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张明丽在镇上下了车,四下里一张望,就看见高秋水站在一棵柳树下,伸长了脖子朝车窗里望。高秋水高挑的个子,白皙的皮肤,头发不是染的那种黄,朝左偏分着,像麦芒一样闪着亮。张明丽心里泛出一股暖,想大声喊秋水,话都要出唇了,又强忍着咽下了。张明丽隐在一个肩扛蛇皮袋子的人身后,朝车头方向走,绕到了高秋水的身后。高秋水穿了一件的确良的白衬衫,看得出是新买的。或者说,是为了迎接张明丽刚刚穿到身上的,后背上还有两道垄沟一样清晰的折叠印。天气还有些凉,高秋水迫不及待赶到季节前面了。张明丽嘴里闷住笑,伸出一只手指触了触。就像回应那一根手指,高秋水嘴里嘟囔了句:咋还不来?张明丽手指往深处捅了捅,高秋水一晃身,闪开了。没了高秋水的遮挡,张明丽看见自己的那根指头上白花花地裹满了阳光,像通透的玉米骨头一样。张明丽咯咯地笑出了声。高秋水这才回过头来,重重一拳擂到张明丽的后背上。高秋水说,猴丫头,你就是喜欢戏弄我,你没见我多着急。张明丽假意咳嗽着说,我这样大的活人从车门出来你都看不见,还赖我?
高秋水搂过张明丽的肩,拎过张明丽的包,朝一辆停在不远处的三码车走去。张明丽侧着身子由着高秋水搂。其实这样拧着身子走路很别扭,可张明丽愿意这样贴着高秋水,愿意把头这样窝在高秋水的胳肢窝底下。高秋水把手臂弯回来,用手指的背面去贴张明丽的脸,手指像弹琴一样,一根一根又一根,摁在张明丽的脸上。这根摁下去那根弹起来,特别有节奏感。张明丽把那只手攥住了,往自己的肩窝拉,拉到离腮很近的地方,就停下了。张明丽扭了一下头,唇就碰到那只手的手指。唇与其他部位的皮肤是不同的,仿佛是由特殊的物质制成的。高秋水突然觉得手指上的皮肤被烫了一下,似乎是被灼伤了。他情不自禁就圈紧了臂弯里的人,稍稍再用些力,就差一点影响了张明丽的呼吸。好在那辆提前定好的三码车开了过来,高秋水才一下子就把张明丽松开了。
开三码车的都是附近村庄的人,叫不出名字,但脸还是认得的。所以人家也不问去哪,突突地驾起车就往坡上走。乡村公路肠子一样细,坑坑洼洼,三码车左躲右闪,咣当咣当地把人颠得像筛子里的元宵。车里的两个人对坐着,不时前仰后合,张明丽有时会伏在高秋水的膝头上,但两个人手始终牵着手,眼睛对着眼睛。周围的景物从小小的车窗口一晃而过,张明丽甚至都没来得及看一眼。
三码车停在了一座门楼前,镶嵌的瓷砖是彩色的,左边是一棵迎客松,右边是两只展开翅膀飞翔的仙鶴。顶上起了脊,盖着酱红色的瓦。一群女人和孩子站在了门口的两侧,看得出,他们是来看张明丽的,他们都知道高秋水去镇上接媳妇了。两人下了车,高秋水与抱着孩子的女人打了招呼,让她们去家里坐。她们讪笑着说,不了,不了。说着话,拧过身子走了。那些孩子也呼啦一下散了,嘴里喊着网友网友网友。张明丽不明白,问谁叫王友,高秋水含糊着说,村里的人,你不认得。张明丽突然转过了脑子说,他们是不是在说网友?高秋水搂了她一下,说管他们说什么,咱们先回家。
走到门口,高秋水又迟疑了。他对张明丽说,我妈说啥,你别往心里去。
张明丽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高秋水又说,她什么样子你也别往心里去。
张明丽说,你都说过多少遍了。
高秋水其实还是有很多话要嘱咐,可一时却又有些想不起来。他呼出一口长气,在空中竖起一根食指。张明丽也把自己的食指顶了上去。高秋水说,你准备好了吗?
张明丽“扑哧”一声笑了。
2
王秀珍头上戴着破草帽,两只裤腿挽得一个高一个低。一些泥水印子挽进了裤腿里,还有一些就在外面露着,湿答答的,越往裤脚的方向,泥水印子越多。赤脚,穿一双家常布鞋,鞋面已经被泥糊得没有模样了。她刚从地里回来,筐子放到了屋檐底下,拍打拍打被筐襻勒板实了的肩,从缸里舀了半舀子凉水,先把肚子灌饱了。天气还没有怎样热,可她的心里热,胸膛里的火已经顶到了喉咙口,假如把一只鸡蛋含进嘴里,不消一刻钟工夫,就能把鸡蛋烤煳了。
她叉开腿站在晾台上,那是一块长方形的水泥板,秋天晾晒粮食用的,因为挨着门口,王秀珍站在正中间的位置,就有点像门神了。王秀珍的脸有一点扁,有一点瓦刀,甚至还有一点地包天。这让她不生气的时候也有几分生气的模样。如今气在心里,她恨不得能把天戳个窟窿。在这之前她一直气儿子,不听话,不孝顺,就像被穿了鼻绳的牛,只知道往一个方向奔。现在看见这个名叫张明丽的女孩,她生气的方向一下子就改变了。她断定是这个女孩勾引了自己的儿子,她跑一千多里路找到这里,秋水这样的童子鸡,怎么能抵住诱惑呢?
想到是这个女孩带坏了自己的儿子,王秀珍的牙根就开始发痒。
她是最近从翠婶嘴里才知道儿子有了女朋友,还是个网友。网友这样的概念,她只是在电视里看到过,她曾花了气力才弄明白“网”是怎么回事。那就像蜘蛛结成的网,盖住了一块空间。但网又是透明的,蚊子苍蝇都往上面撞,被黏住了的,彼此就是网友。她曾把自己的理论对丈夫高众说,惹来了高众的讥笑,高众到底是高中毕业,总是骂人不带脏字。他说王秀珍的理论就像井里的蛤蟆看天一样,以为天就井口大。其实这可能吗?王秀珍骂起高众来可不这样文雅,句句都与生殖系统有关。两人因为这件事闹了一个晚上,后来还是以高众的偃旗息鼓来了事。
网友是徐州人,这也是翠婶告诉她的。徐州在哪里,她不知道。可徐州的女孩张明丽早在三个月前就坐了火车坐汽车,来跟儿子会合了。如今她也在儿子工作的饭店打工,是大堂的迎宾员。翠婶的儿子大宾与秋水是同学,大宾在附近的一个建筑工地干活,跟秋水见面的机会多,秋水的事自然就知道一些。
大宾最近一次回家来,有人给他张罗对象。大宾过去对这事很积极,可自从看到了张明丽,大宾的想法也改变了。都是年轻人,谁不羡慕有浪漫经历的人呢。闲暇时,他和高秋水曾去同一个网吧上网,不同的是,大宾打网络游戏,秋水用QQ聊天。花相同的钱,泡同样的时间,大宾打游戏差一点上瘾,秋水却把徐州的女孩聊到了手。这让大宾有些不甘心,私心里,他也准备把打网络游戏改成QQ聊天了。只是他没有把握聊到张明丽那样的女孩,与高秋水相比,他缺了点耐心。
大宾就是这次回来与母亲谈到了高秋水的事,他也想聊一个网络女友,觉得那是一件挺带劲的事。大宾的心愿母亲没放在心里,倒是高秋水的事,让翠婶觉得坐不住。翠婶惶惶地去找王秀珍,家里没有,她就去了蔬菜大棚。王秀珍一个人经营两座蔬菜大棚,是村里最能干的女人。换季的黄瓜刚下架,四个满满当当的纸箱子,靠着棚根一溜摆放着,里面都是顶花带刺的秋黄瓜。秋黄瓜腰粗,咬一口喷喷香。大棚里热得像刚揭开的馒头锅,翠婶刚一进去,就被热气呼地熏了出来。翠婶在外面喊王秀珍,敲着支起大棚的铁管子喊,王秀珍终于听见了。王秀珍没想到喊她的是翠婶,她还以为黄瓜贩子换成了女的。
翠婶说了高秋水与网友的事,人家在网上谈了一年,见面都三个月了,住在饭店老板给租的房子里,当然是男一间女一间。听大宾说,女孩长得秀气,懂事,还是大专毕业,是饭店里的服务员中长得最好看的。可她是徐州人,徐州在哪?一个女孩子单独在外面,她家的父母就不挂心?
王秀珍起初还不信,儿子高秋水哪里是那样的人呢?秋水初中毕业直接上了烹饪学校学厨师,别的孩子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只有秋水喜欢这个行当,他对王秀珍说,他将来要做大厨,当老板,做天底下最好吃的饭菜。高秋水什么时候回家,王秀珍都会从脑瓜顶儿盘问到脚后跟,她不相信儿子能把这样大的事瞒得铁桶一般。她当即回家去给儿子打电话,质问翠婶说的是不是真的,儿子倒是痛快,竹筒倒豆子,把一切都招了。
王秀珍立时哭出了声,她大声责问儿子,怎么可以做出这样的事!欺瞒了父母不说,还把人家女孩拐在了手上。一个屋檐底下居然已经住了三个月,你到底还想瞒多久!
王秀珍说,你回家,马上回,那份工别做了!
秋水虽说年龄小,可在这个饭店干了三年多,已经是个角色了。他做好最后一桌客人的饭菜,才骑着摩托回来。秋水在家里被王秀珍卡了三天,手机没收了,家里的电话被王秀珍锁进了柜子里。每天王秀珍带着儿子钻大棚,顺带着做儿子的思想工作。那样远的媳妇不能要,不知根知底。哪一天她要是偷了咱家的钱财跑了,你到哪去找?哭都找不着庙门。
三天的时间说过的话,大概也能从这里排到徐州了。可无论王秀珍说什么,高秋水都是一句话,他要娶张明丽。父母如果不认,他就在外面自己结婚,不要父母一分钱。王秀珍气得用拳头捶丈夫高众的后背,说,死人,这就是你养的好儿子,干脆气死我得了!
