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逸尘
大多数情况下,西元都是一副理性、深沉的样貌示人。安静而漠然,透出淡淡的哲人气质,在“新生代军旅作家”中颇有几分另类。他的小说有着鲜明的后现代诉求,在文体形式和叙事视角等层面屡有新鲜独特的探索,显露出某种先锋面相。这在当下几乎清一色现实主义、迷恋故事的军旅小说写作中,稀缺而出挑。
西元的小说注重对战争及人性本质进行深层勘探,在浓缩变形的时空中容纳体量巨大的时代信息;将历史、现实、梦境、幻觉、议论、哲思熔于一炉,最大限度地拓展多维叙事空间;由此生发出对战争的深层次感悟,体现出强烈的理性色彩与哲学思辨品格。
换言之,西元的小说大都不是“跑故事”的。对于事象表层、故事起承转合等“外在经验”,他笔触跳荡、大胆留白,往往不作过多停留;而在战争主体的感官心灵、情感精神、日常生活、生命存在等“内在经验”层面,则是勉力探索、纵向掘进。就像他近年来持续深耕的抗美援朝战争系列小说,因为不断发现并放大战场上人的感官和感受,敏锐捕捉主体与环境相互作用的细节,而显得格外真实且酷烈;种种极端的生理、情感、精神反应,都被浓墨重彩地描摹、表呈;丰盛的感官经验、逼真的死亡拟态、冷酷的战争伦理,深深撩拨、震撼着读者的神经和心理,亦成为西元小说的一种风格标志。
中篇新作《坑道里的冲锋号》在此基础上更进一步,通过低姿、微距叙事,慢镜头回放、显微镜透视般重建微观战场,聚焦基层官兵直面死亡的生命存在,写出了生之坚韧、活之勇毅、死之尊严。上甘岭坑道作战,读者大都耳熟能详。西元没有正面去写战场进程和战斗过程,而是着力发掘战场背面的存在:漆黑的似乎没有尽头的坑道、暗夜里抬头可见星空的堑壕、一个个裹挟着前史记忆和奇特技能的个体生命、一段段在迎向死亡的过程中发出的呓语和独白……
深邃曲折的坑道,这是一个迥异于我们习常认知的战场时空:冷静无言,黑暗幽闭,阻隔着人对外部世界的感知,却又放大了孤独生命的脆弱感官。饥渴、疼痛、焦虑、恐惧、窒息、濒死、友善、仇恨、情爱、亲情、哲思、妄念,凡此种种,集合铺排而为炸裂般绚烂的感官盛宴。声音、气味、触觉、嗅觉、光影,人的五感在这种极端环境里,被彻底激发,映射出异于既往战争图景的同时,也印证了个人的肉身和主体的存在。
比如,小说中多次写到气味。气味骇人,浓得“越往坑道深处爬,气味越骇人,浓得如同棉絮,堵住气管、喉咙、肺叶子,像铁箍一样牢牢裹住胸口”。如此精妙、准确的生理和心理感受描写,在小说中俯拾皆是。
坑道就是一个连接生与死的管道。坑道外,矗立着战争这个随时吞噬生命的无物之阵,死亡的仪式随时在坑道外上演;坑道里,看似最恶劣甚至是“反人类”的生存环境,却又扎实护佑着一个个年轻而脆弱的生命,活着,进而成长;坑道口宛若存着一扇看不见的窄门,推开门,不知是走进生还是堕入死。西元经由对坑道战这一极端经验的特写,强化并放大了人的感官经验,进而写出了个体生命不同寻常的战场感受。
西元试图探寻和表达:战场上死亡是如何发生的,而人们又是怎样准备迎接死亡的。像小美和王大心这样有机会耐心细致地迎接死亡,以彰显生命的重量和尊严者是极少数的,毕竟绝大多数的死亡都是突如其来、不期而至的。
现实战场环境中,死亡接二连三地发生。小说中很多人物,出场后仅寥寥几个字后就死去了,包括营参谋长、通信员小黄,生命的脆弱可见一斑。嘎嘎拖回了一个美军俘虏,活着时漂亮极了,但死后却很难看。嘎嘎对待美军俘虏的尸体依然葆有尊重,“他把俘虏的腿搭在后背上,向坑道深处拖。他把尸体码好,转身要走,想了想,又爬回去,用袖子把俘虜的脸擦擦干净,端详了几眼,才离去。”这一看似不同寻常的举动,在漫长的黑暗中或许也仅仅是出自人的生理本能,但也透露出嘎嘎对美的那种超乎寻常的感受。
嘎嘎本来是英雄,却因为与朝鲜姑娘英子的情爱,而循着生理本能的召唤,不管不顾地当了逃兵。情欲的美好、日常的安稳、生活的希望,依然顽强地对抗着死亡的宿命。而李大棉裤重新回到坑道后,竟然非要钻进坑道最深处睡一觉,而且是要枕着战友的尸体入睡。极端的恐惧和麻木让生命向内坍缩,在这里,生与死的界限被打破,个体生命发生了“内爆”。
