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电影《杀生》改编自陈铁军的中篇小说《儿戏杀人》,其导演管虎在影片中把对历史的热情和对时代的敏感表现得淋漓尽致。利用时空倒叙的手法,该影片讲述了处于旧时中国西南一隅——长寿镇上的一群人在规训机制下如何联手杀死一个“不合规矩”即别见之人的故事。影片将历史作为一个叙事索引,通过放大封闭空间里常见与别见的冲突,映射当下的社会秩序对于人的生存问题的影响以及对复杂人性的惩罚与规训。
关键词:杀生;常见;别见;规训
“历史总是无情的,而电影要营造给他们一个有情的世界。”管虎在电影创作时尤其重视对历史的剖析和对时间的演绎,尝试在分秒流逝的冷漠中寻找温情的时刻。《杀生》的故事可追溯到20世纪40年代初,影片中除了开头明确了具体时间之外,全片似乎故意隐去了时代的痕迹,在架空的历史中对历史进行抽象化讲述,看似消失但又无处不在。空间亦如此,长寿镇封闭的空间环境不得不让人联想到鲁迅把中国比作“铁房子”的隐喻。而正是这种空间的单一化和密闭性,为常见意识的培养营造了有利条件。在统一的社会集体中,如何解除人与人、人与环境、人与自我的矛盾,如何“杀死”不合规矩之人似乎成为了乌合之众的共同心理,潜藏着的复杂面目和人性心思逐渐隐现。在以秩序建构起的群体里,通过惩罚将别见彻底根除而达到同一的规训效果似乎才是真正的目的。
一、秩序:常见与别见
秩序是一种常态化的、持续性的纪律,规范着人们的生活行为和思考方式。常见与别见是在对秩序的建构与破坏中所产生的两个对立的阵营:常见构建秩序,别见毁坏秩序。
“常见”是一种规范群体行为的社会标准,但不是根本标准,它是形成社会群体、建构社会秩序的关键因素。而“别见”则是毁坏秩序,即在主流意识形态里打破长期形成的社会标准,是具有反制度、反权威性表现的个别存在。那么,在常见与别见共存的秩序世界里,是一个人各有一个世界还是大众共有的一个世界?在个性与共性的尖锐矛盾之间该如何选择生存的方式?电影《杀生》给出了问题的答案。
《杀生》的故事发生在中国西南边陲的一个偏僻小镇——长寿镇,那里与世隔绝,信息流通的匮乏导致整个寨子上留下来很多禁锢人性的封建残余。镇上民风淳朴、人心向善、敬祖守法,最关键的一点就是绝不杀生。“不杀生则能寿”(佛教意义),这是镇子所有人共同的常见观念。影片中一位长者介绍了“从清朝到现在,这个镇上活过110岁的老人就超过了18位,90岁以上的就更数不清了”。清朝时期,这个人人皆长寿、规矩自成之地被赐名“长寿镇”,还因此被授予了牌匾,自此,维护住“长寿镇”的名号便成为全体村民共同要做的事。影片里最突出的表现行为就是村民们为了让老镇长打破先祖们119岁零3天的最高寿命记录,不惜用寡妇的鲜血输液,采取疏通筋骨之法延续老人家苟延残喘的微弱生命。
为了尽力守住招牌不倒,长寿镇制定了各种各样的规定,在“祖训七十二条”的规范下村民们的所念所为都要极力符合镇约。在长寿镇以各种规定所建构起的秩序社会里,服从标准(镇约)便可生存,生出别见便会被千夫所指。所以镇里的每一个人都努力地与其他人保持一致,“寅时打水,洗脸漱嘴……子时灭火”,人们的动作节奏、言语细节都在相互证明自己是长寿镇的人。虽然活得很累但不会遭受排挤,这种社会群体下所表现出来的“羊群效应”是“常见”形成的主要原因。
“羊群效应”又称为“从众效应”,是个人的观念或行为由于真实的或想象的群体的影响及压力,产生向与多数人相一致的方向变化的现象,表现为对长期性的占优势地位的观念和行为方式的接受与顺从。“羊群效应”理论比喻人都有一种从众心理,从众心理很容易导致个体对于群体的盲从。群体,在亚历克斯·蒂奥的《大众社会学》中被解释为“是一群人的集合体,这些人存在共同的特点,彼此之间存在互动,而且内部人员存在群体意识”[1]。从概念上来看,长寿镇的村民似乎是符合“群体”特征的,大家有着相同的生活规律,遵循着同样的生活标准,自认为是一个群体。这种集体意识的建构不仅与村民们共同的常见心理有关,而且与长寿镇整体封闭的环境也有着密切的联系。长寿镇上每个村民中规中矩的行为举止表现出来的统一性,就是长期饱受镇约压制和群体影响所形成的心理效应的结果。
