆手说,该回去了,回去还要赶一个稿子,多谢!我又转过身来,冲已经坐到餐桌边的她说了一句生日快乐。谢谢!她带着挤出来的那丝微笑回复我道——从见到她到现在,这是她跟我说的唯一一句话。
回到家已经十点半了,外面还在下着雨。我烧了一壶水,又泡上在路上买的那碗泡面,然后打开电脑,又打开一页空白文档。我把手放在键盘上,敲出来前几天就拟好的那个标题,又按照前几天就打好的腹稿写起来。但是写了几行我就写不下去了,写出来的部分,也觉得怎么看怎么不对劲,于是又一个字一个字地删掉了。
我走到窗前,点上一根烟。透过一阵阵飘散出去的淡蓝色烟雾,我望着下面和远处那些高高低低的楼群和密密麻麻的灯火。在那片楼群中,我找到了属于他们的那一栋,又在那些灯火中找到了属于他们的那一盏。在想象中,我让自己转身,开门,走进电梯,下楼,顺着刚才走回来的路线往回走。是的,我还记得路。
他们已经吃完了晚饭。他把蛋糕摆在餐桌中央,插上蜡烛,点亮,又关了灯,昏黄的烛光映在他们每个人的脸上,使之显露出来某种雕刻感,她把眼睛闭上,两只手举过头顶,一脸虔诚而幸福地许着愿,他和儿子望着她唱起了生日快乐歌……
看着他们,他们鼻尖上和额头上那点儿白白的被对方抹上去的奶油,我回想起半年之前还是我妻子的前妻,半年之前还跟我生活在一起的我们的儿子,回想起我们在那顶屋檐下持续了七年的生活以及没办法再继续下去的生活。是的,她觉得我是一个很有前途的作家,但这并不代表我就是一个合格的丈夫和一个合格的父亲,她受不了这一点,同时也改变不了这一点。而现在看来,事实很可能也就是这样。
墙壁上的挂钟指向十一点半的时候,我看见他把桌子上的碗筷摞在一起端进了厨房,她给他烧好了热水,催促着他去洗澡然后回房间……我知道,他们要准备睡了,明天他还要上学,她还要上班,他也是。我从沙发上起身,从他们身边轻盈地溜过去,走到阳台上,又从窗缝里钻出来,穿过一段雨水密集的夜幕飞回家中。
我走到书桌前,坐下来,打开电脑,把两只手都放在键盘上,同时闭上眼睛。是的,闭上眼睛我也可以准确感受到每个按键,我也可以感受到他——赵斌权——的那双手就骑在我的手上,带着我一起感受着他敲击时的那些动作,那些清脆有力的噼啪声,那些来回跳跃的手指……它们温暖而灵巧,既可以敲击键盘,也可以拧开给儿子撒尿的瓶盖,也可以指挥植物冲向僵尸,也可以给她披上那件黑色外套,也可以给她点上生日蜡烛,也可以及时粘住那些可能会击溃他们生活的细小裂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