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那个笔名叫王一的小说家。
在成为小说家之前,我下过海、经过商、开过店,嫖过娼、打过架、进过所。在浪荡一圈之后,我才发现钱没赚多少,竟在不知不觉中,完成了准大叔到正儿八经秃头败顶标准大爷的蜕变。这一圈的经历就像梦游,我没有荣归故里衣锦还乡之感,相反,以极其低调的略带灰色成分的姿态,回到文化馆继续上班,按部就班过朝九晚五的生活。貌似一切重又回到正轨,就连婚姻家庭都软着了陆。用我妈的话说,如果再不回头,连岸都找不见。别说老婆孩子不认,她都不认我这个儿子。正是顶着这个巨大的压力,我万般无奈之下,才回到家庭和单位的温暖怀抱。让我感到荣幸的是,他们竟然丝毫没有嫌弃,用他们宽大的胸怀接纳了我。这样的宽容一时间让我受宠若惊,又点有无地自容。说实话,这样的温暖不仅灼伤了我的肉体,连我脆弱的精神都可能被烫伤。
事实上,我的回头不仅让自己上了岸,貌似还拯救了家,拯救了档案,还顺带拯救了我自己。忘了告诉你,我在文化馆管理档案资料,是一名老中级管理员。让我想不到的是,在我浪荡期间,我殚精竭虑整理的档案资料,除了蒙上厚厚一层尘土之外,丝毫未动,跟我走前一模一样。这让我惊讶之余,又多了一份惊讶。不过档案终归是档案,资料最终也只能是资料,除此之外,别无他用,这多少有点我的特性。
现在回头去想,我在公司那段时间,也不知道自己成天忙活什么,一天到晚不着家,别说照顾不了儿子,连我老婆于娜都无暇照顾。当然,她也不需要什么特别照顾。于娜在纺织厂做部门主管,平时我们两个各忙各的,偶尔一起,我想亲热时还得看她心情,她一回到家,不是叫累就是喊困,等她有了心情,我又没了激情。每一次要么草草收兵,要么不欢而散,仿佛永远调不到一个频道。
我说自己是下海,其实并不是正规“海军”,正儿八经的“海军”是自己当老板,我没钱投资当不了老板,眼巴巴看着别人一个个下海捞钱,我心里也曾纠结。就在这时,有个诗人朋友邀我去他公司做文案策划,我稍做推辞之后就直接上了岗,因此,我属于典型的“非正规海军”。该诗人朋友是文化传媒公司老总,年轻的时候也和我一样是个文学爱好者。一开始他写诗我写小说,我称他诗人,他叫我小说家。后来他由诗人变身公司老总,我依然是那个写小说的档案管理员。我之所以这么爽快地答应他,是因为他许诺我,有机会把我的小说拍成电影或者电视剧。也许是因为这个巨大诱惑,我才稀里糊涂地上了贼船。至于诗人老总对我的小说持怎样的看法,甚至他看没看过我的小说,我不得而知。可这个许诺就像给我打了一剂鸡血,我倾尽所能把文案做到最好,为公司带来可观收入的同时,我也有了成就感。公司在诗人老总的带领下,眼看着一天天强大,却闭口不提改编的事。我也一直没好意思张口,毕竟这是老板和雇员的关系,不像以前是文友,可以毫无遮拦无话不侃。诗人老总倒是放得开,兴致来时,吟诵上一两句,在彰显诗人身份的同时,也提升了公司文化内涵。每到这时,他都不忘顺带提上一句我的小说。可不等我回应,就急转话题,弄得着实无法开口。就这样,我们貌似都在等待合适的契机,所以,承诺也就一直保持着承诺。
不过,在公司也有在公司的好处,开阔视野不说,至少可以体验一下所谓的生活。那时候的公司就像演员一样一拨儿一拨儿的,你方唱罢我登场。有风生水起钱赚到手软的,也有被淹得闭气不起的,倒闭和开张好像只在一念之差,更多的则像进入股市的散户,被割韭菜后,成了“接盘侠”还不得不硬撑,以便等待时机抛售。这有点像潜规则,不是你潜他就是他潜你,总之,大家身陷其中,也就没有规则可言。
忙里偷闲的时候,我投资开了网店,因为照顾不周,信誉度不高,就像摆设似的在网上挂着。传媒公司红火了一阵之后,该诗人老总胃口大开,他感到时机成熟,决定投资文化项目建设,想不到投资失败,钱没赚到,成本也没收回,就这样一下跌入低谷,从此一蹶不振,直到公司撑持不下,我才不得不离开公司,回去上班。重回体制,我还真有点不适应,说通俗点就是早期焦虑综合症,说白了就是有点抑郁。现在我有了时间,于娜濒临退休也即将启程另外一种生活,可有了时间的我们却没了激情,她睡卧室,我睡书房,两个人貌似邻居一样见面打个招呼而已,除此之外就各安其事。不过这样也好,我又可以重操旧业,安心写我的小说了。
以小说家自称是因为小说的确写了不少,即便下海时期也不曾丢下。按字数来说,我算是个勤劳的书写者。有违于小说家的名号,是因为虽然写了很多发出来的却很少,文字无棱无角不温不火,几乎不为人知。屡战屡败的状态不仅没打消我的战力,反倒激起了我的斗志。我尝试过多种方式去努力,有段时间,还混迹网文,在网上开过书,失败过,故事也腰斩过,就像下海一样,无声无息,从没红过。当然,这事怨不得别人,只能从我自身上找原因。
因此,我经常纠结当初的选择。当初曾经有两个选择摆在我面前,一是画画,二是写字。至于为什么没选画画选了写字,我也说不清。事实上,这么多年过去,当初是怎么个情况我已捋不清楚,说起来有点像天地初开万物混沌。当然,这个比喻有点不妥,但道理差不多,相信很多人在很多事上都会有同感。我就这样在怀疑与纠结中一路混沌走来,字写了这么多年,培养了感情,难以释怀在情理之中,想去作画又不愿再从头开始学起。我相信很多人都和我一样有焦虑性选择情结,于是在不断纠结的过程中,或多或少会产生某些后续性连锁反应。比如,你的选择一旦成功,哪怕是间歇性不算成功的成功,也会偶发庆幸,会暂时性消除这种质疑。如果不成功或者始终走在导向成功的路上,如同饼在眼前却充饥不得,肯定会不由自主地怀疑当初的选择。于是就产生幻想,如果当初画画的话,可能真成画家了。这么想时,我又身不由己地纠结起来,一时兴起在纸上乱涂一通,但可能歸可能,毕竟没有扎实去画,乱涂得连自己都看不上,更不敢拿出去示众。其实成不成功只不过是别人给你贴的标签,貌似与自己无关。反过来一想,写小说也不是毫无建树,至少我在文本里创造了一座欢城,如今,连我自己都融入其中,即使欢城人不认识我,我也可以把自己封为欢城荣誉好良民。于是,该荣誉良民就把画画的缺憾寄于骆家身上,他的油画因讲述和描绘的独特异质,被藏家广为收藏。更为有趣的是,他的画有时也会介入我的故事,成为小说叙事的一部分。
无疑,这是我最大的收获。因此,在回归之后,我常常偷偷跑到欢城大街107号的“下午吧”,喝杯茶,翻翻书。
“下午吧”是骆家创意设计、经过做旧改装成的休闲吧,这是一座带院的两层沿街小楼。二楼是他的工作室,一楼对外营业,经他改造后成了闹市区绝佳的休闲场所。最有创意的是,作为在这个闹市区唯一一家每天午后两点开始营业的店铺,“下午吧”就像酒吧一样,一直营业到深夜,直到最后一位客人离去。当然,这与骆家喜欢夜间创作有关,所以,我大多时间都见不到他。其实每次去“下午吧”,我的心里都无法平静,既想见到骆家,又害怕见到他。去那里是想看看他的画,偶尔鼓起勇气聊两句关于画的话题,我也只是浮于表层。害怕见他是因为他父亲骆之柳的失踪。这件事不仅对他来说是个心结,对我来说更是心事,毕竟是我把骆之柳搞丢了。事实上,我本来没想把他弄丢,可写着写着就把他写失踪了,以致后来我都不知道把他弄哪儿去了。骆家自从母亲去世后,带着她的夙愿已经找了快二十年,可还是不见骆之柳的踪影。一想起他找得那么辛苦,我也于心不忍。我承认在骆之柳的失踪问题上我难辞其咎,所以也有义务和责任与他一起把骆之柳找回来。可近二十年来,骆之柳还是音讯皆无。后来不光骆家没有信心,连我都没有头绪。这事搞得我几近抑郁,想不到骆家不仅不斥责我,还安慰我,只要他还活着,肯定有一天会找得到。这无疑给了我写下去的信心。
那天,我在“下午吧”喝茶,正想如何再次启程寻找骆之柳时,突然,门一开,进来一个小女孩,后面紧跟一个身穿长裙挎着提包的女人。她扫了一眼周围,在我斜对过找了个空位,坐了下来。店员走过去,她点茶品的时候,我才发现她手撩头发的姿势有点熟悉,再仔细观察,发现她的微笑、她的眼神仿佛在哪见过,就连她说话略带沙哑的声音也那么耳熟。女人的到来立时吸引了我的注意,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幸好她只专注于给女孩叫饮品,并没注意到我。
没见到骆家,让我多少有点遗憾。可女人的出现却在意料之外,就像冥冥之中的某种牵扯,让你无法释怀,书在手中,心却难以平静,即使舒缓的轻音乐也无法松弛我的神经。我不自然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放下时,杯子差点歪倒弄湿书页。赶紧环顾一下周围,发现人们都沉浸在音乐声中,享受酷热下的舒适与安逸。房间里已经坐满了人,几个中学生围在吧台旁,边喝饮料边小声私语。他们话语很轻,淹没在音乐声中。我突然觉得这场景曾经出现在我的小说里。那是在写网文《遇的见》的时候,现在突然想起这本书,还真有点激动,那是关于一群都市年轻人的成长历程的小说,至于具体写了什么已经记不清了。那时还在公司里,做文案之余,每天更新一点,有空就写,有点像极不情愿之下领养的宠物,有一搭没一搭地喂上两口。貌似也有过大致规划,但具体章节没有细化。开书的初衷是为了练笔,也是觉得好玩。可以这么说,就是保持好心态,火了不一定高兴,黄了也不觉得可惜。所以,一开始我也没把写网文当成事,后来坚持写了几十万字,连我自己都没想到。更没想到的是,这本书最终还是被我腰斩了。
