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菲
峡口溪从罗家墩潺湲而出,注入洎水河,冲出一个鳐鱼形的大滩头。我天天傍晚去滩头看乡民钓鱼。有三五个钓客,在16:30,骑电瓶车带着渔具,来到入河口,支起钓竿,垂钓鲤鱼、鲫鱼、鲩鱼、白鲦,也垂钓夕阳、蛙声、鸟鸣、树影。钓客坐在自带的凳子或草堆,前倾着身子,握着钓竿,专注地看着红白绿相间的浮标。他们大多不说话,静默地守着竿,留心水面的动静。河水流到这个河段,已经流不动了,河面闪着波光。波光鱼鳞形,闪得眼发花。下游百米的红山水坝传来哗哗哗的流泻声。
滩头是一块杂草地,芒草、菟丝子、芭茅、荻,在疯长。钓客隐身在芒草丛里,如一截树桩。矮山冈叫虎头岭,被人推去了半个山头,裸露出褐黄色的积岩土;余下的半个山头,乔木灌木茂密,葛藤四处攀爬。鸟将归,嘘嘘叽叽,叫得荒山野岭生出一份黄昏的冥寂。
洎水河暗自汹涌。河流到了这里,如同一个中年人,面目平静,内心却随时翻江倒海。我看他们钓鱼,也看暮色将临时的河流。在旷野之中,河流与天空是我们永远无法透视的。它们不让人捉摸。河流之低与天空之高,是我们目视世界的两极,它们吸纳一切,却又空空如也。看了几次,我便和他们相熟了。一个做工业油漆的钓客,见我很娴熟地给他抄鲤鱼,问我:你会钓鱼吗?
手生了,我在10年前钓过。我说。
那我给你一副钓竿,练练手。钓客说。
就给我一副机动竿吧。我说。
我拉了一下鱼线,嘶嘶嘶嘶,线油滑,鱼线低鸣如弓弦颤动。呼呼呼,我转了转滑轮,轮子兀自空转,轮把划出圆形的线影,如飓风吹动水面树叶。“好机动竿”。我说。我从竿头抽出鱼线,绷紧竿头,往河面外抛鱼线。绷成半弧形的竿头,弹出“咚”的一声,弹射出鱼线,鱼线呈大弧形,往河面一圈圈扩大,轻轻地落在河的中央。鱼钩拖着鱼饵,钻入水面,咕咚一声,慢慢往下坠,水波漾起了涟漪。轮子还在呼啦啦地转,鱼线继续外抛下滑,阳光照在鱼线上,闪着明亮炫目的白光。浮标慢慢浮出水面,露出红头,摇摆不定。
你抛线,抛得优雅,抛得又远又准,你教教我抛线。钓客说。
动作和程序都是一样的,没什么窍门。我说。
他看着我,有些失望。我又说:钓鱼的关键在于是否钓上鱼,不在于怎么抛线、下钩,谁知道鱼在哪儿上钩呢?
话不是这样说的,钓鱼是享受过程,不在于鱼钓了多少。想要鱼,不如拉网捕捞。钓客说。
钓鱼是一种体育运动,也是一种内心活动,卸除了内心的渣滓,人就安静了下来,那么你的钓鱼动作会很从容,力道拿捏到位,抛线、提竿、遛鱼,就不会手忙脚乱,自自然然。我说。
要做到这样,好难好难。钓客说。
在河边,你一个人坐半年,你就做到了。这就是造化。我说。
当然,我看钓鱼,也仅仅是我去河边溜达的由头之一。初夏时节,河湾有许多鹭鸟来,一行行,从大茅山之北的峡谷低低斜斜地飞过来,栖在峡口溪的淤泥滩觅食鱼虾螺蚌。鹭鸟以白雪为墨,在河水上空写诗。它是南方的鲜衣怒马,是杨柳岸的明月。它们散在溪边,嘎嘎嘎,叫得芦苇摇曳。在洎水河边,有很多鸟是我百看不厌的。越冬的小䴙䴘、燕鸥、斑头秋沙鸭、四季的蓝翡翠、从春分至秋分的白鹭,它们扮演着河流的主角。河里有非常丰富的白鲦、鳑鲏、黄颡、鲃鱼、鲫鱼,以及白虾、黑虾、米虾和螺蛳。妇人下河摸螺蛳,一个上午,摸一大脚盆。螺蛳吃浮游生物,吃脏污之物,繁殖量大。
