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梅雨季节来临的时候,在无边的潮湿和阴沉里,林燕长时间地陷入了一种喘不过气来的烦闷中。突然很想逃离,逃离这个工作和生活了多年的城市,外出作一趟短暂的旅行。但她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茫然地想了好久,把自己去过的以及曾经想去的地方都在脑子里梳理了一遍,想象着自己抵达那里时的情景,但就是想不出一个能让她真正感觉安适的想去的地方,她发现,她其实想找的,也许无非是一种此心安处的状态罢了。
天气难得晴好的一个傍晚,下班后,林燕打算徒步走走。途经运河边一个小公园的时候,落日最后的余晖斜斜地映照下来,草坪和花坛笼罩在一片柔和的光晕中。林燕的脑海中突然就冒出了她二十出头时在那个古巷口驻足看到的夕阳。已经是四分之一世纪前的事了,她从来没有刻意去想起,但它居然一直静静地盘踞在她记忆的深处,不经意间就漂浮了出来。林燕有些愣怔,就近找了个公园长椅坐下来。她下意识地伸手抚了一下已星星点点陆续冒出白发的鬓角,不禁发出了沧海桑田的感喟。
对了,林燕清晰地记起来,那个古巷叫弦歌巷,挺古典挺诗意的一个名字。她情不自禁地开始陷入想象,想象着小巷里一切如同二三十年前一样,木楼低矮古朴依旧;她想象着自己重新站在那个巷口,看着橘色的夕阳在木楼的檐角缓缓滑下。在脑补这个情景时,她心里悲欣交集,却有一种说不出的熨帖。心血来潮般地,她从包里掏出了手机,打开支付宝,查看这个周末去弦歌巷所在的小城的火车班次。儿子在外地读大学,寒暑假才会回来,先生老米哪怕周末也常常不着家,林燕每天的业余时间以及周末,常常都是自行安排,形单影只地独自打发。
林燕和老米结婚已经二十一年。这个婚姻,对如今的林燕和老米来说,就仿佛一件过季的轻飘飘的夏天防晒服,在人生的深秋里,穿着也没多少暖意,不穿吧又嫌赤着身子砢碜。老米早前在商业局下属单位工作,后来自己下海开了一家外贸公司,一周七天差不多有四天不着家,借口是忙,生意难做,要到处跑。林燕在几年前就以女人的直觉,怀疑老米是不是在外头另外有了人,但又找不到真凭实据,也没法把老米怎么样。以前,她还会对老米的不着家隔三岔五地抱怨甚至吵闹一下,后来等儿子上了大学离开家以后,她就连抱怨和吵闹都几乎没有了。算了,心灰意懒,不想伤神了,随便他去。渐渐地夫妻之间越来越没话可说,老米即使回到家,也都是手机时刻不离手,不停地电话、微信谈各种事情,哪怕实在没事,手机也是牢牢地握在手上,刷视频、看网络小说,总之几乎没有让自己闲下来和林燕聊聊天的时候。儿子在本地上学时,林燕和老米两个还会为孩子的事情商量沟通,有时坐下来一交谈甚至会有好几十分钟。儿子一考上大学去了外地,两人之间共同的话题和交流的欲望更是一下子就萎缩了,他们现在的夫妻状态,在林燕看来,就好像是同一个宿舍里的两个室友,经济上互相独立,生活上不相干涉,虽然住在一起,但几乎各过各的。最熟悉的陌生人,最陌生的身边人,说的就是老米如今在林燕心目中的样子吧。
其实细细梳理起来,一切事情的起始和发展应该都是有迹可循的。只不过前些年,林燕把心思过多地放在儿子身上,忽视了夫妻关系的维护和修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夫妻之間关系淡漠至此,林燕也曾动过很多次“不如就此放手”的念头,然而她一次也没说出口过。离婚的事,老米不提,她也不提。就这么过着吧,过一天算一天,过到哪天算哪天。已经是年近五十的人了,如今再去把这早已习惯的优渥稳定的生活主动推倒重来,她实在是没有勇气和精力折腾。
林燕和老米是经人介绍相亲认识的,在跟老米认识前的那两年,林燕一直处于初恋受创后的情感舐伤期,郁郁寡欢的,一个人走在这座远离家乡的城市的街头,常常涌起“世界之大,熙熙攘攘,我却一个人那么孤苦无依”的感觉。直到有一天,她在一本书里看到一句话:陈年不愈的情伤,需要一段新的感情去弥合伤口直至疗愈。她若有所悟,渐渐开始让自己尝试着去接受一些热心同事安排的相亲活动。以前她一直很排斥这种简单、粗暴、直奔主题物色结婚对象的拉郎配方式。老米是林燕单位的张大姐给介绍的,见面后两人一详聊,居然是大学校友,只不过老米比林燕高两届,读的是不同学院不同专业。这层校友关系不光让两个初次见面的年轻人有了交谈的共同话题,也一下子拉近了他们的心理距离。林燕和老米共同的母校原来是一个实力不错的综合性大学,在国内名气相当大,但20世纪90年代中期时被合并掉了,从此这个学校不复存世。很多人对此深为遗憾,尤其是该校原来的教职工和毕业生,聊起时常常觉得痛心。在对母校往事的回忆和缅怀中,老米和林燕两个本来不怎么健谈的人,第一次见面居然在茶室里一聊聊了两个多小时。校园里的标志性雕像,小径上秋天时满地的金黄落叶,一号食堂二号食堂的拿手菜,公共体育部周末的交谊舞会……全被他们深情地再回首了一番。见面结束临分别时,老米作为男生,首先表现出了他的积极主动,对下一次的见面作了试探性邀约,林燕虽然没立即答应,但也没表示拒绝,而只是礼貌地微笑了一下,在老米看来,这就是一种默许。
