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大亮 杨园园
拥有晚清“中兴名臣”之誉的左宗棠,始终以其对中国近代史的深刻影响而为世人所铭记。公众对其平定西北、收复新疆的历史功绩早已耳熟能详,学界更是对其从政经历、经世思想、军事理念乃至家风家训都做了详细梳陈。然而,对于左宗棠晚年担任两江总督期间(1881—1884年)对江苏地区社会振兴的施政过程,学界虽有所考述但仍显简略,尚缺乏系统的总结。实际上,左宗棠在其两年多的主政期内,走出了一条“崇古纳新”的江苏振兴之道,有力推动了江苏地区社会发展,为江苏后续现代化事业的起步打开了局面。左宗棠的江苏振兴之道,特点在于“崇尚农本”与“新办洋务”相结合,体现了传统治道与现代潮流的融合。在我国开启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新征程之际,左宗棠的地方治理经验仍具有审视与深思的意义。
1882年2月,被清政府委任为两江总督的左宗棠抵达南京就职。由于深受太平天国运动时期战乱的影响,江苏尚未恢复元气。左宗棠在视察过程中发现,“民气凋残,景物萧索,疮痍满目,生计萧条”。面对这一破败景象,左宗棠崇尚农本思想,以农业的恢复与发展为首要任务,将其作为振兴江苏的重要前提。
左宗棠之所以崇尚农本思想,是由中国的农本传统、左宗棠的青年经历及其出仕后的实践经验等因素共同形塑的。“农,天下之大本也,民所恃以生也”。农业是中国古代农耕民族的安身立命之本、王朝政权的国富兵强之基,以农为本也是我国传统经济思想和政治伦理的核心内容。历代政权大多以农为本,围绕农业发展制定政策,进而形成了丰富的农本思想和悠久的农本传统。左宗棠从青年时代起,受湖湘地区经世致用之风的影响,对于经世之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农学有着超乎寻常的兴趣。他认可农本思想的重要意义,认为“农桑者天下托命之具,大利之源,而国家无尽之藏也”。科举考试的连续落第与仕途的不畅,更激发了左宗棠系统研究农学的意愿。“即拟长为农夫没世”,购买了大量农学书籍并在自家进行农学实践,自号“湘上农人”。他还撰写了十余篇农学文章并编成《朴存阁农书》,在农学理论与实践方面颇有积累。正因如此,左宗棠“自负平生以农学为长”。这也使他在出仕后恢复其所督抚地区的经济社会秩序时,首先重视农业的稳定与发展,“师行所至,辄教将士种树艺蔬,为残黎倡导,并课以山农泽农诸务”。左宗棠在担任闽浙总督时,极力“劝渝耕垦,并给发耕牛、籽种、农具,借资补助”;在平定西北战乱时,妥善安排流民,组织军队屯垦,迅速恢复农业生产。这些实践均收到了良好成效,甚至为收复新疆提供了重要的经济保障。同晚清其他洋务大员相比,左宗棠对致力恢复和发展农业的农本思想尤为倚重。
为恢复江苏农业发展,左宗棠先抓水利。尚在北京担任军机大臣时,左宗棠就强调“水利兴废,关乎国计民生”,并派遣部下疏通永定河。主政两江后,左宗棠分析江苏情况认为“江苏治内之策,尤莫急于水利”。他在给清政府的奏折中写道:“江南要政,以水利为急……诚以民为邦本,食为民天,水利兴而旱潦有备,民有所养”,指出兴修水利是实现以农为本的关键。不仅如此,左宗棠还认为治水同地区安全密切相关,“盖必治水而后可以保民”,保证江淮地区人民不受流寇影响。在担任两江总督期间,左宗棠本着兴修水利、以民为本的理念,多次亲率文武职员和幕僚考察各地水情,“躬身履勘,悉意讲求”,对全省主要水利工程和重要河段开展大规模整治疏浚,将其作为恢复农业的基础。
