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吾与焉·五味篇

2022-07-13 20:51李成
雪莲 2022年5期

盐之味

盐虽说是一种调味品,其实也是一种食物。因为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不能不食用它,即便不是直接吃下,而是把它融和在菜羹里。这是由人的生理决定的,因为盐可以为人体提供所需的钠元素和氯元素。如果身体缺乏钠就会出现代谢紊乱、身体乏力等症状。

但盐又确实是一种极好的调味品,人称“百味之王”。任何一种菜肴,即使食材再高级,烹制得再精工,如果不放食盐,那也是寡淡无味,而放入适当的盐,即便是常见的蔬菜,也可以滋味百出(当然前提是也得有油)。学化学的朋友告诉我,如果盐放得适当,白菜也会煮出淡淡的甜味,让人感到滋味深长。这似乎是一件“怪事”,让人称奇。

我想,人之离不开盐,可能是跟这个地球上的生命都发源于海洋有关吧。一切生命的源头都在海洋里,曾经习惯于摄入盐分,走上陆地也仍然缺少不了盐,或许除了一种能量的汲取,也是为了对生命本源的一种追忆吧。

所以,不仅是人类,就是动物的食品里也不能缺少盐。会饲养动物的人,都会在动物的食料里加入适量的盐。比如许多牧场的工人,会随身携带盐袋,随时在喂给牲畜的食物里撒些盐,而这些牲畜也颇识味,饲养员以此来调教和训导它们,让它们“听话”。而野生动物呢?它们本能地渴望能补充到一定的盐分,它们会自己到某块土地甚至山岩上去寻觅和汲取盐分。有文章告诉我:在莽莽的大森林里,人们会看到成群结队的野鹿趁着月色,到结有一些盐碱的地面上去舔舐,它们在那里久久驻足、盘桓,流连不去,直到黎明……

人类在很早以前就知道煮卤为盐。据说,这是由狩猎、游牧文明转向农业文明的重要一步。因为此前茹毛饮血,动物的血肉里面就含有一定的盐分,能一定程度满足人对盐的需求;而转为食用谷物、蔬菜以后,因为这些食物是不含盐分的,如何获取盐元素便是一个问题。所以有人说黄帝和蚩尤的涿鹿大战,其目的就是夺取和控制盐的出产地:山西解县的盐池,我认为这很可能是符合实际的。

人几乎每天都要食用盐,尽管量不是很大,但架不住普天下每个人每天都要食用,那量加在一起自是十分惊人。所以自古以来,盐也是天下商品当中最大的一宗,这也就存在最大的一份商机。有资格、有本领投资于此,从业者不愁不富,搞不好就会成为富可敌国的富商巨贾。而历代在立国之初都允许自由买卖食盐,但随着政府开支增多,便不约而同都打起了食盐的主意,那就是把盐业生意收为“国有”而建立专卖制度,为此,历史上统治阶级内部也有过多次争论。但毫无疑问,这里面的巨大利益岂能让私人染指。结果,专卖制度是建立起来了,但也堵不住走私的漏洞,以此而腰缠万贯的商人仍比比皆是。如果真的以严厉手段打击他们,他们断了财路,又往往不惜铤而走险。颠覆大唐王朝的黄巢就曾是三代私盐贩子,而元末的起义领袖方国珍、张士诚等也曾贩过私盐。这样的人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而又家底丰实,会把什么放在眼里呢?所以说这小小不言的盐曾决定一个个帝国的生死存亡也非过甚其辞吧。

就我所知,食盐的来历不外三种:海盐、井盐、岩盐。所谓海盐,就是煮晒海水为盐。最初是煮,但所费木材甚多,得不偿失;后来主要是晒,在海滩上划出一格一格的盐田,把海水灌入其中,任其风吹日晒而渐渐风干成盐。这可能是天下食盐的大宗。由此我想到,过去我曾惊诧海洋在地球上所占面积之大,现在才知,如果海洋面积减少三分之一或二分之一,天下陆地面积增多,人口增多,还真的未必每个人都能吃得上盐,因为盐滩少,内地到海滨距离也增加,即便不说贩盐的成本加大,机会也少得多,那么如有很多人吃不上盐,势必会造成天下的动荡。幸亏远离大海的内陆地区还有井盐可采。虽然井盐采起来非常不易,要开辟很大的井场,还要架设许多提取卤水及煮烧卤水的装置与锅灶,想想要吃上一点盐,得付出多少辛劳。