那时的老米,不像现在这般大腹便便虎背熊腰。现在的老米,站起来如一根巨型的老玉米,坐下去像一口倒扣的大金钟。那时的老米高而瘦,黧黑的脸上透着一股土气,但别有一种淳朴敦厚的味道,留给林燕的第一印象不算差。第二次第三次以及第N次的约会在老米的积极主动中渐次展开,并且频次越来越密集。随着时间的推移,林燕发现,自己以前死死认定的所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执念无非也就那么一回事,这世上,诸事无常,有什么东西能够一直保持着永恒不变呢?跟初恋男友陈小俊分手后带来的痛苦以及一蹶不振的感觉一日日逐渐淡漠了下来,但也无非就是淡漠掉,要说完全了然无痕,林燕仿佛也难以很快做到。
林燕在跟老米以相亲认识——增进了解——培养感情——奔向婚姻这样的常规模式按部就班地交往了一两年后,结婚一事终于被正式提上了日程。促进结婚事宜加快进度的原因在那时很现实也很老套,就是老米当时所在的单位,商业局下属的一家国有企业又一次面临分房。那时候市场上商品房的开发还属于起步阶段,一般的机关和企事业单位职工的住房问题基本靠租住公房解决,单位福利好的人就排队等着分房改房。老米因为资历浅又是单身,前面多次分房他都只有在旁边看着眼红的份儿,现在好不容易资历加深又谈了个可以谈婚论嫁的女朋友,资格和条件能卡得上,这次自然不想再失去机会。取消房改房分配政策的风声越吹越紧,过了这个村,谁知道后面还有没有一个店?于是老米就开始正式跟林燕提出了领结婚证去单位排队分房的事。之前几年,老米都是跟单位里的几个年轻同事一起挤住在同一间集体宿舍里,一是图省事,二是为了省房租攒下点钱。从初中住寄宿学校开始,到大学毕业六七年,老米一直跟人同居一室过着集体生活,那么多年下来真的挤腻了,他做梦都想在这个城市有个自家的独立的居住空间。再说了,年龄也摆在了那里,他已经不小了,很快就要到而立之年,父母已经多次苦苦催促,也该着急结婚了。
既然结婚的理由已经够充分,时机够成熟,除了水到渠成地在父母长辈的催促和祝福中去完成这件事以外,那还有什么借口再推托拖延呢?但事到临头,林燕却有些支支吾吾。她对老米不讨厌不排斥,但也没爱得那么入心入肺,一想到很快就要动真格地跟老米从法律关系上紧密捆绑在一起,年年月月衣食相关同床共枕,她内心里就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迟疑。
“接下来的这批房子是市直机关事务管理局统一建的新房,房源挺多,一些机关下属的企事业单位也会给划拨一些,我手里要是有结婚证,这次应该能分到。”老米剥着手里的水煮毛豆,笃定地说。老米和林燕还是挺保守的,上个世纪的年轻人,身上毕竟还残留着那么一点传统之风,虽然恋爱的时间也不算太短了,但他们还不敢明目张胆地同居在一起。如果没结婚就让老米正儿八经地搬过来同住,他俩有点怕老米同一个集体宿舍里的同事开玩笑说闲话,在单位里传开来不太好。但老米会在下班后隔三岔五地溜过来,和林燕一起吃吃晚饭,有时候就趁机整夜留宿在林燕这里,提前预演预演小夫妻生活。听到能分房子,林燕的筷子停顿了一下。房子,房子!当年还在大学里读书的时候,在一次公文写作课上,年届不惑的刘讲师不知怎么地就在课堂上谈到了本市一个被查处的知名贪官,说那人光房子就贪了九套,“九套房子哪同学们,九套哪!”刘讲师声音高亢两眼发光,双臂举到头顶再往下用力一划,“你们还年轻,没家没口的,对房子还没有概念,不知道在这个城市里,九套房子到底意味着什么!”说着说着,刘讲师脸上的表情突然暗淡下来,声音也立马低了八度,“等你们结了婚,生儿育女了,还一家子挤在鸽子笼一样的筒子楼里,每天早上端着尿壶,小心翼翼磕磕绊绊地穿过锅灶夹道的长长走廊去上公共厕所时,你们就知道,九套房子意味着什么了。”
