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繁恩 刘海龙
“生态智慧”(ecosophy)是由挪威哲学家Arne Naess于1973年提出的,指一种生态和谐或平衡的哲学思想,享受和尊重地球完整的资源和生物圈中多样生命形式的生存方式[1-3]。20世纪90年代,余正荣对传统文化中的生态智慧进行了系统的研究[4]。象伟宁提出生态智慧包含理论的、个体的智慧(sophia)和实践的、集体的智慧(phronesis)[5],“实践的、集体的智慧”即“基于实证的观点、原则、战略、路径,可指引创新和长久持续的实践(如都江堰灌溉工程系统)”[6]。之后,国内学者围绕传统农业文化景观价值[7-9]、城乡水适应性景观及其适应机制[10-11]、传统雨水管理体系特点[12]、城市水系变迁[13]等问题,探讨了中国传统人居环境中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生态智慧。在当代生态文明建设背景下,将传统生态智慧与绿色基础设施生态系统服务提升策略相结合的研究[14]是新的趋势。
随着生态智慧研究的深入,国内外相关领域近年来十分重视“水文化遗产”及其所蕴含的丰富价值。水利工程、风景园林等学科的相关学者分别对“水文化遗产”的价值和保护利用进行了有益探讨[15-17];人类学学者认为,西南地区的传统村落社会及其景观系统是一种基于水文环境认知的乡土生态遗产[18]。综合来看,相关研究从形态层面梳理了“水文化遗产”的价值要素,并分析了其文化内涵。中国水资源分布的区域差异性、深厚的水文化底蕴和传统的水资源管理智慧,造就了大量不同类型的“水文化遗产”,如京杭大运河、苏州古典园林等。然而长期以来,“水文化遗产”的研究范围聚焦于年均降水量在1 200 mm以上的区域,研究对象聚焦于古代水利工程,忽略了处于干旱半干旱气候且农业经济和人居环境发展相对滞后的区域,导致这些地区的“水文化遗产”研究与保护实践缺失,与其他地区之间形成巨大差距。
青海地区,即青海省全域,包括境内西北部的柴达木盆地,东北部的祁连山地,中、南部的青海高原和东部的河湟谷地。作为中国主要水系的水源区域,青海素有“江河源”和“中华水塔”之称,高原生态战略地位极其重要,水资源和湿地资源极其丰富,同时又是生态环境脆弱、水土流失严重的主要区域,也是中国整体发展水平最低的内陆省份之一。在全球气候、经济、土地利用等发生明显变化的大背景中,青海地区所面临的生态退化、水资源供需矛盾及利用方式粗放等问题日益突出。相关研究表明,2017年以前,青海的生活用水扩充度小于黄河流域整体水平,生活用水生态位熵值呈现波动熵减[19]。2005年以来,青海湖的湖面面积和水位持续增长,15年间水位上升达3.27 m[20],难以想象作为入湖河流的重要补给,源头的雪山正在经历着什么变化才能产生如此之多的地表径流补给量。“水文化遗产”是人类活动介入自然水循环系统的过程中形成的产物,代表不同时空环境中的人水关系。青海实施“生态立省”战略和生态文明建设,“水文化遗产”保护应该作为重要内容。研究青海地区“水文化遗产”的特点、地域性智慧和多元价值,可补充和拓展中国文化遗产保护体系对“水文化遗产”的系统性认知,对区域生态保护和人居环境健康发展也具有积极意义。
根据相关研究文献,我们通常所讨论的“水文化遗产”,如水利工程遗产、水文化建筑遗产、园林景观遗产、水适应性景观遗产等可见于中国文化遗产体系的各类别中。除此之外,中国自然保护地体系当中的国家公园、自然保护区、风景名胜区、森林公园、地质公园、湿地公园、城市湿地公园、水利风景区等保护地类型,均涉及对河流、湖泊、湿地等自然水文景观的美学或文化价值的保护。由此可见,人类活动介入水循环系统的形式和程度存在本质差异,这是区分“水文化遗产”形态和类型的关键依据,将自然与文化完全对立的遗产分类方法并不适用于“水文化遗产”,因而不能以人文和非人文作为识别“水文化遗产”的标准,其界定不仅是“文化的”,还应是“自然的”。