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继新
一觉醒来,发现床上竟有一个小人儿。屋后老柿子树的阴影裹挟着细碎阳光,透过窗户爬了进来,正在他的脸上摇晃。
他很小,小脸、小手、小脚、小身子,软乎乎的,可爱得很。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会躺在我的身边。
我打量着他,轻轻触碰他。那触碰的感觉有种魔力,使得我想咬他。
他十分坦然,一点儿也不害怕与反感,反而朝我怀里拱了拱。
我有种预感,这个小人儿,将是这片土地上与我最要好的一位。我给他取名“小陳”。
后来,我明白,他是这片土地上长出来的,他现在还是一棵刚从土地里钻出来的幼苗。但他的根系,将在这片土地上延伸无数代。
他是陈家藤上的一个“陈”字,连接老陈与未来的幼陈。
我被小陈的模样触动。每每想起他,心里便似有股细流,流淌过杂草丛生的淤泥。我百感交集。
他一生下来就很富有啊!这片土地是他的,邻居、乡亲以及陈家亲人是他的,这座屋子里的爸爸老陈是他的,这座屋子里出生的姐姐是他的,连那条十几岁的老黑狗也是他的。他可以跟任何人说,“我的”爸爸、“我的”姐姐、“我的”邻居、“我的”鱼塘……这一切毋庸置疑。
小陈把他的前小半生交给了我。无法想象,我竟要在一个人的生命里扮演如此重要的角色,担子如此之重,我深感荣幸,亦诚惶诚恐。
我这前半生,跌跌撞撞,一事无成,因此我很惶恐。我需要尽全力守护他。
我常领着小陈,在这片土地上到处转悠、串门,把村民们一一介绍给他:“这个是大大,这个是二奶奶,那个是三伯伯……”
而我自己,与乡邻之间的纽带却是松散的。
村民们见他过来,跟他亲切而热情地打招呼,眼里尽是善意。
他们是小陈的,小陈也是他们的。他们是互相拥有的邻居,他们在同一片土地上生活,休戚与共。
小陈有时候以微笑向他们致意,乐在其中;有时却严阵以待,拒绝别人靠近。小陈严阵以待时,我就忧心忡忡,怕他像我。
其实我更喜欢带他去采野花、摘野果,去看看菜园、田地,听听鸟语。我要带他把我童年里快乐的事重新干一遍。
我跟他解释鸟之间和鸣的秘密,为他叙述各种生灵之间的爱恨情仇。
我指给他看从小陈的天空里轰隆隆飞过的飞机,并解释为何有“轰隆隆”的声音,以此来安抚他的震惊。
这些,小陈似乎都听懂了,充满兴趣。他满脸兴奋,手舞足蹈,指指点点,用除了他自己外没人能听懂的语言与我热聊起来,聊着这片土地上的一事一物。
对一个农民来说,对这些事物的爱应是来自基因的,一点就通。热爱土地与土地上的一事一物,是农民的天性。
小陈还不知道它们,我很乐意向他一一介绍。我要让他觉得,我在这个小村落里混得不错,是“百科全书”。但我心虚得很,因为我知道我仅此而已。
我是外来者,是从另一片土地上飘来的蒲公英,不带一块泥土,成了这里的寄居者。可能需要很多年,我才能把根扎进这片土壤里。也可能永远不行。
我爱这里,但我不知道该如何让这里的土壤接受我;又或者,我怎样才能让自己接受这里的土壤。让它们成为我的,或让我成为它们的。
很难想象,我这个寄居者竟与小陈在这片土地上,约定成骨血相连的母子,并互相守护。
小陈看见我,眼睛里总有光,像那种混合了珠玉粉末的白月光。他眼睛里的喜欢,真与纯的浓度高达百分之百。他对我与对别人有明显的区别。时常,我不经意间一回头,就发现他在对着我笑。在与我目光交接的瞬间,他急切地对我展开笑颜,似乎生怕我不知道他喜欢我。他背地里究竟给了我多少笑容?他给予得很是豪爽,很是阔绰。
从未有一个人,给予我如此地位。我在他心里竟如此重要,真的难以置信。
有天傍晚,老陈作势从背后拍了我几巴掌。小陈大怒,冲上前去,对这个于他来说是庞然大物的家伙拳打脚踢。但动手后,小陈眼里就流泻出恐惧,他确定自己与这个庞然大物力量悬殊,但他不确定这个庞然大物会不会对自己进行反击。
老陈又假装拍了我几巴掌,小陈毫不犹豫地再次冲上前去,手脚并用,拳打脚踢。他明明怕啊,但他还是冲上前去。
我的情绪忽然难以自持,这就是我儿子啊,他的力量会与日俱增呢。在我未来的日子里,他会像英雄一样一直保护我呢。此刻我深信无疑。
我忽然有种预感,我会在小陈的土地上扎根,至百年之后。
一想到他与我有骨血相连的关系,我就喜从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