林燕现在当然已经知道了九套房子意味着什么。不要说九套,哪怕就是一套,也不要太大,就三十来个平米,一居室带独立厨房和卫生间的那种,都够让她垂涎三尺神往不已了。林燕毕业后进的是一家事业单位——90年代中期每年毕业的大学生人数还不是很多,当时尚处于计划经济时代包分配制度和双向选择用工制度的接合期,大学毕业生在就业上还有着一点点天之骄子的优势余韵,机关事业单位和大型企业还挺容易进,不用每进必考,成绩和表现出色些的或者家里有点背景的毕业生,甚至还可以对这些单位傲娇地挑挑拣拣。林燕工作清闲,可收入不高。她那里虽说是事业单位,但非常边缘化,是一家社会团体性质的清水衙门下面的一个事业编制机构,福利寡淡得可怜,夏天好不容易发箱雪碧可乐都能让整个办公室的年轻人欢呼雀跃,更不要说分房这等好事了,他们名头上是事业单位,其实还远不如像商业局这样的热门机关下属的企业更能捞得上实惠。停顿了几秒钟,林燕把筷子伸向面前的那盘卤笋干,夹了一筷放进嘴里,轻轻地咀嚼了起来,对老米的话不置可否。林燕当然渴望有自己的房子,渴望极了。老米单位好歹还有集体宿舍可提供,林燕单位小,连集体宿舍都没得提供,一直是自己掏錢在外面租房子住。她工资低,父母在农村种地也挣不上多少钱,家里条件差,弟弟和妹妹还在上大学,都需要林燕省点钱去贴补,她不敢租好房子住,只能在城郊接合部的城中村里租了一间小得可怜的房间,那是房东为了出租在后期一间间自行分隔的,一个单间里面只能摆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简易小衣柜。除此,余下的空间两个人如果一起转身的话,一不注意动作,幅度稍微大一点,就会屁股撞屁股。卫生间是整层的租户一起共用的,做饭没专门的厨房,锅灶就像当年刘讲师说的那样,挨挨挤挤地搭在公共过道里。城中村出租房里人员杂,水泥的房子流水般的人,一会儿一家搬进来一会儿一家搬出去,治安和环境都比较差。尽管这样,这种小隔间每个月的租金加上水电费都得上三百,听起来数额不大,但要知道,那时工资低,林燕参加工作五六年了,每个月到手的无非也就八百多。
房子对人确实很重要,也非常有吸引力,但林燕心里对结婚这件事还是有点隐隐的不得劲儿。在跟老米的关系发展中,说到底她其实是比较被动的一方,不是说被动于老米的追求,而主要是被动于她自己的人生和现实。在她需要开展一段新感情的时候,老米刚好出现了,人品脾性都还过得去,而且两人还算投缘,学历和条件都还相当,用婚恋市场里惯用的眼光和标准来看,这两个人算是比较适合彼此的婚嫁对象,所以林燕就这么跟老米一路谈了下来。其实男婚女嫁这件事,最能体现人生“妥协”两个字的深意。对大多数人来说,寻寻觅觅物色选择另一半的过程,就是一个人向命运逐渐妥协的科目之一。年轻人,尤其是年轻女人, 应该大多都曾经天马行空满怀春情地憧憬过自己未来另一半的理想状态吧。在梦想翩然的少女时代,哪怕再平凡的灰姑娘,有几个没那白马王子梦呢?无数女孩梦中的那个理想的人儿,不仅高、富、帅,才气逼人风度翩翩貌若潘安,还要柔情似水口若莲花会哄会说会体贴,还要互相对眼两情相悦佳期如梦,还要……但是随着年岁渐长,多照了几回镜子多碰了几次壁,对现实慢慢认清,才无奈地把那些元素一项项逐个划去,让旖旎的想法从云端上一步步降落下来……出身平平的林燕择偶的心气儿倒没那么心比天高,她的犹豫迟疑中,更多的是茫然,而非全然是不甘。
在老米提议结婚的那个晚上,林燕有点失眠。晚饭后,觉得一切已是板上钉钉的老米心情舒泰地趁机留宿了下来,此时正躺在林燕的身边鼾声大作,林燕却在这个紧密相依的男人的鼾声中,想起了另一个距离遥远的男人。是的,是陈小俊,那天晚上从她脑子里久违地浮出来的,是她曾经爱过几年的那个人——陈小俊。
她和陈小俊,是大学同系同学,同一年级,却不同班。大二的民族音乐选修课上,有一次林燕去晚了,只好悄悄地从后门溜进去在阶梯教室角落里找了个位置坐下。旁边是一个有点面熟但叫不出名字的隔壁班男生——大学里的选修课,并不局限于本班甚至本系的学生。课间时,两人聊了几句,就此认识。后来一来二去有了交往。是陈小俊先追的林燕,两人谈起了恋爱。但在毕业时,一个现实问题横亘在面前,林燕成绩优异取得了留在省城的资格,而陈小俊没有。在上个世纪,一直到90年代中期,这个省城里还有个叫人口控制办公室的机构,每年的大学毕业生,只有一定比例的人员取得那张被称为“红卡”的留城资格证,其余人员原则上都是回原籍。当然,你硬要留下也可以,那只能在这里当个外来务工人员,不能进机关,也没法进事业单位和国企获得编制和户口。陈小俊回到了他原籍的群山环绕森林资源丰富的小山城,进入了当地被认为油水满溢的林业局。
在那时,每年的毕业季,常常可以在火车站和长途汽车站看到一对对抱头痛哭生离死别的年轻人。面包毕竟比爱情重要,一毕业,对很多恋人来说就意味着校园恋情的就此结束。林燕无法舍弃繁华的省城跟着陈小俊去那偏僻落后四面环山的巴掌大的小县城,陈小俊也没有勇气抛下稳定的工作和安逸的生活当“城漂”,不光是他不敢,他父母也不愿。但分开归分开,林燕和陈小俊却又不甘心,也做不到一下子就把几年的感情立马一刀两断。在刚毕业的头两年,他们在相思和纠结中,频繁利用节假日两地往来,直到那些情感最后在时光的消磨和两地分居带来的龃龉中完全败落下来。那两年,每次去小城和陈小俊见面,林燕都住在一个幽静而实惠的小旅馆里,那个小旅馆,就在弦歌巷。
