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德全, 沈家乐
(西南大学 教育学部, 重庆 400715)
乡村振兴一直是我国发展的重点与难点。纵观乡村振兴的路径研究,大致有两条基本脉络:一是外源性发展(Exogenous development)模式。该模式是建立在新古典经济增长理论基础之上,以追求经济增长为主要目标,乡村的发展诉求于外部条件的注入,具体指向城市中心的资本、技术和劳动力流动到乡村腹地,依靠政府政策引导和大中型企业的支撑。基于此,有学者提出构建“城乡融合系统”[1],调整国民经济分配格局与开放吸纳农村外部资源[2]、健全社会资本下乡制度[3]、构建乡村人才回流机制[4]等。二是内源性发展(Endogenous development)模式。也称为内生式发展模式,起源于经济学[5],与外源性发展相对应,强调经济体主要动力源来自内源要素,从而推动经济自我演化的一种内生逻辑的发展方式[6],即以“本土”为核心,经济增长依赖于本土资源、本土制度、本土目标、本土主体等能动性构建。如探究“服务乡村振兴的五种人才”培养路径[7]、培育中坚农民[8]与新型职业农民[9]、转向乡村振兴的发展型治理[10]、确保乡村本土对自身“发展选项的决定权、发展进程的控制权、发展利益的享有权”[11]。就外源性发展模式而言,因其发展具有依附性、扭曲性、破坏性、支配性的特点而备受争议[12],而内源性发展模式虽然能在一定程度上避免外源性发展模式的劣势,但因其过于强调“本土”而忽略外部环境和资源的影响极易成为“乌托邦”式的理想主义。为此,逐渐演化出第三条道路,即新内源性发展模式(Neo-endogenous development),主张融合内源与外源两种模式,既要激发农民的主体能力、自觉意识与本土文化的认同情感,也要将政府的政策支持和外部资源内化于乡村发展[13],以提高农民生活质量为宗旨,遵循一种不仅限于经济维度的可持续发展理念[14],是当下欧洲发达国家主流的乡村发展理论[15],其成型的源发情境是解决欧盟的农业发展问题,也与当今中国实现乡村经济可持续的发展需求相契合。
至今,对于职业教育必须且能够服务乡村经济发展各界俨然已达成共识,在新经济增长理论视角下,既有研究多以乡村产业振兴为切入点,探索与乡村经济发展相匹配的人力资本供给机制,致力于提升乡村的“造血”功能,这充分反映出内源性乡村经济发展的思想本质。但是,现有研究未能将职业教育置于社会结构中去探讨其服务乡村经济发展的作用区位,这极易导致职业教育因“价值僭越”与“情境忽视”而陷入“教育失真化”与“教育无效化”的泥沼。因此,要促进职业教育服务乡村经济由内源性发展转化为新内源性发展。这有双重含义:一是职业教育服务乡村经济发展的目标不仅是经济增长,而是要形成一种“实体-精神-规范”协同的乡村经济可持续发展模式;二是职业教育服务乡村经济发展的成功实现需要同时激发乡村内部与外部、地方与超地方资源整合、主体认同与系统参与。乡村经济是指在乡村区域内经济发展内部因素与外部条件相互作用而产生的综合体,当发展到一定程度时将形成具有特色的乡村经济结构。“经济结构的进化是经济发展的必然结果,也是经济发展的必要条件。[16]”由此出发,乡村的经济振兴离不开经济结构的进化。经济结构是生产力中各个因素相互之间的作用关系,即在生产过程中技术(生产工具)、人(劳动者)、自然(劳动对象)之间的相互关系,可分成技术经济结构、经济管理结构与生态经济结构[17],又因管理与伦理之间具备“通假性”,管理在本质上是对人的管理,其包含着对伦理的追求,伦理也是一种特殊的社会管理方式[18]。同时,在乡村经济发展过程中,技术积累和技术进步促进和表现为产业结构的不断调整演进,人的价值期望、道德文化、行为规范等实践精神调节经济的发展方向,人与自然在经济上的和谐互动程度决定着经济能否健康可持续的发展。