左宗棠根据调查结果,着手重点整治为害已久的淮河。1882年春,他下令增强淮河地区主要水道抗洪减灾能力,“兴修运河东西两岸堤工,疏下河各州县支河,以滋引溉”。随后,下令修整被淮河南下侵夺的礼河河道,“加筑外戗,别为石坡护之”。此后一年内,相继加固了周家庄、六安闸、铁牛湾等处堤坝,又在宝应、泗水、永安、高邮、甘江五地修建运河堤坝。1883年2月,左宗棠再次巡视淮河、运河河道与正在兴修中的水利工程,“阅马棚湾、车罗坝、清水潭堤工。复命兴修黑鱼塘对岸西堤及高家坞民堰”,进一步扩大堤坝修筑范围。到1883年5月,扬州府所承担的运河堤工全部完成。在此基础上,左宗棠又下令在邵伯湖一带增设巡逻船只、察看水情、保护堤坝。左宗棠还计划疏浚黄河故道,让淮河恢复从云梯关入海,从根本上解决自北宋黄河夺淮以来的苏北水患。1883年10月,左宗棠第三次巡视淮安清江浦,“行视运河堤工,议大举复淮”。然而由于积劳成疾,左宗棠视力近乎全失,不得不上奏清廷请辞,其所设想的“复淮”工程也最终化为泡影。
除整治淮河外,左宗棠还对江苏地区其他水害进行了有效治理。一是解决滁河对六合与浦口地区的威胁。滁河原本绕道六合汇入长江,每遇涨水则因不能骤泄而泛滥成灾,危害周边数十万顷圩田。解决滁河水害最根本的办法是“裁弯取直”,使滁河穿越朱家山直接汇入长江。由于开山挖渠工程浩大,为避免给百姓带来负担,左宗棠调集30营军队,历时两年,“以棉花火药凿管通山,层层轰揭”,炸开朱家山,让滁河直接从浦口入江,从而根治了这一水患。二是修建句容县赤山湖水利工程。句容县赤山湖原本具有灌溉作用而惠泽一方,但由于淤塞严重、储水功能下降,动辄泛滥,反为水害。左宗棠派遣军队修筑赤山湖圩坝,清理赤山湖湖底淤泥,疏浚河道,保证水流畅通,解决了赤山湖的泛滥问题。三是修复了自泰州、如皋直达南通的范公堤。范公堤自宋代始建,用以保护沿海盐户免遭海潮侵袭,因水侵风蚀业已残破不堪,这次修整后重新得到加固。
对主政两江期间的治水措施,左宗棠是极为满意的。1883年,他在致友人的信中兴奋地写道:“农田水利一气呵成,支干相承,上流下接,帅水之智,用士卒之力,瞬息改观也”。他认为经过疏通与改造,主要水系已经形成了良好的联通关系,真正成为农业发展之“利”。从客观效果上看,左宗棠采取的这些举措,确实为江苏农业的恢复与发展提供了有力支持。1883年淮河水域堤坝工程完工之后即遭到严重考验,“伏秋大泛,水涨至一丈二尺四寸”,然而新修堤坝扛住了上游泄来的洪峰,使扬州广大地区“农田得无患”。同年,范公堤也经受住了飓风骤雨的考验,使盐场民众“化险得安”。滁河水患的解除、赤山湖的治理,让周边数十万顷圩田因之受益,农业产量大为增加。农业的发展让江苏社会面貌呈现出新的生机。“莅事未满一年,而气象一新,较之兵灾之前,尙觉远胜”。虽然这只是左宗棠的个人主观判断,未免有夸大的成分,但不可否认的是,由于水害的减轻,江苏地区的农业发展的确出现新的态势。1883年秋,浙江、山东的粮食商人纷纷到江苏收购粮食,便是江苏农业发展最直接的体现,也是左宗棠崇尚农本思想、依托水利恢复农业进而振兴江苏的明显成就。
左宗棠崇尚农本,以兴修水利、恢复农业为振兴江苏之要务。然而难能可贵的是,他崇古却又不拘泥于古,在恢复发展农业的同时又勇于接受现代事物,不断在江苏新办洋务事业,从而为江苏振兴植入了现代因素。