具有“自然美”的“水文化遗产”是人类活动对水文环境影响程度较弱的人-水关联整体,其美学价值产生的本质是社会文化背景[21]。故笔者在以往“水文化遗产”界定和分类研究的基础上,根据人类影响程度,将具有潜在保护价值的水域文化景观纳入其中,暂将“水文化遗产”分为水利工程遗产、水文化建筑、园林景观遗产、乡土聚落水景观系统、水域文化景观5个类别,以文物保护单位、风景名胜区、水利风景区等各遗产保护类型为载体,对青海地区“水文化遗产”及其生态思想进行系统梳理。
对符合上述定义的青海地区的各类型“水文化遗产”资源开展一般调查和重点调查。一般调查指通过文献和资料调研筛选所有符合定义的“水文化遗产”,并对其类型、数量、分布区域等内容进行整理;重点调查指结合一般调查阶段的结果,对特有和重要类型进行实地调查,对基础数据、风貌特征、构成要素、价值特点、受威胁状况等进行记录,对关键人物进行访谈。笔者对10名关键人物(地区政府相关部门在任干部、地方环境保护专家、宗教神职人员、充分了解传统水文化习俗的老人和村干部)进行了访谈,调查当地人对水资源的利用、管理方式和村史相关重要事件。在地方专家的带领下进行实地踏查,认识当地水文化。另外还兼顾不同性别、年龄随机选择约10%的当地居民进行访谈。
青海地区集水面积在500 km2以上的河流约有287条,全省年均降水量为17.6~764.5 mm,大部分地区低于400 mm,年均蒸发量为700 mm[22]。“水文化遗产”分布涉及全省区4个一级流域(长江、黄河、西南诸河、西北诸河)、11个二级流域、18个三级流域,其中56.42%的“水文化遗产”集中分布于200~500 mm等降雨线区间内。
青海地区“水文化遗产”分布较广泛,集聚程度高,分布不均衡(图1)。全省各地区均有分布:属青海水系外流区的青海高原地区(包括黄南州、果洛州、玉树州等地区)、内流区的海西州地区“水文化遗产”数量分别占全省总量的37.79%、14.05%,合计占比51.84%;湟水河流域的西宁和海东地区“水文化遗产”数量占比35.12%;海北州和海南州的“水文化遗产”数量较少,合计占比13.04%。
1 青海地区“水文化遗产”分布密度Distribution density of “water cultural heritage” in Qinghai
从类型上来看,青海地区“水文化遗产”的空间分布也呈现明显的不均衡状态(图2)。水利工程遗产、水文化建筑、园林景观遗产、乡土聚落水景观系统4类“水文化遗产”集中分布于湟水河流域和黄河(干流)流域;水域文化景观类“水文化遗产”集中分布于长江和黄河源地区、西南诸河和西北(内陆河)诸河流域上游(表1)。青海地区“水文化遗产”的数量、类型和时空分布与青海农牧文化分区和社会演化路径基本一致。
表1 青海地区“水文化遗产”调查结果Tab. 1 Investigation results of “water cultural heritage”in Qinghai
2 青海地区“水文化遗产”分布类型Distribution types of “water cultural heritage” in Qinghai
具有工程性质的“水文化遗产”一般指水利工程遗产和水文化建筑遗产。这2类“水文化遗产”的数量合计仅占全省“水文化遗产”总量的5.0%,且其中的53.3%始建于1950年以后;除当代建成的由李家峡、龙羊峡、拉西瓦等大型梯级水电站构成的黄河水电走廊水利风景区外,省境内不存在具有历史价值的水利工程遗产。此外,人类刻意设计建造的具有山水审美价值的园林景观遗产数量占8.7%,其中的30.8%仅具有当代价值。由此可见,青海地区“水文化遗产”的总体特点是工程性质的“水文化遗产”数量少。