综上,为加强职业教育与乡村经济结构的适切度,研究将乡村经济结构划分产业经济结构、经济伦理结构和生态经济结构,并据此提出“三维两面”的职业教育服务乡村经济发展的路径。“三维”指向产业经济结构、经济伦理结构与生态经济结构,分别对应乡村经济发展的实体性基线、精神性基线与规范性基线;“两面”意指促进乡村经济发展的两股动力源:一是指向乡村经济发展内生性力量的激发,具体为职业教育通过人才培养、社会服务、科学研究等手段实现对乡村经济发展主体的技术赋能与人力建设,二是指向乡村经济发展外部支持系统的构建,具体为政府、行业、企业等通过政策保障、资金设施、产业规划等手段实现对乡村经济发展的制度赋能与资源供给。两股动力源的作用靶点均为提升乡村发展活力,通过“分权赋能”促进乡村产业经济结构优化、乡村经济伦理转化、乡村生态经济绿化。具体如图1所示。
图1 职业教育服务乡村经济发展的新内源性发展模式分析框架
乡村产业经济结构进化的核心在于技术的优化与创新,其关键是实现技术赋能,将“技术”这一外源性要素“赋能”给农业、农村和农民[19],也即职业教育联动政府、行业、企业等主体,瞄准乡村劳动者、劳动资料和劳动对象,通过人才培养和社会服务等促进技术的系统与标准供给、及时与有效转化、多元与常态运营,最终实现乡村产业的优化与升级。
2020年农业农村部颁发的《全国乡村产业发展规划(2020-2025年)》中提出“提升农产品加工业,拓展乡村特色产业,优化乡村休闲旅游业,发展乡村新型服务业,推进农业产业化和农村产业融合发展,推进农村创新创业”。由此可见,乡村产业变革的方向为延长产业链条和实现产业融合。其中,产业融合是一个“创造性的破坏”的过程,能够使产业边界日趋模糊甚至消失,技术逐渐集约化,促进资源配置,进而实现产业结构创新、调整和升级[20]。因此,乡村产业结构的优化有赖于乡村产业融合。
纵观当下职业教育专业建设现状,与农业及相关产业(产品为农林牧渔业所用、直接使用农林牧渔业产品和依托农林牧渔业资源所衍生出来的二、三产业)相对应的专业建设总体较为薄弱,且涉农专业与乡村产业发展匹配多呈 “散点状”,未能发挥出教育对经济发展的适应和引领功能。2021年高等职业学校专业设置备案结果显示,全国高职院校农林牧渔大类专业备案数量为1584个,占所有高职备案专业的2.55%。国家统计局颁布的《农业及相关产业统计分类(2020)》中将农业及相关产业定义为农林牧渔业,以及产品为农林牧渔业所用、直接使用农林牧渔业产品和依托农林牧渔业资源所衍生出来的二三产业,以此为乡村产业分类依据,并进一步分析农林牧渔大类专业类别发现,与农林牧渔业直接生产相对应的专业占比为56.20%,与生产为农林牧渔业所用产品的产业相对应的专业数量占比为5.09%,与直接使用农林牧渔业产品的产业相对应的专业数量占比为6.44%,与依托农林牧渔业资源所衍生出来的产业相对应的专业数量占比为32.27%。由此可见,高职涉农专业布局不仅整体实力较弱且内部结构比例失衡,现有专业主要集中在农林牧渔业的生产环节,而农产品加工、特色产业及新型服务业等相关的专业所占比例较小,专业建设未能全面彰显出农业生产、加工、物流、营销、服务等全产业链和产业融合的价值。为此,要实现职业教育与乡村产业的匹配由“散点态”走向“线群态”,具体路径为实现职业教育专业布局对接产业结构、专业规模对接就业市场、技能培养对接产业技术[21],进而实现职业教育专业建设与产业发展在结构、市场、技术上的匹配。以区域乡村产业发展为乡村产业调研基本单位,以区域内职业教育为涉农专业群设置基本单位,在充分调研对应区域乡村产业发展现状及趋势的基础上,厘定出职业教育涉农专业最佳数量、类型比例及招生规模。秉持“产业链条延伸到哪里,专业建设就跟进到哪里”的理念[22],对应乡村现有及潜在后发产业链建设职业教育涉农专业链或涉农专业群:适当增加和细化农产品加工专业,因地制宜设置和拓展特色涉农专业,以区域特色要素渗透和新型服务业理念优化休闲农业相关专业,开发和强化与生产现代乡村产业发展所需生产资料的相关专业,同时将创新创业理念融入所有涉农专业。