所以,在过去,盐是极其贵重的物品。有许多民族,将一小包盐和米赠送给远道而来的客人,那是最高的礼节。

我第一次意识到盐的重要性,是小时候看电影《闪闪的红星》。那里面有一个情节大家都很熟悉,就是主人公潘冬子为了送一点食盐给被围困在山上的红军游击队,在关卡不能通过的时候,他想出了一个办法,就是将所携带的盐用水化开,然后把它泼到自己的棉袄里,这样就可以不露痕迹地把盐带过关口,到达游击队驻地,再通过用水浸泡之后放进锅里烧煮成盐。这当然是个办法,我那时很佩服潘冬子的机智,但长大后,我多少有些疑惑,那就是,一件棉袄里能储藏多少盐水呢?如果盐水太多,湿漉漉的衣服也容易引起怀疑;再说,那么多盐,一时都化为盐水,怕也不容易吧。

我这么想,是因为就我所知,过去的食用盐颗粒都很大,甚至是一颗颗四四方方的晶体,就像现在的冰糖,那么大的盐粒用水融化,恐怕需要一点时间(如果是开水,可能快些)。

那时候,我家的盐都放在小陶罐里。那盐不仅颗粒大,也不像现在的盐那么雪白,而是总带一点灰暗之色,所以有时也把盐叫“青盐”。烧一锅菜,只要从罐里摸出两三粒丢进菜里即可。而我常常担负着买盐的任务,有时候,因为有事耽搁或忘记了,也会向隔壁人家借一匙两勺的,其实也不用还,因为别人家也会遇到此类情况的。但总的来说,家家户户都能吃得上盐,只在偶尔的谈话中才会夸张地说:“连盐都吃不上了。”这也让我这个从历史和文艺读物中得知“从前人们并不是那么容易都能吃上盐”的小小书生始终感到庆幸的。

但我听说,在乡间也总有个别人连盐都不吃的。不是吃不起,而是主动放弃,那就是下苦心修行的僧尼和居士。拿我母亲的话来说,那就是“清水当斋”,是一种下了很彻底的苦修,是很不容易的。我的一位女同學的姑奶奶就是数十年如一日,茹素且不食盐,对这样的苦修者,我们只有由衷地敬佩而不能有别的。即便我不信宗教不信来世,也希望这些苦修者往生天堂福地。

电之力

一两百年前,世界上还没有多少人知道电为何物,更没有几个人懂得用电来取暖、照明、驱动机械。而今天,全世界每个人都离不开它。如果没有电,那么也就意味着世界的毁灭,而不是返回到原始社会。

电流来到人间或者说电力为人类所掌握,真正是一件开天辟地的大事,它简直是重造了一个世界。本来,人类社会是在缓慢地发展,发展的成果只是物质数量的累加。而有了电,人类推开了飞速发展的大门,人类的进步插上了腾飞的翅膀,这时已不是物质的累加而是事物的质变。从此人类上天入地,几乎无所不能,甚至可以登上月球,涉足别的星体,这在电尚未为人类所知的年代,就是异想天开,无论如何都是不可思议的。人类已经须臾都离不开电,电是人类手里最基本也最锐利的武器,它就像孙悟空手中的金箍棒,帮助人类推开许许多多未知的大门。

但电其实原本就存在于这个世界,就是天气变化中产生的雷电。雷电一般产生于对流迅猛的积雨云中,由此产生电荷,而且云的上部以正电荷为主,下部以负电荷为主。因此,云的上下部之间形成一个电位差。当电位差达到一定程度后,就会产生放电。雷电来自天上,却可以摧毁地上的建筑物,引起森林大火并因此烧死人和动物。它似乎是一种野性的存在,甚至可以看作负面的能量,而只有伟大的科学思想家才会想到把天上的闪电牵引下来,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为我所用。这真是一个石破天惊的想法,从此人类历史翻开了全新的一页,可以说是走到了能够与“神”相媲美的地步。

