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音乌拉31号墓人物绣像考论

2022-07-11 07:52许稼枢李伟为
关键词:塞克巴克匈奴

梁 云,许稼枢,李伟为

(西北大学 文化遗产学院, 陕西 西安 710127)

诺音乌拉(Ноин-ула)匈奴墓地位于蒙古国中部,南距该国首都乌兰巴托市(Улаанбаатар)约100千米,北距恰克图(Кяхта) 250 千米。1924—1925年,由苏联考古学家科兹洛夫(П.К. Козлов)率领的蒙古—西藏考察队前往该地调查发掘,在其中名为“苏珠克图(Судзуктэ)”“珠鲁木图(Цзурумтэ)”和“古德日勒图”(Гуджиртэ)三处山谷的针叶林带中发现了212座属于匈奴时期的墓葬遗存,对其进行了编号,并发掘了其中12座墓。1954—1957年道尔吉苏荣(Ц.ДоржсҮрэн)又发掘了5座。2006—2011年,娜塔莉亚·波罗西玛克(N.V.Polos′mak)率领俄蒙联合考古队在苏珠克图发掘了包括M31、M20、M11在内的3座墓葬(见图1)[1]6。

31号墓位于苏珠克图墓地西区的中部,是一座单墓道的“甲”字形大墓(见图2,1),墓道位于墓室南侧,南北长20米,东西宽18米,深约8.8—13米。地表之上有长方形带坡道的低平土石封堆,中部有塌陷。封堆周边及其内部砌筑石墙。墓室为四壁带多级台阶的竖穴土坑,深约13米。

墓室内有内外两层木椁,均用松木搭建,其中外椁长5.5米、宽3.5米,内椁长3.5米、宽2.1米。木棺位于内椁室中部。在内椁与木棺之间的东部发现有羊毛织物残块,其中一部分压在棺木下的松木底板上, 缝有镶边,另一部分位于棺东侧回廊底板上。织物上部均覆盖很厚的一层青色淤泥(见图2,2)。

经过提取和室内清理修复, 发现有三块织物残件, 其上都有人物、 动物以及植物的刺绣形象。 本文重点探讨第一块织物绣像的内容, 绣像人物的族属和信仰, 以及它所反映出的匈奴与古代中亚国家的关系。

一、人物绣像内容及相关研究

羊毛织物应为挂毯或壁毯,第一块壁毯残件为横长方形,长1.92米,宽1米(见图3);其顶部由两条黄色镶边分隔开,第一条镶边上部绣成排的长叶植物,每株植物有5—7片叶子,一般带着两个圆形的浆果,可能为月桂树枝或兰科植物。两条镶边间的图案残缺严重,其左端绣一口部张开、顾首展翅的鸟,形似鸿雁;中间绣有花朵,与底部中排的装饰图案类似。

中部刺绣的画面主题,可以命名为“走向圣坛的队伍”。圣坛位于画面右部,为塔形的带二级底座和双层托盘的火坛,上部托盘中火焰正在燃烧,中间绣有一S形符号,两旁有舌形符号。火坛左边有行进状态中的6人,带队的首领位于圣坛左侧,手举蘑菇状物,奉献给圣坛右侧的祭司。

圣坛左边第一个男人(首领),有浅褐色卷发,高鼻深目,唇上有髭(小胡子),头上扎有发带。他穿着下摆敞开的华丽深红色长袍,领口和下摆开口处有黑色滚边,胸部和臂部装饰有金色条带、圆点和半圆点。长袍下部露出黄色的裤子,脚穿缺少后跟的软底鞋。腰部系带,从带后可见一个带有花式首和十字格的终端,可能属佩戴的武器。男人左手持有一个蘑菇状物,右手微曲向前,神情注目于左手所持之物(见图4,1)。

圣坛右侧的男人(祭司),大脸,有黑色卷发,唇上留有茂密的髭须。上身着骑士式带长尾的黄色上衣,领口和袖口留有黑色滚边;下穿紧腿长靴,其上有斜线装饰,靴头上翘。左腿外悬挂大型箭袋,右腿前伸靠近圣坛。他左臂上举,手部紧握,似持有某物,看向圣坛左侧的首领,二者似乎在进行仪式上的交流。

左边第二个男人留有较短的黑色卷发,有黑色大眼睛和“一”字型髭须,面颊较宽。他身穿黄红色短上衣,装饰黑色毛皮,着黄色裤子。左臂前伸,手握成拳,在腰带左面可见剑柄,剑格为梯形。背后背着背袋或编篓,里面放置一曲棍状物。右手紧握缰绳,牵一匹牡马(见图4,2)。

