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海青的诗歌有着“真情”和“经验”的显著特征,尽管诗人隐去了具体的创作时间,但这并不妨碍读者对其创作心路的阅读认知和美学判断。在我看来,海青将三十岁作为创作的一个风水岭,在这之前的诗歌基本属于“真情写作”类型,其后的创作明显带有了“经验写作”的特征。“真情写作”类型较为集中地表达了年少轻狂、流年追忆、异乡见闻等“青春”主题,囊括了友谊、爱恋和亲情主题的诗篇更多具有创作调整期的沉稳与深挚,因而兼具真情和经验的综合特质,稍后的“经验写作”类型则侧重于对理想或精神光焰的歌唱、孤独或自省的表达以及对现实人生的思考和体悟等多个方面。
每一位青年学子多多少少都产生过诗情,或豪迈激越,或纤细婉约,他们最大的区别是有人将当下的感受写了出来,而更多的人只在内心悸动了分秒,旋即让心门涌入诸多暗潮而过早使其锈固。相对而言,海青是善感的,时而豪情万丈,时而柔肠百转,将自己的青春形象书写得大胆而真实,细腻而生动。试读:“要是再年轻千百岁 / 我必将高原的风攥在手心 / 开出不败的莲花 / 可与李白对饮 / 从此他的秀口里写满疾苦 / 如果偶遇杜子美 / 深情相拥后高歌‘三吏三别’/万间广厦今犹在,他乡山河埋枯骨”(《我若轻狂》)。能将“高原的风攥在手心”,且“与李白对饮”,和杜甫“深情相拥”者,非真性情、真诗人不可为之。那么,每个诗人自始至终都是一种面相、一种风格吗?在我看来,事实绝非如此。文学史家常常把苏轼划归到“豪放”一派,实际上,我们也可通过“十年生死两茫茫”窥见这位伟大词人柔软温情的一面;而“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的书写,也让我们看到了李清照心中荡漾着豪情的质素。我不能判断海青是否受到过这些词人的影响,倒是不难发现在其温婉的诗句中,隐约散发着徐志摩和戴望舒的丝丝气息。“是了,你应该还有一把油纸伞 / 伞叶上是瘦梅 /或者是莲花 / 遮住你淡淡的双眉 / 向我走来,向我走来呵 / 把四月走成悠长、悠长的雨巷 /和我心波间氤氲的潋滟”(《丁香结》)。这首带有《雨巷》遗风的诗作,真实记录了诗人在大学校园内不断吟哦回望的青春足迹。
哈罗德·布鲁姆曾提出,诗人可以“与时间对峙”。然而,这里的“对峙”需要强大的精神能量作为支撑,其中不乏詩人本身的自信和“超越前辈”的远大抱负。从诗歌本身具有的气象来看,海青并未表现出显明的“对峙”姿态,有关时间的书写更多表现为时光流逝、青春不再的慨叹与追忆。“我心越千里,起伏颠簸是如画江山 / 因了缘浅,辗转反侧总与你擦肩 / 流云易逝,碧海无涯 /掀开时间的褶皱,藏沟壑万千 / 深深浅浅的脚印 / 怎奈何似水流年”(《光阴清浅,似水流年》)。在这里,所有的擦肩而过与步履匆匆,似乎都与早逝的年华有关,而这样的遗憾,总会在时间的长河里慢慢沦为回忆。如果说,这样的慨叹带有如梦似幻的漂浮感,那么当抽象的时间以具象的某种形式,真切地触及诗人生理肌体时,便有了一种显明的疼痛感和沉重感:“三十年岁月转瞬即逝 / 我却忽然有些忘了青春的滋味 / 近一点,再近一点 / 海浪追赶着我的三十岁 / 我跑着,跳着 / 仿佛一个热情的少年 / 海水灌进我的鞋袜 / 在雨中的青石板路上 / 一跺脚便会溅出几朵水花 / 那是逝去的流沙 / 还是未知的年华”(《海浪追赶着我的三十岁》)。
面对时光的匆匆流逝,诗人蓦然醒悟——还有那么多事情未竟,至少还有与诗歌有关的远方尚未抵达,故此,他积极调动有关异乡城市的所有记忆,以笔作舟,开启了精神意义上的远游旅程。“九月,故乡的风为我送行 / 只为见你三面临海的容颜 / 青岛,一座安静而秀美的城 / 我穿越千里 / 在云上,在湛蓝无比的海上 / 想象着相遇时的心情 / 我将附以怎样的拥抱”(《细雨中的青岛》)。久居高原,且身处象牙塔不曾走出校园,此番远行“只为见你三面临海的容颜”。可以想见,“三面环山”的故土带给诗人厚厚的“围困”之感,而“三面临海”的青岛则隐含着“扬帆远航”的美丽憧憬。从青海到青岛,一字之差的名称里饱含着千差万别的情愫。“鼋头渚是夜里不眠的灯塔 / 我不知道从何年何月开始亮起 / 但我知道,你在那里仿佛就有了爱和希望 / 深秋的湖边 / 从蠡湖公园一直走到渤公岛 / 曲径通幽,树影斑驳 / 那个拉着男朋友衣襟的女子 / 一定喝过了临湖饮品店里的红枣茶”(《梦里无锡》)。或许,对于善感的诗人而言,那座永不休眠的远方灯塔就是爱和希望的表征——如果从未出发,那也就无所谓抵达,所有与希望有关的追寻因之成了空话。不难看出,刚刚走过青春迷惘期的诗人,借用远方突破了地域对自己创作的限制,从这个角度上讲,海青的“远方诗作”要比“青春诗作”更及物,更具质感。