在这过程中,人类一些光辉的名字永远值得我们记住。美国的开国元勋本杰明·富兰克林被认为是把电从天上牵引到人间的第一人。早在1752年6月,他就在暴风雨来临的时候,来到野外,把带有金属杆的风筝放飞到天上以感应电流,以此证明天上的雷电与人工摩擦产生的电具有完全相同的性质。很快他就发明了避雷针,天上的电终于被牵引着来到人间。除了他,我们至少还应当记住伏特,世界上第一个发现用化学方法产生电流原理的意大利科学家;还有焦耳,研究热和机械功之间当量关系的英国科学家,他从实验中发现了电流可以做功;欧姆,发明了电阻中电流与电压的正比关系即著名的欧姆定律……关于电方面的许多计量单位都以他们的名字命名,这是应该的,可以说他们是改写人类历史的人。

可惜,由于我上初中时即开始“偏科”,我的物理学知识几乎等于空白;对于电的“认识”只有可怜的一点点。但我在生活中,从来就对电充满了好奇,感到神秘,一直心存敬畏和崇仰。

我大约五六岁时才听到“电”这个名词。而直观地意识到电的存在,是对公社传达室里的那部电话。比我约大一点的伙伴告诉我,电话里可以听到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声音。我们多想听到这遥远的声音,于是便把手伸进传达室的窗户,拿起了听筒,这时便传来接线员一声好听的“喂,哪里?”我们哼哼哈哈装模做样地回应了几声,便挂上电话,溜之大吉;下次还会来,并进一步摇动电话的摇手,再次骚扰一通。回去的路上,小伙伴指我看一根一根直立在路边的电线杆和上面延伸过来的电话线,告诉我,电话就是靠电线上的电流传话的,多远都可以听见。我感到惊奇,不知道那电线怎么把声音传导过去,回到家,我们便也用泥巴制作了两部电话,把一部搬到打谷场门楼的二层上面,然后再用泥巴在墙壁上捏出一根长长的电线,从楼上牵到楼下,两部电话连接之后,我们就可以同时拿起话筒通话……这样的游戏似乎只玩过这么一次,但在我的生命史上自是倍觉珍惜的一页!

接下来我对电感起兴趣是对家里的广播。每天的早、中、晚,广播都会响起来,一会儿是播报新闻,一会儿是戏曲节目,仿佛里面有一个戏台,在热热闹闹地表演,但它实际上只有碗大的一个装置,这多好玩啊!我产生了探索的念头,于是便搬椅子过来,爬上去把广播摘下,拆开,反复看,反复“试验”,看它的声音是从哪里发出来的;同时还捉摸,它为什么要牵一根电线到地上,为什么有时地面板结了,还要浇浇水……结果,广播先后拆坏了两个,也没有弄明白个所以然。对其原理,比我大的小伙伴似乎要明白一些,他们用装过润肤油的铁质小圆盒做一只小广播,不过放进磁石、漆包线什么的,左缠右绕,竟然真能从里面隐约听到一些声音。我从心里感到佩服啊,在我眼里,他们也简直可以把电掌握起来了!我到一个小伙伴家,还见他把广播的地线剪断,中间安上一个自制的开关,这样就可以控制广播发不发声了,这也令我欣喜。我如法炮制,找来木板、铁片,做成一个闸子,安在我家的墙上,于是也就开阖自如了。可是不久,村里植上了大的电线杆,架上了高音喇叭,一发声,声传数里,家家户户的小广播自然也就淘汰了,我们也就“控制”不了那从虚无缥缈的世界里传来的声音了。

那时候,村里还没有架通照明的电。到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便开始酝酿通电,田野里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都植上了新的水泥电线杆,村里也运来了大捆大捆的电线,甚至每家每户照明的设备都陆续配齐,这样忙乎了几个月,终于在某一夜一声令下:通电,瞬间整个村子里灯光璀璨,一片通明,真是让人高兴坏了,小孩子们个个欢呼雀跃。而此前那些无数的黑夜里,村里不过是偶尔闪烁一星半点油灯发出的光,而电的到来,给我们掀开了一片新天地。很快,大队部里有了碾米厂,我们不再用石臼舂米了,也不必用石磨磨面了,公社农机站里也有了机器制面了,社办企业建起了各种各样的加工车间,可以用车床冲出各种机器零件!这一切都预示着,农村开始摆脱原始的风貌,农民开始告别原始的生活,可以说,从此一切都变了!比如脱谷,过去我们都是抬着“禾桶”到田间,然后抱起稻束,狠狠地掼在禾桶的帮沿上,用人力把稻子打下,現在队里有了脱谷机,在打谷场上就可以脱谷,把挑上来的稻穗“喂”进脱谷机的大口,那一头淌出来的是稻草,底下滚落的是干净的稻子……对了,当年,我们这些毛孩子总是对脱谷机感兴趣,每当中午歇晌,脱谷机停息下来,我们总要跑过去,想办法叫它运转起来,而电闸是由大人们封起来的,防止我们开动而造成危险,但我们可不管这些,找来铁丝,把断了的线路硬是给它接通,这样脱谷机又能隆隆地运转起来,我们为也能叫这么大机器听我们的话而发出欢呼!

