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吹过黄叶岭

2022-07-18 00:07阿微木依萝
湖南文学 2022年7期
关键词:阿萨拉玛阿克

阿微木依萝

“你再仔细看看这块石头吧,百分百是你需要的那种石头。我从黄叶岭将它刨出来。你知道那个地方艰险陡峭,不是我这样的人根本去不到。札布里拉,你仔细瞧瞧,你先别走啊。”

“行啦,你这个烂酒鬼。”

札布里拉一把推开我,我顺势倒在地上不起来,并抱住他的双脚。

“该死的俄里阿克,你就这点儿出息?”

“随便你骂咯,”我说,“只要买我的石头就行。”

札布里拉晃了晃脚,再一晃,就把我踢开了。狠心地头也不回地走了。作为相交十年的朋友,我那么信任他,可这次我狠狠地上了他的当。我不该听信,他告诉我黄叶岭有最值钱的石头,就是那种一半是鸡血色,一半是水晶的石头。这种石头只有黄叶岭才有。黄叶岭山脚下早就被人翻遍,没有找到上等料子。札布里拉跟我说,恐怕上等货色只有山顶才有,可惜那儿谁也上不去,没有人上去过,曾经上去过的人已经摔死了。他劝我放弃这种冒险的发财梦。也许山脚什么地方还有值钱的料子,他劝我趴在那些旮旯里认真翻一翻,说不定我这个倒霉蛋某天就把“金鸡蛋”翻出来了。“我呸!”我说,“俄里阿克要么发财,要么摔死,绝不像狗一样在山脚这儿舔一舔那儿闻一闻。”我要赌一把。我花了一年时间锻炼身体,以便轻巧地爬到山尖。我做到了。我千辛万苦把这块“价值连城”的石头捧到札布里拉面前……可他竟跟我说:俄里阿克,我们认命吧,为什么你还执迷不悟?石头最值钱的那个时期像风一样过去了,上个月我就让你不要再攀爬黄叶岭,没有意义了,你没在它最值钱的时候找到,是你运气不好,也是我运气不好,何况你这块石头还不算好。就这样,他用这番丧气话将我甩在这儿了。

我的腿还流着血。从黄叶岭山尖上下来的途中挂了彩。为了止疼,在山边那家小商店买了半斤酒喝。

我的确有点儿醉,眼睛模糊,摔在黄土路上起不来。札布里拉走了很久,我还起起落落摔了三次。我伸手往旁边抓了一下,抓到一根藿麻。聽到有人喊我,是我儿子的声音——他才五个月呀,可我就觉得这声音不是别人。紧接着听到我女人在吆喝她的玛瑙石头:来看看,嗨,小伙子们,我的石头不贵但非常稀有,瞧一眼,开个价,生意不成仁义在。

我一把将奶头从儿子的嘴里扯了出来。有客人来了。每当有客人从路两头走来,我都要提早准备斜挎在肩膀的小布袋,将布袋里面成色最好的几颗原石料子抖到最上面。布袋表面刺绣的羊角滚花图腾已经变暗,也脏,它充满一股子连我自己也不愿多闻的奶腥味和汗臭味儿。我没有时间清洗,我连自己身上的尘土都无法抖干净。在这条灰扑扑的长街上,有许多和我一样的妇女,背着孩子,斜挎或腰间系着小布袋,我们这些人恐怕再难找到能彻底将布袋清洗干净的方法。可是另一方面,又脏又灰的布袋恰好象征了我们的身份,客人不用猜,一眼就看出我们在兜售奇石。

有一种奇石已经上升到了宝石的地步,只要品相差不多,就能做成各种各样的摆件和配饰;我现在卖的正好是这种能做成小摆件和配饰的原石料子。可惜我从未见到真正品相好的,至少在我的小布袋里面没有。成年累月的开采,早已将好料子卖得差不多,剩下的都是一些还可以卖钱,但总也让人发不了财的小石头。幸好总有那么一大部分人始终对石头做成的配饰抱有感情,哪怕成色差一点的石料做成的项链和手串,他们也非常喜欢。我和我的儿子,相当于是被这些石头爱好者养活着。一年当中有那么一两次,我会贱卖一些石料,在他们不知道的情况下,报答了他们。

客人向我走近了。

我把儿子瞬间甩到肩膀再滑到背上,用简易背带将他屁股兜住,他就稳稳当当地在我的背上哭闹去了。我就不用面对他的小脏脸。我将用被太阳晒黑的脸上那尽量好看的笑容去面对从大路两端走来的客人。

我喊住他们。随便怎么喊。有时候张口就是一声“兄弟”。不管怎么样,我喊得好听一点,他们的脚步就会缓一些。偶尔他们烦我,烦我像个拾荒妇女的打扮,烦我如此啰唆像个碰瓷的,烦我一路像狗皮膏药黏着他们走好长一段路,在耳边“嗡嗡”个不停。

我没办法,我必须说个不停,说个不停才有出路。

客人快走到我跟前时,绕开我,从另一边的路上走了。他们总是这样,一眼就能看穿我的目的。

路那边又看到一个女人走过来,走到我跟前才将脑袋抬起来。今天这位女客有点儿不好对付。她垮着脸,拉得长长的一张脸。

“您好啊姐姐,要买石头吗?”我厚着脸皮问。世上最好打交道的人是女人,最难打交道的也是女人。我知道她这会儿恐怕没有半点儿心思买我的石头。可作为这条街上兜售石头最久的人,我可不想随便砸了饭碗。人挪活,树挪死,有生意不做,死得更快。我是这么想的。

她不搭理我。

“您看一眼吧,随便开个价。”我说。

她很不耐烦,像是昨天晚上睡觉的时候把眼珠子压扁了,压到眼眶的最下边。

我堵着她的路。却又不敢完全堵路。就这么半堵不堵地陪着她往前走。

“您是到这儿旅游吗?我看您像是来这儿旅游的。”我又说。

她停下来。不往前走了。抬眼看我又看向我背上的孩子。

“你不累吗?”她问我。她终于肯说话。

但凡客人愿意说话,我生意就有了门路。我很高兴地跑到路边的绿化带中,从修剪整齐的那棵浓密的圆滚滚的树下抽出事先藏在那儿的小马扎。

“您坐。”

她没有坐,眼睛望着我的儿子,冷冰冰的脸色逐渐缓和起来。

“我认识你。”她说。眼睛望着儿子,会让人误以为是在跟我儿子说话。

“晒黑了,不好看。”我故作谦虚,心里非常渴望她说一些好话给我的儿子。我儿子极少受人夸赞。他瘦得很,五个月的手指不见一点儿血色,白森森的,像鸡爪子,像被什么东西把手指皮下的血液全部抽走了。他从未被人赞美,所有婴儿获得的“长得好”“胖乎乎”……这些词儿至今没人提及。不被人夸赞的孩子总觉得越长越丑,可他是我的儿子,再丑也是。

我下意识将背带的边往上提一提,想将他藏起来。

“他太瘦了,像只小猫。”她说。

这话一针刺中我的要害。

“不算很瘦。”我觉得心脏在颤抖,“他挺顽皮的,精神气儿十足。”我补充道。

“他晚上睡不好吧?”她问。

她真像个熟人的语气。她已经从先前自己那种低落的情绪中走出来了,开始关注起我背上的孩子。

“您不买石头的话,就先去忙自己的事情吧,姐姐,我还有生意要做。”我说。我准备放弃这个客人的生意。从未这么泄气地主动放弃与人做生意。

“我认识你,你是黄叶岭山脚下俄里阿克的妻子。难道你真的忘了吗?阿萨,我是你的小学同学,我们一起读了四年书然后一起輟学的那个同伴。我们小时候玩得多好啊,时间真是太糟糕了,她让你变得这么……我也变了……我是拉玛秋苇。”她笑起来。

“啊——拉玛秋苇?”

我竟没有立即认出她,觉得羞愧又懊恼。时间是一种神奇的药水,有时含蜜,有时含毒。

我俩互相看着,看了许久才看出点儿熟悉的味道。

我是按照拉玛秋苇留给我的地址找到了那个地方。上面明明白白写着:城郊,弯月村十三号院。当我敲开那座大门,出现在眼前的却不是拉玛秋苇。一个中年身体发福的男人站在我面前。他问我是谁,又问我要找什么人。我说我找拉玛秋苇。他说他不认识这样一个人。这个院子是他几年前买的,卖给他房子的主人也不叫拉玛秋苇。之后他冲我点了点头,含糊不清地像是笑了一下,就把大门给闭上了。

房子旁边的马路,是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雨天时砸出的水坑被太阳烤得干裂,路旁的草都是泥灰色,就连泥灰色的草尖上戴着的几颗花朵也是泥灰色。我儿子“哇”一声哭了出来。热哭了。他在背上使劲蹬腿,用膝盖顶我的腰,用鼻子和脑门撞我的肩膀,想将自己从背上分离出去、橡皮筋似的弹出去。他还是那么瘦瘦巴巴,也快一岁了——整整的十一个月零五天。他似乎能听明白我说的所有话。

我说的是上个月的事儿。

这会儿我已经来到黄叶岭寻找俄里阿克——我的丈夫。

但俄里阿克不在这里。

有个胖乎乎的女人好心地告诉我,俄里阿克发大财去了,听说他爬到黄叶岭的高山顶,在那个地方找到了一块价值连城的石头。

我就知道俄里阿克会坚信那样的鬼话,我们曾经住在一块儿的时候,他每天都是那样一张信奉了鬼话的蠢脸;总是用一种蠢到家的语气跟我说,阿萨,我的好老婆,你一定会过上好日子的。

我真不敢相信我会嫁给这样一个不切实际的人,满脑子装着发财梦,就连睡梦中都在寻找那些珍贵的原石料子。有时我俩做着那件事儿的时候,他的姿势别扭又令人气愤,龇牙咧嘴,毫无温柔和怜悯甚至爱我的样子,像一头散漫的耕牛,耕一会儿就熄火了。而那时我还露着上半身,我裸露的胸脯上两个小山包,山包上的花蜜还在,他却懒得欣赏。他从我身上滑到一旁,躺在那儿跟我说,阿萨,我先想一下明天的路线,我是从黄叶岭东面上山还是从西面上山。我就不耐烦地跟他说,亲爱的俄里阿克,您还是从西面上山吧,那儿离西天最近。我是一边扬着腿穿裤子一边与他说。这样说完我们两个就不在一张床上躺着了。我去旁边的房间清点我那些不值钱的石头。

俄里阿克喜欢在他的房间“咣当咣当”敲什么东西,我猜,是一些准备带到山顶挖采石头的用具。我从未仔细看他都带了些什么工具。我只知道,挖采石头的人,都要背一个大包袱上山。他宝贝那些用具比宝贝我还厉害,当有一天,我两腿一开,从体内生出他的儿子时,他还没有从山顶回来;直到儿子五个月那天,他才灰溜溜推开房门,伸脖子往床上够着一看,算是跟他的儿子正式见了面。当然他儿子并没有见到他,儿子闭着眼睛,像个生气的小老头闭着眼睛。紧接着,俄里阿克又去整理那些山顶带回来的用具,准备将它们重新整修一番,准备某一天再次突然消失。他就是那样一个说走就走、说来就来的人,总是抱着札布里拉给他捎来的发财消息不放。