弦歌巷,那条古香古色的弦歌巷,那条跟陈小俊有千丝万缕关系的老巷。林燕决定了,周末离开这个城市,出去走走,就去那里,去弦歌巷。她握着手机,指头在手机屏幕上划来划去。从此地到弦歌巷所在的小城动车车次并不少,周六各个时间点的车票都还有很多富余。林燕选定了周六上午去,周日中午回。在她就要点击手机屏幕购票下单的时候,她的手停了下来,犹豫了一下,把支付宝界面从屏幕上暂时退出,想了想,还是给老米拨了个电话。
铃声响了没几下,老米就接了,这次接得倒算快。“喂。”电话里老米的嗓音有点疲惫,背景声有些嘈杂,有音乐,有人声,一浪一浪的。老米在哪里,饭店?茶楼?林燕猜不出来,也懒得猜。
“这个周末,星期六和星期日这两天,你要出去吗,在不在家?”林燕问。
“周末?”老米似乎愣了一下,“你有什么事吗?”
“没有没有,我就是随口问一下。”
老米大概有点诧异,想了想,说:“我这个周末确实是有安排,得去一趟无锡,有一批货源要落实。可能星期五下午就得赶过去。”
林燕“哦”了一下,回了句“好的”,没再说下去,轻轻点了一下手机按键,把电话挂了。
她重新翻到支付宝购票界面,一个个动车班次反复看了看,发了一会儿呆,最后买了周五下午去小城的车票。二十多年没去过了,干脆周五下午向单位请个假,提早一天去,时间充裕一点,好好地在那个小城逛逛,周日中午再回来。
到小城的时候,时间还早,不到下午四点。现在的交通确实便捷,二十几年前从省城来这里一趟,长途大巴先走国道,再走省道,再走县道,得颠簸六七个小时才能到达,如今坐动车连两个小时都不要。 小城动车站建在离城区十几公里外的郊区,林燕从车站出来,伸手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
“去哪里?”年轻的司机从车窗里探出头问。
“去县城。”
“县城哪里?”
林燕脱口而出:“弦歌巷。”
司机把头往后一甩,示意她上车。林燕拉开车门的刹那,迟疑了一下,问:“你知道弦歌巷吗?就是县城永宁河边的一条老街,现在还在吗?没被拆迁掉吧?”
司机笑了:“看来你是好多年没来过了吧?在,还在,没被拆迁掉,接下来据说还要搞成民宿茶馆旅游一条街。”
弦歌巷确实还在。从出租车上下来时,林燕拎着包站在巷口,想起从前种种,有一点恍如隔世之感。之前在出租车上一路看向窗外,这个县城跟二十几年前已然不复相同,只有个别街巷和旧楼依稀还似从前。但弦歌巷还是让林燕一眼就认了出来,那青石板路面,那鳞次栉比的木结构明清老屋,都还在。只不过,以前的民房住宅底楼,如今基本上开辟成了商铺,店铺招牌以及一般的古镇里常见的大红灯笼挨挨挤挤地挂在一起,给这老巷增添了浓浓的商业气息和热闹艳俗,多年前的古朴清幽已不再了。但好在,巷子还在,林燕第一段感情中的一个重要印证之处还在。
林燕缓缓地走向巷子深处。彼时正是黄昏时分,却因是个阴天,苍穹是浓重的铅灰色,天边没有斜照的夕阳,连一丝明丽的晚霞都没有。没有那记忆中的等待着她的那个人,也没有记忆中的古巷斜阳。弦歌巷里的老房子都粉刷和修整过了,商铺林立,服装店、特产店、民宿和茶馆一家挨着一家,俨然跟如今那些大同小异的被刻意重新打造过的古镇老街一样,景物、风格并无二致,没什么明显的个性和特色。林燕走到靠近永宁河边的巷尾,居然发现当年住过的那家有着三进老宅院落的旅馆还在,只是重新装修成现今流行的民宿格调,内部风格和以前几乎已经面目全非。林燕轻吁了一口气,要了最后一进院子里,位于二楼的一个安静的房间,入住了下来。
简单地吃过一碗当地的特色粉皮后,林燕散步到永宁河边。河岸两边都开辟了绿化带和游步道,散步的人络绎不绝。在一处空旷一点的地方,还有很多中老年妇女在跳广场舞。林燕有些恍然,眼前的这些,跟她所居住的省城的运河边,夜晚的景致和情形仿佛相似。她找了个人少点的安静角落坐下来,看着远远近近明明灭灭的景观灯。永宁河畔真的跟过去充满野趣的模样完全不同了。这些年,每个地方都在大搞基础建设和商业开发,不要说跟久远的几十年前比,就是较之于十年前,到处都已是沧海桑田面目全非。她呆坐半晌,从手机上翻出微信通讯录里陈小俊的名字,把视线停留在那个页面上。