乡村经济振兴离不开社会化农业的发展,即农村产业由单一的种养业向加工、运输、销售、服务等涉农二、三产业拓展,将现代工业标准理念和服务业人本理念渗透进乡村产业,实现其多元化和高质化生产。亚当·斯密(Adam Smith)提出,“也许是因为农业不能采用完全的分工制度,才使得农业在劳动生产力的增进上,总是跟不上制造业的步伐”[23],这揭示出分工对乡村产业发展的重要性。而产业分工程度受个体专业化水平提高、迂回生产程度增强和中间产品种类数量增多的影响[24]。在上述三者要素的推动下,农业生产过程中的各方主体参与开发,将农业产业的产前、产中、产后诸环节联结整合为一个新的产业系统[25]。就此而言,职业教育促进农业分工的发力点在于细化乡村产业人才培养类型与层次。在乡村经济生产结构中,按照劳动者的从业类型,大体可分为返乡创业人员、本地转移劳动力(农民工)、外地转移劳动力、返乡创业人员带动的就业人员、纯农民(小农户、家庭农场主、农民合作社带头人)、农村子女。面对不同类型的劳动者,各类型各层次职业教育需联合各级政府、企业、普通高校等主体量身定制不同的支持模式。
对于返乡创业人员而言,职业教育的突出功能在于提高该群体的创业风险识别能力,并盘活当地人力资源,同时联合政府、涉农龙头企业为返乡创业人员优化创业环境、完成基础设施、夯实政策保障。对于本、外地转移劳动力而言,职业教育与转移目标企业深度合作,旨在提高劳动力的岗位技能;对于小农户而言,以“技能型”新型职业农民培育为目标,更新现代农业相关知识,注重提升农业生产技能,同时辅之以生产抗风险能力、绿色生产意识等;对于家庭农场主而言,以“管理型”新型农业经营主体培育为目标,除教授其生产技能以外,更重要的是赋予其市场应变、规模经营、专业化管理等能力;对于农民合作社带头队伍而言,以“管理型”新型农业服务主体培育为目标,提高其规范运行和服务带动能力,促进其推动农业生产经营组织化发展,引领小农户与现代农业发展有机衔接;对于农村子女而言,以培育实用性技术技能人才为目标,向其提供入学机会并系统性持续性传授各类技术技能知识。乡村发展到后期阶段,农业的规模化高水平发展已成必然态势,而技能偏态理论认为,技术进步会加大高技能劳动力的需求[26],西方发达国家农业现代化顺利实现得益于对农民的教育和培训,譬如德国的法律规定农业经营者在接受10年普及教育后,还必须再经过3年的农业技术培训,且考取证书之后才能从事农业生产[27]。因而要有意识地培养一股潜在的新生农民力量。职业院校与科研院所、企业共同构建双元制多类并行层级递进的农业职业教育体系,逐步培育出学术型(农业科研员)、卓越型(涉农企业家)、复合型(农业生产员)人员,帮助涉农专业学生“跳农门”的同时能够“守农门”,政府要为这一股新生力量流向乡村给予政策和资金支持,逐渐实现个体“持证从农”和“从农有编”。同时,因健全现代农业全产业链标准体系是保障我国乡村振兴战略实现和农业高质量发展的重要基石[28],故要将乡村产业标准化要素渗透进职业教育课程内容,培养出能够识标准、定标准、讲标准和用标准的乡村产业建设人才队伍。具体而言,职业院校要进行涉农课程的二次开发,根据区域的农业类型、发展方向和市场需求,参照国家标准、行业标准和地方标准,对乡村产业的安全标准、质量保障标准、交易协同标准和基础配套标准进行全方位设计,并融入课程体系,鼓励受教育的新型职业农民改进和推广已有的乡村产业运作模式。
乡村产业运作是一个“政、行、企、校、农”多方参与,政策链、资金链、产业链与人才链多链交织,技术、信息、资金、知识互动互补的复杂系统。因而,职业院校要专门定制出“政校行企村联通、农科教研金融通、学习与生产贯通”的乡村产业人才培养模式。职业院校是乡村产业知识、技术的创造者,也是乡村产业人才的培育者,接受政府的财政拨款为乡村产业培育多类型多层次技术技能型人才,通过开展现代学徒制、产教融合、工学结合等与企业资源共用、项目共研、风险共担、收益共享、人才共育。但培育出乡村产业人才仅是实现乡村产业运作的基础一环,要实现有力从农之人敢于从农、主动从农和自发爱农,不仅需要职业教育深化农学类课程思政改革,激发学生学农爱农、知农兴农、善农为农的价值观,还需要强化校地合作,通过与乡村搭建各类创业基地或工作站将学生引入乡村,更需要政府、行业企业等主体的资金、制度和平台等资源支持。政府是乡村产业布局、人才流动、金融支持、土地经营权、财政税收等一系列政策的制定者,畅通各类生产要素“从农”通道。