站在我和俄里阿克的房子门口,我觉得像是走到了地狱门口。荒草快要长到房顶,门口被一片杂草堵住,高过院墙的石榴树上好几个鸟窝。推开大门,以为来到了荒野的崖洞,冲出一股草渣味的冷气。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我打算在黄叶岭小住一段时日,顺便休息一番,也顺便兑现承诺:让儿子再见一见他的父亲。如果一个儿子从生下来就没有正眼瞧他的父亲一下,恐怕是一种罪过。如果俄里阿克也想念儿子,这段时间他应该回来看一看。我不清楚他还回不回家。半年前某一天下午,他突然抬头跟我说,阿萨,说不定哪一天我就不回来了。我当时跟他说,你不回来正好,我们这个家本来也像是没有你这么一个人。

我花了三天才把房子收拾出来。而堵住大门的那片杂草,我还没有力气将它们拔干净。

黄叶岭山脚下还零零散散地住着几户人家。都是一些不愿意住到山下或搬进城里的老人和孩子。年轻人都在城里闯荡。偶尔也有人从城里回来,比如我和儿子。

那个胖乎乎的好心女人,就是刚从城里回来的。她是黄叶岭左边山崖下的那户人家的女儿。我不认识她。我是从外地嫁到黄叶岭的。我在黄叶岭最熟悉的只有俄里阿克。

现在连我最熟悉的俄里阿克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以前有人跟我说,如果男人不回家,女人就要像狗一样时时刻刻等待丈夫从外面回来。我就是听了这句话才愤恨离家出走。我不要做一条狗。我人生中任何时刻的努力都不是为了要当一条好狗。要做狗也是俄里阿克来做。

噢,现在我觉得,谁做狗都是悲哀的。如果有人想回就回,不想回也可以不回,不需要有人硬生生地在这儿对另一个人望眼欲穿。

我不是完全抱着等待俄里阿克回来的这种心思才留下来居住。但是我儿子似乎非常安静地等待他的父亲。自从回到老房子,他从未哭过一回,只要他有点儿想生气,我就带他到俄里阿克的房间坐一坐,他很快便安静下来。

俄里阿克的房间有苔藓的味道,让人恍惚以为他曾经是一条鱼。

阿萨住在老房子快半年了,这期间,她没有走出房门哪怕半里地。她和儿子相依为命,舒舒服服当然也难免有些焦躁地在太阳好的时候,蹲在墙根下晒太阳。儿子即将一岁,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像个即将一岁的孩子,他不好动,也不学习说话,也不学习走路,只偶尔在地上懒散地爬一圈。

俄里阿克仍然没有回来。他可能不回来了。他的房间里曾经还留着从他身上掉落的气味儿,现在没有那种熟悉的味道,只有尘土和院子里飘浮的野草香味在流窜。

阿萨猜想,俄里阿克或许已经摔死了。一个总是惦记着爬到山顶的人,他的生命是没有任何保障的。

刚刚过去的冬天还留着一股寒冷在初春的風中,落日一旦从山顶翻滚下去,凉风就来了。黄叶岭的初春让人发抖,即便门口的树木已经发芽,土壤里钻出绿草的脑袋尖,屋子里却还是雪天的气味。阿萨时常点燃火塘,让柴火将寒气逼到门外。儿子不怕冷,好像对寒冷天气还挺喜欢,他本来不好动,却偷偷爬到门口,四仰八叉躺在一片杂草上。

拉玛秋苇就是在阿萨的儿子躺在门口“晒”肚皮那会儿来的,出现得非常突然,伴随着乌鸦的叫声,使得她的来临更有了几分神秘。临近傍晚,森林还没有完全黑下去,四野寂静,从林间传出一两声什么鸟的叫声。这儿乌鸦成群,但是在夜间,乌鸦很少感叹;它们只在白天的半空中“啊啊”个不停,尤其喜欢在黄昏时候叫唤,那些不知名的鸟儿叫完停下之后,乌鸦就开启了嗓音,直到拉玛秋苇在门口说话,它们的声音才稍微降低和减少。

阿萨听到拉玛秋苇在门口跟儿子说话。

“嗨,小鬼崽儿。”阿萨听到这个声音。这个声音是拉玛秋苇又不太像,比第一次她见到并听到拉玛秋苇说话的嗓音更沙哑一点,像被大风吹歪了嘴里的小舌。

“你妈妈不要你啦?”再听到这个声音,阿萨就确信是拉玛秋苇来了。

阿萨跑到门口,脸上有点儿热乎乎——被柴火烤红的面孔。

“拉玛秋苇呀,我总算又见到你了,没想到你会来,你应该早点儿给我消息,也好让我准备一些吃的东西招待你。现在你看,我什么都没准备。”

拉玛秋苇低头嘿嘿一笑(今天她戴着一顶黑漆漆的帽子),伸手将地上躺着的小孩儿抱起来,往怀里一收,就让他靠在她的胸脯上,随着阿萨进屋去了。

“他叫什么名字?”拉玛秋苇望着小孩儿的脸。

“他还没有名字。俄里阿克没有给他取名,这会儿你不问,我根本想不起来他没有名字。”

“那我来给他取一个。”拉玛秋苇用那种母亲似的眼神望着孩子。仿佛这孩子是她生下来的。

阿萨犹豫了一下,同意了。

“那么,就叫他吉鲁野萨。”

“你疯了?这是个死人的名字。何况他不姓吉鲁也不叫野萨,他有父亲,他应该跟着他父亲姓。”

“他没有父亲,不是吗?”

“胡说。他有。”

“不,阿萨,他没有。你最清楚这件事。俄里阿克也清楚。他说他很伤心。你听不到俄里阿克正在用伤心的语气跟你说话吗?你听,他的话像蜘蛛网一样从窗口那儿穿进来了。”

“胡说什么呀,拉玛秋苇,你快闭上你那张鬼话连篇的嘴。跟小时候一样神神叨叨,你始终改不掉胡说八道的毛病。”

“我们很久没有跟人吵架了,阿萨,如果你喜欢争论,那我现在就离开。你其实非常明白我在说什么。你感到害怕了对不对?你感到愧疚了。”

“你走吧,拉玛秋苇,把我的小狗崽放下来。让他离那该死的胸脯远一点儿。他一直在你的胸脯上拱来拱去,像是在找奶吃,我可不能让小狗崽认错了他的妈妈。”

“说起这个,我倒是觉得吉鲁野萨似乎更喜欢跟我待在一起。”

“你住嘴,他不叫吉鲁野萨。”

“他现在就叫吉鲁野萨。我刚刚给他取的。他喜欢这个名字,你看到了,他在用头拱我的两个乳房,他以为我是他的妈妈。他在你那儿从未这么开心过,从不这么跟你亲近,也懒得学习说话、走路、玩耍,是不是?”

“你懂什么,胡说什么……”

“你不要逃避我说的事情,也不用逃避,我知道你过得很不快活。”

“你不要乱说话。”

“我知道俄里阿克也过得不快活。”

“我真怀疑你不是拉玛秋苇,你是一只乌鸦。”

“好啊,就当我是一只乌鸦,有时候我也觉得我不是我自己了。”

“你今天是来与我胡扯的吗?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儿?上次留给我的地址是错的。”

“不,没有错,那的确是我的房子。”

“可那儿不住着你。”

“我搬走了。”

“噢。”

“吉鲁野萨饿了,你看,他拱我。”

“这是个死人的名字,拉玛秋苇,真正的吉鲁野萨住在黄叶岭侧面的高山上,一个疯老头子,成天在树林中晃荡,晃荡到死;他的老女人也在树林中晃荡,晃荡到死。他们居住过的那个叫‘毛竹林’的地方,谁也不高兴踏入半步。现在毛竹林已经成了一片荒林。这样一个人的名字,希望你不要用在我儿子身上。我宁愿他的名字就叫小狗崽。”

“我觉得你对吉鲁野萨有偏见。”

“你这种语气挺奇怪。你又不是他什么人,为什么对他那么感兴趣?”

“我不是对他感兴趣,我是喜欢他住过的地方。有时候一个人活到一定的时候,突然对他的一生感到厌倦,钻入树林不再出来,这不算什么丢人或不幸的事,这是一件特别让人敬仰的事。我羡慕吉鲁野萨最后能像一只老鸟展翅飞走。我给你的儿子取名吉鲁野萨,就是希望他将来有自由的人生。”

“人没有自由,从生下来就没有,当别人的儿子不自由,当别人的丈夫也不自由,当别人的父亲就更不会自由,反正,人是不会有自由的。”

“阿萨,你太悲观了。”

“难道你不悲观吗?”

“我当然悲观。所以我要给小吉鲁野萨留一点儿希望。你看老吉鲁野萨,他像鸟一样飞走了。”

“就算飞走了,他也只能是一只老乌鸦。”

“乌鸦除了嗓子不好,毛色是可取的。”

“毛色有什么可取,飞在天空黑作一团。”

“自由可能就是黑色的。”

“拉玛秋苇,我突然想到,莫非你住在毛竹林?”

“你终于想对了。我从城里搬到毛竹林居住,反正老吉鲁野萨的房子一直空着,它那么坚固,那么坚固的房子不该没有人住。实际上,早些年我已经偷偷进山小住过几回,现在算是定居了。要不然你说,我如何一下子就能走到你门口来。说起来我们已经算是隔得远一些的邻居,今后要多走动。”

“难怪你透着一股子生扑扑的野味道。”

“哈哈,这话听上去像在说一只麂子。”

“我看你跟麂子也差不多了。”

“你不打算亲自去找俄里阿克吗?阿萨,去找一找他,要不然你的儿子可就真的没有父亲了。一个孩子不管怎么样……我是说,不管他真正的父亲是谁……你现在只能去找俄里阿克。毕竟这个孩子是在俄里阿克的房子里出生的。”

“我恨俄里阿克。”

“你不该这样。”

“我实话跟你说,我与俄里阿克早就不在一张床上睡觉了。”

“这我可以猜到。”

“虽然我住在他的房子里,可我的心,包括他的心,早就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但是有一点我要说清楚,这个孩子不是别人的,他就是俄里阿克的儿子。即便曾经有一次,我也差点以为他不是俄里阿克的,可事实证明他就是。我去城里做了检测,他一百分的就是从俄里阿克的肚子里跑到我的肚子里。”

“好吧阿萨,我相信你说的话了。那你更应该去找他,儿子不能没有父亲,我觉得没有父亲的孩子会越长越丑,你看他多可怜,心里都是苦水,手指从未被父亲的手触摸过,所以它那么苍白。”

“我恨俄里阿克。”

“这是你自己的事,跟小吉鲁野萨没有关系。”

“我要走了,必须在天黑之前赶回家,否则就回不去了。”

“你可以在我这儿住一晚上,天色太晚了,明天我去弄一桌好菜,吃完再走。拉玛秋苇,你今天晚上好像跟我上次见你的时候不太一样,你怎么了,为什么戴着帽子不肯拿下来?要不是熟悉你的身段和声音,我都认不出来。你不要避开我的视线和话题,你是不是走路的时候把脸摔伤了?”

