谜人尹雪艳

2022-07-16 11:53齐斯蔚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22年7期
关键词:白先勇

齐斯蔚

关键词:白先勇 尹雪艳 谢秋娘

《永远的尹雪艳》是白先勇完成于1965 年的一篇小说,主人公尹雪艳光彩照人,迷倒了她周围的男男女女,也迷倒了无数的小说读者。笑吟吟的穿着素白旗袍的尹雪艳那么清晰地呈现在读者面前,却又是那么模糊不清捉摸不定,大家像福尔摩斯一样寻找蛛丝马迹,试图解开尹雪艳之谜。

一、作为主体的尹雪艳

尹雪艳的谜从“总也不老”开始。作品交代,尹雪艳并不是用脂粉遮盖了她的老态,大约是真的“总也不老”,为什么她总也不老呢?是有什么驻颜的秘方?还是因为气场强大,让人不敢直视,周围的人都产生了错觉?世间有人患早老症,莫非尹雪艳有“不老症”?

永远不老是尹雪艳的外表,虽然神奇但探究的内容有限。读者感兴趣的是:作为生命主体的尹雪艳,到底有着怎样情感世界呢?她有爱过谁恨过谁?

从前的尹雪艳是百乐门的舞女,有钱的没钱的都迷恋着她;后来的尹雪艳是尹公馆的主人,更是磁场一样的存在,旧雨新知来往不绝。尹雪艳有三段感情经历,但这些“外界的迁异”,影响不了“她的均衡”,尹雪艳的生活一如既往。

尹雪艳作为一个漂亮迷人的女人,追求者非常多,对这些非富即贵的勇敢男性她到底爱还是不爱呢?她和王贵生去国际饭店屋顶花园“共进华美的宵夜”,“吟吟的笑着”听他说情话:愿意为她搭天梯上天空“掐月牙”插“云鬓上”。可怜的王贵生因为攫取“金条”搭“天梯”而被枪毙了,“枪毙的那一天,尹雪艳在百乐门停了一宵,算是对王贵生致了哀”。她的追求者为了她而死于非命,想不到她休假一晚就算“致了哀”,如此敷衍。洪处长抛妻弃子带着满满诚意,答应了尹雪艳十个条件之后娶了她,在洪处长丢官破产之后,她带着自己的家当和佣人离开了,干脆利索,没有一点是否要共患难的纠结。跟着舅舅吴经理来到尹公馆的徐壮图作为新客人受到特别的款待:尹雪艳“殷勤地向他劝酒让菜”,“亲自盛上一碗冰冻杏仁豆腐”,指点徐壮图打麻将出牌,还主动邀约“隔日徐先生来白相,我们再一道研究研究麻将经”。就这样,徐壮图心猿意马了。一个月之后,徐壮图被愤怒的工人刺死了,尹雪艳出现在灵堂“朝着徐壮图的遗像深深地鞠了三个躬”,与徐壮图的情与爱就此一笔勾销,当晚尹雪艳的公馆里又呈上了牌局。

尹雪艳在想什么?她没有喜怒哀乐吗?

言为心声,“听其言,观其行”是传统的品鉴人物的方法,描写语言和行动也是小说塑造人物的重要手段。小说中的宋太太因为先生有了外遇而受到冷落,说到伤心处“会禁不住掩面而泣”,徐太太更是因为先生徐壮图的性情变化,一个月时间就“眼睛凹成了两个深坑”。小说的主人公尹雪艳的内心世界却是一个黑洞,她说话很少,在上海百乐门做舞女时,“也不多言、不多语,紧要的场合插上几句苏州腔的上海话”,在尹公馆时尹雪艳说的寥寥几句话都是有关别人的,她夸赞吴经理“老当益壮”、鼓励他“打起精神再多和两盘”;她宽解宋太太“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谁又能保得住一辈子享荣华,受富贵呢”;她征询徐壮图对菜品的意见,向别人解释优待徐壮图的原因;没有一句话涉及她自己的喜怒哀乐。从尹雪艳的表情也很难窥见她的想法,能看到的只是尹雪艳的笑,“一径那么浅浅地笑着”“挂着那流吟吟浅笑”“总是笑吟吟的”, 王贵生讲情话的时候,她“吟吟地笑着,总也不出声”,偶尔也有满脸堆笑的时候,比如初来乍到的徐壮图就享受过尹雪艳的满面堆笑。尹雪艳的笑是真正的愉悦吗?还是作为公馆的主人招待客人时的一种职业的假笑呢?如果是愉悦的话,她的愉悦是来源于众心捧月的感觉,还是在欣赏自己精心安排下的闹剧?

还有,尹雪艳为什么要去百乐门做舞女?她去百乐门之前经历了什么?