高众原本就不是话多的人,话总要留到紧要关头才说。此刻他慢悠悠地说了句:你没见着人家姑娘,咋就断定人家会偷你的钱财呢?
这差不多给母子两个人各找了台阶。高秋水趁机说把人领家来,让父母相看相看。王秀珍明白这是放屁描庄稼——走形式的事,便说领家来我也不待见。高众说,待见不待见人家都不是冲你。这话又把王秀珍噎了一下,而且也把意思又往深处推了一层。王秀珍憋了好久,终于放出了句狠话:你可别让我买媳妇!
村里的远来的媳妇都是买来的,王秀珍这话说得一语双关。高众当即问秋水这个媳妇用不用“买”,边问边给秋水丢眼色。秋水却没看懂,眼下他的情绪到了激愤的边缘,哪里还知道看父亲的眼色?他受辱般涨红了脸,高声说,请你们学会尊重我和我的女朋友,我们是因为相爱才走到一起的!
王秀珍咧了咧嘴,“呸呸呸”吐了好几口唾沫,酸得恨不得找个地缝自己钻进去。
高众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笑骂了句,这个驴驹子。
王秀珍那个样子杵在院子中间,不用说话就什么都有了。从张明丽的角度看上去,甚至能看出股煞气。不等儿子开口说话,王秀珍先挑着声音说,你就是张明丽?张明丽看了看高秋水,喊了一声阿姨。王秀珍说,你不用喊我阿姨,我不是你阿姨。她审视地看着面前的这个女孩,觉察她有些发毛。王秀珍又说,你个子这么矮,脸盘子也不俊,配不上我儿子。你一个女孩家自己跑出来找男人,你父母是怎么教育你的?他們是不是同意你这么做?
张明丽似乎被当头挨了一棒,先前计划好的台词一下子就全没了。昨晚高秋水打电话告知她回家,她就一直在演习与未来的婆婆如何见面。可婆婆的这几句话超出了她的承受能力。她捂着脸就往外跑,却撞到了高秋水的胸膛上。高秋水死死搂住了她,小声说,咱不是说好了吗?她说啥咱都不生气。
王秀珍看不得儿子犯贱,说,你放开她!
高秋水却搂着张明丽就往屋里闯,西屋是高秋水的卧室,他把张明丽推了进去,又怒气冲冲出来了。他瞪着母亲不讲话,胸脯剧烈地起伏,两只拳头紧握着,看上去揍谁一顿的心事都有。王秀珍心里有了怯意,她当然不是怕儿子打她,而是怕真的伤了儿子。老的与小的斗狠,输的永远是老的。因为小的年轻,你有再大的网,也有罩不住他的那一天。
但王秀珍的嘴上仍不依不饶,说网上哪里有好人,黏住的除了苍蝇就是蚊子。也不知自己上辈子缺了什么德,摊上了这样的事,传出去得让街坊邻居笑话死。说着眼泪啪嗒啪嗒不住地往下掉,她是真的伤心了,自己千辛万苦养大的儿子,这一刻有了拱手送人的感觉。
3
晚饭煮了粥,热了中午的剩菜剩饭。高秋水朝锅里看了一眼,就出去了。这工夫高众回来了,他在村里当会计,村委会在村南,他家住村北,这一条街走下来,高秋水领来网友的事,就被许多人当消息发布了。高众只是朝人笑,并不说什么。能说什么呢?自己还没见着的人,却已经跟儿子一块裹了三个月,这样的事,真的让人无话可说。他甚至穿小路躲着人走,但仍有不识相的在后面喊他,老高老高,网上的媳妇靠得住吗?他不说靠得住也不说靠不住,他笑的样子一点也不像乍当公爹的人。有人从他脸上的笑琢磨出了滋味,同情地拍了下他的肩膀,说孩子自己的事,甭往心里去。
他就明白了自己笑得不好看。
走到堂屋门口,他先探着头往里看了一眼。王秀珍朝灶里踢了把火,没好气地说,看啥看,想看西屋看去。高众朝西屋指了指,意思是,就在这屋?王秀珍在后面猛推了一把,倒把高众推了进去。张明丽在收拾房间,男孩子的房间真是够乱的,看他在外面穿得整齐,窝里却连个插脚的地方也没有。他是知道她今天来家的,可还是想不起来把窝收拾一把。她把衣服袜子内裤之类的叠整齐,每叠一件都要放在鼻子底下闻一闻。她喜欢高秋水的味道。在网上谈了一年恋爱,她实在受不了相思之苦,提出见个面。见面是她提出来的,所以赶脚的苦也归她。她刚一下火车,就见高秋水抱着一束玫瑰等在站台上。他们看过照片,看过视频,对彼此并不陌生。当时天刚麻麻亮,那一束玫瑰像含了露珠一样鲜艳。她抱住了玫瑰,他抱住了她,一路就再没松开。
张明丽的父母都是产业工人,母亲已经病退了。她对父母说去同学那里找工作,后来就说找着了,在天津北方的一座县城,这里山青水绿,空气的味道都是甜的。高秋水工作的饭店有适合她的工作,老板是年轻人,对他们的爱情很理解。张明丽到这里的第二天就正式上班了。这是她走出校门的第一份工作,她很努力。
高众第一眼看到张明丽,卷曲的心就像叶子一样慢慢舒开了。张明丽不是多漂亮,但个子小巧,皮肤白净,耐看。相比之下,王秀珍就长得傻大黑粗。虽说庄户人的日子没啥可讲究的,可女人还是得有个女人味。这一点,高众一直是藏在心里的。他年轻的时候家里穷,能娶上媳妇就相当满足了。自己内心的遗憾,他不希望儿子也有。还有,张明丽眉目开阔,不像王秀珍的两撇扫帚眉像虫子一样往一处挤。这种人倔得就像头驴,给几鞭子都休想抽动她。还有更重要的,这孩子乍一看就是让人放心的,眼神有暖人的东西,而这种东西,王秀珍根本看不出來。
高众与张明丽对上眼神,脸上浮出的笑,就很有一点公爹的意思了。张明丽慌忙站好鞠了一躬,有了前车之鉴,她不再叫什么。张明丽半天也没有抬头,高众凑过去看,见她眼里浮满了泪水。
张明丽在这个人面前觉得自己委屈。
“别怕。”高众拍了拍她的肩。
高秋水从代销点买了火腿、咸鸭蛋、凉拌菜之类的食物,还买了两瓶啤酒。这些东西一上桌子,王秀珍就恨不得给扔到外头去。王秀珍说,不想吃我做的饭就滚出去。她动静很大地喝粥,吃剩饭剩菜,张明丽怯生生地随她。高众说,你阿姨就是吃剩饭剩菜的命,来,你喝点啤酒。张明丽说自己不喝酒。其实她是能喝一点的,可此时哪里敢喝?她把酒端给了高秋水。秋水说,爱吃什么吃什么,别饿着。王秀珍闻听此言,“啪”地放下了筷子,一句狠话没有说出唇,高众在桌子底下狠狠踩了一下她的脚。
电视里放着连续剧,声音却被调到了最小。准公公高众与张明丽一句对一句地聊天,家里人口,父母情况,学业是在哪里完成的,一个问得亲切,一个答得柔和。高秋水则成了服务生,来回给大家添水,这些情况他都掌握了,所以没有再听的必要。可每次来到张明丽面前,他们彼此都要撞一下眼神,每次相撞都有火花跌落。王秀珍倚在炕头的墙上,做出有气无力的样子,其实她听得上心。高众说张明丽原来是非农业,城市人。王秀珍马上接茬,我们是乡下人,高攀不起,明天给你些路费,回家吧。高众瞪了王秀珍一眼,王秀珍回瞪他。张明丽说起城市生活的种种艰难,奶奶七十多岁了,和他们一起挤在五十几平方米的楼房里。父母在工厂辛苦了一辈子,却只能拿百分之七十的工资。自己上学学的是会计,想在当地谋一份职业却很难,父母托了许多人,送了许多礼,受了许多骗,可工作问题一直没有解决。听到这里,王秀珍陡然坐了起来,说你哭穷也没有用,这里没人救济你。你别以为我们秋水好糊弄,秋水的工资我都心里有数,你一分钱都别想指望……
高众果断打断了王秀珍的话,说你咋就听不懂孩子的话呢,人家是给你哭穷吗?人家是在给你说道理,这个道理就是——高众烦躁地摆了摆手,说跟你说了你也不懂,纯粹对牛弹琴。他趿拉着鞋子到外面去抽烟,往日抽烟他都是在屋里,不知为什么,今天他想出去抽。
来到外面他才发现,那根烟不知不觉被他捻碎了。
他在外面蹲了很久。夜空的星星很亮,一颗挨着一颗。那是一个很璀璨的世界,可那个世界却不属于他,不属于王秀珍。但那个世界可以属于高秋水和张明丽,因为他们彼此相爱,相爱的人才会眼睛里有星星。想到这些,有一股暖流从他心中缓缓滑过,不经意地,他的眼角就被濡湿了。
高秋水从柜子里翻出新铺盖,铺到了自己的床上。王秀珍问他这是啥意思,高秋水说,这不是你为我结婚准备的吗?新娘来了,让她盖。王秀珍问秋水睡哪里。秋水指了指床,说也睡这里。王秀珍激烈地说,不行!秋水平静地说,妈,你这个时候说不行已经晚了,我们早就在一起了。
王秀珍气得浑身发抖,若不是担心左邻右舍听见笑话,她会吵翻天的。西屋的灯灭了,她还一个人坐在炕头生撅尾巴气,抽了自己一个嘴巴,骂怎么就生出了这样一个混账儿子。高众在炕脚捂好了被,钻了进去。他们之间始终泾渭分明,井水不犯河水,平时甚至都很少说句话。高众今天的心情不错,勉强说了句,孩子已经这样了,你就别钻牛角尖了。王秀珍终于找到了嚷的理由,她说儿子不学好,你不但不管他,还当着孩子的面贬损我,看我不顺眼,你走!高众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说若是真走得了,我哪里会等到今天。
想了想,他又说,只要他们俩是真心的,就不算不学好。
王秀珍一个笤帚疙瘩甩过去,差一点划着高众的脸。高众把脸偏了偏,闭上了眼睛。
这一夜,谁都没有睡好。
县城的出租房是三十几平方米的单元房,一共住着他们男男女女十一个人。男的住小间,女的住大间。高秋水和张明丽都挨着那堵隔断墙,看似贴得近,可感觉中却比十万八千里还远。他们在一起的机会不多,总是急匆匆地释放自己的欲望。他们这一代人,少顾虑,少禁忌,凡事得到就好。他们经常去附近的公园约会,那里有一些供游人坐的石凳,曾被他们当作最初的婚床。
有一张床能让他们相拥着睡一夜,差不多成了梦想。
梦想就这样简单地实现了。
如果不是大宾把消息透露出来,高秋水是不会这样快就把事情告诉家里的。他知道让母亲接受这样一个媳妇很难。母亲有她自己自负的资本,儿子长得好,有手艺,家里有积蓄,而那些积蓄主要来自蔬菜大棚,都是她辛辛苦苦赚来的。这些都是条件,儿子有条件让媒人踢破门槛子,在四乡八村娶最漂亮的姑娘。她不能让儿子走他父亲的老路,一辈子过得窝窝囊囊。高众从没喜欢过她,她结婚那天就知道。高众与她亲热的时候中间也总像隔着层什么。她没文化,但她是女人。有关女人的事,不是有文化的人才懂得。
结果谁都没有准备,一家四口就这样面对面了。
因为张明丽心不在焉,高秋水鼓胀的热情瞬间就释放完了。高秋水把张明丽搂过来,问她怎么了。张明丽望着黑乎乎的屋顶不说话。高秋水说,别生我妈的气,我跟你说过,她就那样。张明丽笑了笑,说我不生她的气,我这样冒失地来抢她的儿子,她生气都是应该的。高秋水说,你知道我最喜欢你什么吗?张明丽说不知道。高秋水说,我就是喜欢你的性格,跟你的名字一样,爽气。这一点跟我妈恰好相反,当年我奶奶说她一句不中听的话,她能三年不理人。
张明丽问,不理你奶奶?