主人公新兵小美,害怕死亡,更害怕黑暗。在坑道中,幽闭恐惧的他呼呼喘着粗气。而王大心教小美破解黑暗恐惧的办法,就是把幽闭的坑道想象成辽远的星空宇宙。这里,个体生命之小,与自然时空之辽远阔大,竟然经由狭窄的坑道勾连在了一起。迎向死亡的过程,亦是思考死亡的过程。“与其说我们是在与敌人较量,不如说是在与死较量”。王大心与小美的对话,于现实的战争之外又引爆了一场发生在生命与灵魂内部的战争。
经历了十天残酷战斗考验的小美,完成了自我的成长与救赎,不再害怕死亡和尸体了。他有了审视新兵的资格,也开始有了心事,突然睡不着觉了,和李大棉裤一起抽烟。“活着太苦了,死了反而很轻松”,“学会了死亡,反而不会生活了”。生与死的对照凸显了战争的本质,从希望到绝望再到希望,坑道已成炼狱。
最后一战来临前,王大心拉着小美一遍遍爬山、下山,直到精疲力竭。王大心说:“当你去过一遭炼狱,你会觉得人间都好生古怪。”个体生命的“内爆”,破除了生与死的二元对立。生活——死亡,不再是一个遵守自然法则的时间流程,亦非人为推演的逻辑链路,而成为一个终究无法抵达的虚空之境。王大心和小美好像反反复复滚石上山的西西弗,接受惩罚,也接受试炼,但却永远无法停歇。
小说对死亡的终极思考保持着情感上的客观冷静和细节上的浓墨重彩,这种反差带来新鲜的阅读感受。迎接死亡的过程,远比死亡的瞬间更加痛苦,也更加惊心动魄。反攻前一天,夜晚来临,小美换上新军装、新内衣内裤,里里外外换新的过程,就是死亡前的仪式。战场上个体生命转瞬即逝,而新兵的生存概率尤其低。至于他的感受,他的生命、感官、心理、精神就更是微不足道,即便留存下来,也终将被宏大历史湮灭,被传奇故事改写。西元反其道而行之,把这些原本微不足道亦无从道哉的生命存在全部打捞起来,将个人体验极尽放大。与之相对应,战争背景被虚化,英雄的意义被抽离,小说中的人物始终在思想,越想越深,深入到战争的肌理、骨髓、本质,甚至深入到浩渺无尽的虚空,进入了哲学思辨的存在之境。
西元的文字凌厉、精微而又充满力量,卓越的想象放大了人物感觉器官的灵敏度。叙事视角的自由切换,让小说中多个人物都有了回溯个人前史、表达主观感受的“第一人称”。第一人称叙事的好处是可以随时独白,直接表达内心的感受。为了凸显个体的声音,小说采用了多声部重奏的方式,不同的人物都能发出自己的声音。这也使得以往单向度的战场真实呈现出了复杂的样貌。
小说结尾处,小美终于知道了王大心小纸条的秘密。然后,便去参与挖掘王大心的遗体。他当然没能寻到遗体,找到的只是那个装着几百封战士请愿书的挎包和军号。此时的小美终于消弭了最后的脆弱与犹疑,选择和战友们的遗体坐在一起,没有丝毫的恐惧。个体生命的“内爆”,于此更进一步,生与死终究融合为了一体。王大心的生命归于寂灭,渗入到这些请战书的字里行间,也化为了无声的号音。同样的,个人与集体终究融为了一体。这是小说主旨深刻之所在,也是无奈之所系。西元好像突然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他无论如何发现、托举这些鲜活甚至怪异的个体生命,仍然无法抽离集体这个宏阔的背景。离开了集体,个人终究无法独立存在。就像嘎嘎,那么热烈地追逐昙花一现般的情爱与个体生命的自由,终究还是无法逃离被集体重新同化、规训的命运。
小美站在高地主峰上,时光倒流,回复到原点。冲锋号响起,最终的审判如期降临。无声的军号在小美的内心听觉里炸裂,他坚定地认为死去的战友也一定听得见。这号音便与以往战争叙事中的冲锋号有了不同的味道,关乎心灵的熨帖、精神的救赎、灵魂的安放。小说的叙事逻辑由此发生了偏转,从对战场“真实”的复现,变成了对“超真实”的拟态。小美和他的战友们打破了有限生死的窄门,闯入无限的时间与空间的荒原。现实与历史、情感与政治、个体与总体于敏锐细腻的感官时空中“内爆”,达成了辩证统一的和解——成为一种超越的、永恒的存在。
小说对战场环境以及自然景观的抒情性摹写,具有强烈的象征意涵。星辰大海、历史长河、时光流转,小说透过柔弱却又坚韧的小美的视角看到了生死无常,感悟到了轮回有序;于战争强烈的不确定性中,写出了难得看到的秩序感、仪式感、永恒感;进而,建构起了一个由“内在经验”和“内在的人”构成的繁复而丰饶的文学时空。
责任编辑 侯 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