有一次,做工业油漆的钓客问我:你夜钓吗?我们约一次夜钓。
我说:夜钓选月圆之夜,河鱼活跃。
为夜钓,我做了准备:泡了5斤酒米、螺旋藻配鱼肉配油菜饼制鱼饵、睡了一个下午。
我和钓客戴着夜灯,在滩头静坐。我用手竿钓鲫鱼和鲳鳊鱼,钓客用路亚钓鲩鱼和青鱼。至22:15,我收了竿,没心思钓了。月亮上了中天,油黄黄,像一块圆煎饼。月光却莹白,河水生辉。凤凰山的斜影倒沉下来,虚晃晃。树影投射在河面上,被水卷起皱纹。树影不沉落水底,也不浮在水面,也不流走。树叶树枝剪碎的月光,以白色斑纹的形式修饰树影。这古老的图案,在月夜显现,还原了我们消失的原始记忆。
河是世间最轻的马车,只载得动月色;河也是世间最重的马车,载着遗忘,载着星辰,载着天上所有的雨水。我听到了马车的毂轮在桑桑琅琅地转动,在砾石和鹅卵石上,不停地颠簸。马匀速地跑,绕着河湾跑,马头低垂,马蹄溅起水线,车篷插着芒花和流云……
一条被河水带走的路,水流到哪里,路便到了哪里。水有多長,水印的路就有多长,月色就有多缠绵。远去的人,是坐一根芦苇走的,被水浪冲着颠着,浮浮沉沉。坐芦苇走的人,如一只孤鸟。
河水其实很清瘦,但月光很深。水就那么亮了,与月光一样亮。或者说,河水是月光的一个替身。只有月光消失之后,河水恢复了身份。月亮离我们并不遥远,河把月亮送到了我们身边。月色把逝去的事物,又带了回来——我们曾注目过的事物,只是退去,而并未消失。
月亮搬运来了浩繁的星宿,由马车驮着。星宿那么重,马车哪驮得动呢?一路洒落,沉没在深水里,成为星光的遗骸。每一具遗骸,留存了星际的地址。
我第一次在洎水河边独坐,是在1993年春。我在长田(隶属德兴市黄柏乡)饶祖明家做客,时两个月余。饶祖明是个出色的诗人。我和诗人以徒步或骑自行车的方式考察了洎水河、永乐河。那是我人生困顿、迷惑、彷徨的阶段。我不知未来的路在何方。我觉得人活着没有任何价值,对人生怀疑。从本质上说,我是个内心阴郁的人,幸好我生性豁达,把很多事情看得很开。我是一个活在自己思想体系中的人。他者很难对我造成影响。因此,有时候,我显得较偏执。杜鹃花开了,一天(3月10日),我莫名其妙地坐上班车,去市郊,独坐红山桥下的洎水河边。我望着茫茫的春水,肆意西去,内心莫名伤痛。我写下《洎水河:流动》:
多舛。无依。九曲回肠
在事物深处 含而不露
你呼吸凝重
剩下荒芜的秋色
黑烟。废沙。一如姐姐布满铜漆的脸
在美好中沦丧
少女骑凤凰降临民间
飘落的灰尘是我们世世咏唱的光辉
琴手以爱抚摧残生命的钢骨
兀自打开残废的诗篇
把脸退到书的背后
一会儿动。一会儿静。
谁能把握。谁就是节日簇拥的神
命运的逃亡者
郁结的心诉说不尽的沧桑:
河水可能会枯竭
但河的名字源远流长
当然,这是一首蹩脚的诗,但很体现我“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心境。一个略显青涩的人,哪懂得壮阔的河流呢?现在,我几乎每天生活在洎水河边,出了村口(横穿公路)便是红山桥。这是一座老公路桥,有些破败。桥下是洎水河。河水浊浪滔滔。桥上游200米,红山水坝以三股水柱从坝中间喷射出来。雨季,河水漫过坝顶,泄出帘幔。