二
海青的散文作品中,关于友情、爱情和亲情的书写较为集中,所记人物和所写事件整体上给人清晰绵密、错落有致的感觉。作为重要的情感载体,海青将这一主题通过诗歌呈现在读者面前时,似乎更加倾注了其创作心力——除了真挚,还能明显感觉到某种“往下沉”的重力。这种力度的出现,恰好说明了海青诗歌创作的某种转向,即由“真情写作”向“经验写作”的逐步过渡。
可贵的友情不在于彼此的相知相守,于普通人而言,能够在艰难的生活中多一份理解和支持,兴许比什么都重要。“与你不多的交集也让我铭记 / 十几岁时在深圳吃过你烙的饼 / 洪湖五街的高楼遮住了半边天 / 好几年前你踏着盛夏的暖风来西宁看我 / 你说家里的装修是你喜欢的风格 / 三十岁时答应送你去长沙 / 奔波忙碌的我终究未能成行 /我是在时光碎影里想起曾经 / 冬日午后的阳光刺眼 / 抬头看不到你远去的方向”(《悼一场花事》)。诗中提到的“你”实际上是一位与诗人交往极少的友人,在她过度操劳、渐而患病的岁月里,诗人虽不在近旁,却一直暗暗关注,并且十分了解她“尽过的孝,行过的善,举过的义”,包括罹患的恶疾……虽为缅怀之作,情感上却极为节制,这样的节制分明凸显了内心的疼惜之感,诗歌语言的张力由此得以呈现。相对于之前“真情流露”的稚嫩,“节制抒情”可谓是海青诗歌写作的一条重要经验,这一经验预示着诗人在创作方面有了明显的进步和成长。
“我是多想看一树一树花开 / 从你的骨节上長出并蒂的莲 / 哪怕皮肤变成焦炭 / 燃烧我的光芒 / 照亮银河的水 / 如同照亮你看我时浅浅的眼神”(《与世间美好息息相关的距离》)。海青的爱情书写同样讲求节制,与友情主题作品的显著区别是多了一份别致的美感——纤细的美,清澈的美,柔韧的美,拿青海方言来说,就是“含在口里怕化了”的美。又如:“用了这个世界上最柔软的叶子 / 长在你生命的枝干 / 越人歌中故事永不褪色 / 你的名字充满我的想象 / 镜中诗,花前月 / 和青丝变白发,携手共此生的纪念”(《山有木兮》)。诗歌深得先秦诗作《越人歌》之神韵,用轻描淡写的方式,表达了刻骨铭心的爱恋,所谓“不著一字,尽得风流”即为此类。
海青所有亲情主题的诗篇中,有关母亲的书写令人印象深刻。《今夜,在你身边》叙说母亲日渐苍老的现实,进而诠释了“爱是对失去的某种恐惧”这一普遍心理:“你真的老了 / 老得我害怕你会随时远去 / 人世浮沉中,我多像个漂萍 / 从小无法无天 / 只有回眸时看到你才能心安”。诚如斯言,有母亲在,就有根的土壤和家的安稳。然而,随着个体生命的不断成长,每个人注定要走上离家远行进而组建新家的生活轨迹,此时的母亲还在原处,守望着儿女们的脐血之地不肯挪动。《背影》所写即为撂不脱土地的母亲执意要回乡下,作为儿子,“我拦不住苦难在你心中疯长”,惟愿你“远去的背影里铺满阳光”。如果说上述诗作从某一侧面刻写了母亲坚持而隐忍的大地性格,那么可以认为诗作《娘》的正面告白,是诗人抛开了自我身份之后的真情流露,读来令人动容:“娘啊!我看到你扭曲的骨骼 / 却看不到你身体里流淌的眼泪 / 没钱的时候,无助的时候 / 你曾经用最坚强的肩膀养育了我 / 如同现在我养育女儿一样 / 在所有苦难的日子里 / 你拥有着山一般的胸膛 // 当岁月在你脸上勒出深深的皱纹 /当青春的遗憾渗不出一滴苦涩的泪 / 当迟缓的步伐穿不进一双漂亮的鞋 / 娘啊!我多想用这三十年的时光 / 换你满面笑容”。跟许多人一样,生活中的诗人少有机会向年迈的母亲倾吐自己无尽的敬意和爱意,惟有在内心深处深情号呼,才能找到心潮翻涌的隐秘出口。不难看出,诗人在触及亲情这一主题时,采取了理性节制情感、情感诉诸修辞的写作策略,故而显得情感饱满却不恣肆,白描为主,比喻为辅的表达方式更显真切、自然。
三