“阿萨,我走了。谢谢你的关心。”

拉玛秋苇放下小吉鲁野萨,出了门。

院子非常宽敞,房子修得有五层楼那么高,五层楼高的房子,实际上只修了三层,东面的墙壁上没有一个窗口,每一层楼的西面,都各自开了几道门。室内的天花板高得像天空。院子宽敞,竟没有栽一棵树,哪怕一根杂草也不曾有。幸好房子周围是一片绿色树林。房子坐落在树林中,似乎也确实不需要再往院子里种树和栽花。当时俄里阿克站在山的对面(两边的山挨得很紧,中间只隔着一条细小山沟),在一块圆形土包上,他仔细打量过这座雄伟但“光秃秃”的房子。这是札布里拉的房子。

来这儿之前,俄里阿克做了一个梦,梦见札布里拉在房子里烧火;那是一所玉米秆搭建的窝棚,称它为“房子”有点儿对不起真正的房子;俄里阿克在门口看到烟雾从洞洞眼眼的窝棚四周冒出来,而当时,大风吹得门口的玉米秆东倒西歪,他抬眼看到风中飞着细小的火星子,他急坏了,朝着窝棚里的札布里拉大喊大叫。札布里拉無动于衷,坐在火堆旁边,若无其事地烤火。“等一会儿山坡上就要发大水了,你不冷吗?俄里阿克,你不过来烤火吗?”札布里拉头也没抬地跟俄里阿克说话。俄里阿克也不知道他们两个为何住在一块儿,怎么就聚集到一块儿了,在这该死的窝棚里像是逃难。看样子也的确是在逃难,窝棚还是崭新的,像是刚刚赶路累了,临时搭建起来歇脚。他不知道他们要去哪里,因为在梦里,俄里阿克无法真实地感觉到自己,肉体和灵魂独个儿存在,他脑袋里闪过的问题不能从嘴巴里冒出来,得不到答案。山坡上泥石流引发的大水就要来临(已经听到窝棚背后的山梁上,石沙流动以及水响),而眼前大风不止,他们两个恐怕不是死在风中就会死在水中——总之,危险正在逼近。大风会将危险带来得更快。俄里阿克想要将火堆熄灭,至少不能引起火灾,不愿意将窝棚烧毁,却无法做到,在梦里什么也干不成。札布里拉无所事事,他将烧火棍扔给俄里阿克,就出门去了。

俄里阿克就是做了这样一个怪梦,才急匆匆来找札布里拉,来到札布里拉门前。他抬脚走进房子,发现了房子是三层的。札布里拉在房子最上面那一层睡觉。他看到俄里阿克走到门口那会儿,脖子都快惊得断下来了。他很气愤。如果不是房子太高,他恐怕要一下子跳到俄里阿克面前,指着俄里阿克的鼻子破口大骂。

札布里拉气势汹汹、跌跌撞撞地从楼梯上下来,一把拉开大门。不等他破口大骂,俄里阿克已经快步进了院子,像进他自己家一样顺顺当当地走到了院子中间。

“原来您住在这么好的地方呀。”

“你来做什么?俄里阿克,你这块甩不掉的烂泥巴,我跟你说过了,你的石头他妈的一毛钱也不值。你到底有没有认真听我说的话?你的耳朵聋了吗?好啦,我请您,不,我求您不要再来烦我。只要不来烦我,我们两个从前那寡淡的友情,还可以继续下去。”

俄里阿克非常冷静,也非常悠闲,他微笑着欣赏完了札布里拉的房子,才走到札布里拉跟前,伸手想跟对方握个手。

札布里拉避开了。

“我只能跟您说,发财的大梦致使我们两个再次相聚。这是我们逃不掉的缘分。”

“我可没有像你这么疯狂,抱着春秋大梦不肯放。”

“承认吧,扎布里拉,您比我更希望发大财。如果我猜得不错,您这座房子修得像一所金库(当然,目前金库里面连一根毛都没有),之所以这么打造,就是为了将来发财之后把所有的财宝都装进去。好吧,您不用这么瞪人,我不是胡乱猜测,我已经打听过了,当年给您修房子的人说,是您特意交代他们将房子修得像一座牢靠的库房。您当时的雄心就像眼前这座房子一样亮堂堂的。”

“你打探我的底细干什么?”

“就像您说的一样,我们虽然认识了十年,也算是朋友,但感情并不深厚,我们只在生意上有密切往来,对您现实生活的一些过往,我就不那么清楚了。趁此机会重新认识和了解一遍,也是增进友情的方法。不管怎么说,随便抛弃一个相识多年的旧友,很没有道义。”

“我无所谓,俄里阿克,我倒是觉得我们两个除了生意上往来,其他什么友情道义,完全可以不要。你要是作为一个普通路人,想进来讨一杯水喝,我很乐意给你解决这个麻烦。但你不是,你是一个昏头昏脑想发大财的人,疯狂地想把那个破石头卖给我。你希望我掏很多钱买走你那一毛不值,却被你说得价值连城的烂石子儿。”

“您看您说得都不像话了,您先不要生气。”

“像鬼一样跟着我,能不让人生气吗?你赶紧飘走。”

“不可。札布里拉,我来这之前的一个晚上,做了一场梦,梦里我们在赶路,虽然经历着危险,但我们在往什么地方去。这就是说(我醒来后想到……),我们两个必须聚集在一起,才能走上这条发财之路。您知道,同道的力量可以催生任何东西,您一定要相信,我们两个人半好的运气加在一起,就是一个完整的好运气。”

“真像个神棍,做梦你也信?”

“我是做梦了,不是片面上理解的那种坏梦,我觉得它是好梦。梦里面我们在往什么地方去,由此我想到,我们两个会在未来找到一条出路——我是说现实之中,我们会往那条出路上走。”

“你疯了吧?那只是梦。”

“撇开这个梦不谈,难道你不信同道的力量?”

“同道的力量也可以摧毁任何东西。”

“世上没有白做的梦,白做的梦,是因为人们不把它当一回事。札布里拉,您要是不相信我的话,躲起来什么也不干,这座房子就算白修了,我不信您这么甘心放弃。”

札布里拉没吭声,他拿出一杆水烟枪,点了烟,开始对着烟筒吹。也可能是吸,搞不清,俄里阿克从未抽过水烟。

有一天早上,小吉鲁野萨躺在床上,他闭着一双小眼睛——这说起来很让阿萨伤心,她自己生的孩子完全不能掌握,不能将自身优点在儿子身上重现;儿子长了一双跟俄里阿克一样的小眼睛——后来他睁开眼,张口喊了阿萨一声“阿萨妈妈”。那时候阿萨还在半睡半醒,以为耳朵出现幻听,翻身从床上坐起,回头盯着小吉鲁野萨,迟疑地问道:“你说什么?”

小吉鲁野萨脸上闪过不屑的神色。

“剛刚是你跟我说话吗?天哪,小狗崽子,我等你喊我‘妈妈’已经等了三百多天。”

小吉鲁野萨原本双手垫在脑袋底下,平躺着,听了阿萨的话以后,一只手从头下抽出来,指着自己的脸说道:“我叫吉鲁野萨,阿萨妈妈。”

这回,阿萨听得清清楚楚,的确是她的小狗崽开口与她说话。

“你喊我阿萨妈妈,为什么不直接喊妈妈?还有,你怎么突然说话了?你说话也不要紧,可你能一下子说出这样长的句子,在你这个年岁的孩子一般只会几个简短的词。”

阿萨无法形容心情,又高兴又害怕,小吉鲁野萨的成长一直是她的心病。

“阿萨妈妈,我不是一般孩子,你一直就知道这个问题不是吗?你应该能预测到,我是不会按照别的孩子那样讨妈妈欢心,跟你一个字一个字学习、一个词一个词学习,学到你满意,学到最终你觉得这件事非常有成就感,学到你觉得,我永远是你的乖宝宝。阿萨妈妈,我不喜欢这样干,这样太蠢了,不符合我这急躁的性子。我不需要学习怎样去当一个好儿子。我喊你‘阿萨妈妈’而不直接喊‘妈妈’,是因为你没有给我取名字。至于为什么一下子能说出这么长的句子,这可能是一种天赋。我其实早就会说话了,几乎一生下来就会,但我一直在训练自己的耐心,阿萨妈妈,我刚才说过,我本来是个急躁的性格,我不说话是为了很好地克制急躁,也怕吓着你。我忍了这么久终于说话了,你还是被吓着了。我的这些话你肯定不敢相信。”小吉鲁野萨用他稚嫩的声调,说出让阿萨又失望又惊诧的话。毕竟,小吉鲁野萨还只是个一岁多一点的孩子,至少表面上看去,还是个小小的乖宝宝。

阿萨仔仔细细地望着小吉鲁野萨,仿佛盯着一个从未谋面的陌生人。

“你觉得我不像是你的儿子吗?”小吉鲁野萨也从床上起身,接着跳到床下,光脚站着。

“我是这么想的。”阿萨也不隐瞒心情。

“你是个诚实的女人,阿萨妈妈。”这话说完,小吉鲁野萨就出去玩了。从院子里传来他折断石榴树枝的响动。他喜欢搞破坏,将原本归拢的东西搞得乱七八糟。

黄叶岭一入夏,风特别大。院落里堆满树叶。小吉鲁野萨折断了石榴树枝,弃在一旁,就去躺在风吹来的落叶上面睡觉。他不允许阿萨妈妈将落叶全部清扫(当时他还没有开口说话,他是抱着阿萨的裤腿,不让她有力气将所有落叶扫走)。他喜欢看它们在院落里越堆越厚。

小吉鲁野萨那张脸上的神情像个小老头,性格也像,时而暴躁时而温和。唯独躺在落叶上望着天空那一刻,他安静得确是个孩子。他的体力不是很好,在院子里折腾半小时就要进屋睡上一小觉,或者,躺在落叶上面打盹儿。他一天之中大部分时间都在打盹儿。

这会儿他又瞌睡了,歪着小脑袋,闭着小眼睛,躺在树叶上伸出一条腿,另一条腿被树叶埋起来了。

我率先踏上了寻宝路线。札布里拉还在黄叶岭山下采买食物和用具。他是个讲究的人,就仿佛这一趟出门寻找珍贵的石头不是一件受苦的事,而是度假旅游,是去享受生活。

我没有那么好的耐心。生活早就把我虐成一条糙汉。只有札布里拉还有很多讲究。他像女人一样贴面膜,买护手霜,洗脸巾颜色永远最浅最嫩。他过得像他的房子一样牢靠和漂亮。

黄叶岭的山沟里长着许多可爱的植物,有一种是我妻子阿萨最喜欢的。阿萨进城之后学会了栽花养草,像城里那些女人一样装扮她的阳台。早些年她受苦的时候还在说,等有钱了就去帮助身边的穷人,可惜一直没钱。她有过那么一回好运气,差点儿就脱离穷人队伍,一步登天;她意外得到一颗珍贵的石头,从别人手里买来的,等她惊喜若狂准备转手出去,那个人又反悔了,又将石头“夺”了回去。阿萨伤心了好几天,简直不想认命。这个打击让她差点儿就去干别的营生。要不是她无法找到合适的生意,加上孩子总需要时刻有人照顾,她恐怕早就离开那条灰扑扑的长街。她聊以自慰的就是那些花草,那些花草可能在某个瞬间,尤其是开花的时候,让她误以为自己也是个幸福的人。

她喜欢养一种植物,叫“多肉”。在我看来不如叫“多罐”。全是扁扁圆圆胖胖墩墩的瓶瓶罐罐,一眼望过去最壮观的永远是那些罐子。阿萨从来不知道我偷偷进城看过她和儿子,也顺便观赏了她的植物。她出门做生意的时候,我就撬开她租住的房门。为了不让她怀疑到我身上,每次进屋出来,都要偷走一样随便什么东西。

要是这些植物长在阿萨眼前,她一定会将它们捧回阳台。不知道为什么,我本来是在急匆匆的寻宝路上,却为看到这些小植物放慢了脚步。我从不仔细回想我跟阿萨的事情,不回想她的脸庞,她的两个温暖的乳房,不回想她的腿,她的滑溜溜的肚皮,但是此刻我在回想她的一切。当我的目光落在这些植物上面,就仿佛看到阿萨摇着屁股向我走来。她是个好看的女人,三十岁多一点,身体还很饱满,像植物一样充满了水分。

我感到腿发酸了。这是我第一次爬山感到累。

之后,过了一个时辰,我才慢慢吞吞从山沟里出来,走到一片稍微平坦的山包上。天色还不算晚,远山的天光还十分亮,我正好坐下来休息片刻,再到上面的山崖底下的、那个拱洞中过夜。

“我找了他三天,拉瑪秋苇,都怪你给他取的名字,现在他像吉鲁野萨一样离家出走了!”