二、作为客体的尹雪艳

在周围人的眼中,尹雪艳作为他者,她又是怎样独特的一个存在?是妖孽降生还是观世音转世?尹雪艳与徐壮图暧昧的事被吴家阿婆知道了,吴家阿婆替徐太太打抱不平,说“那个尹雪艳还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变的呢”,和“褒姒、妲己、飞燕、太真”这些祸水一样,是扰乱人间的“妖孽”,吴家阿婆的判断是源于尹雪艳能拢得住很多人,包括徐壮图这样的正人君子。在上海的时候,因为尹雪艳太迷人了,同行姊妹嫉妒她,说她八字带重煞,“沾上的人,轻者家败,重者人亡”,这样的咒语偏偏应验了,应验一次还不够,居然应验了三次:王贵生被枪毙了,洪处长丢官败家,后来徐壮图也被刺身亡,尹雪艳“妖孽”的身份似乎坐实了。

除了吴家阿婆这样的极少数,在其他人眼里,尹雪艳不仅不是妖孽,而是一个万人迷。漂亮女人容易成为另一部分女人的公敌,但尹雪艳不一样,她不仅迷男人,也迷女人,她是“精灵”,是“观世音”。

尹雪艳“像个冰雪化成的精灵,冷艳逼人”,但她的所作所为却像个温暖的小太阳,对待尹公馆的客人“不分尊卑老幼,她都招呼得妥妥帖帖”,“大家都有一种宾至如歸,乐不思蜀的亲切之感”。干爹吴经理曾经是银行总经理,现在患了严重的风湿病,“走路蹒跚”,又害了沙眼,“眼眶都溃烂了”,尹雪艳毫不嫌弃,“总把客厅里那架电暖炉移到吴经理的脚跟前,亲自奉上一盅铁观音”,用“干爹才是老当益壮呢”这样的暖心话回应他对自己的夸奖;她领着太太们逛、看、吃,“把十几年来不如意的事儿一股脑儿抛掉”;对闹情绪的太太“一一施以广泛的同情”,“耐心地聆听她们的怨艾及委曲,必要时说几句安抚的话,把她们焦躁的脾气一一熨平”;她配的牌搭子“从来没有伤过和气”,而且尹雪艳能让“输了钱的客人也是心甘情愿”,并“差人叫好计程车,一一送回家去”。在某些时候,尹雪艳就是“神”的身份,她的话“就如同神谕一般令人敬畏。”在徐壮图眼里,尹雪艳“一身白色的衣衫,双手合抱在胸前,像一尊观世音”,让他的心有了皈依。尹雪艳不仅是徐壮图的“观世音”,也是大家的“观世音”,她不是卑躬屈膝贬低自己以抬高对方,而是像观世音一样普度众生,让所有人都得到关注,都觉得自己重要。

三、作为寓意承载者的尹雪艳

这样一个永远不老的神奇的尹雪艳,读者不相信她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物形象,认为她一定是作者某种观念的象征,被白先勇誉为知音的欧阳子也说:“我认为‘象征’之用意,远超过‘写实。’”①尹雪艳到底象征什么呢?

有人认为她象征欲望之神。②妩媚妖娆风情万种又事事熨帖得体的尹雪艳不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而是一只无主之鹿,追逐者以财富和权力作为角胜负的筹码,因此上海棉纱财阀王家的少老板王贵生要“将尹雪艳身边那批富有逐鹿者一一击倒,然后用钻石玛瑙串成一根链子,套在尹雪艳的脖子上,把她牵回家去”;台北市新兴的实业巨子,水泥公司的经理徐壮图从尹公馆“微醺”之后出来,回家“摔碗砸筷,脾气暴得了不得”,被欲望控制的他失去了常态。尹雪艳作为欲望的载体被追逐,但欲望原本是陷阱,追逐者一一堕入深渊,王贵生为“拼命投资,不择手段赚钱”,终因官商勾结而被枪毙;金融街炙手可热的洪处长有华贵的花园洋房,能答应十个条件,最终抱得美人归,但也很快丢官破产;性情大变的徐壮图死于被激怒的工人之手。

又或者象征命运之神。③尹雪艳有独特的魅力,在上海滩的欢場,她能“把场合中许多银行界的经理、协理、纱厂的老板、小开以及一些新贵和他们的夫人们,都拘到跟前来”。在台北的尹公馆,“客厅布置妥帖,叫人坐着不肯动身”,尹雪艳的招待,更是有“宾至如归,乐不思蜀的亲切之感”,尹雪艳“总预先替客人们安排好牌局”,安排这一切的尹雪艳并不投入其中,而是“以悲天悯人的眼光看着她这一群得意的、失意的、老年的、壮年的、曾经叱咤风云的、曾经风华绝代的客人们,狂热地互相厮杀,互相宰割”。冷艳逼人的尹雪艳不仅安排了尹公馆的平常客人的消遣, 更是安排了王贵生、洪处长和徐壮图的悲惨命运。

也许是象征时间之神。尹雪艳像是很久之前被定格了,她“总也不老”,这位不老的女神连同她的尹公馆,给这些落魄异乡者带来上海滩的繁华旧梦和心灵的抚慰。和美女一起超越时间的还有麻将,一个月前的新客人徐壮图死了,垂垂老矣的吴经理就在外甥的葬礼上约了两个新客人来到尹公馆打麻将,吴经理和了大牌,双手乱舞,兴奋得大叫。从上海到台北,从过去到现在,寒来暑往,人事变迁,但“尹雪艳永远是尹雪艳”。尹雪艳真有某些超越时空的特性。