牡马圆眼,脑门有额鬃(刘海),鞍上有四个角形支座,鞍下悬挂两个幼虎或狮子的爪形脚掌皮革。长尾根部上弯,中部结扎箍带。马胸前系穿圆形牌饰。

左边第三个男人立于马侧,像是骑士,头部似系额带,留着齐整的层叠式卷发,高鼻深目,无髭须。他上身着甲,覆盖着矩形甲片,以浅黄色细线缝合,立领可能没有保存下来;下身着红色裤子,背披斗篷。骑士左臂抬起,回手呈眺望状,右手似乎握着马鞭。

左边第四个男人,留着层叠式红褐色卷发,上身穿着黄色短袍,领口和下摆处绣有黑色滚边,下身着红色裤子,脚踩无跟软鞋。左肩扛着一根曲棍状物体,右手持矛,矛头缺失。腰间系佩长剑,其前端位于腰带左侧,剑格呈圆角梯形,剑茎细长,剑首缺失;后端位于股间。他的右大腿上绑系着匕首,从腰带左边飘扬着两条带子,末端为三角形。在他的眼前、腰部及大腿内外,飞舞着蝴蝶。

左边第五个男人,头部绣像图案残损,仅见高鼻深目和卷发。他穿着红黄双色短上衣,胸部和胳膊上装饰着黑色条带和黄色圆圈,下身穿黄色裤子。右大腿上用皮带绑系着匕首。右臂屈持着带柳叶形锋刃和弯钩的矛柄;左臂前递,手掌向前张开。腰带左边可见带椭圆形剑格的剑柄,剑首缺失;剑鞘用黄色丝线绣出,与矛柄下部在两腿之间交叉。腰带右边两条带子飘扬,末端均为燕尾形。

左边第六个男人,头向后转,似乎在观望后面跟随的人,他留着层叠式红褐色卷发,圆脸,黑目,高鼻,唇上有黑色的条形短胡,身着下摆敞口的黄色长袍,红黄两色的裤子,以及不大适足的软鞋。他右手持矛,矛柄直到足部;左手扶握长剑柄的中部,长剑带有半圆形剑首和长方形剑格。

底部绣有三条金黄色镶边,在第一条及第二条镶边之间绣有一排圆圈,圈内有十字形交叉。在第二条、第三条镶边之间的中部绣一朵黄色的彼岸花(曼珠沙华),花瓣舒展反卷,边缘呈皱波状;两侧有平行弯曲的细线,可能表现的是倒披针形的花蕊。花的两侧各有一双翼小人(或精灵),左侧小人着圆领宽袖长袍,左臂前伸,指向花朵,右臂弯曲,手抓在腰部;右侧精灵长嘴猴腮尖耳,左手执月桂树枝,展翅飞行,前后有卷云纹。第三条下为成排的长叶植物,与顶部上排的装饰图案一致。

第二块壁毯残件保存较差(见图4,3),中部绣有两个向右行走的人,均高鼻黑目,有黄褐色卷发,唇上留髭须。前面一人上身着红黄双色短袍,胸部和臂部饰有黑线和黄边;下身着黄色裤子,足穿黄色软鞋。左侧腰间挂有长剑,带圆首长茎和“一”字形剑格,剑尾位于两腿之间。左手前伸,握一曲柄之物,右手持长矛,腰后可见两条丝带。后面一人上身穿黄褐色短袍,领口、袖口及胯部绣有黑色滚边;下身着黄色长裤。右手上举至眉心,左手持矛。残件顶部有两道、底部有三道金黄色镶边,其中底部上排可见内含十字的圆圈图案,中排残存一个双翼小人,下排为成排的长叶植物,构图与第一块完全一样。因此,第二块应为第一块左边的延伸部分,二者属同一整体,画面中的二人也属“行进中的队伍”。