“阿萨,你先不要紧张。”

“他不是你的儿子,你可以不紧张,我不能。”

“谁知道他还是不是你的儿子。”

“你说什么呀?”

“我不是说他不是你生的儿子,我的意思是,他可能想念亲爹俄里阿克,一时半会儿不想当你的儿子了。”

“不可能,他还那么小,他连自己的屁股都擦不干净。”

“那只是你觉得他还小,还需要照顾。你不要太操心,孩子们有自己的翅膀,早晚是要飞走的。”

“我不想听这些。”

“你不想听,是因为我说的全部中了要害。你早点儿习惯一个人生活不是一件坏事,反正过一阵子你要去城里做生意,不会在这个地方消磨时日的。”

“我不走,我要等他回家。”

“你会失望的。他恐怕暂时不想回来,他已经长大了,你一直没发现这个问题吗?”

“他只是个孩子。”

“他长大啦。当然我理解你的心情,毕竟他小时候确实瘦弱,出于某种保护欲,出于惯常的劳心劳力,你一直看不到他其实已经长大了,不需要你再这么担心了。我是你的朋友,不会对你说谎。”

“拉玛秋苇,你为什么一直戴着这个奇怪的帽子,遮住整个脸,你能看见路吗?你不用眼睛看路吗?”

“这条路我每天走来走去,不看也熟悉。”

“我真不知道他为什么离开家,我对他不好吗?”

“可能太好了。”

“太好了不好吗?”

“谁知道呢。”

“他什么时候才回家呢?这个傻孩子!”

“也许不回来了,就像黄叶岭别的孩子一样,长大了就离开,离开了就不回来。”

“真狠心。”

“人是可怜的动物。”

“你要去哪里?”

“去帮你找小吉鲁野萨。”

“你不是说他不回来了吗?你知道他在哪儿?”

“我不知道他在哪儿,但至少可以帮你带一句话回来。”

“见不到人如何带话回来?”

“这你不用担忧,我有我的方法。”

“我跟你一起去。”

“不,你去不成,你要去城里做生意了。”

“我说了我不做生意。我和你一起去找他。”

“阿萨,你快穷死了。你肯定熬不过三天就去城里。如果你坚持要和我一起去,那就等到三天以后,三天以后我再来找你,如果你还在老房子等着,我们两个就一起上路。”

“为什么不立即上路?”

“我要回去准备充足的食物。你这儿什么都没有,甚至没有一件像样的御寒衣服。按照我的猜测,小吉鲁野萨应该闻着俄里阿克的足迹入了山林。”

“你用了一个‘闻’字。”

“我的意思是,父子之间气味儿相通嘛。”

“我感到羞愧,拉玛秋苇,这些年我过得很不好。你回去准备食物,我在这儿等你。”

“今天不算在里面,我们第四天见。”

天晓得,我怎么又到城里来了。跟拉玛秋苇约好了第四天见面,然而第三天,我不由自主地走出门,一直走一直走,就走出了黄叶岭。

这会儿我站在长街上。

路那头走来一位老者。走近了一看,胡子又白又长,像鸟屁股上的毛。

“嗨,大叔,您买我的石头吗?瞧一瞧看一看,生意不成仁义在。”我拦住他。

老者吊了吊眉毛,说道:“您有什么石头?”

我立即扯开小布袋,翻出成色好些的在上面给他看。

老者伸手一掏,掏一会儿空着手出来。他摇头:“你什么石头都没有,袋子里都是一些泥块儿。”

我蹲下来提着小布袋的屁股往下倒,的确有很多泥块儿,但同时,我的小石头还在,它们只是被泥块儿“淹没”了。现在的石头行情远不如前,质量也像闹着玩,往年丢在路旁的废料,女人们成天握着钉锤敲敲打打,从中挑出一些稍微能用的。我是跟一位路边的大姐购买的石料,我觉得她比她们年轻,眼力肯定要好。没想到她把地上的泥块儿一并抓给我了。

“您再仔细选一选,我手里的石头……恐怕是这条街上最好的了。您不要嫌弃它们表面灰扑扑的。”

“以前我也总觉得自己找到了珍贵的石头,实际上什么也没找到。还是回家去吧,您这个年纪不适合在这儿行骗。”

“凭什么这样说我呢?我是个正正经经的生意人。我在这条长街上已经卖了很多年石头,我的年纪也不大,风吹日晒有点儿显老。您这么大岁数的人,说话不能像个孩子。”

“然后呢?您发财了吗?”

“没有。但饿不死。”

“人生只求饿不死倒也容易,就害怕一直还有别的心思,就像我,现在胡子白了,人也朽了,愿望却还新崭崭的。”

“听您这话,像是同行。”

“我也不知道跟您算不算同行。我只一门心思想发大财。以前我在山林中寻宝石……您知道吗?山林中不仅只有我一个人在寻宝,有时候和一些人组成队伍,以便应对突然蹿出来的野兽……后来我老了,跟不上队伍的脚步,眼睛也看不清,队伍之中没有人明确说我拖慢了行程,我还是自己退了出来。我单独寻找了很久,直到有一天,突然很沮丧,就从林子里出来了。我时常在这条长街上走走看看,兴许还能淘到一块价值连城的石头呢。”

“您这些话让我想起一个人。”

“什么人?”

“噢,一时记不起名字。我脑子里塞满了这些小石子儿,只想怎么才能把它们卖出去。”

“您也让我想起一个人。”

“什么人?”

“也一时记不起名字。我也脑子里塞满了如何发大财的事儿,只想怎么才能找到一块宝石。”

“还要继续翻一翻这些石……”

“不了,感谢您的好意。”

老者说完,慢慢吞吞从我身前走开。我回头追着背影看,发现他的一条腿有点儿轻微瘸,也可能很瘸,他在努力保持两条腿步调一致。先前他走向我的时候,身子端得正正的,身上飘着一股让我觉得在哪儿闻过的熟悉味道。

俄里阿克照着镜子,混乱的回忆像胡子一根一根从下巴上冒出来,他觉得胡子先前还黑幽幽,看着看着灰白一片,仿佛一把杂草挂在下巴的悬崖上。由于看不清自己的脸庞,也具体回忆不出什么东西,只在镜子跟前摸了摸胡子就回到房间。这是老房子。和他一样老的房子。他分明觉得昨天才回到房子里来,可下巴上的胡子证明不是这样……他起码在此独居了无数年。时间在他不知道的什么地方流动,像房檐上的雨水一样流动。

他躺下来,躺在已经开始朽烂的木床上不敢翻身。两个眼睛盯着房间的楼板,那些楼板内部逐渐破败,有时候,他能清晰看见楼板表层的小孔里爬出一些颜色像木屑一样的小虫子,它们比蚂蚁大一点,在楼板的底层——也就是俄里阿克躺着往上看到的一面——悬挂着爬动。俄里阿克无法移开目光。那些小东西密密麻麻,仿佛踩在他脑海里那条记忆的路上,耳朵里重新荡起一阵树叶被踩爆了的声响。

他眨巴一下眼睛,那天傍晚在树林之中他也眨巴了一下眼睛,奇怪的事情就发生了:一个小孩出现在眼前。似乎是他眨眼间从自己的眼眶里将这个孩子挤出来了。

他完全沉浸到回忆里去,回到那天傍晚阴沉的天色下面,在那片深深的草林跟前。

“你好啊,俄里阿克爸爸。”

“你是哪儿冒出来的小鬼?瞧瞧,矮得像一朵蘑菇。”

俄里阿克嘴里喘着热气,低眼看向矮得不像话的孩子。

“我可不小了,俄里阿克爸爸。”

“你这个称呼很奇怪,可以喊我俄里阿克,不要喊爸爸,我不认识你。”

“拉玛秋苇妈妈给我取了一个名字:吉鲁野萨。她喜欢喊我小吉鲁野萨。你一点儿都没看出来我是你的儿子吗?”

“你说你是我的儿子?”

“对啊。”

“你在说笑话了,我儿子还小,他不可能走这么远的路来找我。至于你的名字,我觉得没有比这个名字更坏的,它曾经用在另一个人身上,并且随着那个人已经死了,这是死过一回的名字,你用起来不觉得不好吗?”

“我觉得所有的名字都是旧的,都是死过的,没什么好计较的。”

“这是一句很有道理的废话。”

“我不是来跟你研究名字的,我是来找你回家与我母亲过日子。她住在黄叶岭山脚下,像个快要朽了的木桩。”

“我没打算回家。”

“一個有女人的男人总是不回家,怎么也说不过去。你身上肩负着对她的责任。”

“你看上去像一朵很会说话的蘑菇,责任,也许你阿萨妈妈心里早就不期待这个了。”

“你总是提到‘蘑菇’,是在说我长得矮,也许儿子们在父母的眼中,永远都是长不大的矮子。你说你什么都见过,那你见过鬼吗?”

“谁知道,也许见过。也许我自己就是一个鬼。”

“倒也是,鬼和人并没有什么区别。”

“你除了叫我回家,还有什么想让我做的呢?比如说,带你找珍稀的宝石。进了山林的人,都是抱着梦想来的。”

“俄里阿克爸爸,你比我的阿萨妈妈更了解我。这次出门除了叫你回家,我的确希望得到你的帮助。我想找宝石。”

“这就对了,这话才像是从我儿子嘴里说出来的。”

“你打算帮这个忙?”

“我很愿意当你的领路人。作为父亲,总要传授一些东西给自己的儿子。就怕你妈妈不高兴。”

“她并不知道我来找你。”

“她恨我。”

“她肯定又去城里了。”

“她日子过得很穷。”

“是啊,她兜里永远装着一些破石头。”

“我感到很羞愧。没有让你和妈妈过上好日子。但我每天都走在求财的路上。有时候我都快忘记,当初是因为想让你们过上好日子出的门。出了门,人的感情就会像树林中的落叶,堆得漫山遍野,风吹雨淋,逐渐透出一股冷森森的气味儿,就没办法回到家里,家中房间里那点儿温暖驱散不了身上的风寒和习性,我的身体已经从内而外都是冰的,你碰碰我的手,会觉得碰到了一片带露水的叶子。我的心还挺享受这种感觉。”

“我知道了,俄里阿克爸爸,刚刚我们说话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一时半会儿不愿意回家,也不适应家里的生活。那就帮我找石头吧。上阵父子兵,我们会找到最值钱的石头,然后我们再回去慢慢适应一家团聚的日子。”

“我很心疼让你这么小就出来求财。”

“我是闻着阿萨妈妈小布袋里石头的气味儿长大的人,早就注定跟石头分不开了。我坐在阿萨妈妈脚前吃的每一包泡面,都是那些不值钱的石头换来的。我那个时候就想,我长大了一定去找更值钱的石头,让阿萨妈妈彻底摆脱穷困。”

“你们总是吃泡面吗?”