即便连书都忘了,有些细节还是难以忘怀,就像伤愈之后留下的疤痕,只有触摸时才会想起早已消弭的伤痛,也会在那一刻唤醒记忆。那时,学霸曲文豪、土豪杨森和李想几个狗铁常常去网吧,有时偷偷跑来“下午吧”喝饮料,李想和李梦是龙凤胎,李梦偶尔也跟着去。李梦当时正和杨森恋爱,正因为有曲文豪这个狗铁在场,李梦和杨森的恋情才得以遮掩,就连李想也被蒙蔽其中。直到后来,曲文豪发现自己竟然暗恋上了李梦。就在这个时候,我停了笔,不知道以后将会发生什么,也因为粉丝太少,極大伤害了我的更新激情,所以就此搁笔,《遇的见》也因此腰斩了。
想到这时,我才突然意识到她是李梦。那时她还是个高中生,当年的马尾辫变成烫花卷披在肩上,脸上少了少女的稚气,多了成熟,举手投足之间呈现出的完美曲线,时不时流露出优雅和高冷。这让我一时陷入疑惑之中,难道小说腰斩之后,这些人还在继续他们的生活?难道我在给他们提供了空间之后,所有的后续都按照他们的既定方向继续着?就像齐奥朗窥探了生命的奥秘一样,它本身没有任何意义,但每一个人都在觅求某种意义。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赋予他们生命时,也并没有真正去想了解他们存在的意义,而在我忽视他们存在的时候,他们每个人又都试图在证明意义的存在。然而,我却在粉丝大增无望之际腰斩了小说。我发现这比生活还要荒诞。小说虽然被腰斩了,但对小说人物来说,并不意味着结束,也不会因为停更而止息,或许这就是他们每个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寻求存在意义的原因吧。李梦或许也在这样的寻求中不断成长,我确信,这毫无疑问。当然,我也跟他们一样,也在寻求成为自己的可能性。这个发现让我难以掩饰内心的冲动,犹如身处迷宫突然找到新的路径一样,我想走过去和她打招呼,可又觉得那样太冒失,尤其是在“下午吧”这优雅的环境下,怕惊扰了她,也怕惊扰了别人。
于是强抑惊喜,佯装静坐翻书,眼睛却盯着对面的李梦。她给女儿打开橙汁,女孩一口气喝下大半,放下饮料又翻看画册。李梦把手机放在桌面上,一边刷屏一边吮吸高脚杯中的吸管,杯里的蓝色饮品让我无法不联想到大海。可心里一直在想,她是否记得当年她和杨森一起在“下午吧”的情境?那时的快乐无忧现在是否还留存在记忆里?那么,杨森呢?他又在哪?为什么没陪她们?曲文豪又身在何处?一连串的疑问在我脑海中盘旋,于是我决定跟着她一探究竟。
女孩喝完后,李梦又给她要了一杯果汁。她们一直待到将近五点。李梦带着女孩离开“下午吧”时,我也起身离开,远远地跟着她们。西斜的阳光少了毒辣,可依然燥热。李梦带着女孩沿步行街转了一圈之后,开车离去,我打车一路尾随。来到沿河小区,出租车不让跟进,我只得下车。走进小区才发现楼前楼后停满了车。还好小区不大,我顺利地在三号楼一单元的旁边找到了李梦的车。抬眼望去,楼上的灯大都亮着,我一时不能确定她住哪层哪户。可转念一想,即便知道也不能直接去敲门,那样的话,她会把我当成神经病。就像在“下午吧”,见到她就是偶遇,为什么非要跟踪?还得探知她的现在,即使知道她的今生又能怎样?难道还指望已经腰斩了的小说去改变什么?是想改变她还是想改变我?事实上,我连自己都主宰不了,还企望探知或者插手别人的生活?还有那些不曾谋面的路人,不管他们是路人甲还是路人丙。但是细想起来,貌似在写《遇的见》的时候,我就已经不小心惊扰了他们。反过来想的话,对他们来说,我不也是他们眼中的路人一枚?
那天我在李梦楼下逡巡了大半夜才回去。在電脑里找到小说《遇的见》,翻看了一下,发现故事情节才刚刚铺开,里面的人物众多,被腰斩之后就没再动过。后面还记录着故事展开后的情节脉络,很多框架的东西都没有续写,但我对里面的很多人物已经没有印象,怎么写的也记不清了,甚至怀疑这个小说是否出自我手。可李梦的形象一直深印在我脑海里,她打小就学钢琴、小提琴,高中时因为文化课成绩不理想,她妈让她去学声乐,以便通过艺考上个好大学。那时候杨森就一直陪着她,等她上完声乐课再送她回去。曲文豪也不知打哪儿学的词,形容他俩有了青春就绽放。想不到他还真是一语成谶,直到一天晚上,声乐老师因为有事没上课,他俩便跑去沿河公园,于是有了第一次。不知为何,小说没再续写,故事也就此悬置。
我发现被悬置起来的故事不止这一个,文件夹里还有很多。事实上,并不是故事被悬置,而是因为写着写着感觉没有想象中那么好,于是就将其搁置起来。搁置的原因也有很多种,比如,某个被放置很久的小说开头,偶有新的想法之后,继续将其完成,貌似在自宫之后又得以重生,这种转机对我来说并不多见,以致到现在,文件夹里储存了大量的小说开头。但像《遇的见》这么长的开头还是第一次,放弃有点可惜,续写又找不到感觉,所以我也不确定还会不会续写。
可李梦的出现让我着实感到意外,她像突然从文本里跳出来一样,搞得我措手不及,又有些心神不宁。毕竟这么多年没见,我还以为她是个中学生,不会有任何变化,想不到已为人妇,而且还有了女儿。因为好奇,也是想近距离地观察、了解自己小说中的人物,在过后的几天里,我一直跟踪李梦。发现她在欢城矿务局上班。每天很早坐公交车,下午两三点钟回到家,四点多的时候去接女儿。在周而复始的节奏中,我发现她每天回家之后开一会儿直播。李梦直播的时候,化着淡妆,也不开美颜,看上去极其自然。她在镜头前落落大方,高兴时大笑,不高兴时话也不说,好像全都写在脸上。最让我惊讶的还是她的嗓音,她的声音稍微有些变化,很有磁性,唱起歌来音域宽厚,穿透力很强,完全一副女汉子的摇滚形象,这似乎和她的甜美面容极不相符。也正因此,我从她的面孔和眼神里依稀感觉到,她生活得似乎并不如意。
李梦直播已经很久,我发现她的粉丝不多,这有点像《遇的见》,虽然我很努力地去写,可还是没赢得多少粉丝,这让我有了和她同命相连的感觉。让我诧异的是,李梦这些少量粉丝中不是穷鬼就是色鬼,或者是穷鬼加色鬼。砸不了钱不说,开口之前就想约炮。李梦似乎并不在意,沉醉在自己的歌声里,有礼就收下,没礼就当玩。后来我也悄悄加入粉丝行列,至于穷鬼还是色鬼,或者两者兼而有之,我就不得而知了。我想这可能是我与她交流的最好方式了。于是在她直播的时候,我偶尔打赏一下,钱不多,丝毫没引起她的注意。直到一天深夜,我在她楼下徘徊的时候,突然被围过来的两个警察带上警车,说去派出所问讯,我才反应过来。
对于派出所,我不算陌生,但也不是你想的那么熟悉。上次进派出所是因为酒后唱歌打架,因为没出大事,便不了了之。上上次是在一个冬天,因为和诗人老总一起嫖娼未遂被抓进去。不知道诗人嫖没嫖,反正我知道我是未遂。即便是未遂,也肯定和嫖娼关联紧密。我被带到派出所。和我一起前去的还有诗人老总。后来我才知道,诗人老总是正在进行时被抓。我们在派出所冻了一夜之后,才被他的女秘书从里面捞出来。我很是敬佩这个诗人老总的淡定,据他描述,当时他还差把火,民警进去时,他告诉民警,说无论如何得等他完事。至于到底什么状况,我不得而知,但他的确以他的完事维护了自己的高大形象。我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是在笑话我,干都没干还落个未遂的名声,让我颜面扫地不说,还严重影响了我的心理。打那之后,我每次见到于娜,即便心潮澎湃,也不敢再有非分之想。不要说非分,连想都不再敢有。自从儿子上了大学之后,我们两个更是如同家中摆件,虽说可有可无,但有不显多余,没有又说不过去。诗人老总毕竟见多识广,不仅摆平家里,连外面也照顾得周周到到。他说这次肯定是谁黑他,不然这么巧夜查,下好套让他朝里钻。可思来想去也没想到是谁。后来只得以生意场上的明争暗斗聊以自慰。经过这一次,他不仅没受任何影响,反而变本加厉,不过,再行事的时候更加小心,别说是我,连司机都不带,每次都是独来独往。
那次因为心虚,在冻了大半夜之后,警察一开口,我就一五一十地招了供。当然,这事根本用不着我出面,处罚是诗人买单,除了女秘书知晓此事之外没人知道,此事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翻了篇。这一次貌似不同,我虽没做亏心事,可还是有点忐忑。看上去警察也没那么阴冷,把我叫去讯问时,还特别交代了我的权利,让我多少有点回家之感。于是在和谐的氛围中展开,我也顿时感到不那么紧张。
姓名。
王一。
身份证。
没带。
号码。
我说了一遍。
职业。
档案管理员,对了,我还是业余小说家。
住址。
花园小区6号楼三单元三楼东户。
陈队,正在录入的眼镜警察停了一下,转头问另外一个,这不是你住的小区吗?