第三块残件保存更不乐观(见图4,4),上绣两对战斗的士兵。左边一对中的胜利者高鼻深目,黑色短发,留络腮胡须,上身着红黄双色圆领长袍,下身穿黄色马裤,腰部左侧挂剑。他左臂前伸,抓住失败者,右臂扬起似在抽打。失败者头部耷拉下来,卷发杂乱,眼睛紧闭,嘴角流血。他身穿矩形甲片的铠甲,腰左侧悬挂剑鞘,身体弯曲成驼背,左臂向上伸开,似被吊在梁架上。右边一对士兵,其中左侧男人有齐耳黑发和“一”字型髭须,身着黄色左衽交领上衣,领口处有紫红色滚边并夹杂金线装饰,下身着红裤,裤上有黄色垂带装饰,足登软鞋,腰后佩剑,右大腿上绑系带鞘匕首。他左臂屈伸握拳,右臂高举似乎握着武器,要落下击打。右侧男人留络腮胡须,似为左对中的胜利者,着红色罗马式圆领长袍及黄色灯笼裤,右肩有钩扣,左腕带金镯,腰左侧佩剑。他右臂前伸执长方形盾牌,处于防御状态,盾面饰双线菱形格纹。

该墓出土了汉成帝“元延四年”(前9)刻文的漆耳杯(见图4,5),为西汉少府属下考工制作。耳杯内红外黑,外绘水鸟图案,刻文还提到主造者、副职、监造者的名字。墓葬的年代不能早于公元前9年,再考虑到漆木器的使用有一定寿命,墓葬很可能属新莽至东汉早期,或者说公元1世纪的前期。

发掘者波罗西玛克认为绣像中的人物是印度-塞克(saka)或者是印度-帕提亚(Indo Parthia)人,壁毯来源于印度西北部地区。因为壁毯与叙利亚帕尔米拉(Palmyre)遗址出土的织物在制作工艺上有相似之处,绣像中立于马侧的武士形象及其胸甲、捆扎的马尾、人物腰部后的三角形末端飘带,均与印度-塞克和印度-帕提亚诸王钱币上的形象类似[2]。

俄罗斯学者亚琴科(Sergey A. Yatsenko)对绣像上人物的服饰组合进行了系统梳理,他认为从色彩搭配(红色或玫瑰色搭配白色)、服装组合(交领短上衣或袍服搭配直腿裤和软鞋)、人物发饰(短而齐整的卷发)来看,绣像上人物服饰与巴克特里亚的月氏人有直接联系,因此将绣像人物比定为巴克特里亚的大月氏人,并认为壁毯的加工地不在印度地区而在巴克特里亚,当时匈奴强而月氏弱,壁毯是月氏进献给匈奴的贡品[3]。

法国学者弗兰克福特(Henri-Paul Francfort)认为31号墓毡毯属于公元1世纪的犍陀罗文化或巴克特里亚的月氏-贵霜文化,绣像上大多数人物明显是月氏-贵霜或吐火罗人。其中第一幅壁毯上火坛左侧贵族的面部特征与赫劳斯(1)“赫劳斯”又被称为“赫莱乌斯”(Heraios),“萨那布”(Sanab) ,“毛斯”(Miaus)。银币上的人像类似, 火坛右侧人物可能是来自贵霜王室的最高首领(“万王之王”)。壁毯绣像与乌兹别克斯坦哈尔恰扬(Khalchayan)遗址雕塑都表现了月氏的宫廷仪式,绣像是作为月氏的礼物被送给匈奴的[4]。

杨富学认为壁毯表现了大月氏人的战争和祭祀场景,他注意到绣像上首领的脚踝系有靴扣,与贵霜翖侯及贵霜王相似,由此认为贵霜王朝的建立者源自大月氏,是月氏王室的支系[5]。

二、绣像人物的族属

首先需要指出的是,虽然壁毯出自匈奴贵族墓,但绣像人物大多高鼻深目,且有卷发,属印欧人种,体貌特征及人种与匈奴大不一样,其族属不可能是匈奴。诺音乌拉匈奴贵族墓的颅骨经鉴定为北亚蒙古人种,或者说蒙古人种的古西伯利亚类型,这也是匈奴主体民族的人种类型[6]292-301。匈奴的体貌特征可以概括为“低颅阔面”,即颅型偏短,面部较阔,鼻骨扁平,与绣像人物迥异。诺音乌拉墓葬残存不少匈奴发辫,头发黑而且直,与绣像人物的红色卷发完全不同。鲁金科(S.I.Rudenko)将之与其他地区人群毛发比较,发现最直的是诺音乌拉出土的毛发,最卷曲的是斯拉夫人的毛发[7]106,131。此外,匈奴人男性发式为“椎髻”,即将额头、两鬓的头发都梳向脑后并在末端束结;匈奴妇女则习惯留二至三股头发编成的发辫[8]314。这两种发式均不见于绣像。