高秋水说,岂止是不理?奶奶来家里吃饭,她会把饭做得像石头一样硬。我那时只有十多岁,就想将来若是娶媳妇,一定不娶她这样的。
张明丽觉得有些累,从高秋水的怀里挣出来。她朝高秋水侧卧着,看着他的眼睛。说我怎么觉得家里她最不容易呢,你看她的手,那么粗,那么壮,比男人的手更像男人的手。再看她的脸,都是紫外线照出来的黄褐斑。还有她的衣服,看上去多廉价啊。高秋水说,乡下的女人都这样。张明丽用食指点了一下高秋水的额头,说你这样说话没良心,我留意到了,外面抱孩子的女人都没有她辛苦。辛苦的女人应该吃得好,穿得好,应该受到尊敬。你,你父亲,你们都从心里尊敬她吗?家里有剩菜剩饭,是不是就紧着她一个人吃?
高秋水吃惊地说,你才来几个小时,怎么会有那么多想法!
張明丽说,我第一眼看见她,若不是她骂我,我甚至想叫她一声妈,多让人心疼——她哪里有一点女人的样子啊!
话说到这里就动情了,这种情超出了儿女私情。高秋水再一次拥紧了张明丽,内心翻腾着许多复杂的情绪。他说,听你这样讲,我也觉出了问题。父亲在村里当会计,其实没有多少事,但他永远都不去蔬菜大棚,他有时间宁可看别人下象棋,也不会回家添把柴、烧个火。无论我妈回来多晚,饭都是她自己做。
张明丽说,还有你们这个乱糟糟的家,这样宽敞的房子,却连一点条理也没有,好像到处堆放着杂物。你们谁都不伸手整理这个家,却有人不时地抱怨。我猜得不错吧?
高秋水说,你是狐狸精吧?怎么连这都知道?
张明丽说,老实交代,抱怨的人是谁?
高秋水不好意思地说,我,还有我爸。
4
张明丽给手机定了时,自己起来了,也把正在睡梦中的高秋水拽了起来。张明丽说,今天还要上班,我们在上班之前把房间收拾好,把早饭做熟,如果有时间,我们再把院子清理一下。父母上班都是三班倒,张明丽从八岁就开始自己照顾自己。因为那年奶奶得了一种奇怪的病,叫重症肌无力,不影响吃喝,却连下床都难。
张明丽每天在楼道里就开始喊奶奶,只要奶奶搭腔,她就不进屋,先奔厨房。
这样过去了很多年,张明丽从一个小丫头变成了花骨朵一样的少女。花骨朵是奶奶给她起的绰号。每天她放学回来,奶奶就说,我们家的花骨朵回来了。
她成绩一直不太好,上了普通的专科学校,学了最普通的专业。那时候还不知道这些普通会让父母那样难。在网上交朋友的事,她和父母多少谈了一些,当然她没有告诉父母那个男孩子叫高秋水,在一个小饭店做厨师。她透露给父母的都是笼统而宽泛的概念,而实际上,她离那些笼统和宽泛已经很远了。
她想在适当的机会再告诉父母,那个叫高秋水的男孩子,是小饭店里最优秀的厨师。小饭店的许多回头客,都是冲着这位小厨师的手艺来的。高秋水是一个有禀赋的人,很多菜一看就会。一条街上十几家小饭店,哪家推出了新菜,老板就派他出去吃一吃,一吃就把那道菜吃到自己的饭店来了,稍稍变一下手法,特色就成了自己的。难得的是,他还是有梦想的人,他的梦想是有朝一日去最高级的酒店当大厨,然后开一家属于自己的店,让别人打工。
父母都是开明的人,不反对她在网上交朋友,只是提醒她要小心,千万不要上当受骗。事实证明遇到骗子的机会也不是很多。他们从一开始相遇就相互信任,任何地方都没有隐瞒。这一份朴素的坦诚让他们的路越走越远,关系却越来越近。心底里,张明丽已经在盘算如何当老板娘了。
吃了饭,两人要去上班了,王秀珍却把他们叫住了。她一夜也没怎么睡,眼袋垂了下来,整张脸看上去有些浮肿。她一直在盘算儿子的这件事到底怎么办,天亮了,她的办法也想出来了。儿子睡了人家女孩,这个现实是严峻的。这个女孩像浮萍一样,没有根基。村里经常有远来的媳妇放鸽子,她不得不防。即便不是被人放鸽子,城市里的女孩咋能通过一张“网”就看上乡下人呢?这是她不能理解的。不理解的东西,她要通过自己的手段弄明白。就像她经营的各类反季节蔬菜,开始她也是一窍不通,慢慢就把它们的习性摸清楚了。
没有什么事情能够难得倒她。
她遇事从不与高众商量,因为商量不到一起。一件最简单的事,也会因为吵得天翻地覆而告终。她是一个独立的女人,认准的事,会全身心地做下去。就像那两个蔬菜大棚,当年政府扶持,可以借小额贷款。高众知道信息时,大棚在田间已经有模有样了。
她对张明丽说,你别走,让他走。高秋水说我们都要上班。王秀珍却一点也不通融,把儿子的摩托车强行往外拉。高众正在堂屋洗脸,扯过一条毛巾赶了过来说,你这是干什么?王秀珍说,不干什么。这两天大棚里缺人手,张明丽留下来干几天活。
高众说,你咋能让人家干这种活,人家是干粗活的人吗?
王秀珍说,活就是给人干的,不干活的人都不叫人。
这话明显在贬损高众。高众气哼哼地用眼窝她,不再言语。
高秋水说,妈,饭店里就明丽一个迎宾员,她不去就耽误事了。
王秀珍说,她没来之前,饭店不是也一样营业吗?
高秋水说,那不一样。我不去,还有饭店老板顶着,明丽不去,饭店老板也顶不了她。
王秀珍说,照我说没啥了不起,地球离了谁都转。
高秋水赌气地把车支在了一边,说那我也不去了,行了吧?王秀珍说好,你也和我一起去大棚干活。关键时刻张明丽伸出一根指头,笑嘻嘻地往高秋水的眼前凑。高秋水说,你这是干什么?张明丽说,你准备好了吗?
高秋水恍然。他们在网上曾有过约定,困难的时候要彼此支撑。支撑的标志就是每个人伸出食指顶一下牛。在网上,他们会用食指顶住电脑屏幕的右上角。
你准备好了吗?
这是给对方鼓劲儿的一句暗语。
张明丽说,我在家帮阿姨干活。阿姨说得对,我在饭店的角色不重要。
王秀珍说,高秋水,你暂时不要回家来,什么时候回来,我给你打电话。
蔬菜大棚的繁华季节刚刚过去,从南往北,十几个畦里依次是以色列灯笼椒、樱桃水萝卜、圣女果西红柿、两头粗的秋黄瓜……王秀珍种的都是名特优新品种,一个棚里品种齐全,另一个棚里则都是麦田一样的香芹,眼下正像毯子一样厚,就等着买家来收了。一茬蔬菜过后,会有一段对土地放松的日子,因为湿润和高温,那些青草就像得了道行,几天就能长到半尺高。下一拨秧苗还在泥土里睡觉,若不是今年南方的冰雪灾害导致气候异常,加大了北方春天的昼夜温差,在往年的这个季节,塑料薄膜可以掀了去,它们就能见到天光了。
这个塑料大棚有多大?在城市女孩张明丽的眼里,简直大到无法形容。王秀珍用钥匙打开锁头,推开用木板拼成的栅栏门,张明丽先钻了进去。她对这样一个长龙样的白色大棚充满了好奇。一股热气扑面撞来,身上骤然毛茸茸的,每个汗毛孔都张开了,都想着要分泌水分。她第一眼就看到了那几架黄瓜秧,竹竿都很纤巧,长短粗细都不差,“人”字形相互依托,那些藤蔓爬在上面,大大小小的黄瓜垂下来,有些小黄瓜脑顶上花还开着,像吹喇叭一样。张明丽一下子就很感动。“人”字形的竹竿让她想到了她和高秋水的两根食指。植物需要彼此支撑,人也需要彼此支撑。支撑着,爬上藤蔓,结出果实。张明丽的嘴角漾上来一丝笑,一根食指悄悄伸了出来,晃了晃,她对着那些黄瓜架说,你准备好了吗?