“是的。吃泡面中最便宜的那一款。”

“我很难过,让你们过这样的日子。”

“我看你的日子也好不到哪儿去。来的时候我还在想,如果你是一个有钱的人,我就揍死你,因为你有钱了就不管我和阿萨妈妈;而如果你是……像现在这样一个糟糕可怜的老头子,我就不恨你了。”

“看来我的样子很糟糕,也幸亏这样糟糕,不然我们两个要打起来了是吧?这些年我觉得身体不如以前,要垮了。我忙得没有时间刮胡子,你看,我的胡子都快赶上山羊胡子了。”

“不是赶上山羊胡子,而是比山羊胡子还山羊胡子。”

“你真是个幽默的好孩子,这样的性格特别适合做生意。”

“是啊,但我想发大财。”

“我也是这么想的。我一直走在求财的路上。”

“你还有同伴吗?”

“有一个。他叫札布里拉。他在树林的另一边,我跟他分开走,这样寻宝的机遇更多。我们只在吃饭时间相见,汇报各自都有什么收获,然后商量要不要调整路线。”

“好啊,以后我们三个人一起,路线由我来规划。”

“你真是个有主见的好孩子,难道我记忆出问题了吗?我印象之中,儿子只有一岁多一点啊。”

“哈哈哈,在父母眼中,儿子永远是一个矮子,永远长不大。你觉得我像是一个只有一岁多一点的孩子吗?就凭我说了这么多的话,像是出自一个年幼孩子的口吗?在这个观念上,你跟阿萨妈妈是一样的反应,一直觉得我还是你们的乖宝宝。”

“不。我现在不这么想了。”

俄里阿克突然从回忆的路上弹开。楼板上小虫子掉了一只下来,砸在他的眼皮上。他伸手一捏,将虫子捏死在眼角处。

再陷入了回忆。

那天之后,儿子就随着他和札布里拉在山林中寻宝。为安全起见,俄里阿克始终让儿子跟在身旁。起先他以为小吉鲁野萨坚持不了几日就会闹着回家,最起码会闹着让他背着行走,事实却出乎意料,小吉鲁野萨走山路比吃奶还容易,两个小鼻孔呼吸均匀,两条小腿在落叶上有力地踩踏,那时候正当入秋,敏感的树叶已经开始掉落,受了踩踏的叶子发出爆响。

俄里阿克忍不住揪着小吉鲁野萨的耳朵问道:“你真的是我的儿子吗?为什么你这么不像是我的儿子。”

“这有什么,我也经常觉得你不是我亲爹。”

“这么说来,你心里其實对我还有怨恨?”

“那倒不是。你不要胡思乱想。或许每一个孩子都觉得自己是天生的,不是爸爸妈妈生的。我时常认为自己不是阿萨妈妈生的。我觉得拉玛秋苇才像是我的妈妈。可这些想法不能影响我继续做你和阿萨妈妈的孩子。我也尽量表现得像个乖娃娃。”

“你怎么能跟拉玛秋苇混在一起?”

“怎么不能?”

“你以后离她远点。”

“你是说,她已经死了吗?”

“我说不清楚,没有亲眼目睹,她嫁出去之后没再跟我们这些同学(尤其她的好朋友、你的阿萨妈妈)联系。关于她的消息仅仅是像风一样飘进我们耳中。据说她嫁了一个有钱人,可她本身一个穷人出身,是无法跟打小生活在优渥家庭的人有什么共同爱好的,连精神上的追求都不一致。她只是盲目地爱上那个有钱人。有钱人喜欢过有钱人的日子。据说,他跟拉玛秋苇表示,婚姻不能成为捆绑两个人自由的绳索,他有他的小天地,在那个小天地上,她不能给他带去任何干扰,否则就是不尊重,他要拉玛秋苇始终尊重他。有钱人的小天地就是各种只有他自己一个人享受的爱好,比方说,他喜欢白天驾车旅行,独自在风景优美的路上享受一番,开着音乐,跟着调子哼唱;到了晚上,他和朋友出去喝酒,在酒吧里哼哼唧唧,身边坐着比拉玛秋苇更漂亮的女人。拉玛秋苇独自一人守家,像一只被聘请的乡下土狗(这可不是我形容的,是传播消息的人说的),在大宅院里打扫各个房间的卫生,熨烫丈夫的衣服,让他始终体面地出现在各个场合。拉玛秋苇充满自卑的生活,在越来越多和越来越不受重视的压力下彻底变成一个矮子。后来她就病倒了。”

“后来她就死了,对吗?”

“是。他们是这么说的。”

“拉玛秋苇妈妈真可怜。”

“你同情她吗?”

“不。”

“那你怎么觉得她可怜?”

“在我这儿不矛盾。”

“你真是个奇怪的孩子。”

“拉玛秋苇妈妈始终不肯离开她熟悉的地方。”

“可能是不甘心。”

“我要做有钱人。”

“我也要做有钱人。”

“可是有钱了干什么呢?难道也只是为了在风景好的路上瞎跑,喝花酒,娶一个对自己百依百顺、患得患失、自卑可怜的乖婆娘?”

“我从来没有当过有钱人。没有经验。我不知道有钱了要怎么过日子。但是经你这么一说,好像有钱了这么过日子还挺无聊,而且听上去是一种罪恶。拉玛秋苇在大宅院里过得一点儿也不幸福。”

“我也没有当过有钱人。可我觉得有钱人的日子会有多种过法。就像穷人始终保持体力劳动,始终抱着希望和信心。你看你的鞋子都走烂了也还在山路上步行。从穷人到有钱人,一定不是人一生的低处和高峰,当我们最终过上优渥生活的一天,一定还能找到超越物质的活法。”

“经你这么说,我似乎明白了什么,又弄不清楚明白了什么。听你说话让人吃惊也害怕,这些话不像是我儿子说的,我觉得他没有这么聪明。”

“要这么说的话,我也常觉得我的父亲是一个蠢蛋。但俄里阿克爸爸,你应该好好看清楚了,我不是个刚刚断奶的孩子,我长大了。”

俄里阿克低头伸手,准备摸一摸儿子的头,却伸手撞在了儿子的屁股上。那个位置原先明明是小吉鲁野萨的头,现在变成了一个敦实的大屁股。俄里阿克急忙睁大眼睛,往高处一看,看到高出他一头的小吉鲁野萨。小吉鲁野萨长得很强壮,大脑袋,大眼睛,高鼻梁,恰好的一张嘴,两个耳垂尤其肥厚。

“噢……”俄里阿克缩手回来,“怎么你这么高一只……个!”

小吉鲁野萨嘿嘿笑,不说话,伸手在树皮上按住一只正在赶路的蚂蚁,两根手指捏起来,将蚂蚁捏死在指腹上。

俄里阿克又从回忆里醒来了,这回是因为不愿意想起后面发生的事情,硬生生将自己从回忆的泥潭抽出。他不高兴想起小吉鲁野萨捏死蚂蚁后的两三分钟,他向前走了几步,却狠狠摔了一跤,左腿断了,后来就瘸了。害怕再回忆那种痛苦,以及再想起当时知道自己耗费了大把的光阴,儿子都长大了,陌生人似的出现在眼前,而他还是一个铁打的穷光蛋,这是一种极大的挫败和羞愧,为了发大财,连衰老这件事他都没有时间注意。

俄里阿克从床上爬起,昏沉沉的脑袋里出现了阿萨年轻时候的样貌,当然,一闪就不见了。想不起任何人了。站在老房子门口,望着黄叶岭山顶发呆。山顶上有积雪。

我没想到还能再次遇见札布里拉叔叔,上回相见是在两年前,那时候他还没有现在这么老,精神好的时候走路还能超到我前边。这次不行,这次与他走了不足二里地,他就喘气不止。我一路走一路等他。

“札布里拉叔叔,你要不要停下来休息?”我这么问了三次。这次我特意说大声一点。

“你以为我老了吗?不用!”札布里拉急躁地回答。前两次他没有说“你以为我老了吗”这句话。

他在生气。

自从俄里阿克爸爸摔断左小腿,离开我们这个只有三个人的队伍以后,札布里拉叔叔的脾气就越发暴躁。他跟我赌气似的说,那种价值连城的石头只有我的俄里阿克爸爸能找出来,可惜那个蠢货摔断了腿。“那个蠢货!”他用很气愤的语气,恨不得立刻见到俄里阿克爸爸,然后好好地骂上几句。他觉得我们两个恐怕这辈子也找不到什么值钱的东西。我不信。想再次请他相信我的能力,可突然之间,我也失去了说这种话的勇气。已经三十八岁了,刚进山林那会儿我才十八岁,俄里阿克爸爸跑断腿也没找到的珍贵石头,我也照样找不到。回忆总是让人心里长出荒草。

“你真的不回家看看你的阿萨妈妈?”札布里拉叔叔小跑上来,与我并肩。

“等我发财的时候,我要给她带去最珍贵的石头。”我说。

“小吉鲁野萨,你看着我的眼睛,我跟你说,也许你的阿萨妈妈从来没有想过发大财这件事,只想普普通通地活下去。她已经老糊涂了,你现在给一块宝石她也认不出来。她很快就要回到黄叶岭居住。你的拉玛秋苇妈妈说,要将她从那条长街上带回来。”

“你还是经常跑回家吗?”

“是啊,回家,在大房子里睡上几天,这样心里才会踏实。我可不想让我的房子变成一所荒宅。路过黄叶岭山脚,我还特意从你家门口路过,伸头往里边看看是否有人居住。”

“我家已经荒了。”

“倒也不算荒。说不定你的俄里阿克爸爸一直住在你们的老房子里,只是不想让人发现。当初他怂恿我出门求大财,他自己却……对了,你不觉得你的俄里阿克爸爸是故意摔断腿吗?认命的方式有很多种,没准儿,俄里阿克选了一个不容易让人看穿的。他需要一个台阶走下来。喊了一辈子要发大财的口号,自己拔旗子投降毕竟说不过去。”

“他故意废了一条腿。”

“你也是这样觉得是吧?”

“嗯。”

“你倒很聪明,看穿了不说。”

“札布里拉叔叔,你需要休息一下吗?你的腿在抖。”

“不用操心我的腿,抖一抖就好了。小吉鲁野萨,你不要瞧不起老人家,我不需要休息,我只需要吃点儿东西补充体力。你有食物吗?我的干粮快没有了,能省一顿是一顿吧。你放心好了,作为这支队伍里面的老队员,我在此立誓,我们两个人的队伍永远不散伙。队长,你不让我称呼你‘队长’不符合规矩,这儿别的队伍都有许多规矩,一支队伍没有规矩很容易散伙的。我还想请你相信,我来见你不是纯粹为了蹭饭,当然啦,我也的确没有别的事情找你……现在能给一点儿吃的吗?随便什么吃的都可以。”

我拿出背包,从里面掏出一个早上烤熟的洋芋递给札布里拉叔叔。他像是餓了好几天,洋芋皮没有剥掉,直接啃了。

接下来我俩就结伴上路。和前几次见面一样,他蹭完一顿饭,会礼貌性地陪我走一程。

他陪我走了很远了,以往陪我走到天黑之前他一定要离开,重新回到他认为有可能找到宝石的那些路上。这次却没有急着走。他快瞎了。我早就发现这个事实。他瞒着我。此刻已经天黑,他告诉我太阳真热,再走一会儿他还要去别的路上。我没有拆穿。一个人眼里还剩下最后一点儿光,是什么感觉呢?我不好开口问。

我把他领到好走一些的路上,这样不至于摔倒。

哦不,我希望他摔一跤。这么说吧,这支两个人的队伍我早就烦透了。碍于情面不能亲自解散。“去摔一跤,去!”我心里想。

于是我突然说道:“您往前面自己走一会儿吧,札布里拉叔叔,我们分开走一走,队伍也要有点儿松散的距离,太近了会互相撞来撞去,你刚刚还踩伤了我的脚背。”

“噢,好的。”

札布里拉叔叔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前边去。

“你想故意让我摔一跤吧?你看出来我的眼睛不好使了。”

“我如果不承认,你肯定会觉得我很虚伪。”

“你对我这个老掉牙的队员感到厌烦了?”