公元前2世纪末塞克人南下入侵印度西北部,逐步建立了分散的印度-塞克王朝,存在了约百年时间,其最早的统治者是毛厄斯(Maues)[9]144。该王朝发行银币和铜币,正面以国王骑马像为主,背面为希腊神像(见图5,1—4),如斯帕拉雷西斯(spalarizes 前60—前57)、阿泽斯一世(Azes Ⅰ前57—前35)、阿泽里西斯(Azilizes前57—前35)、泽翁尼西斯(Zeionises前10—公元10)的钱币。公元20年原居帕提亚东部苏伦家族的贡多法勒斯脱离宗主国自立,建立印度-帕提亚王朝,逐步吞并原印-塞王朝,存在了约140年。该王朝发行帕提亚式钱币,正面为国王头像或骑马像,背面有希腊神像或牧人执弓像(见图5,5—8),如贡多法勒斯一世(Gondophares 20—50)、阿布达加西斯(Abdagases 50—100)、索庇多尼斯(Sorpedones 65)、帕柯雷斯(Pakores 100—135)的钱币[10]135-137。

上述钱币国王骑马像的面目模糊不清,与绣像人物没有可比性;国王肩后有斗篷或披风,不同于绣像人物身后的腰带;而且扎束马尾的习惯在很多国家地区广泛存在,不属于某个特定地区。帕提亚和印度-帕提亚钱币上的王像头戴毡帽,或束发带,或着王冠[11],其中束发带的习惯与绣像人物首领一致;但前二者王像一般留有大胡子或络腮胡,脑后或有球髻,与后者均大不相同。况且印度-塞克、印度-帕提亚王国位居兴都库什山以南,与蒙古高原的匈奴距离遥远,之间相隔新疆、中亚,很难想象它们之间有什么直接的交流和联系。因此,发掘者的说法理由并不充分。

公元前2世纪晚期至公元1世纪中期巴克特里亚地区有大月氏国,其统治范围东至帕米尔,北至西天山,西北至铁门关,西至阿富汗西北部,南至兴都库什山。20世纪50年代以来在这个区域陆续发掘到与月氏相关的墓葬,如塔吉克斯坦西南部的阿鲁克陶(Aruktau)、图尔喀(Tulkhar)、土布哈那(Tup-Khona)墓地,乌兹别克斯坦东南部的拉巴特(Rabat)、阿依塔姆(Airtam)墓地,土库曼斯坦最东部的巴巴沙夫(Babashov)墓地。这些墓葬的文化特征相当一致,以偏洞室墓为主,还有一定比例的竖穴土坑墓,流行单人一次葬和头北足南的仰身直肢葬式(见图6,1—2)。从时间、空间、文化因素、外来属性等方面看,它们应属月氏文化[12]。需要注意的是,20世纪70年代在阿富汗北部席伯尔罕(Shibargan)的特里亚特佩(Tillya-tepe)发掘到6座公元1世纪前期的贵族墓,出土大量金器,被称为“黄金之丘”。这6座墓以唯一的男性墓M4为中心分布,其他为女性墓;墓葬皆为长方形竖穴土坑,坑内有木棺;皆为单人仰身直肢葬;其中M1、M3、M4死者头向北(见图6,3—4),M2头向东北,M5、M6头向西。其墓向、葬俗与上述阿姆河以北的月氏墓相一致,应是一位大月氏国王及其王后、夫人的陵墓。

绣像“走向圣坛的队伍”以画面右部的火坛最醒目,发掘者及研究者都一致认为它是拜火教(琐罗亚斯德教Zoroastrianism)的标志,这说明绣像人物是信仰拜火教的。该教由琐罗亚斯德创建,时间不晚于公元前7世纪,后来成为阿契美尼德王朝的国教。绣像上的阶梯束腰状火坛与米底亚王国君主基亚克萨雷斯(Cyaxares前625—前585)陵墓大门上方火坛图、鲁斯塔姆的大流士摩崖陵墓上部浮雕火坛、波斯波利斯(Persepolis)及阿契美尼德时期印章上的火坛酷似[13],区别仅在于顶台和底座的阶梯,后者们除了二级外还有三级(见图7,1—4)。这种形制的火坛源远流长,在萨珊波斯王朝钱币上作为拜火教的象征出现,如沙普尔一世(Shapur)、霍米兹德二世(Hormizd II)银币(见图7,5—6),被研究者归为“波斯类”[14],是拜火教火坛的标准样式。