不光是我住的小区,陈队立马提高嗓门,这是我家。
你家?我迟疑了一下,自语道,怎么会这么巧?
陈队问,你老实说你住哪儿?
这身份证也不对,“眼镜”说,没查到王一这个人。
这不可能啊?
他们嘀咕的同时,我突然意识到自己身在欢城,别说查不出我来,就是查出来,那也肯定不是我。让我意外的是欢城也有花园小区,也有这幢楼这个房子,更让我始料未及的是,这房子竟然是陈队长的家。
小说家有你这么鬼鬼祟祟的,大半夜还偷窥?
我没有。
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我想了一下解释道,其实我不在欢城,欢城是我小说里的城市,事实上,欢城根本就不存在。
不存在?陈队大笑道,如果欢城不存在,我们怎么会在这里?你又是谁,你又在哪儿?
他这纯粹是狡辩,“眼镜”说,陈队,要不给他家人打个电话核实一下。
他们拨打后竟无法接通。我立时有点蒙。手机用得好好的,信号连接正常,连wifi都满格,刚才还在看李梦直播,怎么会打不通电话?难道真不是一个时空?
这家伙真是不老实,嘴里没一句实话,“眼镜”问,知道为什么把你带这儿来?
为什么?我说,我也不知道,除了问话,还能有什么。
有人报警说你跟踪,是不是有这回事?
有。可也不算是跟踪。我想了想,一时不知该怎么解释,于是说道,我来欢城只是想看看李梦现在过得怎么样了。
你知道你的这种行为已涉嫌违法吗?
这怎么是违法?李梦是我小说里的人物,就像欢城一样,都是我虚构的。多少年没写她了,突然见到她,我就暗中观察,怎么就违法了?
暗中观察?说得好听,这已经涉嫌偷窥别人隐私了。
那我看她直播算不算偷窥?我分辩道,我在我的世界创造了欢城,也就是你们现在所在的世界,我偶尔过来想体验一下,看看你们怎么样了,这有错吗?
你在我们的世界?
没错。
那你的世界呢?这么说我们在你的世界根本就不存在?
也不能这么说,你们当然存在,只不过是存在于我小说里。不过,那是你们的世界,不是我的世界,我当然可以在我的世界,也可以进到你们的世界里,但你们永远不可能来到我的世界中。
怎么整得跟上帝似的,陈队说,你不会是从火星穿越过来的吧?要不就是穿越剧看得多脑子烧坏了?
你这比喻再恰当不过了,我说,是有点穿越的意思。说实话,我可能认识你们,知道你的过去和今生,但你们不一定认识我。
现在不是认识了?你是名叫王一的小说家。陈队说,你都写些什么你说?
跟你说了你也看不到。见无法跟他们解释,我一时无语,正不知该怎么办时,还是他的话提醒了我,我突然想起骆家,于是说道,有个人可以证明我的身份,住在欢城大街107号的骆家,他能给我做证。
骆家?你是说“下午吧”那个姓骆的画家?
是的,你也认识他?
大画家谁不认识,陈队说,不光认识我们还很熟悉。
那可太好了。我都是从他的“下午吧”进来欢城。这样的话,我现在可以走了吗?
你先老实在这儿待着吧。
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没说清自己的身份。就这样,他们把我带进留置室,左手铐在暖气管道上。我发现里面已有两个人先我入住,一个秃头败顶的中年男子铐在床头,倚在墙上,无精打采地低头沉思,像面壁思过,又像打瞌睡。另一个年轻人坐在椅子上,铐在墙角。见警察带我进来,年轻人立马闭了嘴。警察刚一走,年轻人便熟人似的问道,我哥,你因为啥进来的?
中年男子抬头看了我一眼,又把头低下打盹。看这样子,估计我在进来之前,年轻人一直跟中年男子说着什么,因为我的到来才打断了他的话。一看就知道这是个年轻话痨,准是把中年男子都聊困了,也可能中年男子不愿意搭理他。
见我不答话,年轻话痨又安慰道,你别担心,我哥,既来之则安之。进派出所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我因为打架进来好几次了,现在就跟在家一样,回家不也是睡?他指了指中年男子说,那哥们儿因为嫖娼进来的。说实话,他不就是在家待着无聊才跑出来解闷的嘛。哥,你到底怎么回事?
年轻人说到中年男子的时候,我瞥了该男子一眼,该男子拿眼瞅了瞅他,我怕年轻话痨激怒他,于是张口说道,我是因为疑似跟踪。
怎么还整个疑似?跟踪就跟踪,好汉做事好汉当,哪有什么疑不疑似?年轻话痨说,按说咱们现在都是涉嫌,这得等他们找到证据才可以把涉嫌拿掉。
那不是坐实了?
也是哈,年轻话痨说,你这么一说还真有点道理。我意思是说,他们也不一定能找得到证据。再说,我哥们儿正往外捞我呢,等我出去之后,也把你们弄出去。
我和中年男子也不答话,只听他一个人滔滔不绝地唠叨。脑子却一直在想年轻话痨,这完全不像我小说中的人物,写过那么多小说,也貌似没出现过这么话痨的人。现在这的确是在欢城,可我对这个年轻人一点印象都没有。不想听也得听,摆脱都摆脱不了。心想要是在“下午吧”就好了,一迷瞪可能就回去了。可现在是在派出所,只能支着耳朵装没听见。我就这样在年轻话痨蚊蝇般的唠叨声中睡着了。直到第二天,门一开,陈队长进来时,年轻话痨笑嘻嘻地说,队长好,我该出去了吧?
没你的事儿!陈队长说完,来到我跟前,面带微笑地给我打开手铐。
年轻人见此情景,惊讶之后说,哥们儿,出去之后记得捞我哈。
陈队长接过来说,你老实在这儿待着!
把我带出来后,陈队长连说对不起,这是个误会。我们已经跟骆家核实你的身份,你是写小说的王一。对于给你造成的麻烦,我代表派出所向你道歉。想必你也知道我们的工作是有警必出,做笔录,搞调查,需要时间把事情查清楚。我们熬了一个通宵,后来才通过大数据发现,你总共去“下午吧”十三次,前八次一直在“下午吧”喝茶。第九次开始,也就是李梦带她女儿去“下午吧”那天,她们从那里离开后,你一直跟踪到她家楼下。后来三次你是在她楼下,一次跟踪去她单位。让我们不理解的是,每一次你都是从“下午吧”出发,然后再回“下午吧”,为什么?