“也不是厌烦,就是有点儿担心,你让我觉得恐怕这辈子又要白干了。像我的俄里阿克爸爸那样,一无所获。”

“你的脸好丧啊。”

“没办法。我没有值得高兴的事情。”

“那我需要摔一跤吗?”

“不知道。如果你肯的话,我没有意见。”

“真没想到我们要用这种方式解散队伍。”

“你太老啦,札布里拉叔叔。”

“是啊,老了。我能等一会儿再摔吗?先睡一觉。”

“你总是在这个时候睡觉吗?”

“是的,刚刚黑下来的天空还有白天的气味儿,适合睡觉。深夜太黑了,我怕黑。”

“睡二十分钟够了没有?我觉得你……”

——鼾声响起来。

我只能坐在旁边等待他从梦中醒来。

我闭上眼睛。事实上,我也怕黑。晚上我习惯爬到松树上睡觉。将自己卡在树杈上,再用一根绳子绑着腰,所以渐渐地,我在梦里也是被绳索捆绑的人。曾经有一个晚上我梦见阿萨妈妈,她看见我身上的绳索笑得门牙的位置露出光秃秃的牙龈,门牙已经掉了。她对我说,小狗崽,我生你的时候已经给你剪掉脐带了,就是为了让你浑身轻松一点儿,怎么现在又要捆着自己呢?你这条绳子跟我生你的时候肚脐眼儿上的带子一模一样。然后她就开始哭泣,说她命不好,我也命不好,人生来就拖泥带水。“自作孽啊!”她感叹着,哭着从我梦里甩手走了。之后再也没有梦見阿萨妈妈。她好像无法接受这样一个儿子,连做梦都不肯再来相见。

札布里拉叔叔在说梦话。

一只鸟在我倚靠的树杈上叫唤两声,嗓音丑得要命。我困了,却睡不着。

风在高处吹,树梢摇来晃去。

“你终于来见我了,你踩痛我的手了,拉玛秋苇。”

“你明天就要死了,札布里拉,我来送你一程。”

“你这个坏良心的女人,是在诅咒我吗?”

“你也相信长生不老这种鬼话?”

“至少比你的鬼话可信。”

“你说过会爱我一辈子——札布里拉,你害了我。”

“噢,你是来取我的性命。”

“我对你的命不感兴趣,我是来送你最后一程。”

“你还在恨我。”

“你说过会爱我一辈子。”

“那些话我没有说假。”

“但也不真。”

“也许吧,谈情说爱的两个人最容易说一些昏头昏脑的话。我突然觉得很惭愧。”

“我能理解。人之将死,如果这个时候你仍然没有感到惭愧,那是要下地狱的。”

“你见过地狱吗?”

“没见过。但我觉得,也许我现在生活的地方就是。”

“那你还不离开?”

“离不开。”

“这么说,你被诅咒了。”

“或许我嫁的那个人恨不得我下地狱。我也觉得我应该下地狱。谁知道呢?我离不开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一步也走不出去,刚走出一步,就又退回来了。”

“你还住在毛竹林?”

“是。”

“你孤独吗?”

“你觉得呢?”

“我感到惭愧。”

“你没有别的话说吗?”

“我不知道说什么。”

“那我也不知道说什么。”

“刚才你跟谁说话了,札布里拉叔叔?”

“一个故人。醒来才知是个梦。”

“是噩梦吧?”

“故人说我明天就要死了。”

“如果是真的,那太让人伤心了,你还没有见到我的俄里阿克爸爸。”

“无所谓见不见。说不定你的爸爸早就死了。”

“你这样觉得吗?”

“当我每次回家经过你们的房子,都觉得俄里阿克藏在房间里。”

“你说的那位故人是谁?”

“放心吧小吉鲁野萨,那位故人不是俄里阿克,他明着不敢见我,梦里也不会来。我说的故人是拉玛秋苇。”

“这么说,阿萨妈妈没有跟我瞎掰,你确实就是那位……拉玛秋苇妈妈的‘那个人’。”

“她们这样称呼我的吗?‘那个人’?”

“嗯。”

“拉玛秋苇恨我。阿萨因此埋怨我辜负了她最好的朋友。”

“你年轻时错过了拉玛秋苇。你爱她。她也爱你。可你们没有在一起。后来她结婚以后,你们又在一起了。难怪阿萨妈妈说,爱情是要人命的东西,能不要就不要了。”

“我不知道阿萨这种说法对不对,如果细致地去琢磨,可能每一种活法都不乐观。”

“你是个悲观主义者,札布里拉叔叔。”

“上学那会儿我就明白了,我这辈子都不会是个快乐的人。对了,你为什么没有一直上学呢?”

“因为穷。我的阿萨妈妈一个人挣钱多不容易啊,在那条长街上,她本来是最年轻的女人,后来那儿的风将她吹皱了,除了那条长街哪儿都不愿去。她只在我辍学那会儿带我回了一趟老家,回去见我的俄里阿克爸爸,当然是扑了一场空。我的俄里阿克爸爸在树林中做着发财梦,他从不回家。我后来知道,俄里阿克爸爸需要女人的时候,就到黄叶岭山脚下去找。作为男人,你知道的,黄叶岭山脚下的那家小店里住了四个姑娘,她们已经不年轻了,但她们非常好使。我当然也去了。步我亲爹的后尘。我抱着她们在床单上打滚儿,当时我很无耻、怀着某种报复性的想象:为了阿萨妈妈受过的那些委屈,以及我曾受过的委屈,我要将俄里阿克爸爸做过的事情重复一遍,而且要做得更糟糕一点儿,以至于让俄里阿克爸爸某一天知道这些事儿的时候,羞愧难当……以至于某一天,某些人在提及我的名字时顺带说起俄里阿克,说我是他的坏种——我要把‘俄里阿克’这个名字的声誉搞臭。所以当我和那些姑娘们干事儿的时候,我很粗暴,一点儿都不在乎名声,并且巴不得有人赶紧将我的蠢事宣扬出去,但姑娘们似乎早就不当一回事儿了,她们躺在我的身体下面,茫然地望着我,那种看透了一切的眼神在某个瞬间重伤过我的心。于是我就从她们身上下来,下来以后我就上不去了,她们的身体像悬崖,从上面掉下来就别想有人再上去。俄里阿克爸爸肯定也从上面掉下来了,所以他才会颓废茫然,最终在树林中摔断腿。我也是这样,你看,札布里拉叔叔,我如今走路也没有以前那么有劲儿,也没有以前那么快速,心思恍惚,又恐惧又害怕,又羞耻难当,想起我做的那些蠢事就恨不得时间倒回去,那样的话,我会当一个干干净净的穷儿子,理解和关心我的阿萨妈妈,也尽量关心我的俄里阿克爸爸,避开他们踩坏的路,去走一条属于自己的新的路。”

“是啊,姑娘们身上的小洞洞可解决不了什么事儿呀,小吉鲁野萨,你确实应该醒醒了,要不然下一个摔断腿的人就是你。

“天已经黑完了,再黑下去,路也看不清了。”

“我早就不需要看路。”

“你眼睛彻底看不见了吗?”

“也不是,还能看见一点儿。”

“你孤独吗?假如明天就要死了,你现在心里什么感受?”

“最明显的感受是,我觉得我明天不会死。但不管怎么样,我先跟你告别。万一明天我真的死了,你也不要太伤心。小吉鲁野萨,黄叶岭山脚下的小店你不要再去了。”

“我知道了。你还是很爱拉玛秋苇妈妈。”

“可能明天就不爱了。”

“我知道,有些人活着能爱,死了无能为力。有些人死了还在爱,活着却无能为力。”

“你长大了。”

“我三十八岁了。札布里拉叔叔,你要走了吗?”

“是的。”

“噢。”

“你抽空回去看看你的阿萨妈妈。她回到黄叶岭老房子的时候,一定希望第一个见到你。”

“札布里拉叔叔,不怕你笑话,我已经想不起阿萨妈妈具体的样貌,只记得我和她曾经在长街上吃泡面。她蹲在那儿像个乞丐,头上顶着防晒的大草帽,我很少看清她的脸。”

“小吉鲁野萨,不管你记不记得阿萨妈妈,我敢保证她一定记得你,在她的眼里,你只是走丢了那么一会会儿。去看看那可怜的老妈妈,让她知道你还活着,就算她死了,她知道你活着也会很开心。拉玛秋苇很快就把她接回老房子了。你去瞧一瞧。”

“札布里拉叔叔,你的手背怎么了?”

“噢,拉玛秋苇在梦里踩了我一脚。”

“呵呵,看样子你被踩得很重,梦醒了伤痕还在。”

“这不算什么,她脾气坏起来无与伦比,没有踩在我的脸上已经给了很大面子。”

“你真能忍。”

“我要说就爱她的暴脾气,你一定瞧不起我。”

“我没有爱过别人,哪怕坏脾气的女人,我也没有遇见半个。”

“你来寻找宝石,你想发大财,这一切在你的人生中开始得太早了。你还没有享受该享受的人生呢。”

“是啊。”

“小吉鲁野萨,我先前说过,也许每一种活法都不乐观。世上肯定还有比你更不幸的人。但你要是现在觉得不好过,可以回家去,这永远都是你最好的退路。”

我推开厨房门闻到一股炒辣椒的味道,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子在做菜,他身材臃肿,旁边站着一条狗。这条狗老得快不行了,后面两条腿瘸了左边,前面两条腿瘸了右边,还好这么一交叉,倒也没使它彻底失去平衡。两条废腿勉强支撑地面,吃力归吃力,晃晃悠悠还算站得稳。白发老头腿也是瘸的,真是不幸,什么人养什么狗。

拉玛秋苇送我回来的那天跟我说,这位老头子是我的亲人,无论如何不能赶他走。所有的邻居也都跟我说,白发老头才是房子真正的主人,我就想,我是不是什么時候把房子转卖给了这个老家伙,而自己却因为某个原因没有及时搬出去?就这么糊里糊涂的,我们居然住在了一个屋檐下。

他从不出门。头发大概就是这么捂白的?

“你好呀,女主人。”他发现我来了就会这么跟我打招呼。“好的呀。”我这么回他。

我们两个已经住在一起快十天了。

“请问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阿萨。”

“这个名字好听。”

“你呢?”

“俄里阿克。”

“好像在哪儿听过这个名字?”

他递给我一盘菜。昨天也是他请我吃了一盘菜。

拉玛秋苇来了。

“怎么样,你们两个熟识起来没有?十天啦,每日互相介绍一遍,还记不住对方的名字吗?”

我看看俄里阿克,俄里阿克看看我。

“你们两个的记忆商量好了一起坏掉的吗?如果是,那真是我见过缘分最薄的两个人,住在一个屋檐下,相看不相识?我都怀疑你们是不是装病。你们是不是装糊涂?”

拉玛秋苇用头帕遮住脸,总是这副打扮。她很着急,我更着急,我想看看她现在什么样貌。

“你真的还记得我吗?”拉玛秋苇盯着我。

“当然。”我肯定道。

“好吧,”她转身去看俄里阿克,问他,“那你记得我吗?”