你在说什么?王秀珍冷不丁问。
张明丽吓了一跳,不好意思说,没说什么。
王秀珍把提来的一个塑料袋扔给她,里面有一套衣服和鞋子,都是高秋水的。王秀珍说,你的衣服包屁股,干一天活不累死也得热死,换上。张明丽二话不说,当着王秀珍的面,就把衣服换上了。上衣是一件背心,垂下来盖住了屁股。下身是一条运动裤,是松紧带的,也勉强能穿。鞋子大得不可思议,穿在脚上像两条船一样。但因为是布底,踩在脚下很舒服。张明丽的鞋是皮的,有一点跟,此刻已经把畦埂踩出了许多“酒窝”。張明丽由衷地说,阿姨,你想得可真周到。王秀珍并不理会,她吩咐张明丽站在左边,她站在右边,顺着畦垄薅草。薅过的地方连一根草毛也不许有。她严厉地说。
这些草,张明丽没有一样认得的。虽然热得头昏眼花,张明丽仍然饶有兴趣地问这些草叫什么名字。王秀珍开始爱答不理,慢慢口气就缓和了些,总那样绷着她自己也难受。鸡爪草、白茅草、燕麦草,她一个一个介绍。她告诉张明丽拔草要从根处拔,省力气,还能拔得干净。张明丽很受启发,她的那种拔法从梢处,勒疼了手,还经常把草拔断。张明丽感叹这样小的事也有学问,阿姨不说自己也不知道。
除了草,张明丽还认识了许多野菜。太阳花,落落菜,人揪菜,都是城里人常吃的野味。乡下人却很少吃,他们用这些野菜喂鸡鸭。有一种圆叶子的野菜长着四棱的茎,开淡紫色的花,张明丽问这种野菜叫什么,王秀珍说,它不是野菜,是薄荷。在庄稼人的意识中,猪羊都不吃的植物都不能算作“菜”。即使长得像“菜”,它也是草。张明丽伏下身去闻,果然闻到了一股薄荷的香味。想起衣兜里还有几粒薄荷糖,她跑过去拿。她用小手指挑开了衣兜,拿出了两粒糖,用牙齿撕开糖衣,挤出一粒先送到王秀珍的嘴边。因为两手都是泥,王秀珍连推挡都不能,也只能用牙齿把糖咬住。一股清凉的感觉在口腔里弥漫。薄荷糖能防暑降温。王袖珍说。
开始张明丽是蹲着,后来就膝头着地了,几乎是匍匐在地上。王秀珍的姿势却从一开始就没有变化,她手劲大,草一薅一大把。薅下来的草堆在一处,草的腰处还有王秀珍的手印子。她们一直也没有喘口气。热,累,浑身的骨头都是疼的,手都被草染绿了。王秀珍等着张明丽开口说歇一歇,张明丽却没有这种意识。汗水流进了眼里,她用衣袖去擦,泥点子蹭到脸上,变成了长长的一道划痕。她的脸红得像是要喷血,眼前迷迷蒙蒙。手腕酸得似乎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她一屁股在草地上坐下了。
王秀珍终于说,坚持不了就到外面去歇歇。
张明丽虚弱地笑了笑,说自己能坚持。
一只白色的塑料水壶放在了黄瓜架下的泥地上,那里清凉。王秀珍走过去,举起水壶,仰面朝天,咕噜咕噜灌饱了肚子。她问张明丽喝不喝水,张明丽刚一犹豫,王秀珍说,我们乡下人嘴巴不干净,你就渴着吧。张明丽也没多说话,走过去,学着王秀珍的样子,也咕噜咕噜把肚子灌饱了。塑料水壶是盛过醋的,再加上大棚里的高温气候,像是能把塑料软化。张明丽喝出了那水的一股怪味。可她还是满足地抹了抹嘴,说这水比城市的水好喝,城市的水那股漂白粉味,要多难喝有多难喝。
张明丽说的是实话。
栅栏门被人推开了,高众窝着身子走了进来。王秀珍说,稀客呀,你来干啥?高众直奔张明丽走来,从裤兜里掏出一副针织布的白手套,丢到张明丽的怀里,说戴上这个。王秀珍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高众说,你哼啥?孩子的手能跟你的手比?张明丽说,叔叔也来拔草吧。高众说自己还有事,转身走了。张明丽有些不知所措,手套太白了,她有些不敢碰。王秀珍冷眼看着她,张明丽用两根指头捏着白手套放到了黄瓜架上。王秀珍问她咋不戴,张明丽说了一句内行话:戴手套咋干活。
王秀珍说,他的一片好心,你别当驴肝肺。
张明丽哪里会听不出王秀珍话里话外的意思,那味道分明有些酸。张明丽说,阿姨不戴我就不戴。
王秀珍带着语气说,谁给我买?
张明丽笑着说,阿姨如果需要,我给阿姨买一打。
5
春旺饭店是座三层小楼,在丁字路口的胳肢窝里。一般到下午两点多,饭店就打烊了。高秋水发动着摩托车,正想回出租屋睡觉。见大宾远远朝这里走来,他又把摩托车推到了墙根底下。大宾在对面的建筑工地干活,时常偷着跑出来跟高秋水聊一会儿天。他俩最放松的时候,是午夜时分,高秋水用摩托车驮着大宾,跑全城找收费最低廉的网吧。当然这种局面已经许久没有了,自从张明丽从徐州来,大宾基本就摸不着高秋水的边了。
两人坐到餐桌前,高秋水泡了一壶茶,扔桌上一盒烟,你抽出一支我抽出一支,各点各的火。大宾问,张明丽呢?高秋水猛吸了一口烟,说被我妈扣下了,在大棚里帮她干活。大宾吃惊地说,你妈还不把她当驴使?你可真舍得。高秋水说,张明丽自己也同意。大宾竖起两个大拇指,相对着弯了弯说,你妈是怕你们……那个吧?
高秋水故意问,哪个?
大宾不自然地笑了笑,说你还问我。
大宾告诉高秋水,他也开始用QQ聊天了,昨天就碰到了那么一位,上来就问他敢不敢开房。大宾起初还不明白啥意思,对方干脆地说,开房就是脱光了睡觉。
网上的女流氓真多。大宾总结说。
大宾问高秋水当初是怎么和张明丽碰上的。高秋水笑了笑,那种叫幸福的感觉立时就从心底漾了上来。他和张明丽在一起无数次地回忆过他们认识的那一刻,张明丽在网上发求助帖子,征求土豆烧牛肉的做法。回帖有十几个,她采用了高秋水的做法。两人在QQ上互通资料,吃惊地发现,他们是同年同月同日生。
有这些做基础,他们从一开始就聊得轻松和愉悦。
有些事情可遇不可求。高秋水用过来人的口吻说。
大宾问家里扣住张明丽是啥意思,是接受了还是不接受。高秋水说,接受怎样,不接受又怎样?这都改变不了什么。这话说得很男人,但大宾不满足。他说都知道你妈是牛脾气,江山改了她都改不了。她不会把张明丽怎么样吧?
高秋水瞪起了眼珠子,说你说话有谱没谱,你当我妈是老虎,吃人?
大宾嬉皮笑脸地说,差不多。
大宾匆忙喝了一口水,把安全帽戴在头上,一晃一晃地走了。
高秋水原本就挂念张明丽,被大宾的几句话又挑起了心事。他想给张明丽发个短信,问她好不好,在干什么。编辑好了,又放弃了。
张明丽也不先发个短信来,这让高秋水很失望。
丁字街的那条横街开始修路,只一天工夫,路两端的栅栏竖了起来,路面被剖腹开膛,行人和车辆都得从远处绕着走。那条街上的铺面和饭店也都处在了停业状态。这条竖街一下就有了空前繁榮的迹象。老板朱春旺给大家开会,说从明天开始,饭店做通宵。通宵其实也不会太晚,也就做到两三点钟。所以这段时间都不许请假,夜里下班后都要回去睡觉,否则转天提不起精神。他还重点问张明丽什么时候回来,高秋水说拿不准。朱春旺说,饭店里一个萝卜一个坑,你要是再闹场网恋,自己都会失业的。
朱春旺这话是开玩笑,但高秋水脸皮薄,听不得被人敲边鼓。他被母亲卡在家里那三天,差一点把朱春旺急死,虽说自己能顶上炒几个菜,可很多老顾客不依,说他做得不是味儿。此刻高秋水腾地站了起来,闷着头就往外走。朱春旺一把拉住了,问他干啥去。高秋水说,你不说我失业了吗?朱春旺一把把他摁在椅子上,说你小子,还没结婚呢,脾气倒见长。我是那个意思吗?高秋水说,我跟你说过,不是明丽不来,是我妈扣着不让来,什么时候让来又不一定,你让我有啥办法?朱春旺说,好好好,我来想办法总可以吧?高秋水嘟囔,你能有什么办法?朱春旺说,你还别说,我也许就真有办法呢。
朱春旺真的去了一趟高秋水的家。想象中,被扣住的张明丽该是一副需要被解救的面容。到了那里才发现,张明丽一点那种意思也没有。一条小围裙系在腰间,神情就像个家庭小主妇一样。她正在院子里洗衣服,两条晾衣绳都被挂满了。王秀珍嘴上不满意,说洗它干啥,明天还要穿,到了地里还是要脏的。张明丽只是笑,并不搭腔。相处时间不长,她已经发现王秀珍有个特点,心里满意的事,嘴上却并不流露,有时说出来,还是相反的话。她帮着张明丽把晒好的衣服抻平整,张明丽用洗衣服的水洗墩布,王秀珍说,我们不像城市用水要花钱,你那样节省犯不着。
王秀珍不认识朱春旺,听说他是饭店的老板,热情立刻就来了。把人拽进屋,太阳还老高,就张罗给客人做饭。朱春旺费了些力气才拦住她,说今天来的目的,是想接张明丽去饭店,眼下饭店需要人手。不等王秀珍有表示,张明丽抢着说,她暂时不回去了,你们另找人手吧。朱春旺很吃惊,问为什么。张明丽说,家里有两个蔬菜大棚,刚薅完草,马上就要育苗了,阿姨一个人根本干不过来。朱春旺没有想到事情是这样,挠了挠脑袋瓜儿,让张明丽再考虑一下,张明丽说,已经考虑好几天了,觉得还是家里需要自己。
朱春旺把张明丽拉到了院子里,他还是不相信张明丽说的是真心话。朱春旺边走边回头看,担心王秀珍跟过来。他让张明丽说实话,是不是这个家里的人软禁了她?张明丽笑得嘎嘎的,她说你看我这个样子,像被软禁的吗?
