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在南方
京兆尹张敞天天给妻子画眉,一时传遍长安。
实在想象不出张敞画眉的样子:一个男子给女人化妆,总觉着有些隔靴搔痒。倒是唐朝朱庆馀写“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活脱脱的情态,可惜他只是打个比方,其实是在问自个儿考试考得怎么样。
画眉的事,还是得说画眉鸟,天生的手笔,画了眉,画了眼圈儿,突然失了手,眉尾画到耳根了,看上去又妩媚又狡黠。远看只是白,近看有些许的蓝掺杂其中。
嘤其鸣矣,差不多都是要求偶的。有些动物的求偶声不好听,比如春天的猫;而鸟声常常动听,像画眉,它简直是个天才。
求偶成功,两只画眉在草间做个窝,像个小小的草碗,细密柔软。经过草丛,忽地飞出一只画眉,锐声尖叫;过不了一会儿又飞出一只画眉,大约是它的先生,叫声更大,像是示威。拨开草丛,看见窝里躺着几枚小小的蛋,竟然是天蓝色的,有点儿惊艳。赶紧走开,不能误了画眉的大事。心里好像总是放不下,隔一阵子再去草间看,画眉没出窝;再去看,出窝了,跟小鸡不一样,它们光溜溜的,没长羽毛。
画眉叫得好听,百灵叫得也好听,从古至今,提笼架鸟的人里头总少不了迷恋这二位的。王世襄先生说,旧时京城百灵鸟要叫十三个片段,叫“十三套”。十三套的内容可惜我已不能全部记清了,只记得从“家雀闹林”开始,听起来仿佛是隆冬高卧,窗纸初泛鱼肚色,一只麻雀从檐下椽孔跃上枝头,首先发难;继而是两三声同伴的呼应,随后成群飞落庭柯,叽叽喳喳,乱成一片。十三套以“虎伯拉劝耕”结尾。虎伯拉就是伯劳,清脆的关关声中,间以柔婉的呢喃,但比燕子的呢喃嘹亮而多起伏,真是百啭不穷……另外还有学猫叫和鹰叫。一般禽鸟最怕猫和鹰,养鸟的却偏要百灵去学它最害怕的东西。
画眉似乎没有这么多讲究,不过清代陈均在《画眉笔谈》中也提到画眉与猫:
养育之法,尤当谨防外患,且使其习于人,每之与偕出入,使猫狗习见,习与为邻,两不肆毒,则不生恐惧,饮食自安。
又说:
或当日晴之时,或值花荫之下,或闻它鸟之音,或遇人声调唤,即睨睨如环,矢音不已,不知其置身樊笼之内也。
音轻亮,能歌调效人语,并能猫声狗声、笛声、鸡声及各鸟鸣声……
汪曾祺写一位京城遛鸟的老头儿,他如此说画眉:
“叫跟叫不一样!跟唱戏一样,有的嗓子宽,有的窄,有的有膛音,有的干冲!不但要声音, 还得要‘样’,得有‘做派’,有神气。您瞧我这只画眉,叫得多好!像谁?”“像谁?”“像马连良!”
真是傳神。有一阵子,我早上要去公园转转,听画眉的声儿。老头儿差不多都将鸟笼挂在树枝上,有的揭开了笼衣,有的笼衣半开着。
我听不出画眉叫声的门道,偶尔看着它们在小小的水盘儿里洗澡,洗得不潦草,抖水的样子着实有趣。有一回见一老头儿把笼子下边的挡板抽下来,让画眉待在沙土里,画眉在土里打滚,也像是洗澡。
老头儿常常要围个圈儿,说些养鸟之事,比如懒人不要养鸟啦,比如哪一位怕老婆,养鸟儿怎么养也养不好。其中一位模样还有点儿像我的祖父,不免要离他近些。
祖父年少时养过一只画眉。揭开鸟笼盖子,画眉飞了,他还紧紧捂着盖子。好多年前听他说起,边说边比画,像是回到了小时候。他说:“我栽了竹子啊。”他栽了竹,添了笋,成了竹园,竹园里有好多鸟,“竹园里也有画眉呀!”
长大后看郑板桥给弟弟写信说:
所云不得笼中养鸟,而予又未尝不爱鸟,但养之有道耳。欲养鸟莫如多种树,使绕屋数百株,扶疏茂密,为鸟国鸟家。将旦时,睡梦初醒,尚展转在被,听一片啁啾,如《云门》《咸池》之奏;及披衣而起,额面嗽口啜茗,见其扬翠振彩,倏往倏来,目不暇给,固非一笼一羽之乐而已。
顷刻之间,想起祖父。
看新闻,如今画眉成了国家二级重点保护动物。这对画眉来说真是好事,有点儿替它们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