青海地处边陲,历史时期羌人始终活跃于此,魏晋、唐和宋元时期先后由不同游牧民族交替统治。尽管区域水利建设可以追溯至西汉赵充国“湟中屯田”时期[23],之后历代中央政府也都有所经营,但青海始终远离内地诸政权的实际统治范围,远离农业开发历史悠久、农业经济发达的中原和南方地区。直至明清时期,青海东部地区的农业经济格局才初步形成。因此,真正意义上的水利开发、建设和经营活动,在青海历史当中相对短暂。清代中期(1741年)以前,青海东部农业区的水利设施十分有限,今湟水河流域的海东和紧靠黄河岸边的贵德等地,“向无渠道,皆决口漫浇”[24]。至清代中期,河湟地区各县厅所修灌溉水渠才初具规模。1929年青海建省,青海省民政厅拟定《青海省各县兴修水利办法》,开始有计划、有组织地开发水利工程。至1949年,湟水河流域及黄河河谷地区修建的农灌渠数量增至570条,灌溉规模扩大至49 880.2 hm2(74.82万亩)[25]。但在同一时期,中国华北、华东、华南等地区经过数千年的发展,均已形成以人类水利活动为中心的地域水利社会,如流域社会、泉域社会、洪灌社会、湖域社会等[26]。与青海同处西北内陆和干旱地区的新疆,利用坎儿井系统的有效运行,形成了“绿洲水利社会”。因此在历史上,当中国大部分地区已具有非常完备的水资源管理体系时,以畜牧经济为主要经济形式的青海大部分地区尚未形成系统的“水管理”理念,牧居生活方式对水利工程几乎无甚依赖;处于中原核心区边缘的湟水和黄河谷地农业区受自然条件和社会发展水平制约,清末时期的汉族农业人口数量略大于46万人[27],生活和生产用水总量很少。因此各地并不需要采取成规模的水利措施作为社会发展的保障。
在中原农业文化的有限影响和渗透下,传统水文化较广泛地流传于汉文化保留完整的青海东部地区,一定数量的传统农业聚落和龙王庙得以保存。龙王庙和龙官制曾一度在当地水事活动中扮演重要角色。当时在民间实际存在2种并行的水资源管理体系:1)以龙王为中心的象征性水资源管理系统;2)以龙官(渠道管理人员)为中心的实质性水资源管理系统[28]。在水文气候稳定的年份,正常的降水量即可满足该地区的农业需水量,人们定期在龙王庙举办庙会活动,以求风调雨顺;在干旱的年份,民间则通过一些非常态的祈求方式向龙王祈雨,比如在青海贵德的王屯,遇上干旱年份,民众首先推选重要人物在龙王庙举行盛大祈雨仪式,之后周边村落的全部民众都到龙王庙求告,并不遗余力地前往距离村落和龙王庙几十千米以外的龙王寓所——龙王池取水。笔者在调研中发现这种祈雨方式如今仍流传于贵德部分汉族村落,已发展成为地方特有的固定水文化活动。在龙官制度产生之后,以龙王庙为代表的象征性水资源管理系统发生了实质性变化。此时人们打破被动适应自然的局面,转向主动利用水资源,并开始灌溉水利的建设。灌溉渠道的修建使龙王行云布雨的能力失去意义,龙王庙在日常水利活动中的作用不可避免地被淡化,民间水利制度实施水资源的实际管理和分配[29]。依靠这2种互不干扰的水资源管理秩序,历史上青海地区的农业发展规模和人口承载力始终维持着较低水平的平衡状态,水利成就较低,没有形成较大规模的、具有战略意义的水利工程和水利建设活动。直至新中国成立以后,为发展黄河河谷电力提灌和牧区城镇用电,于海拔2 500 m以上的高寒地区建成大量小水电站,并陆续在黄河干流段修建多处大型梯级电站[25]。
由此可见,青海地区的水利史几乎是由传统的龙王庙修建直接转向现代大型水利工程建设的突变过程,过渡发展时期不明显。对自然水循环系统的介入,是从较低影响的方式直接转为高干扰方式。这是青海地区工程性质“水文化遗产”存在数量偏少的主要原因。
青海被誉为“山之宗,水之源”,其得名也因境内的青海湖而来。青藏高原的生态和水资源特征对青海地区的影响极大,自然环境决定了青海水文化与东部农业发达地区水文化本质的不同:前者以水的自然属性为主,后者以水的社会属性为主。生活在青海高原的居民很早就认识到维护雪山、泉源、河流、湖泊、湿地与牧场、人居环境和谐关系的重要性。尽管在历史时期青海地区的水利工程建设数量很少,水利工程遗产未能成为青海“水文化遗产”的主体,但大量被保护并留存下来的水域文化景观是青海地域水文化的主要载体,它们记录了人水互动的历史。