通过颁布出台产业政策规划全国或某一区域内乡村产业的类型和发展方向,引导企业进行乡村产业技术研发,鼓励涉农企业深度参与职业院校人才培养,通过金融政策为涉农企业和农民提供财政补贴、税收减免、利率优惠,同时监督管理涉农企业的合法经营,鼓励乡村产业龙头企业落户乡村,进行在地化经营,颁布人才政策推动职业院校培育乡村产业人才,加大对返乡创业人才的资金补贴,因地制宜组织不同主题的乡村发展项目,激发企业和个人返乡创业的动力。行业提供涉农行业标准,参与涉农人才培养方案制定及课程开发,同时担任学校涉农人才培养质量评价机构等。企业不仅通过共同制定人才培养方案、开发课程体系、提供实习实训资源和就业岗位等途径与职业院校联合培育涉农学生,更要打破传统体制机制束缚,与学校共同创建集“教学实践+涉农生产+就业孵化”于一体的混合所有制涉农生产性实训基地,将涉农工业化生产标准、现代服务理念、信息化管理等融入基地运作全程,促进学生的“仿真参与式”“受动体验式”的实习实训转向“真实沉浸式”“主动体验式”的生产运营,给予学生真实性的生产任务,在真实的乡村产业生产环境和工作情境中搜集资讯、制定计划、做出决策、开展实践,实现乡村产业人才培养与产业运作的“零距离”接触。
振兴乡村产业是职业教育发挥社会服务职能的重要内容之一。目前,职业院校大致形成四种服务乡村产业振兴模式。一是技术下乡。由职业院校涉农专业教师、涉农企业家和学生组建服务乡村产业发展的技术团队,进入乡村开展乡村产业实地调研,在此基础上直接面向农民进行技术服务、技术培训和科技帮扶。该模式旨在帮助农民诊断在农业生产中遇到的实际问题并提出解决方案,但因其存在实施周期较短、受众群体有限、缺乏反馈平台等问题,导致技术服务成效难以显现和维持。二是跨区帮扶。依托由政府牵头具体的项目,处于经济相对发达地区的职业院校对接经济相对贫困地区的职业院校,派出涉农专业带头人对口支援帮扶院校的涉农专业建设,或通过产学研合作等方式帮助欠发达地区农业创新发展机制、移植先进管理模式等。但因区域间合作成本较高、周期僵化导致合作效率较低难以形成长效机制。三是助企兴农。职业院校骨干教师和学生通过开展横向课题、技术成果研发与转化为涉农企业提供技术服务,以此提高企业对区域乡村经济发展的贡献度。四是创建基地。依托现代农业专业群,与涉农企业联合打造专业覆盖面广、集成度高的“产教融合”助农基地,比如现代农商创新创业中心、农产品质量监管科技平台、农产品营销平台等。上述四种模式反映出职业院校尝试将人才培养和科学研究两项职能整合到乡村社会服务之中,以深化和丰富职业院校服务乡村产业发展的方式。但许多职业院校的社会服务职能处于边缘化状态,服务乡村产业发展成为间断式的“锦上添花”,难以全面长效地服务乡村产业发展。对此,要建设常态化全程式的职业院校服务乡村产业发展体系。创新办学体制,鼓励高职院校、地方农业农村局、科研机构、大学等主体在县城或乡镇共同建立农民学院或涉农类社区学院,集农民培训、管理服务、项目开发、督导评估四种职能于一体。不仅向合作区域内的退役军人、下岗工人和农民开展技能和学历培训,培育出具备大专以上学历文凭、中级以上职业资格证书、具备创业创新能力的“学历+技能+创业”型农民。此外,还要进行“售后服务”,即与乡镇进行结对子帮扶,组建专家队伍长期驻扎在乡村生产一线,以具体乡村产业项目为依托,将社会服务延伸至培训学员毕业之后,精准对接乡村产业生命周期,开展一对一长期跟踪式的帮扶模式。产业生命周期大致分为引入期、成长期、成熟期和衰退期,而技术创新是产业生命周期的决定性因素[29]。为此,职业教育要有针对性并及时发现和解决乡村产业在各个发展阶段的技术需求。
“经济体制是一个价值实体,它包含着一整套关于人的本性及人与人之间相互关系的价值观”[30],“经济不仅仅是由经济规则来控制的,而且是由人来决定的,在人们的意愿和选择中,经济上的期望、社会规范、文化的调节和道德上的善良表象的总和一直在起作用。”[31]由此,经济伦理是经济个体的安身立命的价值准则,亦是经济整体的和谐稳定的调控手段。经济伦理是乡村经济发展不可或缺的精神支柱,其作用机制是经济伦理影响经济态度,经济态度决定经济行为,经济行为则会决定乡村经济模式的分化与转型。在乡村经济伦理变迁中阐释职业教育与经济发展之间的联动关系,包括三个相互关联的价值维度:一是溯乡村经济伦理变迁之源与寻乡村经济伦理变迁之态;二是缕析职业教育推进与支持乡村经济伦理变迁协同演进之向;三是构建职业教育与乡村经济伦理变迁协同演进之路。