河浑浊,是因为上游的龙头山乡有人在开采大理石。大茅山山脉自东向西蜿蜒,地势东高西低,北部山系有数十支涧溪,与三清山北部溪流,汇流而成洎水河。龙头山处于河流上游,大理石厂磨浮出来的污水,含石尘,部分污水排进了河里,石尘部分沉淀,部分被水冲刷,带入几十华里外的下游。大理石厂却始终关停或搬迁不了。为了开采最大量的石材,大茅山(非核心地带)被炸烂了花岗岩山体,成片成片的原始次森林毁于一旦。我看着那些碎石覆盖的山体,觉得那不是一座山,而是人(破坏者和合污者)的耻证。耻证将告示:一小撮人欠下的生态之债,需要几代人去偿还。
1998年秋,我第一次去了龙头山乡南溪。枫叶欲燃,万山苍莽。洎水河清澈如眸,河床铺满了鹅卵石,鱼虾掬手可捉。一架木桥横到村前。2018年,我再去南溪,往日淳朴、洁净的伊甸园式景象,荡然无踪。河道被挖砂人掏得鸡零狗碎。木桥改为公路桥,车辆咆哮。我不知道,这个时代,带给了我们什么,又从我们身上带走了什么?洎水河也无法告诉我。虽然仅仅时隔20年,却是农耕时代跨到了工业时代,每一个人被席卷,大茅山脚下的偏僻小村也不能幸免。作为个体的人,作为最基层的管理者,远远没有准备好进入工业文明时代。
桂湖是大茅山东部小山村,是洎水河源头之一。桂湖有十余户人烟,仅剩两户老人居住。他们砍茅竹、摘菜叶、种香菇为生。幽深的山垄苍翠如洗,一溪浅流从竹林斜出。十余棵枣树老得脱皮,枝丫遒劲,米枣坠枝,雀鸟起鸣。我赤足下溪,慢跑,水花四溅。水清冽,掬水可饮。今年深冬,我又去了一次,两户老人闭户了,不知是因为外出还是别的原因。我在石巷走,风呼呼地捶打破败的木门板。久无人居的瓦房,墙体爬满了苔藓、爬墙虎、络石藤。十里之外的高铁站运送来来往往的人,有的人前往异乡,有的人回归故里。对在高铁线奔忙的人而言,故里即异乡。
洎水河奔流百里,最终在香屯镇注入乐安河(赣东北主要河流之一)。自海口镇而下的乐安河,饱受铜矿重金属污染,河鱼不可食,河水不可浇灌农田。那是一条死亡之河。花斑鲤鱼在河里闲游,斑斓的鱼鳞如七彩之花在水中绽开,当我们想到游鱼含有那么多重金属,不寒而栗。
乐安河的鲩鱼、鲤鱼、鳙鱼、鲫鱼、鳜鱼、鲳鳊鱼等,在春季,洄游到洎水河产卵,在草丛结窝。桃花水泛滥了,柳叶青青,芦荻抽芽。鹭鸟栖满了河边的樟树、枫杨树、朴树、洋槐。北红尾鸲忙着在淤泥吃虫卵、幼虫。白额燕尾从山溪来到了河石堆叠的河道,追逐鱼群。斑胸钩嘴鹛在柳树上专注地筑窝。钓客过了一冬,背起钓具,坐到河边放线。
钓上来的鱼,他们又放生回河里。我也逆河而上,在草滩、树丛、荒滩等无人之地,自得其乐地闲走。我期望有自然奇遇,如遇见从未见过的鸟,如遇见蛇吞蛇,如遇见鹞子猎杀野兔。但很少有奇遇。哪有那么多奇遇呢?若说奇遇,花一夜开遍枝头也算,鸟试飞掉下来也算,蛇蜕皮也算。是否属于奇遇,由自己界定。在9月的一次暴雨中,在虎头岭滩头,我站了半个下午。暴雨从发生至高潮至结束,我全程观察河面。河水被暴雨煮沸,井喷式的水泡覆盖了河面。雨歇,河水止沸,复归平静。这是一个跌宕起伏、酣畅淋漓的过程。这就是奇遇。
红山水坝抬高了水位,有了一处河中之湖。水幽碧,浸染着山色。傍晚来河边,可见夕阳降落西山。夕阳在水里一漾一漾,被水淹没,留下一河夕光。鹭鸟晚归,架着清风,低低飞过。它不仅仅是鸟,也是逆水而上的轻舟。白帆摇摇。
洎,本义:往锅里添水。河谷就是斜深锅。大茅山北部数十条小溪注入斜深锅,有了洎水河。水加入了水,水有了汤汤之流。