水域文化景观在保护青海地区自然生态和文化多样性方面具有重要作用。青海是全国水域面积较大的4个省份之一[30],境内河流数量众多,湖泊星罗棋布,面积在100 hm2以上的湖泊有近百个,冰川雪山和沼泽湿地广布。青海是中国湿地的主要分布区之一[30],包括已建立的青海湖鸟岛、扎陵湖、鄂陵湖3处国际重要湿地,11处国家重要湿地,18处国家湿地公园;已建自然保护地涉及湿地型或湿地的有三江源、可可西里、隆宝湖、可鲁克湖-托素湖、青海湖、大通北山河源区、祁连山7处[22]。神山圣湖及湿地公园、水利风景区、森林公园等各类水域文化景观,广布全省814.36万hm2湿地区域,它们承担着重要的生态功能,鱼类和鸟类资源尤其丰富,青海也因此成为中国最重要的生态保育区之一。青海水域文化景观多为自然价值极高的区域,因环境限制和自然保护需求,水域景观很少受到高强度的人为干扰,在当地历史、宗教、文化的深刻影响下,水域景观被世居民族赋予特定的精神含义,被视为最神圣的场所和养育生命的珍贵资源。因此,它们是自然与文化的集合体,是人类通过持续的生产生活实践和精神信仰建构的“文化自然”。融入人类活动但又受到格外精心维护的自然水域景观塑造了敬畏和尊重自然的人类生活方式,由此形成的水域文化景观具有丰富的地域性生态智慧,代表了本土文化在世界文化多样性中的独特地位。
当地水域文化景观的产生主要受到“家园保护”思想的影响。在青海高原本土居民以外的人看来,水域在这里是自然保护地、水源涵养区、生物栖息地和水利风景区,但在当地人的意识里,水域是家园。当地人的生计始终围绕水域,保护水域就是保护家园。如在青海湖流域,得益于水生态系统所提供的水源涵养、气候调节、物种保护、水产品供给等服务,湖区各民族居住在此已长达数千年。从先秦时期开始,青海湖就是羌人心中的神圣所在,之后历代王朝都非常重视青海湖,在汉代时将其列入“四海”。明清以来,牧居于青海湖地区的藏族和蒙古族经营湖区辽阔的天然牧场。19世纪中叶,环湖地区发展成为藏族八大部落繁衍生息之地,形成了所谓“环海八族”的聚居格局[31]。环湖各族定期在青海湖举行“祭海”宗教仪式,表达对家园的依赖和热爱,青海湖水生态系统就是他们生存的根基,各种基于水域保护的观念、思维、文化习俗和生活习惯,实际是符合高原生态特征的一种特殊的自然保护模式。
“水源保护社区”是三江源地区特有的当代水域文化景观,是一种社区自治型的、以保护水源和水体为主的自然保护地类型。如玉树长江源区的甘达社区(图3、4),是由三江源生态环境保护协会指导和帮助下建立的社区型水源保护地,保护地实行牧户责任承包制,即村里每一个水源地的保护工作均承包给牧户,社区资源共管委员会负责统筹水源地保护和监测等公共事务[32]。目前,甘达社区已经形成了固定的“千眼水源计划”,对整个玉树地区有较大的影响力。“水源保护社区”的保护主体即本村社的牧户,在传统文化的引导下全体牧民采取公认有效的水源保护方式,通常是在活佛①和环保志愿者的带动下寻找和清理水源,并由活佛为水源命名和划定保护范围,之后定期举行水源祭祀活动。围绕水源保护还形成了一系列村规、民约,比如由牧民公开推选社区保护带头人,由带头人负责组织社区级水源祭祀场所的守护、营建和维持等事务。诸如此类的“水源保护社区”还有玉树治多县索布查叶雪山所在地的多彩乡达生社区(简称索布查叶雪山保护社区)、黄河源区果洛玛沁县的雪山乡等。索布查叶雪山保护社区目前已自发保护了767处确定的不冻泉,期待通过“母亲水源祭祀”仪式,教育更多人认识水源保护对家园和牧区的特殊重要价值,并引导更多年轻人参与社区保护行动,使游牧文化得以持续发展(图5)。
3 水源保护社区:青海省玉树甘达社区Headwaters protection community: Ganda Community in Yushu, Qinghai
4 甘达社区的水源祭祀场所One of the places for water worship by Ganda Community