还可能是象征欢乐之神。 尹雪艳意味着欢欣愉悦,当年上海滩没钱的人“去百乐门坐坐,观观尹雪艳的风采,听她讲几句吴侬软语,心里也是舒服的”,在台北,尹雪艳意味着让人沉醉的快乐, 坐在尹公馆里,“很容易忘记外面台北市的阴寒及溽暑”;尹雪艳周身像透着上海大千世界荣华的麝香一般,“熏得这起往事沧桑的中年妇人都进入半醉的状态”;作废十几年的头衔,尹雪艳也能称呼起来,让人“心理上恢复了不少的优越感” 。尹雪艳营造的氛围,让人有强烈的被照顾、被尊重的感觉, 沉醉于此刻的享受,“乐不思蜀”。他们离开了繁华的旧上海,失去了往日的辉煌,尹雪艳“便是上海百乐门时代永恒的象征,京沪繁华的佐证一般。”

四、解谜的“和作”——《永远的谢秋娘》

1966 年出生的潘向黎,她于2005 年写了一篇小说《永远的谢秋娘》, 这可以视为一种特殊的解谜方式。

小说讲述了苏州园林似的女子谢秋娘的三段感情经历,谢秋娘本是书香门第出身:“父亲是留过洋的音乐家,回国后在音乐学院作曲系当教授,母亲原本是芭蕾演员,后来生了孩子改当了中学老师”。六岁时“偏生天下就乱了起来”,父亲“找了幢高楼跳了下来”,母亲吃了安眠药“追随父亲去了”。之后谢秋娘流落风尘,在蓝冠唱了三四年歌,先前有海外华人戴维追求她,后嫁给一个外交官并跟他去了欧洲。后来离婚回国,留过洋的政法大学博士韩定初追求她,被小工意外刺死。谢秋娘不仅有着和尹雪艳十分相似的感情经历,还有着和尹雪艳一样的行事做派,更让人惊诧的是小说的开头“谢秋娘总也不老”。

潘向黎有一篇文章解释了创作的缘由,“这篇小说是‘和’白先勇‘韵’而作的”,作者想用这种方式表达对白先勇多年的敬意。同时作者还解释了两篇小说的主人公同与异:“‘任是无情也动人’,表现了一种生存的智慧和冷酷”,这是两人相同的地方;不同的是,尹雪艳“空灵”“恒定”“生来如此”,而谢秋娘是有来历有身世的。作者之所以交代谢秋娘的身世来历,是想说明谢秋娘的“灰情灭欲有一个过程”,“我不要人家觉得她是上天派来祸乱人间的‘妖孽’‘祸水’”,“她首先是被时代践踏的弱女子,然后是大劫的幸存者”④。这段话表达了作者对风尘女子谢秋娘的理解、同情与欣赏,也说明了潘向黎眼中的尹雪艳,是风情动人、智慧冷酷而近于妖孽的 。她不愿意自己喜欢的人物有“妖孽”“祸水”的误读,于是创作了谢秋娘。 遗憾的是,因为作者要给予人物更多的理解与同情,要为人物的行为做出解释,所以给人物设定了确切的背景,恰恰是这种确定性,使人物缺少了阐释的空间,消减了人物的魅力,谢秋娘与尹雪艳比,是大为逊色的。

五、作者的尹雪艳,模糊的尹雪艳

《永远的尹雪艳》是小说集《台北人》的第一篇,而《台北人》扉页上的题词是“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也许作者主观上是想借尹雪艳、金大班等人物遭遇来表达一种世事变迁的感慨,一种剪不断理还乱的文化乡愁。客观上,又一个与乡愁相关的尹雪艳活了起来,她要挣脱作者对她的设定。她是理性的生意人尹雪艳,她把台北人的乡愁做成了生意,她是经营天才,深谙这些人的心理需求,她的装扮,她的公馆的陈设,她招待客人的方式都是旧上海的,精致富丽又熨帖;面对这些叹老嗟卑的客人,她用温暖经营她的生意,用冷酷经营她的人生。乡愁,“台北人”有,白先勇有,“尹雪艳”没有,在尹雪艳那里,生意就是生意,她做的是用温暖抚平乡愁的生意,“客人们掷下的桌面十分慷慨,每次总上两三千”,是利润丰厚的生意。

由于作者白先勇独特的身份与经历,他有难以言说的故事,对大陆对上海有难以言传的情感,他对尹雪艳这个人物情感复杂而模糊。他曾说:“我自己并没有意识到什么象征意义,后来欧阳子说,我愈想愈对,哈哈……”

尹雪艳真有无穷的魔力,这魔力源于作品独特的艺术手法。其一是采用了尹雪艳身边人的叙事视角,能呈现尹雪艳的言行举止,而不触及她的心理活动,其二是异乎寻常的冷峻的叙事风格,其三是悬置人物的早年经历。这样塑造出来的尹雪艳既有情又无情,既永恒又虚幻 。

大家像福尔摩斯一样寻找蛛丝马迹,想找到一个确切的尹雪艳,但没有确切的尹雪艳,只有属于读者自己心中的尹雪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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