左宗棠主政两江时间不长,但仍在有限时间内新办若干重要洋务事业,引进西方技术,建立新式企业,鼓励工商业发展。一方面,这是他长期参与洋务运动、对洋务事业有坚定而深刻认识的结果。青年时期的经世致用思想,让左宗棠具有强烈的务实精神,进而能够正视“西风东渐”下中国的落后状态,形成“中不如西,学西可也”的认识;领兵征战后对西方武器装备的倚重,坚定了左宗棠“师远人之长”的信念,使其从经世致用派转变为洋务派;开办福州船政局、甘肃制造局、兰州织呢局的经历,更让左宗棠积累了丰富的洋务经验。不仅如此,相比于同时代其他洋务运动领军人物,左宗棠还较早提出鼓励和保护民间商人参与洋务事业,“收回洋人夺去之利”,捍卫民族经济权益。另一方面,江苏地区遭受西方殖民列强的经济侵略程度较深,更激发了左宗棠发展现代工商业、保护民族经济利益的愿望。因此,左宗棠在到达江苏后立即着手办理洋务。
首先,左宗棠创办了徐州第一家近代化煤矿。徐州利国驿煤铁资源丰富,开采历史悠久,最远可上溯到汉代,持续经营到北宋时期,后因战乱等因素遭到放弃。咸丰年间,清政府命令各省兴办矿务以增加财政收入,但由于技术落后,利国驿煤矿开采效率极低,对经济发展作用不大。然而煤铁是近代工业的基础,左宗棠深知洋务事业高度依赖充足的煤铁供应,因此他立即认真调查研究徐州地区的煤铁资源状况。一方面要求徐州地方官员将开矿历史资料抄录呈报,另一方面饬令候选知府胡恩燮聘请英国工程师巴尔前往徐州一带实地探矿。胡恩燮等上报称:“铜山境内煤苗极盛,利国驿所产铁矿尤多且佳。”矿产标本被送到英国化验,得到的结果均是优品,证明“煤铁均堪开采”。左宗棠迅速奏请清廷任命胡恩燮为徐州矿总办,采购近代机器设备,兴办新式煤铁矿,并于1882年1月正式“设局开采”。这也是江苏地区(除上海外)第一家近代化经济企业。值得注意的是,徐州煤矿虽名义上属于官督商办,但由于左宗棠鼓励发展商办企业,“不请官本,一律由商股办理”,也不插手具体矿务,因此实际上属于纯私人性质的股份公司。相比同时期李鸿章开办的典型官督商办企业如上海机器织布局等企业,徐州矿的组织模式无疑更具有时代进步性。
其次,左宗棠修建了南京第一座轮船码头,推动了长江航运事业的发展。1868年起中外轮船公司在南京通航,但由于清廷担心南京成为通商口岸而禁止在南京设立轮船码头,使轮船无法直接停靠,需要用小船到江心接驳乘客。由于小船容易发生翻覆,南京士绅纷纷上书左宗棠,请求修建轮船码头。左宗棠采取了一项最简便的办法,解决了轮船码头问题。他于1883年下令轮船招商局从芜湖抽调一艘能够充当浮动码头的趸船停泊在下关江边,然后修建一座木桥将趸船和江岸连接起来。这样,到港轮船可以和趸船停靠在一起,方便乘客上下船。左宗棠指示在趸船上设立客房,免费供旅客休息使用,但又规定只有乘坐中国轮船招商局旗下船只的旅客才能享受这种便利,乘坐太古、怡和等洋商轮船者不得其便,上述措施帮助国内航运公司在同外商竞争中处于有利地位。
再次,左宗棠积极支持架设联通江苏与其他地区的电报线路。19世纪70年代起,西方殖民列强开始在中国沿海和内陆争夺架设电报线路的权利,由于清政府对这一事务缺乏必要了解,部分地区的电报架设权被拱手让人。1880年清政府成立津沪电报总局,开始自主架设电报线路,避免权利遭到侵害。在这一背景下,左宗棠坚决抵制外国电报公司的架设请求,积极倡议本国自主架设电报线路。1882年,英国大东电报公司借口丹麦电报公司在上海架设电线,要求在上海和香港之间铺设新的线路。左宗棠指示上海道台邵友廉等人,一面同丹麦公司交涉要求其拆除私设的线路,一面阻止英国大东公司铺设新线。由于同丹麦公司交涉无果,左宗棠下令将丹麦私设的电报线路全部买回,“以保中国之权”,并使大东公司再无生事理由,最终挫败了英国、丹麦两国公司的图谋。