前几年他们那一届同学举办大学毕业二十周年纪念活动时,系学生会主席牵头建了个同年级人员的大群,各个班里有很多人一个拉一个地进了群。林燕和陈小俊也在这同一个群里。断了多年的联系就这样接上了。陈小俊通过群聊主动来加林燕微信好友,第一次、第二次,林燕都没作出反应,到第三次时,林燕心想,事不过三,自己又何必再拗着个性子?都年近半百的人了,还有什么可以放不下的呢,加就加吧。于是就互相加了微信。其实在正式分手之后,林燕和陈小俊也并非就是一别两宽各自安好再也没有联系,偶尔还是会互相在BP机上留个言,或发个QQ信息联系问候一下的——那时手机还没普及,他们都没有这个当时还叫大哥大的高级移动通讯工具。有一年陈小俊来省城出差,还用街头公用电话打了林燕办公室的电话,邀请她去见上一面。那时林燕还处于单身,但她之前听到过他们俩一个共同的朋友有意无意透露出的信息,说陈小俊已经有了个谈婚论嫁的未婚妻,大概快结婚了。林燕听了,心里五味杂陈——这事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说不心生醋意毫不难过肯定是假的,但人家跟她分手后另找对象结婚也很正常,不然難道让他一辈子守身如玉打光棍?林燕在伤感中暗暗提醒自己,该狠下心了,该决然断绝跟陈小俊的全部联系,就此互不相扰,再也不必有所联络和牵挂了。所以那次接到陈小俊的聚会电话,她没有去,找了个借口推掉了。就算去了,又能说些什么呢?鸳梦重温?一切都已经不可能了。她把陈小俊的QQ号删掉,同时把他的BP号码和固定电话从通讯本上撕了下来,从此再没有任何联络,直到大学毕业二十周年那年,两人加了微信好友,才又接上了头,在微信里用简短的文字互相介绍了一下近况。第一次微信联系中,他们没有用语音,也没有视频通话。两人心里都有些感慨唏嘘,同时又有点惴惴不安。时光流逝,暌违多年,当年的俊逸青年和翩然少女,都已在岁月的风尘中油腻憔悴了,如今在没有完全作好心理准备时贸然露脸相对,似乎还没有攒够勇气。还是让彼此仍旧以青春的面目留在对方的记忆里吧。此后除了逢年过节发个信息问候一下,他们的名字和头像平时安静地躺在对方长长的微信通讯录里,虽然存在,但鲜有交集。唯一一次,在一个夜晚,陈小俊大概喝多了酒,发来一长串的语音,怀古伤今,一大堆感伤和思念的倾诉,林燕听了,也伤怀了一下,却又不知该如何回复,只当作没及时看到,直到第二天,才回了个微笑的表情。陈小俊大概酒早已醒了,对头天的唐突造次可能有些尴尬,没对林燕发去的表情作任何回复。林燕有些失落惆怅,同时却也松了一口气,有种莫名的释然。
在远处传来的广场舞乐声中,默然独坐的林燕闻到了夹杂其中的潺潺之声。她侧耳细听了一下。这是永宁河的流水,在夜晚里发出的声音。是的,是永宁河发出的声音,永宁河的流水还是跟往昔一样,这潺潺的水声还是一如从前。曾经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斗转星移光阴荏苒,昔日青春的人儿都已在庸常的生活中开始各自老去,但弦歌巷还在,这永宁河的流水声也还在。两行眼泪,突然从林燕的眼睛里悄无声息地涌了出来。
对着陈小俊的微信头像端详良久,林燕终究没有发出任何信息。夜渐深,人声慢慢寥落下来,她起身走入灯火开始阑珊的弦歌巷,举起手机,拍了张街景照片,打上“故地重游”四个字,发在朋友圈里,在谁可以看这个选项上,她在微信通讯录里只点了一个人的名字,陈小俊。
在万千思绪中迷迷糊糊睡去,又在万千思绪中迷迷糊糊醒来。第二天早上,林燕睁开眼睛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手伸向床头柜上的手机,翻开微信查看。除了几个微信群和她订阅的公众号,有红点显示出她有未读信息外,此外没有任何一个人私信她,包括她的同事、同学、朋友,以及她最亲密的家人——儿子、父母、弟弟妹妹、老米,一天一夜,没一个人联系她。她昨晚发出的那个朋友圈下面空空如也,没人评论,没人留言,连个表情和点赞都没有。她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忘了。
已经半坐起来的林燕又重重躺回床上,突然觉得自己有点矫情和可笑。她以为陈小俊能看到她的那个朋友圈,能看到那张弦歌巷的街景,一眼就能判断出她在这里,在这离他不远的仅几条街之隔的地方。也许是她过于自作多情了,他可能根本就不看朋友圈,或者早已屏蔽了她。她倒是常常关注他的朋友圈,隐隐想从他在朋友圈发的信息里,窥见他生活的一鳞半爪。但他极少发圈,偶尔发一条,也都是跟工作有关的一些链接,几乎看不出他自己的任何感情色彩和个人痕迹。在这些年里,林燕其实常常在私下里关注和窥探着跟陈小俊有关的消息,甚至还上网打上他的名字和单位名称等作为关键词百度他,但所获甚少,除了搜出过几条他冠以通讯员名义发的有关他们单位工作的报道,此外一无所获。对这种不自觉的窥视行为和心理,林燕自己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是牵挂,还是记恨?也许,她还真的没有完全放下他?