经济伦理是社会经济主体、经济行为、经济关系与社会道德相互作用的产物,是调节人们经济利益关系的一种行为规范,是主体把握社会经济生活的一种实践精神[32]。根据历史唯物主义,对于其根源的追溯与发展“不应到人们的头脑中,到人们对永恒的真理和正义的日益增进的认识中去寻找,而应到生产方式和交换方式的变更中去寻找;不应当到有关时代的哲学中去寻找,而应当到有关时代的经济中去寻找”[33]。
可以说,乡村经济伦理是乡村经济系统循环累积与动态演化的结果,在乡村现代化进程(从解决温饱-小康建设-实现富裕)中,乡村经济伦理始终“裹挟”于社会经济的发展,内外部变革压力是其演进的结构性元素,在传统与现代的拉锯中逐渐嬗变。在乡村的生产伦理上,由“务本重农、勤勉耕作”转为“勤劳致富,物质利益为先”;在乡村的交换伦理上,由“信任熟人、互帮互助”转为“等价交换、注重公平交易”;在乡村的消费伦理上,由“勤俭节约、量入为出”转为“享受生活、适度超前消费”[34];在乡村的分配伦理上,由“平均主义、取予有度”转为“多劳多得、二次分配渐行”。而上述经济伦理的转变在促进或呼应乡村经济发展需求的同时,农民思想意识中优秀的传统经济伦理元素逐渐式微,现有的经济伦理元素稻稗混杂,不可避免地导致农民遭遇新的现代化发展困境,即乡村主体的生产伦理、交换伦理、消费伦理、分配伦理逐渐与乡村空间环境相脱离,呈现一种“经济伦理脱域”,具体体现为在经济生产中血缘情感淡薄、邻里关系割裂、乡土文化淡化、功利主义泛滥、投机意识蔓延等。合理的经济伦理可以为经济主体提供伦理动力,为经济发展提供社会共识基础,为经济活动提供价值标准。就此而言,在促进乡村经济发展的大背景下,需要重建一种更为合理的且具备中国特色化的乡村经济伦理体系,以规范和调动不同乡村主体的生产行为和生产积极性,在统一规则下实现各自利益的最大化,资源配置利用的有效化,主体自利行为的公益化和物质产出的人文化,形成良性循环的乡村经济发展秩序。
因为职业教育具备服务性、人文性、道义性、公共性等特征,在解决乡村经济伦理转向的现代化困境中注定无法“置身事外”。事实上,将乡村经济伦理重构纳入职业教育服务乡村经济发展的基本范畴体现出职业教育经济职能的“柔性美”,与教育的存在特性相符合,即“教育的人文精神总是表现出巨大的伦理热忱,一方面是对伦理性的执着关注和执着追求;另一方面以解放‘人’的伦理和伦理精神为使命”[35]。可以说,“中国现代化进程中的每一次进步,无论是大的还是小的,都是思想解放观念更新的结果”[36]。就此而论,职业教育更应发挥其伦理解放的功能,即解放乡村经济伦理的职业本性、文化本性、情感本性以及利益本性。
首先,解放乡村经济伦理“精益求精”的职业本性。长期以来,乡村地区缺失系统科学的经济生产理论倾注和现实践履,因此乡村地区的经济主体和利益主体的经济生产观未能与时俱进,造成乡村经济发展背景下农业质量变革,动力变革与效率变革所带来的情境变迁需求与场域主体认知错位的困境。这呼吁职业教育培育乡村生产场域主体“精益求精”的工匠精神,优化农业供给侧结构性改革,以驱使乡村土地劳动者向技术性劳动者靠拢,农业大国向农业强国靠拢,乡村发展城镇化模式由“粗放式”“速度式”向“内涵式”“质量式”靠拢。
其次,解放乡村经济伦理“自觉自为”的文化本性。“在传统社会里,革新是一种富人的奢侈品,普通农民是无法企及的”[37]。而乡村经济发展最重要的主体之一是农民,只有将其发展为乡村振兴的依靠者和受益者,才能形成乡村振兴的原动力[38]。由此必须激发农民自发的内生革新力,而这要求解放农民“自觉自为”的经济伦理本性。“自觉”有两个面向:一是意识到具有涵育功能和经济价值的乡土文化元素,分为物质形式的山水建筑、历史文化古迹等,以及精神形式的风俗民情、民间艺术、人文传统等。二是意识到阻碍乡村经济发展的贫困文化基因,诸如“穷自在”“拿来主义”“安贫乐道”等。“自为”是“自觉”之后的行动应对,具体指向农民主动传承、发扬和激活乡土经济伦理文化,同时主动摆脱和改造阻碍乡村经济发展甚至使得已有改革成果尽付阙如的贫困文化。而上述乡村场域主体的“自觉”与“自为”并非与生俱来或是一时顿悟,需要外界力量即职业教育的导出、转化与再植。