5 索布查叶神山及“转湖”的藏族牧民Suobuchaye Mountain and Tibetan herdsman hiking around the lake as a way of worship
2021年长江源综合科考队在索布查叶地区发现一处古冰川遗址,在此之前,牧民对遗址所在范围的嘎啦雪山群和聂恰曲自发的保护行动已持续10余年。当地藏族牧民凭借长年积累的生活经验敏锐地发觉了雪山和冰川正在发生的变化,他们认为“当雪山红如铜,那是末日临近的预言”,表达了对人与自然关系的担忧。新生代牧民自觉组建了一个以索布查叶水源保护为首要任务的民间环保团队——卓巴仓,自发地负责水源统计、监测、记录、教育、宣传等工作,在多彩乡各村委会的支持下建立了水文化展览馆,并创办了《亚洲水滴》杂志,广泛收录有关当地藏族牧民因保护水源而创作的诗歌、摄影作品和绘画等。对此不得不感叹,牧业社区所具有的与环境为友的权责机制和伦理禁忌[33],始终强化文化认同和水体保护参与的积极性。
地方资深保护专家还提出了“亚洲水源牧场”“牧场保护地”“生产生活互助合作社”“长江一号牧场”等概念,将藏族传统文化和国际遗产保护理念相融合,倡导“生活幸福、生态文明、生命和谐、生产持续”的理念,强调水体保护与地方社会之间的联系。水源和各类形式的水体是塑造三江源地区牧民生活和精神世界的核心要素,雪山和冰川融水为众多河流、湖泊和地下水提供源泉,而牧场和家园就是建立在各类水域环境中。因此,保护水体和家园的地方思维加强了藏族牧民的身份和文化认同。牧民自治型水源保护社区是有利于牧民社区与自然保护区可持续发展的模式,是对藏族传统水文化和游牧文化的传承与创新。
青海地区“水文化遗产”的价值,主要取决于社会驱动因素对水循环的较低干扰和民族信仰文化,其实际是由自然、社会、文化、精神4个价值维度构成的体系,具体内涵分别解释为:人类活动较低影响下水循环系统的自然服务功能价值、人类活动适度影响下水循环系统的社会服务功能价值、生态适应性生活方式持续积淀而成的文化价值、直接依存于人类信仰文化的精神价值。水域文化景观集中反映了本地“水文化遗产”的价值特质,它是在独特的自然生态和相对封闭的社会发展环境中,基于地域生态智慧和藏族传统文化,以社区为基础形成的生态-文化-社会共生系统,生态智慧是该系统的核心。下文主要从藏族传统牧居文化和宗教信仰角度阐述青海水域文化景观的本土价值。
基于笔者之前完成的国际“水文化遗产”调查研究[34],提出3种基本的类型:1)自然水循环系统未受到人为干扰,或受干扰程度很低的“自然类水域景观”或“近自然类水域景观”,例如蒙古的布尔罕和乐敦圣山及其周围景观;青海大部分水域文化景观可视为此类。2)在人类活动的干扰下,自然水文循环系统仍然能够维持健康状态的“适度影响类水域景观”,例如红河哈尼梯田文化景观。3)完全由人工控制,以提供社会水循环系统服务功能为主的“高度影响类水域景观”,例如法国的米迪运河。历史上青海地区“自然-社会”二元水循环系统的阶段性演进特征相对简单,可以认为:在20世纪初期之前,青海二元水循环系统的演进一直由自然因素主导;1949年前后才真正进入由社会驱动力主导的缓慢发展阶段。
为什么青海地区的水文化发展历程与其他地区存在如此大的差别?上文提到的远离汉文化统治中心的历史背景,是原因之一;青海大部分区域属于青藏高原亚区,而青藏高原脆弱的生态环境不适宜无限度地扩大再生产[35],则是主要原因。一个专注于水生态系统的社会服务功能及其价值的世俗化藏族社会,是不可能在青藏高原的环境中生存和延续的。高原地区水文系统的健康循环,需要低影响的游牧生活方式、具敬畏意识的宗教信仰去加以维护和保护,完全由人工控制的定居系统和高干扰强度下的水管理系统,将导致藏族社会及其生存环境承受不可估量的灾难。因此,藏族牧民实际是在水生态安全的导向下,通过文化手段去影响水循环系统的演化进程,这是一种非常先进的生态智慧观念。