“我记得。”俄里阿克也肯定道。

拉玛秋苇把剩下的一盘菜吃完就走了。“我明天再来。如果明天你们还认不出对方,我也没办法,就这么稀里糊涂过着吧。但是,为什么呢?我想不通你们会这样。”她走的时候说。

俄里阿克洗完盘子准备进房间。

“喂。”我喊住他。

“什么?”

“你不打算出来晒晒太阳吗?”

俄里阿克挠了挠脖子,没答应,也没同意,站在他自己的房间门口,回头望着我。

“有个事情我想问问你。”我追着说。

“你想问什么?”俄里阿克转身走到院坝中间,这是我们共住的十天里面,他走得最“远”的路。前面那些天,他只从卧室沿着屋檐底下的过道走向厨房,再从厨房吃完东西原路返回卧室。

我递给他一把凳子。他没坐。瘸狗从房间一晃一晃来到院坝。俄里阿克盯着它,朝它招手,“过来过来”,狗走到他身旁,“你坐吧。”他对狗说。狗竟然一抬屁股坐了上去。

“真是一条怪狗。”我心想。

“你想问什么?”

我从狗身上抽回目光,准备张嘴问话,俄里阿克突然扬手阻拦,说道:“让我猜猜。”

“你知道我想问什么?”

“让我猜。你想问拉玛秋苇怎么总是遮住脸?”

“是的,我想问这个。”

“我估计她暂时不想让你看到一张亡人的面孔。”

“这么说,她确实已经死了。难怪她成天挡着一张脸,鬼鬼祟祟。”

“你早就感觉到了吧?”

“我心里还是忍不住难过。上次她给我留下地址,让我扑了个空,我就知道她可能发生什么事儿了。”

“这件事对她已经不新鲜了,死人可不在乎怎么死的。”

“你说话倒是很有意思。”

“我有时候觉得你非常熟悉,尤其当你蹲在那儿洗脸,撅着屁股那么一晃,晃得我以为那个屁股是我的……我就六神无主,脑子直接灌满糨糊了。”

“这事儿你不说,我还有些不好意思,既然讲到这份上,那我也不客气了,我也时常偷看你的腰,总觉得我的一只手应该挂在你的腰上,总忍不住扬起手,想伸过去搂那么一下。”

“或许我们曾经相好过。”

“相好的人互相忘记了,忘记到这种程度,那就很悲哀了。”

“是啊,但并没有为此感到心痛。你心痛吗?”

“没有。我在想,我们这种情况,只能说明曾经相好的程度非常一般,仅仅喜欢对方,往对方脸上亲一口,你偷摸一下我的屁股,我偷摸你的腰;我们除了这样的非分之举,再没有别的非分之想了。你觉得是不是这个样子,我猜得对不对?”

“可能对,也可能不对。我对你的印象很深……或许不该这么形容,印象深刻必须由细节来说明,我连你的生活中发生过什么事情一概不知,就连你的名字,接下來目光一闪或许就忘记了。但的的确确,我潜意识中觉得对你印象深刻,只是很不幸,我的这些深刻印象(也可以称为‘我过去的生活’),仿佛被谁塞进麻袋,沉到河里去了。我也找不到合适的语句表达……反正,比熟人多出很多不同的感受。难道你不是这样吗?”

“我对你也觉得眼熟,就是眼睛看过去熟悉,心里面不存任何印象,空得像一口废井。”

“是啊,我们什么都记不起来。关于曾经可能相爱或者别的什么,一样也记不起。”

“我也脑子里昏昏沉沉的。有时候我竟不要脸地想象,我是不是曾经有可能给你生过一个孩子。请你不要笑话,这是我非常真切的感受,也不怕抖出隐私,我观察过自己的身体,不像是一个没有生过孩子的身体。我浑身的肉质松散垮塌,就比如说,一个玉米苞,剥开一看,是个可怜的‘稀麻癞’,你知道‘稀麻癞’什么意思吗?就是令人失望的玉米棒,说它是玉米棒又没几颗籽儿,说它不是玉米棒又有几颗籽儿;反正,留在我身上的饱满的籽儿不剩几粒。我坚信自己一定用身上的骨血喂养过一个孩子。这几天我的心跳得很慌,晚上一闭眼入睡,就看到一个孩子端着泡面跟在我身后,他长着和你相似的脸,在我经常兜售石头的长街上,边走边吃泡面。他从不喊我妈妈,从不露笑,也不哭不吵,身瘦如柴,他那可怜的样子激烈地撞击我的心灵,使我心慌意乱,心疼到从梦的深坑中一下醒来。”

“你多喝点儿水,压压惊。”

“你不信吗?”

“我不知道。这个话题我现在说厌了。你还有什么话要问吗?”

我没作声。

俄里阿克用脚推开他的瘸狗,进厨房拿了一根骨头丢给它。然后他就进自己的房间去了。

天气逐渐冷起来。俄里阿克穿得很厚。我穿得不多。风往袖口里呼噜呼噜地,像在我身上掏什么东西。

俄里阿克的窗门关着。我忍不住走近它。

“你还有什么要问的?”他发现我了。

“不知道问什么,只是对这个窗门突然觉得……好像曾经有个人,也喜欢把自己关在房子里,也是这样一个窗户,从窗户传出一些声音,敲敲打打的声音……你在敲什么东西?”

“可能你曾经嫁过一个铁匠吧?”

“那可不一定,没准儿是个石匠。你在敲什么东西?”

“噢,一些石头。”

“你需要帮忙吗?”

“不需要。请你到旁边坐着或忙你的事情,你挡住我窗缝里透进来的唯一的光了。”

长尾巴鸟停在楼梯对面那棵树尖上,细雨刚刚过去,它身上的羽毛还沾着水珠。它曾是札布里拉喂养了十来天的一只脾气古怪的鸟。它不是鹦鹉,却和鹦鹉一样烂脾气,它刚来的第一天就想好了要怎样逃走,在笼子里抠着铁丝攀爬、跳跃、拍打翅膀,用嘴拧那些对它而言十分坚固的铁丝。之后有一天早上,札布里拉正在吃饭,听到鸟的怪叫,等他跑去阳台一瞅,鸟笼子已经空了;笼子外面和里面各有一根断掉的鸟毛,还留下一泡灰白色的屎,像纪念品似的摆在那儿。鸟飞到楼梯对面那棵树尖上(就是现在札布里拉正用眼睛盯着的这棵),挑衅似的冲他发脾气,一阵怪叫之后它就飞走了。再没有回来过。现在它回来了。札布里拉觉得挺奇怪。

“小东西,你还回来做什么?”札布里拉无力地朝树尖上的鸟儿招手。

鸟扭头望了望,飞到他身边来了。

札布里拉突然眼眶一热,滚出眼泪。这几日他特别孤单和害怕,内心非常脆弱,觉得拉玛秋苇的话没有错,他正在从自己的身体里一点点抽离。他恍惚,脑子发热,嘴唇全部起皮了,死亡像一条绳子,已经绕到他的脖颈上,悄无声息地在收紧绳套。

他倚靠在扶梯上,右手抖颤地夹着一支香烟。医生朋友跟他说,想死的话,可以继续多抽烟,如果还想多活几日,就要把香烟坚决舍弃。他做不到。用不抽烟换取多活几日,那还不如死了算了。

鸟飞到他的肩膀上站着。札布里拉又高兴又疑惑。伸指头在鸟翅膀上弹了弹:“自由了这么多年,回来干啥?”

“回来看看你这个鸟主人啊。”拉玛秋苇的声音突然响起,很快她就从房子前面的丛林中探出头来。

“你终于肯来看我一眼。”札布里拉委屈道。

“我还以为那次见面的第二天你就要死了。看来死亡这件事,鬼说了也不算。”

“拉玛秋苇,你过得好吗?”

“有什么好不好的?好能好到哪里去,坏能坏到哪里去?”

“你这回肯住在这儿了吗?”

“你的房子里吗?”

“是啊,住在我的房子里。”

“不太想住在这儿。”

“你还在怪我。”

“不完全出于这种心情。我只是觉得,我们的旧情该结束了。从毛竹林走到这个地方,我花了足足三天。”

“我看得出來,你走路比从前慢了。”

“是因为来看你才会走得慢。看你和看别人不同。看你让我觉得心情抑郁,心力交瘁,几乎走一步歇一回。看别人却不会如此艰难,比如说阿萨,我能一瞬间到达她的房子门口。”

“你嫁的那个男人已经把你忘记了。他好像什么也记不起来。阿萨说,你给她留过一个住址,她敲开那座房子大门,开门的男人说他不认识你。”

“如果是我,也会说不认识拉玛秋苇。”

“他可能是爱你的。”

“如果你不爱这个人,这个人的爱跟你还有什么关系呢?”

“我为你修的房子,你看看,像不像一座坚固的城堡?”

“我觉得像个坚固的仓库。”

“是按照仓库的样子设计和建造,为了有一天能装下所有你喜欢的东西。”

“所以你跟俄里阿克去找石头,你想发大财。”

“必须发大财。男人只有在他爱的女人面前,才想拼尽全力。我想让你的日子过得很舒坦。”

“难怪你和俄里阿克能成为好朋友,你们都认为只有获取更多的钱财,才能使自己的女人更幸福。”

“至少过得更体面。”

“可我直到死,也没有等到你的体面。”

“我确实错失了很多重要的东西。”

“我和阿萨都是一样的命。说起这个家伙,她可真能活啊,看样子能活到两百岁也不会死,可惜她脑子昏掉了。”

“你能摘下头巾吗?我看不见你的脸。”

“我什么人都不想见,包括你。”

鸟儿飞到拉玛秋苇的肩膀上去了。

“真奇怪,它居然跑到你那儿。”

“它是我喂养的。”

“啊?它其实是我喂养……然后从笼子里飞走了。”

“可能它在你的笼子里没有自由。在我这儿有。”

拉玛秋苇的鸟儿第一时间看见了小吉鲁野萨从黄叶岭山脚下的树林中穿过来,那时候它停在一棵挺拔的松树半枯的枝丫上,旁边是一棵冬天还在糊里糊涂开花的树。鸟儿不动声色,观察小吉鲁野萨背上鼓鼓囊囊的布袋,用它鸟类敏锐的感官在想象布袋里是否装着一些好吃的野果。它早就熟悉这个走在回家路上的人,在黄叶岭山中各条大大小小的路上,它见过这个身影。

小吉鲁野萨还蒙在鼓里,没发现松树上的鸟儿用眼睛死盯着他。路过一个小山包,他停住脚步,这是札布里拉死后的墓地。坟墓空空荡荡,札布里拉是个不安分的死者,就像活着的时候扔下一所空宅,死后,他又扔下一所空坟,四处寻找如何复活的偏方。跟活着时不同的,是他不需要发大财了,只想找到令死者复活的神药。他说他知道有一种仙草,吃了能让活人死,也能让死人活,是一味最好也最坏的药。

这会儿天色还早,阳光时隐时现。鸟儿眼睛直直地勾着小吉鲁野萨,它不动声色,等待小吉鲁野萨卸下肩上的布袋。

拉玛秋苇正在赶来的路上。鸟儿“闻”到了来自遥远的某个方向,拉玛秋苇的喘气声以及那不太好闻的气味儿。她的气味儿堵满了鸟的鼻孔,只能以拍打翅膀的方式轻轻将气味儿赶到一边。

小吉鲁野萨觉察到了树上的动静。“我认得你,花屁股鸟,你的尾巴又比从前长啦?”