正是因为有了电,农村才逐步开始了现代的进程。正是因为有了电,人间才日新月异,一百多年来的发展比此前几千年的进步还要巨大!而每一项跨越式发展背后都少不了电的推动。今天更不用说了,人类进入电子时代,信息与能量的传递都已是瞬间的事,一只小小的手机就包罗万象,这一切简直令造物主也要咂舌。人类的科技水平以无法想象的速度在增长,人类几乎可以无所不能或许不是神话。这一切也都奠定在基本的元素——电之上。因此我想,对一切有益于人类把电掌握在手中的人,尤其是其先驱——富兰克林、伏特、焦耳、欧姆等人无论怎样去赞美都不以为过,他们才是神话中的普罗米修斯,他们是真正给人间带来光明的使者!

我基本上是个科盲。在初中上物理课,一开始还有些兴趣,但客观上因为授课教师的频繁更换而没有把基础打牢,以致到现在我还没有怎么把动能转化为电等原理掌握清楚,这是此生最大的遗憾之一。我既没有到过水力发电站,也没有到过火力发电站,我弄不清电力产生和传输是怎样的过程,甚至在去内蒙古旅游的途中,看到那逶迤起伏的山坡上矗立着一座座高塔似的风力发电设备,尤其是见到那一叶叶巨型风扇在缓缓转动,我竟有些怀疑:这就能够发电?还有我听说,现在的许多乡村已经用上了光伏发电,而这又是怎样的一种装置,我也是一无所知。我愈加感到对这世界知之甚少,因此,如果说有下一辈子的话,那么我已有了一个目标:那就是成为一个电力学家。

上帝说:“要有光,于是世界便有了光。”而电正是光所凭借的能量,在某种意义上说:电就是光。曾以无比的深情和深邃的哲思唱出光的赞歌的大诗人艾青,也同样对电发出赞美。他说:

自从发现了你

我们也发现了自己

在无限里上升

超越时间和空间

我们向未来飞奔。

夏日语冰

夏天来了,天气一天比一天炎热。有时坐在室内,热汗也涔涔而下,不由对清凉世界有一些怀念。甚至会想到冬天的冰,似乎这样也可以降降温避避暑,于是索性拿起笔写下有关冰的文字。

冰是常见之物。“冰,水为之,而寒于水。”(《荀子·为学》)大约是古人对于冰的朴素的认知。确实,每当气温降到摄氏零度以下,地表水便开始结冰,许多人才真正意识到:冬天来临了。在我的意识里,也只当滴水成冰(拿我母亲的话来说是“滴水滴冻”),时序才算进入了深冬、严冬,一年中最寒冷的季节。

小时候虽是在南方(长江北岸)过冬,却没有哪年不会见到冰。但我生性活泼,每逢结冰的日子,没有对寒冷的恐惧,反而更加兴奋,仿佛冰是什么稀罕之物。起码我可以和小伙伴们一起到水塘上面去踩冰了,把冰踩得吱喳响,裂璺由脚边辐射向远处,仿佛能获得一种快感。我们也试图在冰面上滑溜一下,或是敲碎一块拿在手里把玩,甚至还会嚼一嚼、尝一尝;更不用说也调皮地把冰块塞进同伴的颈项,最好让它顺着同伴颈项滑下去,不等掏出来就融化了,狠狠地“冰”他一下。这样做似乎彼此都感到快乐!