青藏高原是世界除南北极之外淡水储存量最多的区域,是全世界40%人口生产生活所系的水源地[35]。属于青藏高原亚区的青海高原,水资源以河流、湖泊、冰川、雪山、沼泽、湿地、地下水等多种水体形式存在。丰富的水、草地资源,使青海高原形成了以畜牧业为主体、高原农业为辅助的生产特征。生活在这里的藏族牧民长期逐水草而居,因此形成了以水为中心的认知体系、生产生活方式和自然山水信仰。在青海高原这一独特地理单元内,生态系统的脆弱性、藏族文化的宗教性、藏族社会的封闭性和稳定性,彼此之间相互适应和依赖,构成了一个以生态智慧为核心的文化景观系统。
藏族牧民主要生活在海拔3 000 m以上的区域,相比中国东部中低纬度地区所具有的适宜性环境,高海拔地区相对不适合人类生存。但藏族牧民从不认为他们世代生活的家园“不适合人类居住”,青藏高原的牧业经济最早可追溯至约3 500年前,人类在向高原扩散和定居的过程中经历了漫长的生理与文化适应[36],最终创造出了与高寒环境相适应的生计模式和厚重的地域文化。
畜牧生计方式是藏族水文化的根基。青海水域文化景观的生态智慧,实质是当地牧民围绕畜牧文化和自然保护积淀而成的地方性知识体系。这包含了当地人或者原住民(indigenous people)的认知观念、技术实践和信仰体系[37]。基于青藏高原地方性知识体系与生态保护相关研究成果,笔者按照“自然认知—生产生活实践—神山圣湖崇拜”的脉络,分析青海地区水域文化景观所蕴含的生态智慧。
1)对自然环境的感悟和认知。青藏高原的生态环境极其脆弱,对人类活动的响应高度敏感。在严酷的气候条件下,生态系统处于脆弱平衡的临界状态,环境变化的微小波动都将打破这种脆弱的平衡,从而导致地表生态系统格局及其环境适应方式的改变[38]。藏族牧民很早便认识到了其生存环境的特点,小心翼翼地呵护和敬畏以高寒草甸和草原为主的高原生态系统,将生态保护思想贯穿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在牧民的意识里“风依天空,水依风,大地依水,人依地”[39]。他们认为“生物同源,生命相关,生命是多样性和统一性的结合”[40],其传统文化中的生态哲学思想和宗教信仰源于人与自然之间的客观关系,包含诸多触碰人与自然关系问题时应遵循的行为规范、自然崇拜思想及其由此衍生的自然禁忌。
2)生活和生产实践。腐殖质层和泥炭层对于青海高原有着特殊的重要价值,在永久冻土层的制约作用下,植物很难完全仰仗土壤正常生长,经年累积的腐殖质层和泥炭层为牧草生长提供主要支持。人类利用草地资源时很容易破坏腐殖质层,进而导致水源干涸,引发整个生态系统的崩溃。藏族牧民因此普遍实行“多畜并放”“转场浅牧”的传统畜牧模式。这种顺应自然的资源利用方式,有效规避了高寒生态系统的脆弱环节[41]。其中“转场浅牧”即冬、夏季节分别在不同海拔高度放牧:每年5—8月去往海拔4 000 m以上的区域,在这里修建“夏窝子”(夏季牧场);8月10日以后返回海拔相对较低的“冬窝子”(冬季牧场)。依循季节变化的放牧策略正是青海藏族牧民为适应和保护自然环境而形成的特殊生态智慧。从冬、夏牧场的分布来看,冬季牧场主要分布在水边、河岸附近、滩地、坡麓和聚落周边,夏季牧场分散于高山地区,冬、夏牧场周边都有水源可直接取用。这种方式在力求恢复草场、保护水源的同时,保证了养活牛羊所需要的草场面积。藏族牧民对腐殖质层和泥炭层的保护,是对牧草赖以生长的自然本底的保护,同时牧草的正常生长又维系了河流、湖泊、地下水的健康循环,如此周而复始,彼此之间相互支撑,相互作用。源于古老经验的生产技术尽管表面粗疏,但其中所具有的科学逻辑和思想对于保护生态系统的积极作用值得深思。