我说,我怕迷路。
欢城都是你写的,你还能迷路?陈队长说,更让我们匪夷所思的是,你每次来去“下午吧”的行踪都没有记录,难道你真能穿越?
我可不懂什么穿越,是你们穿越剧看多了吧。见陈队长一臉疑惑,于是说道,我就是常去“下午吧”坐坐,翻翻书,喝喝茶。那天看到李梦才临时起意,想了解了解她现在的生活。想不到会发生这种事。
陈队长耐心解释道,按照大数据提供的信息,你的确有跟踪行为,经过我们的分析,主观上你是李梦粉丝,客观上对李梦也没造成伤害。我们只是希望以后你对自己的行为要多加注意。
我会小心的。
你也不用那么紧张。陈队长办理完交接手续,从扣押室拿回我的手机、烟和火机交给我时,突然问道,你跟骆家这么熟,你肯定写过他吧?
当然。我说我还写了整个欢城。
这么说来你也写过我吧,我叫陈子明。
陈子明?罗杰的徒弟?
是啊,陈子明说,我现在在基层锻炼。没承想刚到这儿没几天竟然遇见你,真是太巧了。
面前的陈子明个头高挑,不胖不瘦,看上去精明强干,是个标准帅哥。难怪当初罗杰警官喜欢他,还把女儿罗梦介绍给他。可罗梦对陈子明没一点感觉,只为应付才去赴约。陈子明倒是对她一见倾心,千方百计求爱,后来才知道罗梦爱上比她大七八岁的骆家,这让陈子明大为失落。我当时只写罗梦和骆家的相遇,后来把陈子明忘到一旁,几乎连这个人物都不记得了。真没想到我们竟会在这里见面,而且是以这样的方式。不过,这也让我体验到了貌似老友相见的惊喜。于是说道,这可真让我惊喜又惊讶。
陈子明听出我的话外音,于是说道,王一老师,还是请你多原谅,这完全是个误会。不要说我,就连李梦都高兴得想要见你,她也没想到一个小说家会是她的粉丝。正好我们当面把事说清,这事就算圆满了。
那我可是荣幸之至。想不到在欢城还真是个人物。
不仅是人物,还受人尊敬。陈子明说,不要说别人,我就佩服你们作家。想想真是不可思议,你们是怎么写出来的?说到这里的时候,陈子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过话头,前段时间我又见到罗梦,她刚从西藏旅游回来,人瘦了一圈儿,我问她怎么了,她也没说。我看她很伤心,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跟骆家有关,后来我去问我师父,他也不肯开口。陈子明问道,这到底怎么回事?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这跟你师父罗杰有关,当年他加入了迫害骆家父亲骆之柳养父的行列,导致其养父养母自杀,这给罗梦很大打击。
难怪罗梦要跟我师父断绝关系。陈子明突然醒悟道,那她和骆家一直到现在没结婚,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
这么说我还有机会?
谁知道呢?
要不这样,王小说家,你能不能重新再写我和罗梦、骆家,最好让他们别见到。
这怎么可能?你真以为我是上帝啊,说改就能改,哪有这么简单的事儿,再说了,事情原本就是这样子。
那还不在于你怎么写?
故事就是故事,不是因为我写就会变成别的故事,这是注定了的,并不是因为我怎么想就会写成另外的样子。你知道人生最有意思的是什么吗?就是生活中充满了不可预知的变故,你不会知道,也预料不到明天将会发生什么,你所能左右的只是现在,你决定做什么不做什么,这也可能会导致以后每走一步所得到的结果。它就像函数关系,你的现在决定了你的未来,同样,假定的未来也会影响你的现在。所以,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你我所能做的就是面对。有时候不是事出有因才会导致那样的结果,也不是说由那样的结果可以推论出什么样的原因。人生正因此才变得更有意味。如果真有一天我要重写的话,也只能写前传。但目前来看,肯定已经成为无法改变的事实了。
为什么要把我和罗梦写那么惨?陈子明突然有些伤感,你知道我到现在都没结婚吗?说实话我是为了等她,我爱她,喜欢她。
怎么会搞成这样子?对不起,陈警官,我当时也把这茬儿忽略了。我不禁怜悯起他来,你怎么还会这么痴情,不知道处处都有芳草?
我就是喜欢,陈子明激动地说,这事都赖你,你得把爱还给我,你欠我的。
沒有,不欠。我说,况且我也没有欠的习惯,不过,我以后可能会考虑,这你放心。你这么年轻表现这么优秀,以后肯定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
陈子明的情绪貌似稳定下来,我跟着他来到接待室,李梦和“眼镜”正坐在那里,他对迎面走过来的李梦说,这位就是小说家王一,是你的忠实粉丝。说完,还不忘补上一句,我也是他粉丝。
我又累又困,敷衍了几句,本来还想说点什么,可在这样的场合也只能缄口不言。李梦异常高兴,连连道歉之后又加了微信,还约定抽时间一起坐坐。
匆匆逃离派出所,我才有些后悔,该直接约李梦找个地方去坐坐。刚才只觉得疲惫,离开派出所,也没想太多,现在距离“下午吧”开门还有一段时间,我进不去。没办法,只能游魂似的在外瞎逛。脑子里一直浮现出那个年轻话痨的形象,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出来,我能出来毕竟是因为疑似,他打架不知道是否已经坐实。当然,我也没法把他捞出来,估计警察还在调查,让我疑惑的是这人究竟是谁?我当年因为打架进去派出所的时候貌似没那么多话,但我清楚记得留置室里也是三人同居,一个嫖娼,一个跟踪,假如那个话痨是我的话,那么小说家是谁?王一又是谁?
我没有想到的是因祸得福,这么轻易就联系到了李梦。不过以这样的方式见到,让我多少有点尴尬。从李梦的表情看,她非但没有丝毫障碍,反而脸上除了惊喜还是惊喜。这着实没让我感到意外。印象之中,这倒符合她的性格。高中时她非常开朗,性格泼辣,或许因此,才和杨森早恋,这么多年没见,性格貌似一点都没改变。
当我再次翻看《遇的见》的时候,我发现对她的用笔不多,这可能也是小说失败的原因之一。我没做过读者调查,不知道读者喜欢什么样的小说,当然也不会去调查,我对套路略知一二,不喜欢套路,也不想被套路,就像模式化生产出的产品,没意思不说,也不好玩,虽然我写得也不一定好玩,但我不会被套路,这是我的底线。
李梦的性格虽然没有什么改变,可从目前情况来看,远不如我想象中那么好。我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错,还是她性格所致,或是什么别的原因。不过,人们常说命运虽无常但都是命中注定。当初写她的时候,一直觉得她会有个美好的未来,她打小就学钢琴,后来学了声乐,成绩虽不理想,最终也如愿考入欢城大学。可与愿有违之事貌似定律,任谁都逃不过。这在我和李梦微信聊天时得到了印证。