长寿镇镇长代表着占绝对优勢地位的至上权力,利用镇章彰显权威、制约村民,从而诱发人们从众心理的萌芽。长寿镇表面看是镇上所有人的安身之所,但其实是禁锢所有人精神的监狱。从影片中的远景镜头下可以发现,长寿镇的建筑风格颇具特色:灰色的墙壁,阴冷的色调,大小相同的屋子与屋子相连通,屋顶的平楼成为一个被观看同时也可以观看别人的舞台,屋子的后窗紧挨村子过道……如此的建筑结构模糊了长寿镇村民公共空间与私人生活之间的界限。这与杰里米·边沁在1791年首次提出的“全景敞视监狱”(或曰“圆形监狱”)的结构设计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米歇尔·福柯在《规训与惩罚》一书中详细描述了这种监狱的结构:“四周是一个环形建筑,中心是一座瞭望台,环形建筑被分成许多个小囚室,每个小囚室有两个窗户,一个与塔的窗户相对,另一个对着外面,能使光亮从囚室穿过。通过逆光效果,人们可以从瞭望塔中看到囚室里被囚禁的罪犯。”[2]215为了更加省时省力并且最大化地对罪犯进行监督,“全景敞式监狱”为所有人构建了一个时刻被观看的“心理”空间。空间下的犯人自觉遵守规范,在被监管的视角下同时成为了“监管者”。通过“看”与“被看”的交织与转换,从“内心出发对人们施加监视、控制和影响”[3],从而达到改变主体社会性行为的目的。
无论是长寿镇的房顶建筑还是边沁的“全景敞视监狱”,其目的都是使人们处于监视与被监视中,视线中的每个人都是公开的、集体的、符合秩序的。作为一个社会角色,在如此公开的视野下,人们的一言一行都逐渐演化为一场表演,既然在“观众”面前表演,就必须保持不出错的稳定状态,而从众便是不会打破秩序且最稳定的表演方式,压抑却井然有序。所以每个人在看似公开实则封闭的环境下,不断在表演中跟从,在跟从中成为常人。
牛结实(黄渤饰)角色的塑造就是以打破这种稳定的秩序为目的的。他对常见的破坏表现为制造镇上日常生活里的一切混乱,包括调戏女性、捉弄长者、在井水里撒催情粉……正是因为村里每一个人都被规训思想长期渗透和控制,所以牛结实嘲弄权力、无视秩序、颠覆常规等肆意张扬的反叛力量与“荒唐”行为,使得他在整个群体中被排斥。“罪犯使个人处于整个社会对立面。为了惩罚他,社会有权作为一个整体来反对和驱逐。这是一种不平等的斗争,因为一切力量、一切权力和一切权利都属于一方。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这里涉及保护每个人的问题。之所以建立这种可怕的惩罚机制,是因为犯罪者已成为公敌。他比任何人还恶劣,因为他在内部打击社会。”[2]99牛结实的种种行为使得他被整个镇子构建起的小社会里的人视为“罪犯”,镇长和村民是权力的维护者,牛结实是权力的挑战者,消除“别见”的共同目的让全体村民在牛医生(苏有朋饰)的杀生计划下对牛结实进行联合惩罚,这一方面是对镇长所代表的上层权力的维护,另一方面也是对其他人起到以儆效尤的作用。
二、惩罚:暴力惩罚与温和的惩罚方式
在设计牛结实死亡计划的过程中,村民们表现出惊人的团结。一方面,他们作为惩罚的实施者和参与者,欲通过这种方式来证明自己归属于群体;另一方面,村民们在实施惩罚的同时也变成了惩罚的对象,无时无刻不被警告出现“别见”行为的后果的可怖性。影片的开头是牛结实被一群人殴打并装进麻袋扔下悬崖的场景,即对牛结实进行肉体上的折磨,这并不是他第一次被如此暴力惩罚,但却每次都可以死里逃生,回到长寿镇继续“作恶”。从影片中可以发现,对肉体的惩罚是长寿镇建立规训秩序的基础,包括女性们围堵殴打不守镇约的马寡妇、对牛结实进行阉割、无数次对牛结实进行身体教训等场景,因为长寿镇的祖训就是不杀生作恶,所以,只能试图通过简单的肉体施暴达到规训的目的。其实村民们在前期对牛结实的种种不合规矩之行为还是采取了容忍态度的,甚至开会集中商讨对策,欲去同化或感化他,但牛结实却始终“劣性”不改。当村民们意识到一切暴力惩罚毫无作用的时候,留洋回来的知识分子牛医生带来了“心由境生”的理念,这象征着真正“杀生计划”的正式开启。