3)神山圣湖崇拜。宗教及其衍生的禁忌在藏文化长久的发展过程中始终约束和规范着藏族牧民的自然保护行为。“牧区的藏民们就在神山圣湖的框架里安排生计活动”[42],这种基于对自然的敬畏而形成的神山圣湖崇拜,在潜移默化中演化成青海高原地区资源利用管理和生态保护的最高信仰准则。藏族水文化神秘而奇特,他们认为所有水域中都存在一种叫作“勒”的水神,统管着整个水文系统的正常运行和所有水生生物的生命健康。在藏文化观念里,世界的秩序由事物的不同等级结构维护,“勒”因其所在水域面积的大小不同而具有高低等级之分,不论是草原上的一小片水泊,还是山间的湖泊,其中都有“勒”,只是等级不同。触怒和侵犯“勒”,就会让草场上的水源干涸,牧草枯败,牛羊成片死亡,家园毁灭。人为扰动由活佛所划定的“勒”的居所范围、杀害或破坏水生生物及污染水体等行为,都是触犯“勒”的具体形式。因此藏族牧民用宗教规范及日常的环保行为来敬畏“勒”,在青海高原的草甸和水域,总能见到用于祭祀“勒”的类似佛塔的宗教构筑物。牧民将圣湖视为“勒”所在的最高形式,采取最高级别的崇拜和保护方式。
在地质环境的作用下,青藏高原的神山和圣湖通常同时出现在相对独立的空间单元内,神山的巍峨和圣湖的美丽,令藏民赋予其人性的品格,认为神山代表“男性”,圣湖代表“女性”,他们共同构成了宇宙的中心和万物之极乐世界。由于与“女性”有关,圣湖往往代表生命,比如藏族牧民会根据圣湖的特点比喻其为“牦牛/羊的寄命湖”等,并用具有女性色彩的名字命名某个圣湖,最具代表性的如西藏的玛旁雍措、纳木措和羊卓雍措(“措”字常出现于藏族女性的名字当中,意为“美丽的天湖”)。每到朝圣季节,人们都会分批次去朝拜神山圣湖。在藏族社会,神山分为区域型、地域型、村寨型等级别。阿尼玛卿雪山、尕朵觉沃雪山、江嘉多德、年宝玉则和青海湖等,是青海高原最具代表性的神山圣湖体系,分别属三江源国家公园及其腹地、青海湖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和青海湖国家级风景名胜区。由此可见,藏族社会独有的神山圣湖崇拜体系的实质是藏族牧民用宗教方式建立的自然资源管理和保护体系,融合了人与自然互动的文化价值,是现行自然保护地体系的重要补充。
由于历史时期青海地区二元水循环系统的发展演进主要由自然和文化驱动力主导,人类活动介入自然水循环程度较低,因此,自然依托程度较高的水域文化景观是青海地域水文化的关键表征,是青海“水文化遗产”的主体类型。青海地区的水域文化景观反映了在二元水循环系统中社会水循环低介入自然水循环的平衡状态,实质是人类活动对水文环境影响程度较弱的人-水关联整体,藏族传统牧居文化和宗教信仰是水域文化景观蕴含的生态智慧,是其重要价值所在。
青海地区的生态文化及其保护对于青藏高原和全国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水文化遗产”及其保护对青海地区生态安全屏障建构具有一定的积极作用。全球气候变化和水安全压力使青海地区“水文化遗产”受到巨大威胁,昔日因水而生、因水而兴的地域文化产物面临着因水而亡、因水而废的窘境。目前,青藏高原的雪山和冰川正在以令人震惊的速度消融,“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环境危机导致的“水文化遗产”物质层面的破坏,将有可能从更深远的层面影响传统水文化,最终使其瓦解。“最懂青海高原的人是藏族牧民”,藏族传统文化所蕴藏的生态智慧是青海独特的“水文化遗产”赖以存在的根基。当代背景下新型生态智慧体系的研究和践行,或许是保护青海地区“水文化遗产”的最优途径。就实际情况来看,青海在“水文化遗产”保护方面与国际和国内其他地区还存在差距,现阶段需充分吸收和借鉴文化景观保护和水生态系统修复相关研究及实践成果。
注释(Note):
① 活佛,对藏传佛教中具有一定身份和地位的修行人的尊称,通常为区域宗教领袖。
图表来源(Sources of Figures and Table):
图1~2由作者绘制,底图来自标准地图服务系统,审图号为GS(2019)3333号;图3~4由作者拍摄;图5由才仁多杰拍摄;表1由作者绘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