此后,西方电报公司又酝酿沿长江水下架设上海到汉口的电报线路。左宗棠立即建议清政府:“洋商既有添设长江水线之议,应由中国先行设立陆线,杜其狡谋。”而且,左宗棠还建议中国架设陆线采用商办模式,顺带推动民间商业发展。得到清廷批准后,左宗棠派遣江苏候补道王之春等人会同电报总局总办盛宣怀架设南京到武汉的电报线路。该线路全长约800公里,于1884年竣工,是江苏地区继津沪线、宁镇线后的第三条重要电报线路,有力地推动了江苏电报事业建设,为工商经济的发展创造了必要条件。
除兴办洋务外,左宗棠还采取切实措施保护江苏的新式企业。徐州煤矿投入使用后,由于税务负担沉重、产品成本过高不敌洋煤,左宗棠便上奏清廷请求为该矿“一律减税”。1884年初,沪宁地区受中法战争的影响爆发金融风潮,银根紧缩,钱庄纷纷倒闭,致使徐州煤矿经费严重不足。左宗棠虽已卸任两江总督但仍“代为陈奏”,要求江宁布政使司提供经费,最终帮助徐州煤矿渡过难关。徐州煤矿此后持续经营,一直存续到21世纪。
客观地说,左宗棠振兴江苏期间新办的洋务事业,从数量和规模上都极为有限。以徐州煤矿为例,初期正常投产后年产煤3万吨,尚不到开滦煤矿的1/6。然而即使是这样的企业,在江苏境内(除上海外)也仅此一家。这主要是由于江苏虽然受到外来资本主义的冲击,但自然经济尚未全面解体,政策限制和思想禁锢仍未彻底消失。同时,这也与左宗棠长期经营较为闭塞的西北、经济视野不如李鸿章等人开阔有关。然而需要肯定的是,左宗棠在创建新式企业过程中对民间资本的支持和对工商业的保护,符合现代经济的发展潮流。十数年后,江苏民间资本开始起步发展,以更积极的姿态投身实业,出现了张謇、荣宗敬、荣德生等一批实业家,并在中国经济现代化历程中扮演了重要角色。这一定是左宗棠乐于看到的结果,也是他在振兴江苏期间播下的现代化“种子”萌芽的结果。
从江苏近代经济发展历程看,左宗棠担任两江总督期时期正是江苏经济发展起步的前奏阶段,也是重要的经济、人口积累阶段。崇尚农本发展农业,保证了农村秩序的稳定,积累了必要的社会财富,培养了大批有识之士;成立新式企业时鼓励私人资本的广泛参与,保护新式企业发展,为日后更大规模的资本活动提供了模式和经验,提高了民众参与积极性。前者赢在当下,后者引领未来。这种“崇古纳新”的振兴之道,是中国传统农业社会遭到工业社会挑战的结果。在工业社会的冲击下,根植于传统农业社会的农本思想以及其他传统思想或可解决一时的稳定问题,但无法从根本上追平同工业社会的差距,这就是李鸿章等人所谓的“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面对这一困局,左宗棠没有放弃农本思想,依然奉其为振兴江苏的要旨,体现了他对传统治道的坚持。但左宗棠更大的成就在于,他坚持传统而又不囿于传统,大胆冲破儒家“罕言利”的思想禁锢,重“本”又重“末”,一面恢复农业,一面新办洋务事业,鼓励工商业发展,实现了传统治道与现代潮流的融合。这种融合跳出了“重农抑商”的传统窠臼,为以工商业为主导的现代经济的发展奠定了基础。左宗棠任职两江时间虽短但其江苏振兴之道的现实意义和理论意义均不能忽视。最后,传统与现代是一个相对的概念,今日的江苏基层治理,仍面临着传统治道与现代潮流的融合问题。既解决眼下迫切困难,又顺应未来长远趋势,是处理传统治道与现代潮流关系时的重要依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