“心由境生”的理念施于牛结实身上是全镇人共同演了一出戏而完成的,目的是为了让他陷入自己患病的错觉,然后一步步走进早已预设好的计划里。影片中,村民先装出退避三舍恐慌的样子,仿佛看到了牛结实病入膏肓的体态,还有村民直接告诉他命不久矣,此时的牛结实已经开始产生了自我怀疑。故事的转折点是一场雨中的狂欢仪式,镇上的年轻人半裸着上身,围成圈大声地歌唱。任性爱闹的牛结实当然不会拒绝如此肆意的活动,很快便加入到这个庞大的仪式当中,殊不知这场看似充满力量的雨中狂欢其实是蓄意残忍的谋杀表演。接下来,牛结实在巨大的谎言下,心理防线被一点一点地摧毁,直至完全击垮。全剧唯一一次的狂欢仪式是升华“杀生计划”的关键所在,也是牛结实命运彻底被掌控的标志。故事发展到此,对牛结实的惩罚手段已经从对身体的暴力惩罚转向一种较温和的精神性惩罚,暴力“处决”的消失标志着对肉体控制的放松而集中于对精神上的把控。从空间上来看,以往那种公开施暴的方式变成了一种对内在心理空间的破坏。从目的上来看,惩罚不再是使“别见”之人产生肉体上的疼痛,而是聚焦于思想、意志和欲望的惩罚。从惩罚的作用机制上看,惩罚权力的实施避免了粗暴的执行手段,而是渗透了知识的因素。
《杀生》的狂欢是悲剧性的,是未完成的。正是这种循序渐进、环环相扣的精神惩罚最终破灭了牛结实生的希望,尽管后来他识破了牛医生联合村民们的“杀生计划”,但其与马寡妇的亲骨肉成为了压倒牛结实的最后一根稻草,他放弃了抵抗,拖着一口自制的蓝色棺材离开,为了孩子的生,他选择了自我灭亡。在影片的结尾,悬于半山的巨石滚落下来,这暗示了牛结实的生命终结导致村民们违背了不杀业的祖训,必然要遭到报应。“杀生”是长寿镇人对牛结实的惩罚,也是长寿镇对所有人的惩罚,巨石陨落的那一刻,长寿镇不复存在。
其实村民们对于“杀生计划”表现得一致与团结也是“心由境生”的结果。他们是一个被社会化的群体,镇长规定的镇约就是社会标准。他们心里有一套共同的价值观念与行为规范,每个个体都努力向群体归一,所以牛结实的反叛行为使他们产生恐惧,只能选择通过设计“杀生”来排除别见,形成对自我理解中的群体和权力的维护。事实上,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村民们对于牛结实的惩罚和压迫也是对自我的规训与克制,因为他们心里都住着一个牛结实,都有牛结实一样的欲望与冲动,被他们扼杀掉的牛结实只是内心世界的一个外现罢了。但可悲的是,无一人意识到自己就生活在社会现象的牢笼之中,反而以自由的身份借群体的名义进行了一场群体惩罚。
这样一场群体惩罚,导致了牛结实可悲的命运。牛结实在赴死之前,拖着自己做的棺木,归还了村民们的东西,也归还了那份不安分的心。大家偷偷抹泪,這时的善恶之交锋、真诚与虚伪之争、生死之对抗似乎都归于平静。牛结实安详地躺在棺木里,那天是他的生日,却无一人出现,等待死亡时的心情是渴望亦是解脱,配以音乐盒发出的生日快乐歌加以送别,更是加剧了他这一生的悲哀。对于牛结实来说,天蓝色的棺材像是一个对于自由和生命的梦想与希冀,来生的他也许会是一条鱼,听那些越洋迁徙而来的鱼群讲述远方的故事,然后在落日余晖中随波逐流。
从村民的角度来看,《杀生》里杀的并不是牛结实的人,而是他的心,他死于精神上的崩溃与瓦解。对于“别见”的根除,最严厉的惩罚并非残忍的身体暴力,真正能击垮一个人的是来自对意志与灵魂的支配,这种支配力量使个体无法抗拒进而逐步走入深渊。
三、规训:常见的培养