洎水河是有咕噜噜水声的河;往水里加水的河。是众声合唱的河,万古长流,生生不息。河在日夜淘洗,一年又一年的鹭鸟,何尝又不是一茬茬的人呢?人到了中年,才会懂得河。懂得河,人就不会痴妄不会纠结。其实,我常去洎水河边,并非为了什么自然奇遇,而是我内心的深井,需要被河流周遭的气息填满。野性的、灵动的、悠远的、纯粹的、内化的气息。这种气息,让我感到自己活得无比真实。
夜,一盏茶的时间便来临了,来得不知不觉,柔纱般蒙了视野。夜的重量与露水相等,垂压草叶。我在乡民家喝茶。乡民是一对老夫妇。他们是唯一生活在石头部落(龙头山乡的一个自然村)的住户。这是一个僻远、树木掩映的山中小村,有十余栋石墙或黄泥墙的老房子,枣树遍地,溪床宽阔,青山高耸。其他的住戶都外迁了,留下了空空的老房子。老房子的木门虚掩着,随手一推,咿呀一声,灰尘落下来,像在迎接不归却终归的人回来。厅堂里的八仙桌还在,长条凳还在,木柴堆在灶膛下,水缸里的水(山上引来的泉水)还是满满的,溢出缸面的水汇入水池里。鱼在水池忘然而游。鱼的世界只需要一池活水。土墙长了黝青的苔藓,络石藤爬上窗户。指甲花开在墙缝,无人打理的蕙兰遮盖了花钵,枇杷黄熟在树上,米枣婆娑。
喝了茶出门,四野虚黑,夜吟虫叽叽叽叽。村口的一棵老香樟,耸起一团墨黑的影子,屋里的灯光虚淡。溪边飞舞着一粒粒萤火。溪水叮叮咚咚。这里是洎水河源头之一,处于大茅山东麓,与怀玉山西麓相衔。萤火,我已多少年没有看过了。萤火,梦境一样存在于每个人的童年。
萤火虫、蝴蝶、蜻蜓、蟋蟀、蚂蚁,构筑了乡野孩童的生命底色。它们既是彩绘,又是音乐和舞蹈。它们以光色、音质、舞姿,及形体之美,塑造了我们生命之韵。
我收集过萤火虫。我们坐在院子的樟树下歇夏。星星来得迟缓,萤火虫打起萤光闪闪的灯笼,从水边腾空而起。一个个灯笼,藏着世间最美最小的火。我祖母摇着蒲扇,对我说:一粒萤火就是一盏来自阴间的灯。我问祖母:为什么是阴间的灯呢?
阴灯没有热度,阳灯会发热。我祖母说。
是啊,白炽灯热得烫手,蜡烛燃得扑哧哧作响,油灯点着灯芯供佛。飞蛾扑扇着翅膀,朝灯扑去,扑着扑着,落了下来,被灯火烧死。田野里架着星落似的灭虫灯,荧光灯下架一口大锅,虫蛾扑着荧光飞舞,发出吱吱吱呲呲呲的翅翼振动之声。虫蛾被光魅惑,跳起死亡之舞,翩翩然然。那是另一种蝶恋花。虫蛾落在大铁锅,被水溺死。细雨之夜,雨筛下来,雨线被荧光刷白,丝丝缕缕,寥寥轻轻,娉娉袅袅。虫蛾追逐着雨线,追着光,上上下下翻飞,被雨滴击落。一群群虫蛾前赴后继,追逐、死亡。一盏灭虫灯,一个晚上灭杀大半锅虫蛾。虫蛾捞出来,倒在田埂上,被鸟啄食被蛙吞食。
我们追萤火虫,捉它。我们跑动,它就飞得更高。它们飞散。我们跑动带起的风,惊扰了它们。它们可以敏锐地感受到风的流动。它们飞在树叶下,飞在瓜架下,或者干脆低飞在溪面上。萤光坠在水面,漾开,不下沉。光有了白绒绒的雪绒毛,如蒲公英在夜梦飞。溪面数百数千的萤火虫在低飞,萤光忽闪忽闪,照见了溪鱼,照见了临水的射干花,照见了洗手人的脸庞。看着那么多萤火虫,我们停下了,恍惚了起来,不相信这是个真实的世界。