在我们那里气温到底不是很低,一般能结冰的塘面都很小很浅,即使冰碎了双足陷落也不会有危险,最多沾一脚泥水。而蓄满水的塘面可要当心,因为只在边缘结一点薄冰,远处仍清波粼粼,大人们是禁止我们去尝试的。我在小学课本里读到志愿军战士罗盛教跳进冰窟窿救朝鲜儿童的故事,不由想象在那冰下泅水是怎样的一种滋味,而如果是我,找不到冰的出口,该是多么恐惧!遂对烈士充满由衷的敬意,当再拿起一块冰,也似乎有了一种复杂的感情,薄薄的冰竟也可以成为杀人的刀子啊!

似乎从小也已经知道越往北,冬天气候越寒冷。冰天雪地,那是怎样的一幅图景。但我并不清楚中国的无霜冻的界线在哪里,不知道中国南方冬天是否也有冰。多少年后,我读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它的开篇就让我惊奇:“许多年之后,面对行刑队,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将会回想起,他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热带地区的人生来没有见过冰,简直不知道冰是什么形状,放在露天里会起什么变化,他们把冰当作神奇之物!由此我知道不同地域的人认识都有自己的局限,所以读到庄子之言:“夏虫不可以语冰。”当然深信不疑。

其实,我对冰又知道多少呢?起码我对水何以到摄氏零度以下就会结冰,此时那水分子是怎样的结构,至今仍很懵懂。我羡慕化学学得好的人,但似乎也不想去“追究”,因为对事物保持一种神秘感,起码是一个从事写作者所应当有或必须有的。因此,当我读到《后汉书》上记载的这个故事,最初也认为是“奇迹”:

(更始)二年正月,光武以王郎新盛,乃北徇蓟。……晨夜不敢入城邑,舍食道旁,至饶阳,官属皆乏食。光武乃自称邯郸使者,入传舍……传吏疑其伪……绐言邯郸将军至,官属皆失色。光武升车欲驰。既而惧不免,徐还坐:“请邯郸将军入。”久乃驾去。传中人遥语门者闭之。门长曰:“天下讵可知,而闭长者乎?”遂得南出。晨夜兼行,蒙犯霜雪,天时寒,面皆破裂。至呼沱河,无船,适遇冰合,得过,未毕数车而陷……

这件事看起来不大,却被认为对中国的历史进程具有相当大的影响,因为如果没有滹沱河一夜成冰,刘秀恐怕就落入敌手,再也没有后来的东汉王朝了,所以被东汉主流意识形态一再宣扬。有的说:本来滹沱河是不结冰的,而刘秀落荒逃来,河水突然结了冰,等他渡过后,河水又化开了,可见“天佑刘秀”!这等于是说,刘秀命中注定要成事,要做皇帝。其实哪有这回事,刘秀不过是赶巧而已,事情并非那么神乎其神,前面已有“铺垫”,刘秀往滹沱河边去的时候气温已经骤降(“天时寒,面皆破裂”),只能说他的确是“幸运”罢了。

这种被敌人追击到大河边上,有幸遇上结冰,得迅速渡河以脱敌的事件,在历史上并不止这一例。于是我们不妨夸大一点说,看似平凡的“冰”也默默参与了中国的历史。

这或许也是“大历史”观之一种吧。由此我又想到,中国古人避暑竟然会用到冰。据我所知,古代京城里就挖有多处冰窖,冬日祁寒,从结冰最为厚实的地方把冰凿下,大块大块地储存起来,待到酷暑季节,再拿出来送到达官贵人家里,置放在室内,让冰在融化的過程中吸收热量,从而把室内温度降下来。我过去在夏天逛故宫,就曾担心天气这么热,皇帝和他的大臣们怎么办公?后来才知道这种担心很可笑。我辈小人物与这样的“大历史之冰”无缘。但是有一次,我从小小的冰上却体会到一种生命实实在在存在的“质实感”。那一年,我在一所中学任教,到了寒假,校园里师生几乎都走空了,但我因为要复习考研,便滞留在宿舍那一间斗室里。过了几日,我忽然发现宿舍的玻璃窗上都结满了冰花,而窗户上框一角还积累了一抔冰雪,而其时不仅并未降雪,且天天都有阳光,是为何故?我不禁纳闷儿。我走出宿舍去看邻舍的窗户,左右比邻的几位教师都回家度假去了,他们的窗户一片明净,既无冰花,亦无冰雪积存,我愈加百思不解。但有一日,我却恍然大悟:窗上的冰花与冰雪是我呼出的热气凝结而成的(当然也包括体温散发的热气),热气遇冷成了冰雪!啊,这不是生命的“确证”是什么?平时对于生命只有一种抽象的感觉,但现在它却在窗户上留下如此明显的甚至可谓是斑斓的痕迹,怎不令人对生命有一种切实的体认。我觉得我由此更加热爱和珍惜生命。