大三的时候,李梦和杨森分手后,情绪很是低落,杨森没告诉她为什么分手。我想中学的懵懂时代都会有青春期反应,所谓的爱也不会那么稳固。可相爱那么多年突然分开,无论对谁都会有所影响。李梦从分手的阴影中走出来是大四开学的时候,在新生欢迎会上,她演唱了英文老歌《Sailing》,以沙哑的嗓音演绎了激情又略带伤感的远航。后来几个同学想要组建乐队,因为忙于毕业,最终也没成行。李梦还偷偷跟同学跑去酒吧唱过几次,被她妈知道后,狠批了一顿,说女孩子就应该安分。在她妈眼里,酒吧永远都是乌七八糟、藏污纳垢之地。在她妈的坚持下,李梦只能遵照她的意愿备考编制。作为教师,她妈一直希望李梦能当个老师,李梦虽然对此毫无兴趣,还是按照她妈规划的线路一路前行。毕业后,李梦考了两年公务员、教师编,都没考取,搞得不仅自己没有信心,连她妈都失去信心。可老是在家待着也不是办法,在她妈的催促下,李梦去欢城矿务局应聘管理岗位,经过培训后,局里竟然把她安排到仓库管理。领导和她妈的话几乎一模一样,让她从最基层做起,为以后发展打好基础。后来她才意识到,跟随她妈的节奏完全是个错误。所幸的是,李梦的双胞胎弟弟李想走出欢城,去了国外,成了一个颇有想法的设计师。
李梦从来没想过自己竟会沦落到此地步。她用“沦落”这词形容自己时,我多少有点诧异,虽然梦想和现实有所落差,也不至于这么凄惨。不过,她对此似乎并不敏感。李梦天天和物资打交道,在经历最初对物资材料认识的新鲜感后,李梦发现这份工作带给她的不是激情,而是激情被一点点地消耗与磨损,就像青春一样,当你猛然回首去观望青春的时候,青春早已不在。对李梦来说,心理落差就像突然跌入低谷,可对矿务局的单身狗来说,她的到来给他们带来的幻想就像福利一样源源不断。李梦因是科班出身,能歌善舞已是大家共识,优雅气质和魔鬼身材连工作服都裹藏不住。一时间,李梦成为众多追求者的目标。单身狗们有事没事就往仓库里跑,即使不领材料,也跑去偷偷瞄上一眼。搞得李梦不仅没有自豪感,还觉得自己跟怪物似的。这种感觉说到底还是源于对单位的抵触,也是对工作不满的情绪反应。看着同学有的进编,有的考上公务员,她虽然不羡慕嫉妒恨,心里还是会有所纠结。她甚至不敢去想自己的未来,更别提找什么男友了,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想找个怎样的人,李梦心里还是过不去杨森这道坎儿。正是在犹疑和徘徊之中,很多人望而却步,敬而远之。眼看着追求者一个个结婚生子,她虽不羡慕,心里还是期望找到一个心仪的依靠。最让她纠结的是她妈,三天两头央人介绍,越是这样,李梦越是反感。用李梦的话说,人都让她见疲沓了,哪里还有什么王子?那只不过是人们强加于意识之上的童话。
当然,李梦不想早早陷入家庭生活的磕绊,還有另外一个原因,她期望有一天能登台演唱。为此,她曾经努力过,不管哪里有比赛,只要听说,她都跑去参赛。台是登了不少,却连一次名次都没拿到。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哪里出了差池。在经受多次历练之后,她对生活都失去了信心,总觉得命运在捉弄她,因此,生活变得越来越乏味。在这么一个不死不活的企业里,工资不高,没有一点成就感,自卑感让她开始封闭自己,不愿和别人交往,甚至连同学都很少联系,仿佛陷入一个自己织就的黑洞中。为了寻找存在感,她常常跑去酒吧唱歌。
一次,李梦去酒吧唱歌,喝了点酒,有些醉意。刚出酒吧,被两个男人拦住,让她陪酒。有了酒意的李梦意识还算清醒,心想如果他们好声好气地邀请,她也许会考虑,可说着说着,他们就动起手来,一下把她惹恼了,李梦一巴掌打过去,这动作连她和二男都没想到会发生得这么突然,不光她愣了,二男也愣了。在短暂的对峙之后,二男将她拖到路边。李梦拼命反抗,可无济于事。就在这时,一个人影闪过,与二男打在一起。但来者敌不过二男,直打到来者躺在地上没有动静,二男才逃离现场。李梦借着路灯光发现那人满脸是血,赶紧报警,叫了出租车把他送到医院。后来才知道他叫吴春,当时玩游戏出来去吃宵夜,听到救命才跑去出手相救,更巧的是吴春也在矿务局,是信息处理技术员。
李梦对吴春的出手相救很是感激,在他住院期间精心照顾,吴春伤愈之后,两个人自然成了朋友。吴春提出想要进一步发展时,李梦才意识到自己虽然心存感激,但从没想过会有发展,也没想过会和一个技术员产生瓜葛。她没直接回绝,也没答应,就这么一直耗着。说来也巧,自从她妈知道这事见到吴春后,天天在她面前念叨吴春。就这样,在她妈的絮叨声中,李梦以自己都想不到的方式做出决定,决定嫁给吴春。
她妈的心病是没了,貌似以赌气的代价转嫁到她身上。生活就像扔进火车的行李,不管发生什么,只要你不动它,它就会直达终点。结婚之后,李梦才发现作为技术员的吴春是个安于现状的人,不说上进心,甚至连梦想都不曾考虑过。本身他上班也轻松,无聊时躲在技术部玩游戏。下班回到家,吃完就跑去房间继续,好像除了游戏没有他感兴趣的东西。为此,李梦和他拌过嘴,过后依然不会有任何改变。吴春貌似总在找借口,不是戒不了网瘾,而是戒了之后做什么。说得李梦也无语,就这样日复一日过去,连她自己都觉得乏味。另一方面,李梦连自己都无法说服,又如何理直气壮地指责别人?
李梦发现不只是吴春,几乎所有人都玩网游,网络游戏仿佛已经成了生活的一部分,无论你以什么样的方式,也无论努力还是不努力,都无法逃离,貌似越是试图挣脱陷得也会越深。而且,网络玩法还层出不穷,越是刺激越是奇葩关注度就越高,在这个标新立异的时代,她仿佛早就落后了,被抛弃了。压抑之中的人们仿佛需要这么一个出口,以摆脱生活的压力,至于要去哪里,想要得到什么,谁都无法说清,也似乎不用去想,只跟随人流一味走在路上。事实上,这其中就有她自己。毕竟,生活的乏味也让李梦不得不寻找出口。当人们谈论网红时,李梦也心有所动,于是偶尔偷偷在网络上开通直播,做她拿手的才艺表演。虽然她唱得跳得不比她们差,可总是不红。
眼看着矿务局效益一天不比一天,原本不高的工资就像股票下跌一样,一天天跳水,说有退市的可能也不为过。这让李梦更加不安,虽然青春已然不在,她也不想这样耗掉自己,想改变又无能为力。后来甚至想只要能给她换个好工作,以上床献身的方式她也愿意。可直到生完女儿,换工作的愿望一直没能如愿。那次同学聚会,本来她不想去,后来得知杨森没去,她才勉强前往。同学中最耀眼的要数曲文豪了,他毕业后做高端物理研究,后来主持成立了研究院旗下的研发公司,还在欢城开有分公司。最让她意想不到的是,曲文豪告诉李梦,他们同学的时候,他一直暗恋她。
李梦说,生活真是太搞笑了,你喜欢的人不一定喜欢你,爱你的人也不一定懂你,等你弄懂之后,一切都为时已晚。
我问她,你不相信爱?
李梦说,相信,当我和杨森一起的时候相信,现在也只能靠回忆度日了。
是的,我说,我们每个人都在逃离,又试图在找回。
那天听說一个小说家是我粉丝,可把我激动坏了,所以想要见见你,李梦突然问,我还不知道你写什么,一直想看看都没机会。
我说,写欢城,写欢城里的人。
不会也写到我了吧?
当然,我说,那时候你还不知道是我在写,也不认识我。
你把我写成什么样子,快给我看看,小说叫什么?
名字叫《遇的见》,你没必要看。
为什么?
因为你就是你现在的样子,经历也是原来的经历。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经历?李梦很是不解,怎么会那么巧?
不是巧,是因为先有小说才有欢城,才有生活在欢城的人。
怎么说得跟你是上帝似的,李梦说,竟敢说欢城是你创造的,这么说你创造欢城的时候也顺便创造了我们?