可以想象,敏感而多愁的诗人,一面留恋着故乡群科及亲友故知,一面行走在追寻理想的路上。面对陌生的世界,不确定的方向,诗人迫切需要得到前方灯塔的照耀与指引,哪怕是一星半点的光亮,也会引动诗人内心感佩的波澜:“我难以忘记,双手举过头顶去迎接黎明 / 飞蛾扑火的时候只看到你远去的背影 / 你来过我心里,带着火种 / 连脚步都烧尽了归途”(《来过》)。虽然这样的光照很快远去,但它毕竟“带着火种”,曾经来过我“难以忘记的黎明”——理想的火种驻留过心间,诗人要决绝地“烧尽归途”,只顾迎风赶路。
行进路上,诗人不断告诉自己:“我没有登过昆仑,哪怕出生在青藏高原的浅坡 / 心中的日月却早已蔓延在这世间所有的高峰 / 小草一样的生命也可以拥有英雄的梦想 / 不用修辞是最好的表达,我不想堆砌虚假的美好 /就像我时常直面自己的残缺不全 / 然后笑着跟天空说我就是这样”(《无名》)。这些心语可以看作是诗人的生活宣言,也可以理解为孤独时的自我提醒——尽管普通,甚而无名,但“小草一样的生命也可以拥有英雄的梦想”。英雄的梦想,本质上就是一个人自我最大实现的极致愿望,基于此,诗人的自我提醒实际上也是一种拥抱自我、予以自勉的绝佳方式。缘何如此——人本质上是孤独的存在,无论身旁多么热闹,思想与精神上长久的空旷委实难以填充。
“可能是春风在作怪,总吹来你们喜乐的消息 / 胜过千言万语的缄默苦涩不堪 / 我行走在影子中间,够不着黑夜与黎明 / 也够不着平常烟火的幸福”(《喜乐》)。一路向前,总能听到不属于自己的“喜乐消息”,放眼四望,孤独的诗人“够不着平常的烟火”。然而,那些易得的喜乐果真是生活要义的构成要素?对此,诗人保持了必要的警惕和深思:“雪刚过 / 没有听说雪花的快乐 / 我们是否早已沉迷喧嚣 / 不再习惯和自己独处 / 哪怕迎宾大道的路灯彻夜无眠 / 还有从巴燕传来有关荒原的传说 / 跌跌撞撞的脚印不需要韵律 / 生活本就参差不齐”(《我在群科雪后的夜里来来回回》)。在经历了生活多重维度的搓磨和考验之后,即将步入中年时期的诗人明显具有了反思和内省的基本意识,这是生活况味的再现,也是生命经验的表达。基于体悟和深思的诗性表述,定然要比纯然的抒情显得深刻、厚重,“迟开的野花 / 早归的雁群 / 哪一样你不曾熟悉 / 你的热爱甚至无关他人欢喜 / 承受来自骨骼深处的力量 / 提醒自己生命本是恩赐 / 无权奢求胡杨般的身躯 / 连同孤独,连同哀怨 / 都显得微不足道”(《无端》)。如果没有生活的深深沉淀与生命的极度体验,步入而立之年的诗人显然无法得出这样的认知和判断。可以说,是生活教会了诗人如何活着,是生命给予他更高维度的启悟——高贵而诗意地活着,比热闹或哀怨地活着更有意义。然而,要想抵达这样的认知之境,首先得剔除涂满全身的各种虚名,以及精神之外的多重负累,做一个心灵内的素人,才显得植物般干净:“素心茶,安然地融化了千百般滋味 / 素心人,沉默着看遍了百十种人生 / 最后,都化作时间深处的沉香 / 不耀眼,不夺目 / 那是生命的意蕴”(《素心茶,素心人》)。
不是说海青的思想有多深远,毕竟年轻的诗人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生活中可能还会面对更多更复杂的事情,需要去勇敢面对、细细体悟,然而体现在其诗歌作品中的这份诚恳态度与自省姿态,确实令人激赏。相对于那些装腔作势的派头,素面朝天的诗句更得我心。当然,海青的诗歌尚不成熟,最大的提升空间就在语言方面——海青喜欢用散文化的语言来完成诗歌,有时候选择的语言是现成的、习以为常的,很多语句过于顺滑,就诗歌创作而言,这可能是一种局限。须知精准、劲道、凝练的语言是诗歌成色的一项重要标尺,如何让诗歌创作拥有一种独属于自己的、带有明显辨识度的表达方式,当是我和海青以及更多年轻作者们共同思考并为之努力的一个方向。
【作者简介】刘大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青海省作家协会委员,西宁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诗集《雪落林川》《低翔》,文化散文集《凝眸青海道》,获第六届青海省青年文学奖,第七、八届青海省政府文学艺术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