吃早饭时,张明丽提出去赶会儿集。街上已经有人陆续往村南走,叙谈的声音隔着墙清晰地传了来,你买什么,他买什么,还有人什么都不买,赶集就是为了凑热闹。张明丽很高兴,长这么大,她还不知道大集啥样呢。张明丽的话,却让王秀珍心里“咯噔”一下,村里买来的媳妇,就有人是借着赶大集逃走的。她当然不反对张明丽“逃走”,可那一下“咯噔”,让她自己都解释不清。她自嘲地想,张明丽除了把这个家收拾得整齐,一分钱的便宜也没占着,自己有啥可“咯噔”的呢?
高众就没有王秀珍那么多的想法。他提出用自行车捎张明丽一截,张明丽说,干脆您就和我一块去吧。高众心里高兴,却不方便那么快答应。他用眼睛的余光去看王秀珍,王秀珍还是发现了,说,看我干啥?我脸上写字了?
两个人是一路走着去的,大集离村里一共也没有三里地。路上总有人好奇地打量张明丽,高众自豪地说,这是我儿子的女朋友。高众自豪的理由很多,张明丽是城市人,大专毕业,白净好看。这都是理由,每一个理由都值得别人羡慕。高众的心思张明丽看得透透的,她抿着嘴笑,说您和我爸的性格很像。高众问什么地方像,张明丽想了一下才说,容易满足。
但不像的地方也很多。张明丽很快又跟了句。
高众对这个话题有兴趣,又问什么地方不像。
张明丽说,他对我妈好。过去我妈下夜班,只要他有空,总会去厂门口接。十几年如一日。后来我妈病退了,只要他在家,永远都不会让我妈动手做饭。他总说我妈嫁给他不容易,当年他们结婚时家里穷,我妈一分钱都没跟他要,后来他的习惯是,手里一分钱都不留,只要发了工资,就全都放到我妈的抽屉里。
高众把眉头拧了起来,问张明丽这话是啥意思。
张明丽乖巧地说,就像您那天买手套,如果换作我爸,第一个准是给我妈买。
高众自嘲说,那么说是我把事情做错了。
张明丽说,从我的角度看当然没做错,您想一想,从阿姨的角度呢?
高众说,她不配。
张明丽淡着语气说,都是女人,哪有什么配不配的?
张明丽从大集上买了三件衣服,一条裤子,两件上衣。上衣一件是白地蓝花,一件是蓝地紫花。王秀珍从大棚回来,张明丽拉着她洗手洗脸,然后把衣服拿了出来。张明丽说,阿姨快穿上看合适不合适,都是叔叔给您挑选的。王秀珍哪里肯穿,大手一抡,就把张明丽和衣服甩开了。张明丽的脸红得透亮,她说您是嫌我还是嫌衣服?王秀珍说,都嫌。张明丽说,总不能连叔叔的心意也嫌吧?王秀珍说,别跟我提他,结婚这么多年,他连一个布丝儿都没给我买过,他有啥心意?高众在屋里嚷,钱在你手里,想买不会自己买?
张明丽把衣服叠好,放到了王秀珍的屋里。高众正在看电视,小声说,费力不讨好吧?张明丽坐在了炕沿上,也看了几眼电视,屏幕上正播一部电视剧,镜头正好是青年男女亲热的镜头。张明丽想起高秋水,眼眶一湿,又从屋里出来了。
6
大棚里使不得马,动不得车,所有的活都得靠人工去干。除了薅草,王秀珍还让张明丽尝到了翻地的滋味。一锨一锨地躬着腰翻地,比薅草更累人。张明丽的手掌已经起了茧子,每根指头都是肿胀的,似乎连弯一下都难。她没想到时代发展到了今天,还有这样原始的耕作方式,而这又与现代的管理技术——蔬菜大棚对接。那个大棚会让张明丽生出许多联想,她因为爱高秋水这个人而爱他的父母,爱这个家所有的一切,甚至爱这个蔬菜大棚——她真的爱上了这个离餐桌最近的家伙,它神奇得就像魔术师,没有什么东西不能变出来。在徐州的家里她总是无所事事,当思念变得忍无可忍时,她给自己的理由是,除了爱情,也许这里也有一条生存的路呢。
张明丽累得狼狈不堪,王秀珍很得意。她就是想累跑张明丽,这个想法已经变成了信念。这些天张明丽所做的一切,她都看在心里,也感动过,也柔软过。可一想到心底的那笔账,她又心硬如铁了。她一直在核算成本,怎么算都觉得高秋水找这样远的媳妇划不来。即便张明丽哪儿都好,将来回一趟娘家得多少钱,还不得庄稼人半年的收入?一年回几次娘家,这日子就没法过了。小孩子就知道爱呀爱,哪里知道未来有多少艰难。她这样打算,全心全意是为了儿子,虽然儿子现在不理解,但她相信将来儿子会明白自己是为他好。
地翻到一半,她的腰扭了。张明丽扶她回去休息,王秀珍说,剩下的活儿就归你了,给你三天的时间,翻得完不?彩椒的苗已经出齐了,再不抹就晚了。张明丽朝身后看了看,两天的时间,她和王秀珍也只翻了一半。翻上来的泥土不时有被切成两段的蚯蚓,她刚发出一声叫,就遭到了王秀珍呵斥。即使遭王秀珍呵斥,她还是希望有人陪她一起翻地,这项工作太乏味,太痛苦了。
翻地不像薅草,在认知的过程中,还能找些乐趣,还可以变换姿势。她从来不知道什么是腰疼,此刻腰也像断了一样。她的眼神已经没有快乐和光彩了,真想就这样走了,去春旺饭店找高秋水,过挣工资的日子。那种日子才是好日子,有盼头,那个盼头就是月底发工资的时候。
现在的盼头在哪里呢?
张明丽好好想了想,觉得现在的盼头反而更多些。她希望融入这个家庭,婆婆能够接受她。希望自己这个“网”上来的媳妇是村里最好的媳妇。说来奇怪,她还有一个最大的盼头,就是弥合公婆之间的关系。从小看惯了父母的恩恩爱爱,他们的关系让她不舒服。
即使公公对她再好,她仍以女人的视角看待这件事,觉得不幸的人是婆婆。
有这样多的盼头,她就没有别的路可走。
她把手机揣进兜里,重又返回了塑料大棚。自从那天与高秋水分别,她的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偶尔也开机看看有没有短信,没有,她就迅速关掉手机。她用这种形式保持对高秋水的思念,也用这种形式让高秋水思念自己。高秋水一定也是这样想的,否则怎么会不发个短信,或者往家里打个电话呢?
手机打开不久,彩铃就“哗”地响了起來。张明丽连忙摁了接通键,原来是母亲,焦急地问她怎么了,手机为什么总关机,电话再打不通他们就要去派出所报案了。张明丽愣愣地听着母亲的连珠炮,鼻子一下子就堵了。缓了好半天,她才解释手机有问题,总是偷着自己关机。母亲让她抓紧时间修,断了联系哪行。又问她工作好不好,她张开手看了看磨出来的茧子,说一切都好,不好早就回家了。
母亲叮嘱了再叮嘱,凡事多加小心,别乱交朋友,检查睡觉地方的门窗是否能关严实,把饭吃好,别想着减肥。张明丽“嗯嗯”地应了。母亲的电话让她的情绪舒缓了不少。下一步做通母亲的工作不知还有多少困难,但张明丽一下子就乐观了。
张明丽一个人正干得起劲的时候,高众来了。他说从这里过,顺便送来两瓶矿泉水。高众奇怪怎么是张明丽一个人。张明丽说阿姨腰扭了,刚回家。高众把水递给张明丽,张明丽却把两瓶水都接了过来,放到了黄瓜架下。高众不解,问这是什么意思。张明丽说,哪天跟阿姨一起喝。高众笑说,至于吗?张明丽说,您没给她买过布丝儿,但给她买了矿泉水。高众说,矿泉水不是买的,村里来客人,客人没喝。我知道棚里有水壶,怕你不习惯那样嘴对嘴地喝。张明丽调皮地说,手套买一副,矿泉水怎么拿来两瓶?
高众说,你这个丫头,简直是个人精。
高众脱了外罩挂到黄瓜架上,往手心吐口唾沫,两只手用力蹭了蹭,就去摸王秀珍用过的那把锨。高众抬眼就看见了黄瓜架上的白手套,说,你怎么不戴?干这种活戴上手套就不磨手了。张明丽戴上试了试,皮肤受到了保护,果然轻松了些。但握锹把的时候,有些使不上劲,她又把手套摘掉了。高众干起这种活来很轻巧,一会儿就翻了一大片。张明丽说,听说您从不到大棚里干活。高众说,那些活不够她干,我来干啥?张明丽说,阿姨一个人干那么多活多辛苦,您不心疼她?
高众说了句孩子气的话,她也不心疼我。
王秀珍给张明丽派下的活有要挟的成分,原想躺一夜腰就会好,可第二天她就发现自己动不了窝了。腰沉得总想谁上去踩几脚。儿子高秋水不在家,她连能够指使的人都没有。她托人喊来了翠婶,翠婶是从麻将桌上下来的,一进院子就说,自己正是手气好的时候,这下风向该往别处转了。王秀珍说,整天划拉那些有啥意思?翠婶说,你这样驴一样地拼死拼活地干有意思?王秀珍说,不干我哪能住这样好的房子?翠婶说,爷们对你不好,你住金銮殿也没用。说这些话,两人都还没有面对面。翠婶走进了堂屋端详了一阵子,又撩西屋门帘看了看,又推开后院的门瞅外边,吃惊地说,你们家里有仙女下凡了吧,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干净利落了?