是的,可以这么理解。所以我早就认识你,我说,后来我发现小说粉丝不多,就没心劲写下去,把它腰斩之后突发奇想来欢城看看,想不到在“下午吧”遇见了你。
李梦说,你创造了欢城之后,又不管不问,我们就像从来都没存在过一样,也有可能我们本来就不该存在。现在你又了解了这么多,你可以继续进行,大可不必考虑我的感受了。
我没想到你的生活会变成这样,也没想到发生了那么多的事,让我觉得你的人生就像黑洞一样,在不断坍缩。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之后,李梦又说,不行,我得约见上帝,好好跟他聊聊。
我说,是得好好聊聊了。
李梦的话让我感到无比内疚。不是我不管不问,而是对《遇的见》的失望,当我发现我只是对生活加以简单描摹的时候,我不仅对文字厌倦,也对自己感到厌倦。如果你只是一个生活的记录者,流水账似的一味记录,甚至连想法都没有的时候,记和不记又有什么区别?所以,这也是小说被腰斩的原因。可没想到李梦的生活会发生如此之变,震惊之余,不由心生怜爱。说实话,那一刻,我的确对她有一闪念的想法,虽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也不排除这种可能性。因为试图改变她的现状,所以被她换工作的话套进逻辑了。李梦说这话当然有她自己的理解,就像她对人的看法一样。她觉得人都太会装,以前的人貌似在穿和脱之间还有腼腆一说,要干就脱掉裤子,不干就系好腰带,现在倒好,穿不穿都无所谓,更不要说脱和提这么麻烦的事了,那简直是在侮辱裤子。讲真,李梦的“裤子理论”不无见地,话语尖刻,却一针见血。事实上,她的话着实刺激了我一把。
对我来说,改变文本并不是什么难事,顺便做下修改而已。但如果改,肯定是默认了李梦的逻辑,她的命运也会因此而改变。如果不改,同样也印证了她的逻辑,我将因负疚而终日不得不安宁。就这点来说,必须承认我对陈子明撒了谎,但那的确事出有因。罗梦和骆家一起的时候,我总把骆家当成我自己,我不想让罗梦和他有过多纠结,这是我无可回避的自私一面。对于李梦,我是既遗憾又愧疚,更多地还掺杂了某种怜爱。
在重新梳理《遇的见》之后,我发现李梦的确不该有这样的人生,当然就像薛定谔假设的猫一样,谁都无法预测将要面临的是什么,所谓的未来也只不过是可能性的大概率的集合,说得直白一点,你就是个量子,无论你跃迁到哪里,都是你与这个世界自洽的结果。所以,也不是因为早先的因素才有这样的结果,也不是因为有了现在的结果,才推导出先前的原因。这么说并不是指毫无关联,只是可能性的一种,否则就不会有蝴蝶效应的想象和论证了。
如果这样想下去的话的确有点跑偏。当然,我也不会这么一路偏下去。毕竟李梦背后还有她妈这根线。一直从事教育的李梦妈,忽略了她的青春期反应,叛逆期没有加以注视。当然花季年龄会有的,三四十岁也可能会再次绽放,即便是五六十岁也不一定不暴发。事实上,所有的年龄段都有其独特性,这貌似与年龄无关,跟人类基因、遗传、思考、认知以及文化、社会、发展、变化等等相关。据《遇的见》记载,李梦她妈就在她青春绽放的时候出了轨。当然,基于上述因素,出轨成为新常态实属正常,貌似不出轨也不一定正常。大数据会告诉你想要的结果,包括出轨的很多方式,比如精神的、肉体的、精神加肉体的,以及肉体加精神的。它也会根据它的统计,并依照它的逻辑给出你原因,人在和社会发生关系的时候总会出现误差,或超于前,或滞于后,即使与社会同频,也会受其共振的影响。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之下,加之人对孤独和价值的重新评估和认知,当道德不再成为问题的时候,大家会不约而同并且默不作声地分享这一体验。
等李梦她妈意识到的时候,才发现李梦连同她一起都在长大,过往的已经无法挽回。李梦最终在她妈的监控下,凭借小时的基础,通过艺考考入了欢城大学。并且在她的监督下,李梦应聘矿务局,结婚生子,这一切仿佛都水到渠成顺理成章。
我在厘清李梦的经历之后,发现每到一个时间节点,李梦总是拿情绪与她妈对峙,就像叛逆综合后遗症,在找到她的症结所在之后,我接着往下写。
那天晚上,李梦正在直播,突然发现有个网名“双城”的人给她打赏一百元,这虽不是第一次收到打赏,可这样的打赏屈指可数。这让她无比激动,以磁性略带沙哑的嗓音,为“双城”演唱了一首她一直喜欢的英文歌《Sailing》。还没唱到一半,便引来不少粉丝。就在这时,“双城”又打赏了五百元。她激动得差点流出眼泪,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唱完的这首歌,在模糊的视线中,看到粉丝暴涨上千,她喜极而泣,一度中断直播,擦拭眼泪之后重新直播时,发现“双城”又打赏五百,她真不知道该以怎样的方式回报。
正当迟疑之际,在“双城”的招引下,粉丝们纷纷打赏。一时间,李梦说起话来也不怎么流畅,幸好跟着DJ热舞了一段才稍微平静下来。李梦虽然生完了孩子,身材却保持完美曲线,简单的律动赢得了阵阵喝彩。直播结束后,李梦发现,不算礼物,光打赏的钱就收到三千多。在平静几天之后,李梦的粉丝涨幅不高,但一直在涨,这也增加了她的直播信心,无论唱歌还是跳舞都愈加卖力。
就像人们常说当幸福来敲门,挡都挡不住。因为来得太突然,李梦总感觉不那么真实,让她无法真正享受到网红赚钱的快乐。兴奋之余,李梦一直在想这个叫“双城”的粉丝是谁?为什么突然给她打赏?可以肯定的是“双城”不会是土豪。她听说有的土豪一出手就是上千上万,甚至几十万的都有。李梦相信自己没有这样的吸引力,虽然她看不惯女小花的忸怩作態,但毕竟年龄是个坎儿,她肯定没有这样的优势。若论才艺,她也不一定出众,可突然来了这么一小土豪粉丝,冷静分析之后,李梦断定他一定是个秃头败顶的中年大叔,不是想约炮就是想上床的那种。
这样想时,李梦不仅对此人有所反感,对自己也有些厌恶。以前偶尔看别人的直播,各种献媚,各种甜言蜜语,让人背后生凉,也有说话暴露到能看出骨刺的,甚至恶语攻击的也有。总之,直播间里就像一个小社会,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她的直播间虽没那么复杂,但各色人等她还是能看出一二来。所以,有时候她感觉直播就像交易,消费和出卖沟通了链接。即使有点心理障碍,她还是希望自己能有更多粉丝,也希望更多人关注她的直播。在寻找存在感的同时,也顺便找到那个“双城”,解开心中之谜。
粉丝的大涨增添了李梦的自信,她仿佛重又找回了自己,不仅唱歌跳舞,还偶尔插播钢琴弹奏,要么温婉抒情,要么激昂奋进,但她最喜欢弹奏的是《Kiss the Rain》和《出埃及记》,仿佛总喜欢在两个极端情绪之间来回游荡。
李梦貌似要将多年练就的才艺全都展示出来,如此地卖力直播,她的粉丝也不断攀升。让她奇怪的是,半月下来,一直没见“双城”露面,这人就像突然蒸发一样杳无音讯。这让李梦一时摸不着头脑。她甚至想也许那天“双城”碰巧喝多点错了,一不小心打了赏。那天正是仓库无事的时候,突然收到曲文豪的微信,看看美女在干吗?
李梦看后心里满是诧异。那次同学聚会的时候,她见到曲文豪大吃一惊,如今的他看上去足有一米八,和矮小瘦弱的中学生毫不搭边,只有仔细看才能从他苦涩凝重的神情中分辨出来。
那时的曲文豪因为父亲债务缠身,父母离婚后,母亲离他而去,父亲逃离欢城不见踪影。房子被封后拍卖偿还债务,他只得跟着奶奶,债主常常跑去奶奶家讨债。即使这样,也没挡住他是学霸的天资。高中时课余炒股,毕业时竟然偿还了父亲的债务。说起来还是土豪杨森帮了他,给他几万块钱的本金,这里面当然也有她的功劳,那时候同学都力所能及地帮助他。想不到大学毕业后又出国学习,回来后去了物理研究所。学霸就是学霸,让她望尘莫及,她只有羡慕嫉妒恨的份儿。最让李梦吃惊的是,曲文豪一直暗恋她,鉴于她和杨森恋爱,他一直都没说出口。也不知道曲文豪是酒话还是真言,那时她的心里还是不禁为之一动。但也只能是一动,毕竟他们都已结婚生子有了家庭。况且二人境况不同,仿佛身处两个世界。他们加了微信,可曲文豪从不发朋友圈,同学群也不发声,即使有人艾特他,他也没有回音,搞得跟神龙似的,神龙至少还能见个首,他连首都见不到。不过,这也符合他的性格。
李梦想了半天才回复道,在单位,上班。
没看到。
还是老样子。
那就是一点都没变。
怎么可能,老到徐娘还差不多。
我怎么没看出来?
只能说明你眼神有问题,李梦说完,突然想到那个“双城”,于是问道,你在哪儿看到的?
看来只有直播的时候才能看到你了。
你不会是那个“双城”吧?
是啊。曲文豪说,我在总部和欢城之间来回奔波,所以就想了这么个名字。
真没想到会是你。现在除了神龙,我还真想不起来该怎么称呼你。
那天偶然看到你直播,我也很惊讶,曲文豪说,看你粉丝不多,就试粉一下,看来还真上粉。这在心理学上叫从众心理,《乌合之众》研究的就是大众心理,尤其在脑残时代这种病症更加严重,只要有一个人出头,就会有很多人跟随,你不随说明你有问题,为了证明你没问题你自己也会逼你跟从。不仅是心理学,也是蝴蝶效应的一种表现。
曲文豪这么一说,李梦如梦方醒,“双城”虽然不是什么大叔,但她还是不能接受曲文豪。感觉在他面前没有颜面,仅有的一点成就感也立马消失。于是绕开话题说道,学霸就是学霸,你怎么有空?
我一般在总部,抽时间就来欢城,到公司待个几天,监督一下生产和成果转化。曲文豪接着说,自从同学聚会后,我发现每次来欢城就想看到你,可又不敢约你,什么时候有空一起坐坐?