躺得有些百无聊赖的林燕起来草草洗漱了一番,下楼去自助餐厅。已经九点多了,餐厅里吃早饭的人稀稀拉拉的。林燕端着盘子心不在焉地夹了几样东西,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窗外的弦歌巷里不断有人经过。林燕突然无端地慌乱局促起来,对自己这张匆匆洗过毫无修饰的素颜有些自惭形秽。本来就已是迟暮的奔五老女人,不化任何妆就这么素面朝天,简直没法见人,万一,万一他刚好路过呢?自己这副黄脸婆的模样,如何能面对他?他见了她这副不堪的憔悴面目,又将情何以堪?
林燕再也没有了细嚼慢咽的心情,潦草地吃了几口,匆匆回到房间。在她坐在床沿平复了自己因疾走带来的急促呼吸后,她才觉察到自己简直慌乱得可笑。她自嘲地摇了摇头,却还是拿出化妆包,一丝不苟地在脸上一层层上妆。看着镜子中自己精心涂抹出来的妆容,她才开始稍稍自信起来。在往常,她可没有这么讲究,除了参加一些大型会议和活动时,她会化个彩妆,平时她一般就拍点化妆水,抹点乳液,最多外加一层防晒霜,就这么出门上班或购物。
她决定出门走走,去那几个以前去过的景点故地重游一番,如果它们还在的话。朱子旧居、状元第、垂菲园,这些竟然都还在,都被修整一新扩建开发成了需要购买门票的旅游點。人们常说物是人非,其实更多的情况是物与人俱非,这些景点和林燕一样,往日的朱颜已改,只不过隐约还有点旧时轮廓罢了。但林燕对景物的变化并不以为意,本来,去这几个地方游玩,无非是给自己对往昔的凭吊增加个程序而已,有点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味道。那在干什么呢?从景点出来,走在人流不息的街上时,林燕突然发现,她其实内心里是想借助这样的东逛西走,无意中在路上偶遇故人。看透了自己这样的小心思,她又自嘲地摇了摇头。这个县城虽小,但好歹也生活着十几万人口,路上行人如过江之鲫,她和他,两个人在茫茫人海中,哪有这样巧合的偶遇呢?
从晌午到黄昏,林燕一个人形单影只地在这小城里游荡着,渐渐有些兴致索然。她猛地想起了自己几百公里之外的家,出门时阳台的滑门不知关上了没有;也不知道老米从无锡回来了没,会不会发现她来了外地不在家。回到民宿,她一坐下,就给老米拨了个电话。手机那头一首《青花瓷》唱了一大半,老米才接起,口气有些生硬和不耐烦,一上来就劈头盖脸地说:“我还在无锡,正忙着呢,有什么事晚点再说。”
林燕一下子就被梗住了。她把涌上胸口的一股浊气硬生生地压了回去,尽量平和地说:“没事,我就是想问问看,你什么时候回来。”
老米匆匆忙忙地说:“现在还不知道。也许明天,也许后天。”
没等林燕回答,手机发出一连串嘟嘟声,老米那头已经挂了电话。林燕把手机从耳边移到眼前,看了看屏幕,刚才硬压下去的那口气重又冒了上来,直冲她的脑门。她垂下头,仿佛怕冷似的,把双臂紧紧地环抱在胸前。
房间里的光线暗了下去,暮色开始渐渐浓重起来,林燕陷入了巨大的无边的孤独里,那种“世界之大,熙熙攘攘,我却一个人那么孤苦无依”的熟悉感觉又萦绕上了心头。她在床沿愣怔半晌,突然下定决心一般点开微信,五指翻飞,极快地打出了一行字:嘿,老同学,还好吗?我来你的地盘上旅游了,就住在弦歌巷。带着一点绝望和赌气,她把信息点送给了陈小俊。
手机久久没有动静,时间漫长得让人心生焦灼。林燕发出的信息仿佛石沉大海,昨晚的那个朋友圈下也依然是空白一片。林燕不禁有点懊悔,用左手拍打了几下把信息发送出去的右手,低声恨恨道:“简直自作多情自取其辱。”
林燕待在房间里,连晚饭也懒得下去吃,打开电视机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她其实无非是想房间里有点人声,就像她以往度过的无数个孤独的黄昏和夜晚一样,好歹有电视机里的声音陪伴着她。
陈小俊的微信是在两个小时后回过来的,新闻联播结束了一会儿,林燕的手机突然嘀了一声,她看到陈小俊先回复了一个笑脸,接着问她:你是一个人过来还是和家人朋友一起来的?