再次,解放乡村经济伦理“良心为本”的道德本性。在市场经济体制下,一些农民的思想道德受到冲击,逐渐强化了农民的致富冲动和经济意识,有的逐渐演变为极端的个人主义,经济利益的追求成为社会主流价值导向,大规模的移风易俗,逐渐影响甚或改变着农村的道德风尚[39],乡村地区逐渐滋生出拜金主义和享乐主义,农民良心变得“廉价”,甚至成为交换利益的工具。这无疑是一种经济伦理的情感枷锁,将导致乡村个体抑或是整个乡村系统的发展陷入恶性或畸形状态。因为“良心是由人的全部生活方式和知识来决定的。”[40]故而,职业教育要发挥自身的教育性价值,丰富和更新个体的道德知识。
最后,解放乡村经济伦理“义利相和”的利益本性。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农民出现“以利逾义”“以欲越理”的道德歧路,表现出分裂义利、理欲关系的偏向,隐含着道德功利化甚至道德虚无的价值危机[41]。而这将成为实施乡村振兴战略凝心聚力的重要制约,要求重塑各乡村振兴主体的经济价值观,形成“客观利他,主观利己”的合理利己主义观念。
乡土伦理在转型的过程中,需要遵循两条原则:一是探寻乡土伦理“历史之根”与“现代之源”的成功嫁接;二是完成乡村伦理“地方性知识”与“普世性意义”的有效整合[42]。乡村经济伦理转型亦然。也就是说,职业教育在引领乡村经济伦理转型时自始至终需要秉持上述原则,通过“固本”与“纳新”实现乡村经济伦理精华部分的传承弘扬,同时对有瑕疵的部分进行现代性阐释或改造,实现乡村经济伦理与乡村经济发展主流相接续。
第一,导出——因地制宜挖掘的经济伦理精华元素。对于经济伦理体系构建而言,职业教育的作用在于选择、创造、传递与再创造,而深入挖掘传统的经济伦理元素则是上述环节依次开展的资源基础。在综合考虑不同地区不同民族的差异上,秉持价值中立的原则,围绕经济伦理“精益求精”“自觉自为”“良心为本”“义利相和”的四维本性收集精神、制度、物质与行为层面上的经济伦理内容物,同时客观评估乡村传统经济伦理的历史局限性和积极价值,挖掘资源内蕴的经济伦理智慧,在此基础上去芜存菁。
第二,转化——因时制宜系统构建的经济伦理体系。突破时空局限,对经济伦理资源进行现代性解构,采取有效手段不断补充和完善传统经济伦理的精神内核和现代样态。继而基于教育尺度、经济尺度和文化尺度,综合“生命成长”“经济利益”与“民族特性”三维参照系,充分论证传统经济伦理济世致用的可行性、合理性和科学性,使其与乡村经济发展战略要求相契合。同时,将转化后的经济伦理资源进行活态化处理,融入将其开发为职业教育乡村经济发展系列教材,并将乡村经济伦理元素有机融入对应的职业教育乡村经济发展的专业课程体系和课程思政育人模式。
第三,再植——因境制宜向精准嵌入经济伦理思维。在运用转化后的经济伦理对乡村经济发展各主体进行教育之前,需要进行摸底调查。对于“在场”的各个年龄阶段的农民群体,要结合其现有经济伦理模态和缺陷、接纳价值浸润的意愿等开设与之匹配的课程。综合乡村经济发展的具体情境和具体事例,职业院校要联动新闻媒体、政府等主体,采用线上与线下相结合的方式,如办理乡村报刊、定期组织会演、制作乡村短视频等全方位多层次地进行优秀经济伦理观的浸润。对于“非在场”的且来源于乡村的学生群体,要充分发挥学校的经济伦理形塑职能,通过构建合理的经济伦理教育目标、课程内容、评价方式等渗透优秀乡村经济伦理的思维。此外,政府也要主动制定乡村、行业、企业等共生发展的公平、正义、和谐、稳定的乡村经济秩序,推动乡村经济“法治”与“礼治”有机融合,为优秀的乡村经济伦理植入乡村经济场域“固根培土”。
“经济生态重塑”是职业教育促进乡村经济发展“向美”的实践之径。“如果只重视经济增长,而漠视社会公平、失业状况、贫困发生率与生态环境破坏等现象,那么将难以实现真正意义上的‘发展’”[43]。可以说,乡村经济发展与生态环境保护相互制衡和协同发展,二者同位同向发展将是共赢,反之将陷入恶性发展。因此,在职业教育服务乡村经济发展的视野下,塑造良好的乡村生态环境是必然要求,也是基本原则。