规训是一种权力形式,是权力干预肉体的训练和监视的手段。一般情况下,通过规训的个体被成功纳入到秩序范围内,成为秩序的组成部分并积极主动地参与到新的规训与惩罚之中。电影《杀生》中的规训目的是通过固定的大规模的集体仪式来实现的,影片主要展现了三种大规模的仪式:葬礼、祭祀、狂欢。葬礼仪式出现在老镇长的祭礼上:死者身穿白色衣袍,仰卧在白色枯木搭建起来的木筏上,几个大汉裸着上身抬着老镇长的尸体,马寡妇身穿白色长纱作为“陪葬品”守在运尸车的一角,送葬队伍的所有人着黑色带帽披风,表情严肃,不时握拳捶胸,间或仰天长吼,形成队列往前行进,最后由主事人诵念祷词实施水葬。祭祀仪式是如此地隆重与正式,这种整齐划一的规模必定经过了长久的教导与训练,已经形成了一种不言而喻的秩序。影片中唯一一次狂欢仪式是以欺骗牛结实为目的而出现和形成的。庆祝仪式上的年轻人暴露着上身,在雨中围成圈不停地狂欢和呐喊,毫无条理与秩序。这种情境虽然与长期形成的葬礼和祭祀仪式大有不同,但都是以镇长为代表的长寿镇镇约对每一个个体规训的结果,这种杂乱的仪式也明晰着大家内心共同的计划和目的,这种规训村民群体内部秩序的仪式必然以镇约为基础。
常见意识如何培养?米歇尔·福柯在《规训与惩罚》中展示了“巴黎少年犯监管所”的作息时间表,起床、洗漱、学习、进餐都有严格的时间限制和要求,少年犯们在这种权力机制下,每天處于常见意识训练与矫正中。监管所以温和的人性化手段,使得罪犯被治愈、去反思,去培养他们变成一个“好人”[2]6。福柯以监管所的规章暗示了他所认为的整个社会已化身为一片此起彼伏的“监狱群岛”,从而使规训手段被运用到了社会的方方面面。全景敞视主义像是一种“无面孔的目光”,将整个社会转化成一个可供审视的透明场域。在现代社会里,“有上千只眼睛分布在各处,流动的注意力总是保持着警觉……”[2]240为了与群体靠近,我们有写不完的报告材料、做不完的绩效评估,所有人都在不知不觉中被规训力量所支配而又认为理所应当。每个人都在“知识—权力”下,将规训技术无形地进行传播与再传播,慢慢成为被“驯服”的肉体。酷刑的隐遁并不意味着社会已变得更开明、仁慈,反而传达出一些令人细思极恐的征兆。减少疼痛的心理控制比野蛮但分散的肉体惩罚更具有侵犯性。我们何尝不是长寿镇上的一员?在监视别人的同时也在被监视,在惩罚别人的同时也在被惩罚,不断在社会的表演舞台上伪装着自己。
四、结语
毋庸置疑,社会的有序发展需要这种规训手段进行常见的培养,暴力惩罚只能伤害人们的肉体,而无法操纵人的思想。规训技术引导着人们无时无刻不处在操控和监视中,却自认为是自由的,让人们主动去认同它、遵守它,这种控制无声无息,但更加牢固也更加有效。在笔者看来,现代社会大数据时代,你我皆是蝼蚁,就像《摩登时代》所说的:“当你凝望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望着你,你在时刻被人监视。”群体盲从意识会淹没个体的理性,个体一旦将自己归于群体,其原本独立的理性就会被群体的无知疯狂所淹没。要允许“别见”的特殊性存在,绝对的“常见”不见得会带来文明的进步和社会的发展。规训与惩罚,规训是目的,惩罚是手段,最终都是要建构出符合社会秩序和规范的人。问题在于,影片《杀生》中所体现的每一个严格符合社会秩序和规范的人,已如同任命运摆布的木偶,无所适从,无处皈依,心灵亦无处安放,成为了一个空心人。因此,在一个如此逼仄而严苛的“铁房子”里,“常见”与“别见”的冲突最终酿成了人生的种种悲剧,无法救赎,亦无法解脱,如同荒诞派戏剧里的戈多,等待的终究是一种虚无,以及无尽的虚妄。
参考文献:
[1]蒂奥.大众社会学[M].丛霞,译.北京:人民邮电出版社,2012:136.
[2]福柯.规训与惩罚:监狱的诞生[M].刘北成,杨远婴,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
[3]韩炳哲.在群中:数字媒体时代的大众心理学[M].程巍,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9:111.
作者简介:赵方玮,山东大学艺术学院艺术学理论专业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