这大约是我在对于冰的认识上的一种意外的收获。至于“意内”的呢,我倒一直想做这样的尝试:拿一块薄冰,对着太阳,让它像一块凸透镜般聚焦,点燃准备好的一张纸或一些丝绒。我不记得我小时候玩过这样的“游戏”没有,但可以肯定自从听到这一说法后,确实一直念念不忘要实验一次,甚至几年前,我仍用一首短诗表达了这一意愿:“我拿起一块薄冰/对着太阳把阳光聚拢/我要使它在熔化前/变成一粒火种。”这里不过是暗寓一种“时不我待”的意思,要与时光竞赛,做一番有益的事情。但我诗中也寄寓了我对“冰”转化为“火”的神秘感。世界上什么事情不会向对立面转化呢?人们说:“冰炭不能同炉”,看来也未必。这或许就是所谓辩证法的胜利吧。

不过,在我们的北半球,到了春天,冰雪消融,也是一种令人喜悦的景象。一夜东风吹拂,地面上的冰都消失了,化为一泓碧水,在阳光下荡起道道涟漪,泛着粼粼波光,我们心中积存一冬的阴霾也会一扫而空;不用说大江大河爆发凌汛的一刻,那种铺天盖地的冰消凌解的壮观景象更是夺人心魄!而冰雪融化后江河奔腾,岸边的舟船解缆,扬帆直进,又何其令人振奋!

即便接受了科学知识,我对司空见惯的水凝成冰仍感到神秘!而我对地球上的几次冰川期更是充满无限的遐想,甚至隐隐的有一丝不安!我怀疑地球上或许还会一次一次迎来大冰川时代。那时候,整个地球是不是都会结一层厚厚的冰壳,哪里还有人类?即便侥幸有些孑遗,也只能“苟延残喘”,等待地球气候再次变暖,大地慢慢褪去冰壳,届时,洪水肯定会到处泛滥——人类历史上的大洪水记忆或许就是这么来的!那么下一次,我们还会寻到一只传说中的诺亚方舟么?

看来,每一块冰都连接着地球的陵谷变迁,见证过沧海桑田;每一块冰都蕴含着人类存亡的奥秘,蕴含着深深的谜!想到这里,我还真是周身清凉下来。

霜之韵

我要再一次感谢上天让我生在乡间,长在乡野,不然就像现在城市里的孩子,恐怕连霜是什么样子也没有见过吧。

霜是薄薄的,它虽然外形有点像雪,却没有雪花那么大,那么惹眼,更不会像大雪那样漫天纷飞,它来时是悄悄的,最初甚至只是空气。

据“百度百科”上解释:霜是指贴近地面的空气受地面辐射冷却的影响而降温到霜点以下,在地面或物体上凝结而成的白色冰晶。又说:霜是冰晶组成,和露的出现过程是雷同的,都是空气中的相对温度达到100%时,水分从空气中析出的现象。它们的差别只在于露点高于冰点,而霜点低于冰点。因此只有近地表的温度低于0℃时,才会结霜。

按照时序,气候暖的时候,在夜间野外植物上会凝结有露珠,而天气变冷到一定程度,那露就变成了霜。所以《诗经》有一句写得很准确也很动人的诗:“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时序应在深秋,一般植物的叶子都已凋零、枯黄的时候,本应给人以萧瑟之感,不知为什么,“白露为霜”,反而让人不再失望,因为它使我们感到大自然的一种律动。大自然是活的,是生机勃勃的,它一定会给我们再带来一个万物繁华的春天。

小时候,每当霜降的季节,我们一方面感受着四野一天天变得肃静、清凉,一方面在享受于捕捉一年里最后的温暖。有时确实听到夜空中有大雁飞过洒下的雁鸣,我们的心也随那大雁飞向南方。终于有一天,父母会在晚饭后说,今晚会下霜。为什么呢?因为下霜之前,人会感觉到自己身体的某些部位会燥热,如脸颊,甚至手脚。果然如此,第二天早起上学,我走在田野间,会看到路边的草丛上敷着一层细粉,像是谁不小心将袋子里的面粉或盐撒落了一些,撒在了路上,当然等待太阳出来一晒,很快就化了,草丛里濡湿了一大片。除此之外,我们确实也在墙头或屋顶的瓦片上看到类似物,所以,我们学成语“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眼前也会浮现所看到的瓦上霜的形象。