王秀珍能干在村里出名,邋遢也在村里出名。两年前,她动用大半积蓄盖了水泥垛成的大房子,当时在村里很震撼。可女人嚼舌头说,多好的房子她也能住成猪窝,还说她和面能把面和成另一个色。这都是麻将桌上的女人说的。这些女人,有的是因为男人在外面挣钱,自己有底气消遣,有的则是男人也不挣钱,就守着一份穷。不管是哪种状况,她们都是王秀珍天然的敌人。村里像王秀珍这样种大棚蔬菜的有几十家,可人家都是夫妻一起干,或有儿女帮着,或只经营一个大棚。没有像王秀珍那样不要命的,经营两个大棚不说,所有的活还都是她一个人干。
就显得她能。女人们私底下这样说已经是客气了。
因为高秋水与大宾的同学关系,翠婶与王秀珍的交往也多些,很多信息都是翠婶往王秀珍这里传。高家讨来网上媳妇的事,都被村里人嚼烂了,这种事在电视里经常能看到,所以人们不觉得有啥稀奇。徐州算什么,还有人聊天把外国的闺女聊了来。张明丽的样子,许多人都见到了,长得好,不像女骗子。冲这两样,大家就觉得王秀珍把福气占全了。翠婶挑开门帘进来,舌头砸得像是敲竹板,说你个王秀珍,还有心情趴窝,我要是有个这样的媳妇,脑袋掉了腔子也戳着。王秀珍不说话,趴在炕上直杵杵地盯着她。翠婶又说,这样瞅我干啥?我又不是你家爷们。王秀珍说,都多大年纪了,还说这样骚情的话。翠婶说,多大年纪也是女人,我就不信,你和高众就一点不骚情?
王秀珍收回了目光,不想再说什么。
翠婶脱鞋上炕,先是一只脚,后是两只脚,在王秀珍的背上慢慢地踱,她过去这样干过,所以脚法不陌生。王秀珍觉得肠子都要被踩扁了,可腰轻松多了。王秀珍说,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让大宾领来个这样的媳妇,你就知道滋味了。翠婶说,这样媳妇咋了?你如果不要我们要。王秀珍心里说,都跟我儿子睡了,鬼才相信你的话呢。
翠婶发现了炕头上叠放的新衣服,王秀珍嘴一溜,就说是媳妇买的。这是她第一次称张明丽媳妇,别人听不出来什么,她自己倒有些难为情。翠婶展开了看,放到身上比,说好看,布料也好,一看就不便宜。她让王秀珍穿上试试,王秀珍顺从地爬起身来,挺着腰板儿,把那件蓝地紫花的穿到了身上。翠婶由衷地说,好看,好看。王秀珍往炕中间蹭了蹭,那里对着一块立柜上的穿衣镜。见里面的人头发像刺猬一样立着,但新衣服让脸上有了光彩。翠婶又让她试另一件,顺便把裤子也蹬上。她费了些力气,才从炕上站起身。她比镜子高了,想弯下腰来看,“哎哟”一声,她又在炕上趴下了。
翠婶说,裤子也合适,这件白花的更好看。你自己多少年没买新衣服了吧?王秀珍挣扎着往下褪裤子,翠婶说,穿着吧。王秀珍哪里肯穿着,还是让翠婶捏住两个裤脚,把自己像倒口袋一样倒了出来。王秀珍说腰又不行了,你再上来给我踩踩。翠婶拿捏着说,有人给你买衣服,有人给你当丫鬟伺候着,你是娘娘啊?王秀珍说,赶明儿我好了,我也给你当丫鬟,行了吧?
翠婶说,我可没有媳妇给买衣服,我的儿媳妇还在他丈母娘的肚子里养着呢。
王秀珍说,肯定是在肚子外了,只是不知道眼下在哪。
翠婶说,看见秋水从网上搞来了对象,大宾眼热得不行,谁说的媳妇也不要,自己也非要从网上搞一个。他说秋水能搞,我咋就不能搞?
王秀珍说,都快把我气疯了,那样远的媳妇有什么好?还是家里说的知根知底。
翠婶说,知根知底也没啥用,知人知面不知心。
王秀珍说,那也比这样两眼一抹黑强。
翠婶说,秋水听你的話吗?大宾也不听我的。要不是有秋水这档子事,大宾的对象说不定早妥了。秋水把大宾耽误了。
王秀珍不乐意了,说,这事咋能怪我家秋水?又不是他让大宾这样做的。
高众让张明丽先回去做饭,自己再把那两个菜畦翻完。张明丽在院子里就喊阿姨,说,腰好些了吗?王秀珍赌气地说,好了。张明丽进到屋里,见王秀珍还是那样趴着,那几件新衣服在一起团着,明显是被穿过的样子。张明丽问,咱家有谁来过吧?王秀珍说翠婶。张明丽知道翠婶是谁,有一天在路上遇着了,离老远就说自己是大宾的妈。张明丽试探地问,她穿这些衣服好看吗?王秀珍一下子就不言语了。张明丽不易察觉地笑了笑,问王秀珍吃什么饭,王秀珍说,随便。张明丽开玩笑说,好,就吃随便。
高众从大棚里薅来一把香芹,让张明丽炒着吃。香芹嫩得根根透亮,像汪着一层菜油。张明丽说,从地里拔来的菜就上锅炒,我长这么大是第一次经历。她在脸盆里洗手,一共洗了三遍,最后一遍还用水冲了一下。然后洗香芹,一共洗了四遍。高众回到屋里,小声对王秀珍说了,这孩子是个仔细人,干啥都让人放心。又说,你平时就洗一遍吧?王秀珍剜了他一眼,高众并未理会,又说张明丽翻地,汗出得比喝下去的水多。乡下这样的孩子也都不多见了,你就别再为难她了。
王秀珍愣着,没言语。
高众看了那团衣服一眼,说,偷着试了吧?
7
大宾有空就往春旺饭店跑,这里所有的人都认识他。有时候他也是这里的顾客,带几个人过来吃饭,大家看秋水的面子,都对他很友好。有一天,他多喝了几杯酒,在那里胡言乱语,说网上那些乌七八糟的事,口吻很暴力,很色情。同来的人不但不阻止他,还鼓动他往大腿根处说。有个服务员告诉了高秋水,高秋水端了一舀子凉水过来,“哗”地浇到大宾的头上。
大宾当时就跟高秋水吵翻了,说我又没讲你,关你啥事?你在网上就干净了?要不是也在网上那啥了,张明丽会跑这么远来找你?高秋水又舀了水过来,被别人拦住了。高秋水说,大宾你滚,我再也不想看见你。大宾说,你当老子想看见你?呸!
老板朱春旺亲自来擦地,高秋水意识到自己这件事做得过了。当时饭厅里还有好几桌客人,他应该把大宾揪到外面去,怎么揍他都行。水在地上流了很大一片,高秋水伸手要墩布,朱春旺也没客气,随手就把墩布杆推到了他怀里。朱春旺说,泻火也不是这样的泻法。朱春旺的意思是,因为这饭店通宵营业,员工都不能回家,高秋水这是有怨气了。高秋水听出了弦外之音,把墩布“啪”地扔到了地上,他说我泻火也不是冲你,是冲大宾。这里有你什么事?
朱春旺说,是没我什么事,水都湿了顾客的脚,碰上刁蛮的,我得赔人家鞋。
高秋水说,我赔!你说多少钱?!
朱春旺说,我说让你赔了吗?
高秋水一甩袖子出去了。这段时间他的脾气总像阳光下熟透的豆荚,说炸就炸。他在廊下狠狠吸了几口烟,听见了朱春旺大声呵斥服务员的声音,说本事没有就听话些,多干些活会累死人吗?
高秋水也觉得这话在影射自己,心里又添了许多火气。那天朱春旺没接来张明丽,高秋水就很憋闷,觉得朱春旺为自己的事不尽心。自从离开家,他的心情一直不怎么好,不知道下一步怎么办,母亲说不让他回家,他不是不敢回,是不想回。想起母亲的样子他就不愿意跟张明丽一起去面对。他还是希望张明丽能出来,跟他在一起,不管做什么,他们在一起的日子都很开心。
那天高秋水顶着火气,称自己想去家档次高的酒店。其实他这只是一个想法,连谱都还没有,就是因为心里烦,不知怎么就把这话说出了口。朱春旺的脸当时就阴了,当老板最烦别人炒自己,何况高秋水是饭店的顶梁柱。朱春旺很容易把这看成是要挟。他说你想加薪不用拐弯抹角,我不是不想给你加,是想看一看这一段的效益如何。效益好会给你多加一些。
高秋水赶忙解释他不是这个意思。朱春旺冷冷地说,那是啥意思?高秋水的意思却一时没法说清楚。他不愿意一辈子窝在三层楼的小饭店,他希望有朝一日到大地方试身手。他还想自己经营一家饭店,哪怕很小很小。朱春旺对他再好,他也不可能给他打一辈子工。
只是这些话能与朱春旺说吗?
与朱春旺的关系就这样僵下了,两人低头不见抬头见,但脸上的线条都绷着,说任何话彼此都有了抵触,都有了一生二、二生三的意思。不像过去,高秋水连网恋的事都愿意对他说,把他当成兄长一样。现在两人之间的关系起了化学反应,芝麻大的事,能发酵成西瓜。
大宾酒劲过去,就把不愉快都忘了。这天他守在饭店门口,等着高秋水下夜班。正常的情况,高秋水十点以后基本就清闲了,因为那个时间不会有顾客要大菜。今天饭店的生意不好,也许因为是周一,中午客人就稀少,晚上星星点点,都是三两人的散桌,点两三个小菜,喝一两瓶啤酒,根本赚不到钱。这样的局面连服务员都提不起精神,一个个哈欠连天。高秋水抽空到外面抽烟,看见大宾看门狗一样在台阶上坐着,他上去踢了大宾一脚,大宾站起来笑。大宾说,去网吧不?你都多少天没去了。高秋水摇头说不去,老板不让去。自从与张明丽不需要在网上见面,网络对他也没诱惑了。这时朱春旺正好從外面回来,大宾有些巴结地跟他打招呼,叫他朱哥。朱春旺眼睛斜了一下,都没怎么理会。蔑视大宾就是蔑视他高秋水!高秋水的自尊心一下子膨胀了,他大声说,老板,我请个假,跟老乡出去办点事!