李梦心里虽不接受,为了照顾他的情绪还是回道,好吧。
咱们去“下午吧”吧,曲文豪说,我常去那里喝杯茶、咖啡,或者在那静坐一会儿,里面环境挺好,适合休闲。
是的,李梦说,我也常去那里,以前上学的时候,我们都去过。现在环境更好了。
那是一个星期六下午,雨水清洗过的欢城,有些秋凉。酷热难耐时总盼望秋天的到来,可一旦身觉凉意,会发现夏天早已走远,仿佛人们总以怀疑、惊恐的心态,在期望和怀念中度过。换季的衣服乍看上去极为别扭,可也不至于太夸张,长短厚薄随处可见,颜色也五彩缤纷,里面包裹的无非还是那个身体。至于高矮胖瘦,仿佛在一个夏天的炙烤之后不存在变化一说。
李梦送女儿去补课后,匆匆赶到“下午吧”,见曲文豪早已坐在那里等她,面前的咖啡只有少半,想已来了许久。李梦对他抱歉道,对不起,送孩子来晚了。
我刚到几分钟,曲文豪说,现磨的咖啡,口感很好,要不要来一杯?
我怕晚上睡不着,还是来杯奶茶吧。李梦转过话题问,你怎么有空看直播,还想起来打赏了?
没想到吧?曲文豪要了一杯奶茶,又加了一杯咖啡。
做梦都想不到会是你。茶端上来时,李梦又说道,真不知道你还有闲心看直播,想想都搞笑。
但愿不会伤你自尊,曲文豪说,所以后来也不敢再打赏了。
当初我还真以为是大叔级别的人在打赏,心里别扭了好多天,知道是你还是有点激动,李梦说,这总比秃头败顶的骨灰级大叔要易于接受吧,不过,话说回来,如果换作是你,你会不会也别扭?
当然会,曲文豪说,我打小就经历太多。
对不起,没说你以前,现在你这么成功,我们除了羡慕还是羡慕。
李梦说着,端起奶茶喝了一口,见曲文豪看她的眼神有些不自然,不像是拘谨,仿佛躲躲闪闪的,就连说起话的时候也不敢看她。这让李梦不得不去想他打赏的真正原因了,他不会也想加入大叔的行列了吧?这个念头在脑海里一闪,李梦顿时没了兴致。看上去道貌岸然,其实男人都一样,看来这个曾经的学霸也逃不脱“裤子理论”。
一阵沉默之后,曲文豪端起杯子,抿了一下,放下杯子才说,其实约你是我想了好久才做的决定。
想约我这么难吗?李梦打破尴尬说道,我有那么可怕吗?
不是这意思,也不是我的原因,曲文豪解释道,是为了杨森。
杨森?李梦说,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没有,我没开玩笑,杨森他现在在美国,一直不愿意回来,也不敢联系你。
为什么?李梦突然被激怒了,一句话不说,连个理由都没有就失踪了?他还好意思联系我?
所以他不敢回欢城,更不敢见你。曲文豪说,这次同学聚会要不是见到你,我也不敢约你,更不敢提起他。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关于他的事,他一直不让我说,可我想来想去,觉得还是有必要让你知道他爱你。
李梦仿佛陷入沉思之中,杨森去美国读书的时候,通过微信和她联系。每次回来,他们总是腻在一起,这样一直持续到大学。直到有一天,李梦给他发信息的时候,才发现信息发不过去,电话停机。一时间仿佛末日来临,直到过后许多天,杨森还是没有一点回音,后来她才得知他爸的东华集团破产。本来想通过他爸联系杨森,也没联系上他爸,杨森就这样成了她心中的谜。
过了许久,曲文豪才讲起杨森的故事。
杨森家里惨遭变故之前,曾经接济过曲文豪,给他几万块钱的资助,以便完成学业,同学也都资助这个学霸。曲文豪没把钱存起来,而是投进了股市,更让杨森吃惊的是,过没多久,钱已翻倍。后来杨森也跟着他投资,他在美国不缺吃喝,所以也没把投资放在心上。当时杨森一直想回欢城,可东华集团因资金链发生问题,最终资不抵债破产。他爸去美国后,杨森才感到压力,两个人勉强靠着杨森以前的积蓄维持生活。直到他爸去世,他也没能回来,只能靠着打工挣钱生存。
曲文豪去美国读博的时候,偶然联系到杨森,没想到他生活得不仅不如意,甚至连生存都有困难。曲文豪问他为什么不回去,他说没法回去,集团倒闭拍卖后还有少量欠款,虽说人死账烂,可他心里老是有疙瘩,等他挣了钱,把账还清才能考虑回去。曲文豪告诉他,如果当初没有杨森的资助,也不会有如今的他。曲文豪为感激杨森,承诺替他还上欠款,并邀请他一起回欢城。杨森很是感动,但拒绝了他的好意。曲文豪说起当年把资助的钱投入股市的事时,杨森突然想到自己也有投资,当时因为好玩,见曲文豪投资赚钱,他也偷偷跟在后面买,直到曲文豪上了大学,没再联系,他也忘了股票这茬儿。查验股票时才得知,自己竟然还有当年中标的原始股。想不到杨森一夜之间成了富翁,还了欠款后,成立了投资公司,生意做得越来越大。曲文豪回国后做了研发公司,杨森也入了股份。
李梦问道,他为什么连句话都不说?
他觉得没颜面再见你,曲文豪说,虽然断了关系,他心里一直想着你。
现在说这些?李梦眼里含泪,有些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本来他不让我告诉你,他担心你知道后会生气。
难道现在就不生气了?
可能会,但我想还是有必要告诉你,让你知道他的情况,他也不想打扰你的生活,曲文豪说,他一直在关注你。其实那个“双城”是他,不是我,我还是当年的信使。
李梦做梦都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事,仿佛不仅受到欺骗,更是一种侮辱,这让她怎么都无法接受,也让她感到无地自容,仿佛被剥得精光之后,还要站在透视机后任人观看,李梦能想象到连同骨骼都展露无疑的样子,她觉得自己的脸在发烫,一种莫大的羞辱感让她在心里不住地咒骂自己,她痛恨直播,痛恨自己,恨不得现在就把手机砸了。
曲文豪见她半天不说话,紧绷着脸,面无表情,于是问道,你还好吧?
李梦还是没说话。
对不起,也许杨森该亲自告诉你的,曲文豪说,我本不想打扰你,可见到你时又忍不住说了,不想让你们留有太多遗憾。
李梦终于开口道,你不觉得现在已经打扰到了吗?
对不起,这是我的原因。曲文豪说完,沉默地低头看着杯子,用手抚弄着。现在研发公司发展得还不错,他一直有个愿望,一旦时机成熟,他想东山再起,成立新的东华集团,想在他父亲跌倒的地方重新站起来。
那是他的事,跟我有什么相干?
是这样子,你们现在都有各自的家庭,曲文豪说,我约你的意思是想如果你愿意,可以考虑跳槽到我们公司。我知道矿务局目前的状况不好,希望你能考虑。
李梦不知道该不该答应,但她做梦都想离开,可没想到如果去,她将怎样面对杨森,于是问道,这是杨森的意思?