鸟从树上飞到小吉鲁野萨的肩膀上。这是它第一次与早就偷偷看熟了的人见面。他的衣服硬邦邦的,踩在上面仿佛踩在树皮上。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鸟儿猝不及防。也只有小吉鲁野萨自己才知道为何要这么干了——他拔了一根鸟屁股上的毛。

鸟捂着屁股……不,它捂不了,它什么都来不及想,惊恐地惨叫了一声。这声惨叫把它自己吓了一跳。小吉鲁野萨哈哈大笑,像个神经病,然后,他解释了一下刚才那个行为:“我早就发现你是拉玛秋苇妈妈派来跟踪我的鸟。我一点儿也不喜欢有人随时随地监管我的生活。每当你悄悄飞在我头顶上空,我想干的就只有一件事:拔光你屁股上的毛。”

鸟儿稍微平复了屁股上的痛。它只能庆幸小吉鲁野萨已经手下留情。它的爪子还被小吉鲁野萨捏在手里。它飞不走。

“你到现在才来看我,俄里阿克,你还来这儿做什么?我这个样子再也无法和你寻找那些该死的宝贝石头了。”

“当年是我不对,不该以那样的方式退出我们三个人的队伍,本来已经是黄叶岭人数最少的队伍。”

“哼,看,让我给猜对了,你就是故意摔断腿,可真讨人嫌。在实现发财梦这件大事上,你儿子比你有担当,也比你勇敢,他恨不得自己一个人单干。事实上他已经在单干了,要不是我偶尔去找他蹭点儿干粮,让他知道我还是他的搭档。谁让他是拉玛秋苇的半个儿子呢,我好歹也要关心一下这半个儿子的安全,你不要瞪我,拉玛秋苇是我唯一爱的人,她的儿子自然也是我的儿子。”

“话不要乱讲,我儿子怎么就成了你们的儿子?”

“有一件事我倒想跟你说,小吉鲁野萨比你更勇敢,也比你更傻,他本来可以跟山下那个爱他爱得发狂的女人谈婚论嫁,却成天睁着两个大眼睛在黄叶岭山中穿梭。我真担心他这种状态。出于对晚辈的关心,我其实挺想跟他说,算了吧,去他妈的发财梦,娶妻生子过一过穷日子也没什么不好。我在想,是不是我们这些当父亲的人开了一个不好的头,把儿子们都带坏了。”

“我已经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了。他喜欢什么人,爱干什么事,我就更不清楚。”

“这个你不用担心,草原上的羊儿没有丑的,要说样貌,他长得比你还好看。”

“札布里拉,一个人平平安安活到他该死的时候就去死,是一件大好事。听说你还在痴想如何活过来。”

“我在找一种仙草,有人跟我说,那玩意儿吃了一下子能让我们这种人再活一遍。”

“再活一遍有什么意义?”

“至少可以把没来得及干的事情,全部抓紧干一遍。”

“我不懂。”

“比方说,你不爱阿萨,如果你死了再复活一遍,是不是可以跟她分手,让她和你都有不同的人生?再比方说,我爱拉玛秋苇,是不是可以赶在她出嫁之前跟她表白,这样就不会让她时刻痛苦、爱而不得、精神崩溃而亡?如果一切可以重来就好了,我就不会这么伤心,你看我心脏的部位,因为伤心而凹进去好大一片。”

“札布里拉,人生没有重来这个说法,更没有‘如果’。我不懂你是怎么想的,何况你一个人复活有什么用呢?如果你是为了拉玛秋苇复活,那必须她也跟着你复活。”

“你懂不懂都无所谓,不要干扰我就行。你今天来到底有什么事?”

“除了专程来看望你,我想顺便打听小吉鲁野萨在黄叶岭哪个方向,如果可以的话,告诉我,他经常行走的哪条路。”

“这我可说不准。为难我了。”

“你们不常见面吗?”

“见面也是恰巧见面。”

“就是说,你不知道他在哪儿。”

“不知。”

“那好吧札布里拉,就当我今天只是来看望你。躺着睡会儿,你已经把这些草全部尝了一遍,你的牙齿都快变成草青色,你的手都快变成狗爪子。”

“俄里阿克,你爱阿萨吗?”

“你这个话题跳得很快啊。那我问你,你真的爱拉玛秋苇吗?”

“我爱她。”

“当年我也以为我爱阿萨。”

“你这话什么意思?”

“大概爱情这种东西在人的一生当中,主要分成三大段,第一段是爱的,中间不爱,后面因为接近尾声了,就仿佛两棵在秋风中不停摇摆、不停掉叶子的树,不管是认命还是什么缘故,突然又惺惺相惜,觉得自己矢志不渝,就是这样,现在我爱阿萨。”

“说得我心里有点儿悲凉。照你这种感慨,好像活着也没什么意思……可是,死了也没什么意思呀。算了,这个话题让它过去。我再尝一尝这些草,你要不要来一口?”

“不不不,我不吃草。”

“我觉得你很用得着,你可能忽略了一些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

“你想说我可能已经死了。”

“真朋友才会说实话。”

“我知道了。”

“阿萨没有给你选一个好一点的风水宝地吗?”

“没有,我可不想躺在这儿。我跟她现在住在一起挺好的,大家都互不相识,达成了这样一种状态。每天跟对方来一句只对陌生人才会打的招呼,挺好的。”

“有病啊,那算什么日子。”

“呵呵。”

“我懒得管你的事。也管不了。我满脑子不是什么值钱的石头,而是……”

“……而是草,你的复活神药。”

“对。就是这样。”

“人各有志。”

“恐怕得说,鬼各有志。”

“好啦,祝我好运吧,札布里拉,也祝你好运。”

小吉鲁野萨踏入院门,真幸运,他没有走错房间。径直走进了离家之前自己的卧室。卧室里灰尘密布,但一切如旧。

阿萨妈妈老得只剩一种熟悉的神态,病猫似的从厨房里钻出来。她一定是听到有人推开院门进了房间。

“你回来啦?”她细弱的嗓音,略带哭腔。小吉鲁野萨一转头就看见她那可怜样子。

“拉玛秋苇曾经说,会把你找回来。她遇到你了吗?”

“没有,但我遇到她喂养的一只鸟。”

“那你找到石头了吗?”

“是的阿萨妈妈,我找到了一块很值钱的石头,虽然不是最值钱,也不能一下子让我们过上最漂亮的日子,但摆脱目前的生活不成问题。可以说,我们发财了,即便不是发大财。”

“你真幸运。你总算愿意回到我身边了。”

“是啊,我真没想到,在黄叶岭山中找了半辈子没找到的石头,却在回家路上找到了。就在前天晚上,我遇到拉玛秋苇妈妈的那只鸟儿,我拔了它屁股上一根毛,叼在嘴里,往回走了没出一百步,就遇到了这块石头。你看,摸一摸它的表面,能感觉到内质温润。”

“不是所有人都能在回家的路上捡到宝贝。大部分人比如你的俄里阿克爸爸,他出门两手空空,回来也两手空空,一辈子两手空空。”

“他去哪儿了?”

“去找你了。”

“我没遇见。”

“你大概遇不见了。”

“什么意思呢?”

“他出门之前的那天晚上我发现他已经死了。他自己好像没有察觉到这件事。札布里拉应该会把一切说穿。”

“你说他会去找札布里拉叔叔?”

“会的。他们是最好的朋友。他精心刮了胡须,还洗了澡,穿上挺括的外套,戴上帽子才出门。真是一个漂亮而干凈的死鬼。”

“阿萨妈妈,你不难过吗?”

“不难过。我们最后在一起生活的这段时日,都装作互不相识,这样会让我们不去想起曾经生活中的一些遗憾。”

“阿萨妈妈,老房子快要塌了。”

“不要担心,这儿的墙缝已经被人精心刷补一遍,就连猪圈都刷了一遍。”

“那又怎么样,还是会塌的。”

“塌了再说呗。你这次回来不走了吧?”

“不走了,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想回来过一些普通的日子。”

“往往就是你这样的人最终会想明白,什么时候该出去,什么时候该回来,小的时候你就是很神秘的孩子。你回来我很高兴。我不知道我还能活多久。”

“你会活很久的,我来带你进城过好日子。我还准备娶一个漂亮老婆。我们买一所大房子。”

“可我已经走不动了,你看我的腿,都没有力气走到山下。”

“呵,不走路,我们骑马去。”

第二天一早,一匹年轻的白色马儿摇着尾巴站在门口,小吉鲁野萨正在往马嘴里递青草——阿萨推开院门就看见了。

“这像是我年轻时候骑过的一匹马。”

“就是照着那个样子买的。虽然我没有见过阿萨妈妈的马儿,可通过形容,我大概知道它就是这个样子。”

“你比你的俄里阿克爸爸有良心。”

“这倒是,至少我回来以后就不会走了。阿萨妈妈,你快骑到马背上,我们赶紧离开这个地方。”

“你对这儿很反感吗?”

“不是。”

“你不爱自己的家乡吗?”

“也不是。”

“那你为何不在家里做一顿早饭吃了再走。”

“你忘了,我们昨天晚上已经把家里所有东西,包括厨房里的瓶瓶罐罐,全部扔到悬崖下面去了。为了跟过去的生活彻底作别。你答应过的。你亲自扔掉了与俄里阿克爸爸结婚时带来的一套木质餐具。餐具上面的漆制滚花还隐约可见呢。我当时还差一点儿感到可惜。”

“我忘了。想不到我也有那么极端的时候。现在猛然想来,过去的生活扔到悬崖底下也没有用。记忆仍然存在,这个扔不掉。”

“是啊,但东西已经丢下去了。”

“肯定摔得稀巴烂。”

“阿萨妈妈,我让马儿跪下前腿,你坐上去。”

阿萨坐到马背上,她感到一阵眩晕,当年出嫁的时候骑在馬背上,也感到了一阵眩晕。

然后马儿的脚步声就从马肚子下面传来。

“我们真的可以在城里立足吗?小狗崽,你的宝贝石头能让我们在那儿活下去吗?”

“能的。”

“可是那儿没有亲人,没有朋友,连一只熟悉的鸟都看不见,就只有我们母子二人。”

“城里不需要亲人,也不需要朋友,城里人过日子的模式非常繁华也非常简单,他们只把自己置身于人海之中,回来房门一关,孤独而自在,他们过的基本上是那样一种日子。我们母子二人相依为命也好,如果你觉得不好,我也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我不会让你感到特别孤独,我会娶一个女人回家,生两个孩子,让你成为一个手忙脚乱但幸福开心的奶奶。阿萨妈妈,你喜欢这样的日子吗?你应该一直在等待这样的日子吧?”

“是的,我喜欢这样的日子。”

“阿萨妈妈,你不要担心,我们离开黄叶岭会很快乐,这儿长风不断,快要把人吹成一股青烟,我们不要住在这里了。”

“好啊,我们离开这儿,走吧。”

小吉鲁野萨稍微用力牵了一下绳子,马儿的脚步就加快了。黄叶岭的山路不好走,小石子在马掌底下翻滚。

阿萨突然觉得自己的腰一阵刺痛,后来她就软下去了,折断的树枝似的垂下脑袋。她觉得是昨晚没有睡好,困意毒蛇般钻入体内,意识模糊之前,看到马背仿佛是一片山坡,她在进入梦境时还紧紧抓着那些深草一样的鬃毛。

小吉鲁野萨满面愁容,听到从马背上阿萨妈妈的口中传来奇怪的声响,就像黄叶岭的大风吹塌了什么东西。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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