不等朱春旺回答,他已经奔向了摩托车。
高秋水骑着摩托车疯了一样在大街上乱窜。大宾一个劲儿地说开慢点,开慢点。高秋水反而有些受刺激,开得更快了。在十字路口,差一点与一辆面包车撞在一起,面包车猛地朝外一打轮,摩托车擦着面包车的车身飞了出去,一下冲到了路边的花坛里,那里正好有一盏路灯,摩托车险些撞到灯杆上。大宾跌坐在一蓬带刺的月季花丛里,屁股都受了伤害。大宾“哎哟”说,可不敢再坐你的摩托了,你有媳妇了,我连媳妇也没有,我可不想做冤死鬼。高秋水的脊梁上像是开了一扇窗,总有凉风呼呼地往里灌。他动了动身子,没觉出哪里疼。摩托车斜躺在灯杆下面的土堆上,轮子还在空转。大宾把摩托车扶了起来,推出了花坛。那些花草被他们压坏了不少。大宾说,你还不快起来,待会儿让警察看见,算你交通肇事,让你赔。高秋水这才爬起身,大宾看见他的额上出血了,赶忙过来扶他,说去医院包扎一下。高秋水用手一划拉,那片“血”掉了,原来是一片大红的月季花瓣。
大宾笑着说,看来你还得走月季花运。
高秋水只说了一个字:屁。
大宾看出他心情不好,说要不你回家吧,你肯定想媳妇了。
高秋水坐在马路牙子上,抬脸看了看天,又看了看大宾,你看出我想媳妇了?
大宾说,我看出来了。
高秋水说,有时候是很想,但很奇怪,有的时候却一点都不想,就像现在。想媳妇的感觉有点像地震,想的时候地动山摇,但摇过以后就没事了。
大宾觉得很惊奇,说,你一直都是这样吗?
高秋水说,当然不是。在这之前还不是。
大宾说,你吓着了吧?
高秋水却不理会大宾。他低下头默想了会儿,说想其实是分三个阶段的。没见面之前是一种想,那时候每天都想得魂不守舍。见了面是另一种想,每天夜里我们俩隔着一堵墙睡觉,那种煎熬你没法体会。如今把媳妇放在了家里,跟前两种想又不相同了。
大宾问现在是怎么个想法。
高秋水说,不是跟你说了吗?就像闹地震。
大宾说,闹地震的时候耗子都往外跑。现在给你两条路,是去网吧还是回家找媳妇?
高秋水站起来拍打一下屁股,说去网吧。
高秋水在路上给张明丽打了一个电话,想问问家里的情况。他这个时候一点心理负担也没有。打个电话,太普通了。都是一家人,有什么好较劲的。他甚至想张明丽只要一搭腔,他就甩掉大宾,回家。这个时候他心里又有了闹地震的感觉,而且动静很大。等待的时间长得有些熬人,终于等来了一句话: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8
高众过去不常到蔬菜大棚里来,但大棚里的活计他都懂。张明丽都快崇拜他了,看着他在每个畦里用锄头挑出畦埂,用锄尖挖垵,细致得跟绣花一样。张明丽用水舀子一个垵一个垵浇水,学着高众的手法,把那些秧苗一个一个地抹到垵里去。这些活计轻松多了,而且有技术含量,张明丽每抹一棵,都祷告它要顺顺当当成活,千万不要对不起自己。每天回到家,张明丽第一件事就是向王秀珍汇报大棚里的工作。土耘好了,调出垄沟了。水管子蛇一样从西爬到东,把那几畦芫菜浇透了。王秀珍总是听得很仔细,然后再做出一两点“指示”。张明丽回传给高众,发现他很听吩咐。这几天,高众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大棚里做活,除非村里的广播喇叭喊他,他也总是快去快回。也有人跟他开玩笑,你不是不进大棚吗?活怎么是你一个人干了?高众总是乐呵呵地说,还有儿媳妇呢。高众在棚里干,在家里也干,洗衣做饭,打扫卫生,张明丽干到哪,他跟到哪。他是一个讲究品质的男人,只是遇到了太不讲究的王秀珍,让他破罐破摔了。
彩椒苗被移走,高众主动问王秀珍这几个畦下什么种,王秀珍说,种豆角。种子提前买好了,一共两包,就在大棚里的一个柱子上的塑料袋里挂着。一个春播,一个夏种。王秀珍不识字,她把种子用不同的纸包好,总是在心里记得牢牢的。这天,她觉得自己稍稍好了些,就用一只手支撑着腰,腆着肚子去了大棚。她先去查看了豆角种,第一眼就发现高众把种子种反了。她费力地蹲下身,从地里抠出一粒种子,种子已经歪歪嘴了,一棵线头儿样的小芽从歪歪嘴里吐了出来。王秀珍说,这畦豆角收不来了。张明丽问为什么。王秀珍说,过了五一,大棚就要揭盖了。那时豆角正出苗。藤会把豆角架爬满,但一朵花都不会开。
张明丽又问为什么。
高众难为情地解释,反季节只在大棚里能反,撤了大棚植物就只能跟着季节走。
高众问王秀珍怎么办,王秀珍满不在乎地说,由它去吧,咱只当养了畦花草。
高众的眼睛都要湿了,王秀珍从来没这样通情达理过。
王秀珍在大棚里巡视一圈,形象像个要员。有些地方刚浇过水,有些湿滑,高众生怕她再把腰扭了,影子一样跟在她的后面。王秀珍仿佛也知道自己此刻举足轻重,她头也不回地吩咐,我喝口水。高众刚要去拿水壶,张明丽已经抢先把那两瓶矿泉水拿到了手里。她拧开其中的一个盖子,递到了王秀珍的手里。王秀珍说,哪来的?张明丽说,叔叔拿来的。王秀珍看了高众一眼,张明丽孩子气地把另一瓶水晃了晃,叔叔说了,咱俩一人一瓶。
王秀珍说,糊弄鬼。
高众说,你就当一回鬼呗。
高秋水一走就没有消息,其实他们都很惦记他。回来的路上张明丽走在前头,高众小声对王秀珍说,你不给儿子打电话,看来他是真不回来了。王秀珍说,死心眼,也不知道随谁。高众“哼”了一声。王秀珍说,你别当他随我,我不钻牛角尖。高众又“哼”了一声。王秀珍说,你是猪啊,光知道哼哼。高众说,话都让你说了,我不哼哼干什么呢。
考虑到饭店中午忙,下午两点多,王秀珍才给儿子挂电话。她只想对他说:晚上回家一趟。估计儿子就会屁颠屁颠赶回来。可儿子的电话关机了,拨了几遍都是关机。王秀珍觉得有些意外,问张明丽这段時间有没有跟他联系。张明丽说没有?
王秀珍说,你这孩子也是死心眼,怎么不给他打个电话呢?
张明丽其实没有说实话。她这两天一直在试图跟高秋水联系,可他的电话总处于关机状态。她甚至想高秋水是不是也跟自己一样故意关手机,于是给他发了一条短信——你准备好了吗?她想高秋水也会和自己一样偷偷查看有没有手机短信,如果没有,再把手机关上。
一连两天,张明丽发了同一条短信,但高秋水一直没有回复。
打不通儿子的电话,王秀珍就有些慌,她让高众帮她回忆那天发生的事,都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儿子会不会因此想不开。高众不以为然,说你啥也不用想,把儿媳妇买的衣服往身上一穿,儿子自然就回来了。王秀珍疑惑地说,你们是不是跟儿子合伙算计我?高众说,我们谁都没有见到他的面,怎么会合伙算计你呢?
张明丽提出自己进城去找高秋水,这个时间他不在饭店,就应该在出租屋里。王秀珍把张明丽买的衣服换上了,说自己也去。高众看着她笑了笑,说衣服还真是好看……只是,人家明丽去找秋水,你去凑啥热闹?