孩童时顽皮,我剪下旧纱布蚊帐,制作一个手抄网,捉萤火虫。网对着萤火虫扑下去,捞一下,黏住了,捉起来,放入玻璃瓶。玻璃瓶是雪梨罐头瓶,一个空瓶可放20多只,萤火虫在壁上爬,尾部翘起来,萤光扑闪。我把玻璃瓶放在床头柜上,沉沉睡去。半夜醒来,瓶里仍有萤火。漆黑的夜,促织在唧唧,油蛉在嘻嘻,水蟋在嘘嘘。天方亮了,夜吟虫才会停止鸣叫。萤火照亮我房间,壁虎在墙上捕蜘蛛吃,月光被木窗隔在外面独自白亮。玻璃瓶里是另一个美妙无穷的世界,里面住着七个小矮人,住着白雪公主,住着美人鱼。卖火柴的小女孩在里面度过飘雪之夜。萤光多像雪花在飘啊。
我确信,萤火虫是离我们最近的星星。星星铺在水里,落在我玻璃瓶里。天亮了,星星隐去,退到我们看不见的地方,等待夜晚来临了,又回来。只要有夜幕,星星就会闪耀,在眼际飞舞。它们在唤醒我们,也在唤醒你们。唤醒过来的人,冰雪残融,溪流在心里涌动,杜若开出了紫白色的花,三白草和地锦长满了院角。歇夏了,我每晚收集萤火虫,要么放入玻璃瓶,要么放入火柴盒。一只火柴盒,放4只萤火虫,半闭半开,萤光从盒缝溢出来,淌满了木桌或抽屉。那是一种神奇的光,黄白、橙白、红白、绿白、纯白,幽柔之色融在白里。光随着夜黑的加深,渐渐明亮,亮如星瀑。瀑光在匀射,光核在无声炸裂,持续炸裂。每炸裂一次,我看到夜的壁垒在倒塌,空出了凉夜之下的旷野。溪水潺湲,川穹瓦蓝如海,禾苗在默默灌浆,吹叶笛的少年望月吹奏。我把玻璃瓶浮在水缸里,搅动水,玻璃瓶一荡一荡地旋转。萤光也一荡一荡地旋转。大水缸里,落满了幽蓝浸透的白光,罩着一个广袤的星空。我去巷子里玩,不带手电也不提灯笼,把玻璃瓶举在手上。一团团的光从瓶里洇开,蓝莹莹。巷子似乎变得更狭长,墙影拉得更短。萤火虫是魔术师,变幻着夜的格调。
夏天还没过完,空气点一根火柴就可燃起来。萤火虫在立秋之前,便无影无踪了。夜冗长,让人烦躁,死气沉沉。玻璃瓶空空,缺乏想象。
我去了城里读书之后,就没见过萤火虫了。城市里没有,我生活的村子里也没有。萤火虫去了哪儿了呢?它消失了吗?稻纵卷叶螟和稻叶卷蛾,还是那么漫天飞卷,敌敌畏、甲胺磷也灭绝不了它们。一季水稻打3次农药,稻虫越打越猖獗。近年,我去了很多地方,都没见到萤火虫。
我自学了博物学之后,才了解到萤火虫是一种极其脆弱的昆虫,对栖息环境要求非常严苛,有任何污染(空气污染、水质污染、地表污染)都会致其大面积死亡,甚至灭绝。灭绝之后,却不可逆。有些物种灭绝了,随着栖息地的生态恢复,物种会迁徙而来,或迁居而来,再度恢复。且不说兽类鸟类爬行类,植物和鱼类也会自然恢复——风、鸟、昆虫带来种子,风吹来了鱼卵。但少部分昆虫和两栖动物(如娃娃鱼、棘胸蛙)局限在特定的环境栖息,不迁徙不迁居,高度依赖环境生存,一旦受到污染或侵害,便遭受灭绝之灾,永不存在。萤火虫属于这类昆虫(生态标志物种)。
不是无污染的环境,萤火虫就可以生存。它的严苛在于必须有水源(在水中孵卵),草木茂盛(可供栖息),潮湿温暖(易于繁殖),且在低海拔地带。是的,我们还有哪一片村野没有喷洒农药呢?哪一条溪流没有排放生活污水呢?
萤火虫是萤科发光昆虫的统称,又称亮火虫,依照幼虫生活环境,可分为陆栖、水栖、半水栖;依照成虫活动规律,可分昼行性、昼夜两行性和夜行性。水栖萤火虫幼虫吃螺类、贝类和水中小动物,陆栖萤火虫幼虫吃蜗牛、蛞蝓。萤火虫是变态性昆虫,卵、幼虫、蛹、成虫均会发光。成虫的腹部有一块发光器,由发光细胞、反射层细胞、神经与表皮等所组成,荧光素酶和荧光素在催化的作用下,发生化学反应,发出了多种色谱的光。当然,这是生物学家对萤火蟲的分类和研究。我执着的是,为什么萤火叫阴灯呢?