林燕打字回道:一个人。
陈小俊在微信里问明了林燕所住的民宿和房间号,停顿了一下,又发过来一条信息:待会儿我走得開的话,来跟你见个面。你稍等哈,我可能晚一点过来。
林燕突然又有点犹豫和慌乱,迟疑了一会儿,举着手机直直地盯了两分钟。但最后,她还是绵软无力地垂下了手,没有发出任何表示拒绝的答复。她起身走到卫生间洗手台的镜子前,伸着脖子凑近镜面,打量着镜子中自己的那张脸。真的是岁月催人老啊,当年光洁无瑕的眼角已布上了鱼尾纹和黄褐斑,整个脸盘也大了不止一圈。她有些伤感地抓起毛巾洗了下脸,忐忑而细致地给自己重新化了个妆,上下左右端详了自己一番,才出来关掉了电视机,开始屏声静气地等待房门的敲响。在期待中,她又有一些惶恐、愧疚和自责,仿佛背着大人擅自贸然作出一个重大决定的少女,不知道自己的举动是对还是错,或者到底有多莽撞和冒险。跟陈小俊那么多年没见过面了,再见面,不知道还能聊些什么?毕竟已快四分之一个世纪疏于联络,工作和生活上毫无交集,林燕只听说,陈小俊一直在原来的那个林业局里,从文秘做到办公室主任,爱人和他同单位,育有一个儿子。她对他现在的了解,仅此而已。
当门上的剥啄之声终于小心翼翼地轻轻响起时,林燕打开门,看到门口昏黄的廊灯下,背光立着个戴一副大墨镜的男人,头上的渔夫帽压得低低的,手上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黑色环保袋。林燕吃惊地看着打扮得有点怪异和神秘的来人。那人低声说了句:“赶紧让我进去。”顾自挤开林燕,略带慌乱地进了房间。林燕有些愣愣地站在门口,没关上门,也没进去。那男人把带来的环保袋放到电视机柜上,催促林燕:“快关上门,进来呀!”
是陈小俊的声音,没错,是陈小俊。林燕关上房门,心里一阵慌张。她看着门关上后摘下墨镜和渔夫帽的陈小俊,有些恍然。陈小俊比起以前,毫无意外地变老了,也变胖了,微微有了双下巴,发际线也往上推了一大截,但五官还是当年的模样。林燕直愣愣地站着,上下打量陈小俊。陈小俊也直直地盯着林燕,表情仿佛有点激动,但激动中又仿佛夹杂着一丝尴尬。
林燕缓过神来,她伸手指了指椅子:“坐,你请坐。”
“哎呀,有二十五年没见了吧。”陈小俊一边扭头继续看着林燕,一边侧身挪了几步,坐下来感叹道。
“是呀,差不多有二十五年了。”林燕喃喃地附和着,仍直挺挺地站在离陈小俊两米开外的地方。
两人一阵沉默,都有些百感交集,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却又不知该从哪里说起。
陈小俊起身,从黑色环保袋里掏出两瓶红酒和几包牛肉干:“那么多年没见了,我特意买了点酒和牛肉干带过来,我们一起喝两杯。”
林燕想起来了,陈小俊一直喜欢小酌,有时候偶尔还会喝醉。大学时代他们俩谈恋爱时,周末就常常去学校不远的植物园里野餐,一起喝点当时物美价廉的东风黄酒或朱鹳黑米酒。陈小俊说他的祖母和母亲都擅长酿造他们小城里的红曲米酒,每年冬至家里都会酿几缸,所以他从中学开始就会喝点小酒,慢慢地就成了一种喜好。
陈小俊旋开木塞子,把酒瓶放在一边,抓起一包牛肉干,撕开了封口,递到林燕鼻子前:“你看,这是沙嗲味的。记得我们谈恋爱时你最爱吃的牛肉干,就是沙嗲味的。”
林燕看着陈小俊递过来的牛肉干和他凑近的带着点殷勤的笑脸,猛地想起了当年在校园里的类似情景。熟悉的感觉像一缕和风,温煦轻柔地向她拂了过来。她心头一动,鼻子一阵发酸。
定了定神,她对着他轻轻地笑了一下,想张口,却没有说出话。其实她想告诉他,她已经好几年没有吃过这种牛肉干了,它太硬太韧,如今的她,早已没了当年的好牙口来消受它。她已经不再是当年他所深谙的她。反之亦然,他也是。
房间里没有酒杯,林燕把柜子上的两只茶杯拿了过来。紫红的酒液倒在梅子青的哥窑瓷杯里,有一种不协调的怪异。两个人在柜子前,面对面地坐下。陈小俊伸手跟林燕轻轻地碰了下杯子,抱歉而为难地解释:“真不好意思,只能这么将就着请你喝点。你这次难得过来,本来我应该好好请你吃个饭的,可是,你也知道,我们这儿是小地方,约你到外面吃饭,到处都有可能碰到熟人,万一被我老婆发现……”
林燕原本微笑着的发烫的脸,仿佛被泼了一杯冷水,表情一下子有点发僵。她端起杯子抿酒,想以此遮挡住自己脸上忍不住流露出来的失落和尴尬。陈小俊似乎毫无觉察,喝了口酒,话头一转:“嗯,你变化不大,还是跟以前一样漂亮。”
“哪里哪里。老了。”林燕回答。她的语气里,不知不觉多了几分客套。
陈小俊却开始渐渐活泛和放松,殷勤地连连碰杯,一杯接一杯地喝了起来。但林燕已没了喝酒的兴致,每次只是轻轻地用嘴唇抿了抿,人好像有点走神。
几杯酒下去,陈小俊的眼睛里有点水汪汪的,他聊起了自己当年的彷徨和痛苦:“你知道吗?那年我们分手以后,我真的很难过很无奈,好长一段时间,心窝都像被掏空了一样。要不是那该死的留城红卡……”
林燕默然。只是因为那该死的留城红卡吗?如果真的足够爱,面对任何现实问题,是不是都可以勇敢地不顾一切?