在探索生态危机补救之法的过程中,人类社会的发展模式经历了从“黑色”到“褐色”再到“绿色”的转变,并且转向绿色是一个由浅到深的渐进过程,对应的发展观念也经历了“传统”到“可持续”再到“绿色”[44]的转向。因为“绿色经济是以人为本的经济,始终强调经济发展的生态化,同时是效率最大化的经济,努力追求高层次的社会进步”[45],故以“绿色”为乡村经济生态发展的基本底色与价值取向,从绿色生产力、绿色产业布局和绿色治理体系三维出发,探索职业教育提升乡村生态经济的牵引路向。
纵观人类发展史,农业发展是在资源禀赋变化的诱导下,通过技术创新改进农业增长类型,不断提高土地承载力的过程[46],“但如果技术将我们与自然分离,它就带给了我们某种类型的死亡”[47]。因此,技术创新不仅要提高乡村发展特定资源禀赋的承载力,更在于提升乡村产业的绿色生态效率,即减少单位产出所要消耗的资源量,实现人与自然和谐交融、资源利用循环整合以及生产产品的有机无害,而这诉求于绿色技术的研发与推广,通过绿色技术能赋予乡村场域与乡村主体以自然性、生命力和存在感。其主要路径为绿色技术渗透于实体性要素,即劳动资料、劳动对象和劳动者,逐步转化为绿色生产力[48]。据此,一方面,职业教育要针对不同区位的乡村发展态势,设置生态农业技术、绿色食品生产技术等与生态保护相关的农林牧渔类专业,并与旅游大类、财经商贸大类、文化艺术大类等相融合,构建出绿色农业发展专业群,培育从事现代农业生产、农业科技推广与产品营销等工作的高素质“绿色技术技能人才”。另一方面,构建政产学研用“五位一体”的生态循环农业发展技术模式。为了促进绿色技术创新从价值走向功能,从封闭走向开放,从试验开发走向应用推广,需要以增强农业劳动资料和劳动对象的绿色性为目标,包括研制和推广耕地保育技术、田园生态系统建设技术、农业废弃物资源化利用技术、绿色收储运技术等,在此过程中均衡好职业教育与政府的公益性、企业与行业的商业性以及农业主体的权益性,在合理分工的基础上建立起生态农业循环链上中下游的高效协同机制。
具体而言,职业教育主要指向高等职业专科教育和高等职业本科教育,其在绿色技术创新研发中处于基础地位,为技术研发提供智力和人力支撑,其与行业企业的合作紧密程度直接关系到农业绿色技术成果的转化率,因此要与涉农企业深化产教融合,在政府、行业的牵引下,企业、学校、科研机构、家庭农场等一同打造绿色农业产业园区;涉农产业企业由于直接面向市场、用户、学校、政府,其又是技术的主要输出者之一,因而处于核心地位;政府则是协调和统筹各主体活动的“主导者”,为各主体搭建信息交流平台、以政策塑造公平的竞争氛围、协调各方的利益需求、适时提供相关服务等,同时还要构建对农业运行生态化的监测体系;乡村产业生产主体是绿色技术的末端使用者,技术的调整需要其真实的反馈,乡村产业生产主体的参与积极性密切关系到技术能否真正在田野上“扎根生长”。一些研究表明,受益于技术进步的主要是消费者而非生产者,如果想要公平地分配一种技术进步带来的新收入,就必须进行制度改革[49]。为此,政府不仅要协调其他主体共同研发出乡村绿色生产技术,还要通过制度改革来保障绿色技术能切实提升农业生产主体的收益,以保证绿色技术能够符合且适合农业主体需求从而得到实际运用。
合理的产业布局有利于保护生态环境,实现人与自然和谐发展[50]。乡村绿色产业布局是以发展第三产业为核心,第一产业和第二产业围绕第三产业进行布局,第三产业的壮大带动第二产业,第二产业又以第一产业为基础,第一产业因此得到规模化发展。第三产业主要依傍乡村地区的绿色资源,主要包括先天的山水风光、农耕文明、民俗文化等和后天的农业产业资源、田园风光、村落建筑等。“绿色产业并不是一个单一的过程,它是融科研、生产、加工、管理和销售为一体的系统工程[51]。故职业教育要与农资农技企业、行业协会、政府、小农户、农民专业合作社、购销型企业合作,要在评估乡村地区的绿色资源禀赋的开发潜力、开发密度与环境开发承载度的基础上,共同挖掘发展绿色乡村产业的潜在的优势,共同整治乡村容貌,共同修复乡村生态,依托绿色资源打造出包含观光旅游、休闲体验、有机生态一体化的绿色农业产业集群,推动乡村的生态价值、文化价值、休闲价值与经济价值同频实现。