我想起了乡野的另一种火——磷火。在荒山野岭,夜间突然燃气一丛或几丛或数十丛绿莹莹的火,四处跑动,散布冥寂之野,与树影共舞,如鬼魂抬灯。乡人遂称之鬼火。死人之骨燃起磷硝,乡人不知。鬼火亦称阴火。乡人说,阴火是扑不灭的,自来阴魂,没有热度。鬼火是常见的,但并无人触摸过。磷火随风而飘而散,人又怎么可以触摸得到呢?
是火,就有热度(热辐射)。没有热度的火,自然是来自阴间。先人是这样理解的。民间于是有了萤火虫是人死后的精血变来的说法。现代精密的仪器检测出来,萤火虫在发光时,不产生热辐射,也不产生磁场,所以光是冷的,称之为冷光(具有重要的仿生学意义)。仪器是冷冰冰的,科学的解释也是冷冰冰的,让独一无二的物种失去了神秘感。独一无二就是无可代替。阴灯,是一个多么让人遐思的事物,让我们知道这样的事实:有活着的,就有死去的;活着的,都会死去;死去的,会以某种方式活回来。这与人的记忆、思念、缅怀、凭吊,具有很多相似性。一个死去多年的人,我们突然想起,与其共餐或夜话,与其剪西窗烛或听巴山夜雨,那么死去的人在我们心底又活了回来。哪怕是一条家犬死去多年,我们还会记得家犬在门口望着我们踏雪归来,低吠,摇尾。让我们确信,生命不会轻易消失,消逝的是肉身或生命的表征,鲜活的、动人的、温暖的细节会以某种形式还原回来。生命的伟大在于:一个生命会感染另一个生命,并因此得以保存高尚的品质。
大多数昆虫在成虫阶段,生命期非常短,短则数小时,长则数十天数月。萤火虫一般活7~8天,最长不超过30天。一年完成一个世代。世间万物,皆蜉蝣之物。在时间的比例尺下,长与短,都是相对的。没有绝对的长,没有绝对的短。
造物主是神秘之主,万物皆为它所召唤所安排所派遣所驱离。凡神奇的(具有生态学意义)物种,皆高洁(对生存环境严苛),皆脆弱,如同人间珍贵的赤子。萤火虫属于昆虫界的“赤子”,提灯行走夜间。它是黑夜的灯客。如鲁迅在《这也是生活》所言:无尽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与我有关。
石头部落出现了萤火虫,让我惊喜。我不是来寻找萤火虫的。我溯源洎水河来到荒僻之地,见满山的林木、溪边茂密的枫香树、洁净的溪流,进入了荒村溜达。乡民好客,留我用茶。他早年种香菇,在溪边河滩、荒地、山边,种了数千株枫香树,留作孵菌之用。他年迈了,种不了香菇,枫香树自长成林。小村鲜有农田,早年乡民以种山货、采山货为生。生活多艰,他们在30年前陆陆续续外迁,在城镇谋生,留下了大片荒地。那个窄小的山坳,没有机会被农药、化肥所污染,让萤火虫得以生息。溪水清浅,虫吟鸟鸣。我看到围了石墙的菜园长满了荒草、老屋木门被雨霉黑、廊檐木柱倾斜、桃子无人采摘,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酸楚,是因为那些离开的人;窃喜,是因为留存下来的萤火虫。溪水无尽,不可止歇。溪水沿途发育,汇流成河,聚河成江,江入湖海。江水流到蓝。
星光朗朗,月还没升上山巅。我赤足下河,在细软的沙子上奔跑。
河邊树丛、草丛,腾起莹白的萤光,四散而开。它们是坠入凡间的星星。它们以光色、亮度,作为语言,彼此交流(求偶、预警、威胁)。夏蝉在刺槐上,吱呀吱呀地叫。蝉越叫,夜越深,星越白。在我们的神话中,仙女是住在萤火照亮的森林里,沐浴月光,以泉水涤手净足。以前,我对这个情境不堪了了。现在我多多少少有些明白,洁净之物才可以配得上仙女。人世间,还有什么比萤火、月光、泉水更洁净呢?方外之物,滋养方外之人。我便觉得萤火虫提着的灯,非人间之灯,是神灯。神奇之灯,神秘之灯,神爱之灯。造物神眷顾之处,才有萤火虫生息。平凡的肉身,赋予了神性。
是的,在仲夏之夜,我遇见了神灯。所谓际遇,就是这样的:在适合的时间、适合的地点,被神秘之物愉悦地安排。
责任编辑 丁莉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