第一瓶酒不一会儿就见了底,陈小俊打开了第二瓶。林燕想阻止,陈小俊已经把两个杯子都满上了。他端起自己的那杯,仰起头一饮而尽。看来,他已经进入微醺状态了,他以前就是那样的,林燕了解他的喝酒风格,他在有点心事的时候,一进入微醺状态,酒风就会变得愈加豪放,酒会喝得愈加猛。
“你别喝多了。”林燕轻声说。
陈小俊又伸出手去,打算继续倒酒。林燕站了起来,想夺过他的杯子。陈小俊也立了起来,把握着杯子的那只手往后一摆,躲闪着林燕的抢夺。
林燕前倾的身子一时没立稳,扑到了陈小俊身上。嘭的一声,陈小俊手里的杯子掉到地板上。他腾出两只手,一把环抱住了林燕,把头深深地埋下来,像个孩子一样,伏在林燕肩头。
林燕一动也不敢动,直挺挺地站着,突然有点想流泪。温暖的带着酒味的气息在林燕的耳邊一翕一动,陈小俊的呼吸变得渐渐粗重起来,他猛然抬起头,准确地噙住了林燕的嘴唇,同时一只手探进林燕的上衣,向她胸前熟练地游走而去。
“不!”林燕像蓦然惊醒一般,双手用力地推了陈小俊一把。陈小俊猝不及防地被推得向后趔趄了一步。他睁着开始有点迷离的双眼,两颊酡红,惊讶地看着林燕:“为什么?你不愿意吗?那你答应我们见面干什么?”
这句话像一记耳光,重重扇了林燕一下。林燕彻底清醒了过来,睁大眼睛瞪着陈小俊,厌恶和怒气像火苗一样向上升腾。她快步走向门口,唰地一把拉开了门,指着门外,低声而严厉地说:“你给我出去!”
一股冷风从敞开的房门穿了进来,陈小俊的酒瞬间仿佛醒了一大半。他讪讪地笑了一下,似乎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转过身,从电视机柜上拿起进门时摘下的渔夫帽和墨镜,手忙脚乱地重新戴了上去。
他正要朝门口走去。“等一下。”林燕大踏步地迈了过来,抓起酒瓶跟那几包拆开和没拆开的牛肉干,一股脑儿地,全塞回到他带来的那只黑色环保袋里,直直地伸出胳膊,冷着脸把袋子递到他面前:“全还给你,带走!”
陈小俊一言不发,将袋子接过去攥在手里,低着头出门而去。
林燕狠狠地关上了门,反身回到房间,靠在床头,看着留有残酒的两只青瓷茶杯,一只立在狼藉的矮柜上,一只横在米色的地板上,刚才的一幕就像一场凌乱的梦。她含着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她感到一阵阵的懊丧和后悔。弦歌巷,这条曾经古朴诗意的巷子,她突然一分钟都不想再待了。打开手机购票页面,还好,一个小时以后,还有今晚的最后一列车次,从西南邻省过来的一列动车将在这儿停留三分钟。她以最快的速度收拾了东西,下楼退了房,打车直奔火车站。出租车驶离弦歌巷口的时候,看着窗外的灯火,她内心凄凉地想,这辈子,她估计再也不会踏进这条巷子了。
回到家里的时候,已是凌晨两点。林燕在玄关打开灯,鞋柜前的两双拖鞋仍然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原来的位置,家里的一切都还是出门前的模样。她跌跌撞撞地把自己连人带包摔到柔软的沙发上。世界一片沉寂,仿佛除她之外所有的生命都在安睡之中。林燕满身疲惫,却毫无睡意。她靠在沙发上,盯着面前的木地板,看到她刚才踩过的地方,隐隐有一个若有若无的印子。地板几天没擦,又有一层薄薄的灰尘积上了。她起身走到卫生间,拿出了抹布。
林燕跪在地上,一寸一寸地擦拭着地板,仿佛在细心地摩挲着一个巨人的身体。好多年了,她几乎不用拖把及其他工具,就是用这种既要精神专注又极消耗体力的擦地方式,帮她打发一个又一个形影相吊的周末,熬过一个又一个寂寞黯然的长夜。
终于把整套房子的地板都擦拭完毕,林燕筋疲力尽,扶着飘窗的边沿从地上吃力地站了起来。她拉开窗帘,曦光潮水一般涌进屋子,窗下的中心花园里,已经有晨练的老人三三两两地在活动。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李驷,女,七十年代生人。在从事主业和操持家务之余偶尔舞文弄墨,作品散见于一些报刊,并有多篇小说被选刊转载。
责任编辑 张颐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