这是自然界以实物形式教我们认识何以为霜。而在小学时读到的郭风先生的作品,大约是叫我们第一次领会到了文学中的霜的美。

我沿着溪边的小径,要走回到村里去。

我看见稻草垛上,凝结着白霜。

我看见池沼边的草地上凝结着白霜。

我看见村庄的木栅、篱笆,凝结着白霜。

我看见溪岸上的乌桕树上、梅树上,凝结着白霜

月亮好像一枚冰冷的黄玫瑰。北斗好像几颗冰冷的宝石。

我看见月光和星光把乌桕树和梅树的树枝,画出树影来,画在溪岸的草地上。

我受到深深的感动了。可真是的,我看见溪岸上的草地,凝结着白霜,好像一块无尽铺展的白色画布,上面画出了非常美丽的树影;好像墨笔画出来的浓墨色的树影,淡墨色的树影。(《夜霜》)

在另外的短章中,郭风先生还写道:“当我走回村里时,我在月光下站了一会儿,忽地看到石桥、草地和溪边的赤裸的梅树、乌桕树上,都已凝结着浓重的白霜。这已经是连续第三个夜,下霜了。”(《夜宴》)“夜已经很深了,我循着溪岸前行。我踏着铺着白霜的草地上的树影,要回到村里去。当我走进溪边的水磨坊时,我看见它的木屋上面,披着杉树皮和稻草的屋顶,铺着白霜。”(《水魔方》)

这仿佛一唱三叹。我真没想到,这微不足道的,甚至很少为人所注目的霜,竟然可以如此之美。我至今还记得当邻村的高中生向我展示他抄在小小笔记本这些精美诗章时,他一边念,一边入迷地赞叹着的情景。这情景也像那薄薄的霜粉,在我心中留下了斑驳、参差的美。

郭风先生所写的,都是我在乡间亲眼见到过的,所以我感受亲切。

后来稍稍长大,我又读到“履霜坚冰至”这一富有哲理的句子。它之富有哲理,首先就因为它概括了一种自然界的规律:我们已经看到了霜,那么很快,更寒冷的日子将会来临!它的引申意思就是“见微知著”。我们要有更大的思想准备,生活中,某项事业上可能会遇到更大的困难,面对更艰难的局面……但这句话,也预示着事物总是在发展当中,有了微霜,可能就有坚冰;而坚冰之后呢,又会有春光,正如雪莱所言:“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所以“履霜坚冰至”不仅仅只是预示着严峻和艰苦,它其实也预示着希望和生机。

这样的想法,大约就是一种从哲学的角度理解霜了吧。

而看到这一“霜”字,想起人们常用它來形容人在某个年龄段的相貌,如“两鬓如霜”。李白就有对头发变白的感喟:“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确实,随着年龄增长,人的满头乌发会渐渐变白,先是一两根,后是一小束,一小片,最后变成满头银丝,这是不可遏制的自然规律。在变成满头银丝之前,头顶上那星星点点的白色,从镜子里望去,确实最像覆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霜,让人感叹时光流逝之迅速,让人感叹老之将至——正如“履霜坚冰至”,头上有了霜,就不免会迎来满头白如雪的日子。这也是一种人生的自然辩证法吧,那么恐惧又有什么用,我们应当清醒地知道:既然人生到了秋天,那么我们就应该抓住有限的秋光,更加意气风发,更加努力,向自己既定的人生目标不断地进击和奋斗,以累累硕果告慰人生的金秋,以更壮阔更辉煌的境界迎接“晚年”的到来,让自己的满头银丝闪耀出无限的骄傲!这样的人生不是很美吗?!

因此,我们头上的这种霜雪,正是一种提醒,一种激励奋进的鼓点啊!

【作者简介】李成,安徽桐城人,1994年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文学硕士。诗歌、散文近千首(篇)散见于《光明日报》《诗刊》《十月》《散文》《美文》等报刊,有散文集《故乡味》、诗集《裸夜》等出版。现在新华社某单位供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