不,完全是我个人的想法,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可除了仓管我什么都不懂。
我们也有仓库管理,曲文豪见她情绪稍有缓和才说道,你可以慢慢去做,在管理上你不觉得人和物一样吗?把人放在岗上,跟零件在机器上运转没什么区别,都是以实现利益最大化为标准,重要的是怎么利用,如何用好,本质上都是一样。
就这样,李梦在曲文豪的说服下,去了他的研发公司,先是仓管,然后材料部,从一般管理人员到一步步走上公司中层。
写到这里的时候,我都觉得这剧情太狗血,想不到这么狗血的剧情竟然出自我手。可隐约之中感到,在我起意要做改動的时候貌似就已经套路了,而且沿着它既有的惯性和节奏向前发展。更让我难以置信的是,经过修改之后,竟然引来大批粉丝。这些粉丝不光追,还纷纷发表各自对剧情的看法,对人物的理解,当然不仅是赞扬和褒奖,还有咒骂和指责,应该怎么写,不应该怎么写,为此,持不同意见的粉丝还在网上相互攻击,致使《遇的见》被炒得越来越火。
就像剧情翻转一样,这本曾经被腰斩的书咸鱼翻身似的浴火重生。或许翻转节奏太过突然,连编辑都没想到它会火得一塌糊涂,搞得编辑措手不及。该编辑还特别帮我规划了以后发展的线路图,在粉丝的共同参与下,故事继续发展。
至此,《遇的见》已经不是我一个人的小说,也不是我一个人在写,而是很多人参与的一个团队项目,我已无力甚至无权控制文本。也正因此,小说里的一切貌似陷入混乱无序之中,就像量子跃迁一样,你不知道它下一次会出现在哪里,也不知道下一个情节里,你会遇到谁。让我无法掌控的是,经过改动后的小说,严重影响到了陈子明和罗梦,至于他们以后的发展我已无暇顾及。更让我无法面对的是骆家,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在欢城,还有他的父亲骆之柳。我只想尽快去趟欢城,亲自体验一下混乱状态下的欢城。约李梦去“下午吧”的时候,她说那里人多眼杂,不方便,她略一沉思之后说,去欢城国际。
我想去欢城不仅仅是为看热闹。如果想看热闹,还不如躲在办公室里看档案,比如某月某日,该地发生了什么,如何发生的,结果又如何,这远比欢城热闹有趣得多。不过,我也的确想知道欢城目前到底乱到什么程度。我自知已无法控制,索性任其发展,况且,我也不愿收拾这样的残局。
事实上,我更担心的是它的确影响了我的文字,讓我也陷入混乱之中。这不仅有外力的助推,也有我自身的原因。一方面迫于粉丝和编辑压力产生的屈从感。另一方面,又不想失去自我,在试图消解压力的过程中,想要重新找回自我。就这点来说,有点像我和秦影的私密情感,但我深知,藏得越深,陷得将会更深。毕竟秦影是我老婆于娜的闺蜜,我既无法面对于娜,也同样无法面对秦影。这事搞得我几近抑郁,说是抑郁其实也只是自我感觉,并不是心理医生的亲自鉴定,因为我对心理医生那套理论始终存有疑义。
我和秦影的交往说来话长,那还是我在诗人老总手下做文案的时候。有一次接到一个乡村旅游的项目文案,做好之后,交给该项目宣传经理秦影,她看后非常满意。合作庆功时,秦影悄悄告诉我,她多年前就见过我一次。那是在野外烧烤的时候,那天去的人很多。我外出很少,所以记得是于娜拉着一起去的,我提到于娜时,她才恍然大悟说她和于娜是闺蜜。想不到那天我一激动喝多了,至于当时发生了什么,因为断片,完全没有储存。但秦影的身影仿佛从记忆里被唤醒。经过多次回忆,我好不容易记起那次烧烤时,她貌似穿一身白色运动装,长发飘在肩上很是扎眼。
后来我从于娜那里得知,秦影大学毕业后交了一个男友,准备结婚时才发现该渣男已劈腿别人。伤害之深不仅让她对婚姻失去信心,更一度对男人也没了兴致,绝口不提再找男友之事,在她眼里男人就是渣男。四十已过也没动静,父母心急,可无计可施。秦影一人倒也自在,工作时全心投入,休息时全身心放松,外出旅游成为她生活的重要一部分。得知她的身世后,我的脑海里时不时地会浮现她的身影。
再聚的时候,我虽控制酒量,但经不住诱惑,多贪两杯之后,一不小心拥抱了她。也就是那次,我借着酒劲悄声说喜欢她。敏锐的诗人老总早就注意到了我的异常反应。当然,我毫不避讳地告诉他喜欢上了老婆的这个闺蜜。他只简单地回我以两个字:正常。我不知道何为正常,何为不正常,仿佛被置于夹缝之中,既摆脱不掉,又貌似不愿摆脱。无论是困于其中,还是游于其间,总在或此或彼的关照中跃迁,即使在间歇之际,也能感到压抑窒息,犹如惊恐的量子,无论现身还是隐匿,都捉摸不定。我总担心某天会被捕捉到,不知道那时我将如何面对。事实上,这也是我去往欢城的目的,期望李梦能为我打开一个通道。让我料想不到的是,她不愿去“下午吧”,而是专门订了欢城国际的701房间。我不知道欢城大街107号和欢城国际701房间有没有关联,但对数字的敏感,让我无法不去想其中可能隐含的关系。可以肯定的是,数字之间的确藏有着某种隐秘的关联,即使现阶段没被发现,也不能否认关联的存在。
李梦自从去了研发公司,就不再做直播,朋友圈也很少发,或许因为杨森的关注和打赏伤了她的自尊。她在明处,杨森在幕后,她感觉自己真就是剥光衣服站在他面前。况且,她现在已进入公司中层,身份和环境的改变让她无法不有所顾忌。让她感到安慰的是,终于得知了杨森的境况。直播骤停让我这个冒牌粉丝不得不旋停在那里,搞笑的是,李梦竟摇身一变成了我的粉丝,这翻转的神剧情让我都无法接受。李梦还在微信里告诉我,她熟悉的朋友都在追《遇的见》。
事实上,当李梦得知杨森的消息后,又气又恨,她也说不清是针对杨森还是针对她自己。回到家后,坐卧不安,在房间里来回走了好几趟,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该干什么。直到女儿睡下,躺到床上,李梦突然特想和吴春同房,貌似以这种方式报复杨森或者她自己。她去电脑房,催了吴春几次。吴春嘴里应着始终没进卧室,李梦心烦意乱地躺在床上,直到下半夜才勉强睡去,隐约感觉到吴春悄声来到床上,李梦再也没了心思。
第二天醒来,李梦打定主意去研发公司,索性把杨森抛到脑后,管他是前任还是现任,只要能舒适地挣钱,其余的都可以抛到脑后。就这样,李梦没过两天就办了手续,直接跳槽到研发公司。
换了工作,工资涨了,心情也好了。李梦因为之前的承诺,又有些犹豫,如今果真改变,又开始怀疑人生了。趁着曲文豪来欢城的时候,有几次,李梦约他去“下午吧”喝茶,曲文豪都委婉推辞。李梦知道这其中隔着杨森,她并不避讳,毕竟她和杨森身处两个世界,不说没有牵连,即便有,也是因为工作。在她看来,这份工作貌似掺杂了太多成分。堵在心里想说说不出来,又无人诉说。所以,我们相约的时候,她直接开了房间。这让我一时有点蒙,说到底是因为开房这词儿已被美化到了极致,以致人们都避而远之。于是,沿着不太阳光的思维想下去,我这个秃头败顶的中年大叔,和三十出头的美女共处一个房间,让我都忍不住放飞想象。可一见到李梦,我的心就跳个不停。
李梦白色薄毛衣衬着蓝色绣花牛仔裤,曲线尽显,看上去既成熟又不失青春,我能闻到她身上散发的淡淡的香水味道。她见到我,没有任何惊讶或者激动,而是平静地关上门后,顺势倚在床头上翻看手机。见她这番举动,我笑道,你看上去还真有点像秦影。
李梦微微一笑道,你不会看见哪个美女都像她吧?
这怎么会?
先前你说罗梦像,现在又说我像,李梦说,要不哪天你带我去见见她?
那怎么可能?我倒了杯水,坐在沙发上,说,有一次,我告诉她该考虑找个人了。她说她一直在找,可没有合适的。尤其四十多岁的年纪更是挑剔,要找就找合适的,要么就不找。我嘴上这么说,心里也这么想,可一旦真落到地上,心里还真磨不开。那次她带她朋友去相亲,正好男的我也认识,我以为是她和那男的相亲。一起吃饭的时候,我心里还发堵,后来才知道她是介绍人,闹了个大笑话我还不敢说出来。
现在都是这剧情,李梦说,闺蜜是最好的掩护,也是最安全的标准备胎。
这可不是什么神剧情,是在我身上正在发生的事实,搞得我狼狈不堪。我喝了一口水,说,每个人在藏着秘密的同时,也都暴露在别人的视野之下。我来欢城就是想找个安全的地方,可还是觉得有人在跟踪、监视我,其实我知道这是在逃避,可除此之外又能怎么办?
你既然对她这么在意,李梦说,何不离了再娶她?
你当这是写小说啊,哪有这么简单的事。
那不一样吗?你把我写成这样子我都没怪你。
这不一样,我说,你的生活和我的生活原本就不是一个概念。
怎么不一样?李梦说,如果哪天杨森再回欢城,我又该怎么面对他?
那不是你面对他的问题,而是他该考虑如何面对你的问题。
我现在换了工作,而且知道了杨森的下落,解开了藏在心里多年的谜团,也算对自己有了交代,李梦说,我该怎么感谢你?
感谢我?我说,这可没必要,完全是剧情发展需要,要感谢的话还是感谢你自己吧。
感谢我自己?李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从床上一跃而起,面对面地看着我问,难道我也会再往前发展?
我说,我不知道,小说肯定要往前发展,可是我还没想好怎么写,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现在我们说的不是小说是现实,就像你说的一样,我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那还不简单?该怎么面对就怎么面对。李梦说,如果按照剧情继续展开的话,现在,我们在房间里,你说该如何往下进行?
本来約她只是想跟她聊聊我的困境,当然还想听听她的意见,想不到会突发这种状况,说实话,即使有想法,也绝无可能,但现在,此时此刻概率就在面前,逼视着我,让我手足无措中感到了恐惧和窒息。我极其不自然地从兜里掏出烟,取出一支,僵硬地站起身,点燃。想到门外抽完再进来,一开门,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几个身穿警服的人立即将我围住,牢牢地铐住我的双手。
我以嫖娼未遂的名义被带到派出所,关在留置室才发现,里面有个年轻话痨正与一个中年大叔聊天,话痨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搞得我心烦意乱,不愿搭理他们,佯装低头昏睡。
看看都几点了,还睡!在于娜的吵闹声中,我被叫醒,只听她说,快起来吃饭,吃完去医院。
我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隐隐感觉到新的一天已经来临,我们不得不又重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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