在发展绿色农业产业集群的过程中,要做到“量力而行”。以乡村旅游业为例,专家指出“全国只有不足5%的农村具有赚取城市‘乡愁’钱的可能”[52],而这“5%的农村”一般都是具有良好的资源禀赋或是具有地理区位优势。但现实是,远超“5%的农村”将乡村旅游作为乡村振兴的战略目标,导致没有资源禀赋或地理区位优势的乡村旅游发展功败垂成。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之一在于许多乡村旅游发展脱离在地资源,“生搬硬套”各类民族文化,同时规划设计“千村一貌”,缺乏创新性,或是未能充分激发已有资源禀赋,比如一些民族地区为了追求视角统整竭力将传统村落“整齐划一”,把民族地区乡村特色文化基因的物理依附人为地渐进割裂[53]。为此,政府要在精准识别乡村发展潜能的基础上,联动职业教育、行业企业培育切实具有“乡愁”情怀的绿色创新型生产性主体。以在校学生、农户、生产型企业和专业合作社为培育对象,在县域、乡镇等建立各类乡村产业绿色创新型人才孵化基地,通过“家庭农场+村+企业+基地”“农户+村+企业+人才孵化基地”“互联网+种植基地+深加工基地+人才孵化基地+合作社+实体店”“乡村品牌+人才孵化基地+资本+互联网”等模式实现乡村产业生产、管理和经营人员持证上岗,促进“管理+培训+种养+加工+销售”一体化,走规划个性化、生产有机化、管理企业化、经营电商化、产品优质化的乡村产业绿色化创新型的发展道路。
长期以来,制约乡村生态经济发展的因素主要有:一是现有生产力水平较低、科学技术较弱及主体利益分配不当造成的乡村生态经济在“夹缝中斡旋”,二是受漠视自然界物质运行规律、过度张扬人类主体能动性等的传统乡村经济生产理念的束缚。对此,职业教育不仅要通过改善乡村实体性要素来塑造乡村生态经济,还要充分发挥其教化功能,将绿色理念逐步渗透进乡村绿色经济发展主体之中,形成绿色治理的格局。绿色治理是指多元治理主体以绿色价值理念为引导,基于互信互赖和资源共享,合作共治公共事务,以实现“经济—政治—文化—社会—生态”持续和谐发展的美好生活的活动或活动过程[54]。乡村经济的绿色治理是指参与乡村经济活动的所有主体均以绿色价值理念为根本遵循,促进乡村经济与政治、文化、社会、生态和谐发展。由此,乡村经济的绿色治理体系构建非一家之独奏而是众人之合唱。职业教育需要联合政府、行业企业、社会组织和媒体等力量,实现乡村治理主体的内生性、治理客体的共生性、治理手段的持续性与治理结果的共通性。一方面,职业教育要构建长效的乡村绿色培训机制,培育经济型乡村绿色治理主体。农民是乡村治理有效的内生性主体,但并不是所有农民都是推进乡村善治的有效主体[55],乡村经济治理概莫能外。因而,要以现有或潜在的新型农业经营主体和新型农业服务主体为培训对象,对其传授现代化农业生产经营管理技术技能,以及公共服务、管理创新、整合资源等治理能力,同时还要渗透以“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绿色生产、消费、分配、交换的理念,并发挥两类主体在乡村经济发展中对小农户的引领推动作用,实现乡村生态经济中各主体自我管理、自我约束和自我服务的美好图景。另一方面,任何一项改革,从理念到行动都离不开强有力的政府主导。为此,政府不仅要为职业教育服务乡村经济的绿色治理主体培育“牵线搭桥”,还要做好乡村经济绿色治理主体得以伸展的“后勤保障”。譬如政府要引导城乡、行业企业共建绿色产品的标准体系、建立乡村绿色经济发展的法律法规体系,为绿色农产业发展加大乡村流通设施、交通道路、水利灌溉、科技服务等基础设施建设,同时为参与生态农业生产者提供资金补贴和各类“绿箱”政策。只有这样,才能够真正建成乡村经济绿色治理的良好格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