张明丽说,晚上我一定把高秋水揪回来。
高众驮着张明丽把她送到了公路边,这里五分钟就有一辆进城的汽车。张明丽的脸上写满了焦灼,自从他们相识,还没有这么久失去联系过。她不断地责怪自己应该早一点跟高秋水联系,如果早几天打电话,说不定就能找到他。
她先去了春旺饭店,打烊期间这里显得懒洋洋的,连院子里的两棵海棠都显得有气无力。张明丽走的时候,它们还没到花期,如今则已经开败了,淡粉色的花瓣四处飘零,枝头上是豆粒大的海棠果。张明丽只见到了打扫卫生的于师傅,是一个四十几岁的女人,正从上往下擦楼道,鼻尖上晃着细小的几粒汗珠。见到张明丽,于师傅很热情,拉她到门口通风的地方坐。张明丽说,我是来找高秋水的,他回出租屋睡觉了?于师傅的嘴巴张圆了,吃惊地说,他几天前就辞工了,怎么你不知道?张明丽让于师傅仔细说说情况,于师傅说,自从上面这条路开工,春旺的生意一直不好,因为这里变成了死胡同,很多顾客根本就走不进来。开通宵没几天,就做不下去了。生意不好大家心情都不好,高秋水想去大饭店干,老板就让他走了。
张明丽心里有了底,问高秋水去的大饭店叫什么名字。于师傅说,他走了没跟谁打招呼,所以谁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张明丽问,老板也不知道?明知道周围没人,于师傅还是小声说,老板对高秋水不像原先那样了,他们俩闹掰了。
隔几分钟,张明丽就给高秋水拨一下手机。身边不时有汽车隆隆地驶过,她用手指堵住耳朵,另一只耳朵使劲儿听,还是关机的信息提示。路边凡是有门脸比春旺大的饭店,她都进去问有没有叫高秋水的厨师,她一共问了九家,却一点线索也没有。
她不敢再关手机,手机夜里也开着。快天亮时,她做了一个梦,梦见高秋水浑身是血从外面闯了进来,却又从后门走了出去。张明丽惊恐地问他去哪,高秋水比风还快地已经消失了。
张明丽翻身从床上跳了下来,赤着脚就往东屋跑,此时她被梦魇罩着,连外衣都不知道穿。她推开东屋的门,尖叫着说秋水受伤了,身上都是血!她怔怔地看着炕上躺着的两个人,他们裸着肩膀,裹在一条被子里,正睡得香。他们显然也被张明丽吓着了,慌忙地恨不得把头缩到被子深处。张明丽晃了晃脑袋,这时才有些清醒,原来是在做梦。她一下子搂住了自己的肩膀,转身逃掉了。
高秋水上班时间擅离岗位,任何一个老板都不会容忍这件事。他与大宾在网吧痛快地一直玩到天亮,第二天一上班,就有人通知他到财务室去一趟。财务室在三楼,会计其实就是老板娘。她把一个信封递给高秋水,说你的工资,张明丽的工资,都结齐了。现在春旺饭店正是困难的时候,但老板说,不能对不起你。以后有机会就来串门儿,别攀了高枝儿就把我们忘了。
高秋水的脸唰地红了。他抓过信封什么也没说,走了。
朱春旺是这样想的,高秋水既然想走,谁也留不住。既然迟早要走,就不如现在走。朱春旺以为上边修路会给自己带来商机,结果他把形势估计错了。因为离那条主路太近,春旺饭店的环境也受影响,整天尘土飞扬。顾客当然不愿意再到这里来。这个时候炒高秋水是最好的时机,偏偏高秋水又给了他一个最好的借口。
高秋水一点也没想到情况会这样,他拎着简单的行李走到大街上,还有点不相信这是真的。他在春旺干了三年,有感情,培养了很多老顾客。他觉得老板不应该因为这点小事就炒他。几个服务员往外送他,他连头都没回。谁都知道他是被炒的,这让他觉得自己没脸见人。
他给大宾打了个电话,告诉他自己不在春旺干了,换了一家大馆子。大宾很兴奋,问他具体地点,他回答得模棱两可。与大宾通了电话,他就把手机关了。他骑着摩托车,发狠一样地跑遍了全城的各大酒店,却没有哪里需要人。有一家四星级的酒店刚开业,广告打到了十字路口,说招面点师傅。高秋水对面点不是很在行,但多少会一些。硬着头皮去应聘。才发现人家说的面点是西式糕点,一点也不是自己会的那种中式面食。他说自己擅长炒菜和炖菜,问人家需不需要这方面的厨师。管招聘的是一个小美人,说话做事一板一眼。她问高秋水在哪里干过,高秋水说在丁字路上的春旺饭店。小美人摇摇头说,对不起,我们不需要。
丁字路已经形成了饭店一条街,但都属于中下层的水准。许多农民工或私人请客的人愿意到那里,因为便宜。小美人多问的那句话,让高秋水起了疑心,那里饭店出来的师傅是不是都被人看不起?这让他的自信心受到了很大的打击。
9
一连几天,高秋水都是在网吧度过的,除了网吧,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里。家他一点都不想回去,他多次跟父母和张明丽说过,春旺饭店没了他就不行,这个时候回去,不如让他一头撞死。网吧他也不是只去一家,像他这样的年龄,整天泡在网吧自己都会瞧不起自己。与大宾玩通宵的那家网吧叫育才,是一座住宅楼的底层,那天他和大宾坐在一排座位上,偏过头就能看见对方的显示屏。他打游戏,大宾QQ聊天。可大宾聊得很不专注,总探头朝他这里看,后来两个人就换了座位。高秋水聊天,大宾玩网络游戏。大宾玩起来就什么都顾不得了,高秋水说,有个叫青梅的人给你留言了。大宾问写的是什么,高秋水说,等得花儿都要谢了。
大宾说,酸。
高秋水却心里一动,同时酸涩的滋味也从肠胃里翻涌出来。他和张明丽逛超市,见到了那种叫青梅的东西,粉红色,看上去毛茸茸。一对儿情侣挽着手臂在那里指点说,入画。高秋水不懂什么叫入画,但他买了一盒。两个人来到了街心公园,把封着的塑料薄膜打开,青梅看上去真是非常好看。高秋水喂了张明丽一粒,张明丽咧歪了嘴,说牙倒了牙倒了,不管高秋水怎样哄,她都不肯再吃第二粒。高秋水生气了,一盒青梅十几块钱,在他差不多算奢侈品。
他赌气自己吃了很多,酸得牙齿倒了好几天。
高秋水由此发现,自己对张明丽的思念变得隐隐约约。张明丽每天跟在母亲的身后去蔬菜大棚,也不知变成了什么样,也许要不了多久,她就会成为母亲王秀珍的另一个翻版。
高秋水对母亲始终怀着一种奇怪的感觉。那种感觉缘于童年中的几件事。给奶奶故意把饭做硬。一个小乞丐追着乞讨,被她打了一顿。院子里爬来了一条蛇,母亲拿着菜刀就把蛇斩为几段。很多回忆都会让他心底升出一种不舒服的感觉,包括她一年四季衣衫不整,包括家里从来没有一方干净的角落。有时他会奇怪地想,父亲长得那样周正,他怎么会与母亲结婚呢?
与张明丽在家里短暂的那一夜,他险些被张明丽说服。可离开了张明丽,他发现有些感觉轻易就回来了。
高秋水给青梅回复:花儿谢了还会再开。
青梅:再开也不是原来那朵了。
高秋水:你希望人还是原来那个人吗?
青梅敏感地问,你是谁?
高秋水答,我是我。
青梅说,你是个有趣的人,假如你是个男孩的话,我甚至可以考虑喜欢你。
高秋水迅速登陆了自己的QQ,把青梅加为好友。在这之前青梅是属于大宾的,而现在,青梅也是属于自己的人了。
高秋水白天到处找工作,晚上就在网吧与青梅聊天。饿了到外面找口吃的,困了就趴在电脑桌上睡一会儿。这座城市到处贴着牛皮癣一样的招工广告,但让高秋水找到一份适合自己的工作却很难。有个饭店的小老板追着请求高秋水留下来,高秋水厌恶地挥了挥手,就绝了小老板的念想。那个饭店是三间小平房,里面摆着几张油腻的桌子和椅子,都看不出本来颜色。这样的地方与高秋水的理想距离相差太远,小老板挽留他,高秋水甚至觉得受了侮辱。
那天,不知不觉中他就去了丁字路,从路口望过去,饭店的招牌就像丛林一样。这里所有的老板没有他不认识的,也没有不认识他的。他曾经是这条街上身价最高的厨师。高秋水想,还是在这里先谋一份差吧,自己在春旺,春旺就火起来了。自己还可以讓另一家饭店火起来,让朱春旺后悔。他选择了一家叫兴旺的,门脸比春旺大,四层楼。老板姓李,过去曾经暗示过他随时可以过来,而且肯定比春旺给的工资高。他见到了李老板,正跟一群服务员打纸牌。李老板见了他就跟没见一样,只是嘲讽地说了句,怎么到我们这种小地方来了?
高秋水就知道,自己回不来了。丁字路的饭店,看他有了相同的目光。
高秋水每天变换一家网吧与青梅聊天,现在他的身份基本确定了。大学毕业,正在准备报考公务员。青梅则在一家医药企业当会计。他们互相报了生日,巧的是,两个人又是同年同月同日生。
身份是假的,就没有什么是真的了。
高秋水白天受的所有的气,都会在晚上的愉悦交谈中得到慰藉。因为戴着面具,高秋水不但不觉得累,反而有一种天马行空似的自由自在。有一天,高秋水在网吧里刚坐下不久,大宾也来了。大宾见到他,就像见到了久别的亲人一样。大宾刚从家里回来,急于告诉他家里发生的事,高秋水却不想听,高秋水借故还有事,就从这个网吧匆忙撤离了。
大宾想要告诉高秋水的是一件大事。他家收香芹,从早上四点多一直干到下午三点多,那些香芹提前浇了水,水不多也不少,但要把地润透,这样香芹才好拔。这天高众被村里的广播喇叭叫走了,王秀珍的腰还没彻底好,许多活就落到了张明丽一个人身上。过秤、装车、结算,人家把一车香芹拉走了,张明丽才觉出肚子痛得无法忍受,紧接着,“哗”地一下,裤腿就被鲜血打湿了。
高众找来车把张明丽拉到了镇里的医院,原来是先兆流产。
高秋水与青梅的直线距离不过50公里,这样近的距离不见个面简直说不过去。他们约好了一个星期天,是整个春天里温度最高的一天,28度。两个人的心情也像天气一样有了炎热的感觉。高秋水在澡堂里洗澡,换上新买来的白衬衫,坐上了通往N城的大巴车。打开了关了好几天的手机,几条短信先后跳了出来——你准备好了吗?想都没想,他就回:还没有。大巴车开上了高速公路,风驰电掣朝远方驶去。高秋水觉得这样的感觉也很好,离开一个地方,去另一个地方,离开的地方没有牵挂,去的地方也没有负担。
车窗外是张扬的春天景色,村庄绿得一丛一丛,田地绿得一片一片。张明丽的样子偶尔从他眼前闪过,他有些木然。在心底,他还是觉得爱着张明丽,但那份爱已经显得苍白了。适当的时候,也许还会浓绿,像村庄里的那些树木,田地里的那些庄稼。只是,他不能确定那得什么时候。
想到将要见到的青梅,他的心跳就难以抑制,同时有蓬勃的欲望在两腿之间盛开。他不知道青梅长什么样,他想在网上看青梅的视频,但青梅拒绝了。
青梅说,留点神秘的感觉给对方,不好吗?
高秋水说,很好。
张明丽躺在炕头上收到了高秋水的短信。高秋水有了消息,她没有急于告诉王秀珍,她悄悄享受着这个属于自己的秘密。她了解高秋水,他是一个要强的人,在新的地方他要干出名堂来。王秀珍正给她做荷兰煎蛋,张明丽指挥,王秀珍操作。为此王秀珍特意买来了一箱牛奶。她现在是在侍候坐“小月子”的人,一点马虎不得。这个孩子在张明丽的肚子里孕育了一个多月的时间,除了孩子自己,谁都不知道。张明丽甚至都没来得及感觉,孩子就已经在她的生活中彻底消失了。
张明丽并没有怎样伤心,她與这孩子还没真正建立起感情来。
高秋水回复的短信,换来了张明丽会心的微笑。她觉得这是高秋水在淘气,就是不按正常套路出牌。于是她又发:你准备好了吗?
在等待中,她慢慢睡着了。
责任编辑 林东涵
作者简介
尹学芸,天津市蓟州人。天津市作家协会主席。已出版散文集《慢慢消失的乡村词语》,长篇小说《菜根谣》《岁月风尘》,中篇小说集《我的叔叔李海》《士别十年》《天堂向左》《分驴计》及《青霉素》等。作品被翻译成英、俄、日、韩等多种文字。多部作品入选年度排行榜和各类年选。曾荣获首届梁斌文学奖、孙犁散文奖、林语堂文学奖、《北京文学》优秀作品奖、《当代》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和第七届鲁迅文学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