拜火教认为死者尸体会污染大地,严禁将之直接入土埋葬。阿维斯塔经《辟邪经》规定将人或狗的尸体直接埋于地下半年以上者,要被罚抽一至两千鞭,两年以上者罪无可赦;死尸应置于高处(达克玛)曝晒,任鸟兽啄食,剩下的骸骨收敛在瓮中[15]99,126,131。在阿契美尼德、帕提亚、萨珊王朝时期普遍流行曝尸天葬,再敛骨二次安葬的习俗,在伊朗和中亚都曾发现与达克玛相关的高台建筑,只是波斯王室贵族将尸体涂香防腐,置于石制陵墓里,与土地隔开[16]。但是上述月氏墓葬,无论平民小墓还是王陵,均流行一次性土葬,死者直接入土为安。月氏人显然不信仰拜火教,由此可知,绣像上人群绝不是月氏。此外,目前仅在月氏女性墓中发现了头带饰,如图尔喀ⅤM7、拉巴特M36、特里亚特佩M1,而不见于男性墓。可见月氏男性没有扎头带的习惯,如特里亚特佩M4就未发现头带饰,墓主复原形象也是不扎头带的[17]246(见图6,4)。这一点与绣像上的首领形象不同。

绣像上首领头上的发带从前额束至脑后,脑后有两根飘带,唇上有髭(小胡子),下颚无须(见图8,1),与赫劳斯银币上的头像及乌兹别克斯坦哈尔恰扬遗址宫殿墙面上装饰的彩绘黏土贵族塑像酷似(见图8,2—3),三者应属同一家族,甚至不排除有些属同一人。

赫劳斯(ΗΙΑΟY)钱币主要发行于公元1世纪的巴克特里亚地区,包括减重后的阿提卡标准四“德拉克马”(Drachma)银币,其正面为向右的国王侧面头像,波状卷发扎头带,着交领长袍;反面为向右的国王骑马像,身后胜利女神尼克持花环加冕,人像上、马腿间、马蹄下有三处变写的希腊文。经英国甘宁汉(Alexander Cunningham)和迦德勒(Percy Gardner)等学者研究,三处铭文分别为“独裁者赫劳斯”(ΤYΡΑΝΝΟYΝΤΟΣ ΗΙΑΟY)、“萨那布”(ΣΑΝΑΒ)、“贵霜”(ΚΟΡΡΑΝΟY)。还有减重后的阿提卡标准一“奥波尔”(Obols)银币,正面为国王头像,反面为人立像及两侧铭文“赫劳斯、贵霜”[18]107-134。哈尔马塔(Harmatta)认为“赫劳斯”乃君主的称衔,是“yabgu”(翖侯)的最古老形式[19]247。克力勃(Joe Cribb)也认为“赫劳斯”是“翖侯”头衔的希腊文音译[20],他还认为“萨那布”是铸币厂的标记[18]107-134。大英博物馆藏有两枚发行于巴基斯坦北部的铜币,其正面与银币一样,为赫劳斯头像,只是周缘有一圈佉卢文maharayasa/rayatirayasa/devaputra/kuyula katakapasa,即“大王、王中之王、天子、库朱拉·卡德菲塞斯(丘就却Kujula Kadphises)”(2)maharayasa源自梵语mahārāja,意为“大王”;rayatirayasa源自梵语rājatirāja,意为“王中之王”;devaputra源自梵语devaputra,意为“天子”;kuyula katakapasa即kujula kadphises,为丘就却姓名。,文字与丘就却发行的公牛骆驼钱币完全一致;反面与四德拉克马银币一样。克力勃由此认定赫劳斯就是丘就却,他在位于公元30—80年[18]107-134。目前学术界已基本达成共识,赫劳斯钱币是某一位贵霜翖侯发行的。克力勃的论证很有说服力,发行者很可能就是丘就却。

1959—1963年,普加琴科娃(G.A.Pugachenkova)带队发掘了乌兹别克斯坦东南部的哈尔恰扬遗址,遗址位于苏尔汉河右岸的迪诺市(Денау)附近,在其中发现一座公元初期的宫殿建筑,长35米、宽26米,面向东,中部为带廊柱的前厅、正殿和后室,北部为门房和回廊,南部为储藏室和回廊(见图9,1)。在接待前厅三面墙的上部有两米多宽的人物浮雕装饰(见图9,2),主要有三组浮雕群像:第一组位于正壁(西壁)中心,是坐在宝座上的国王与王后及其左侧的公主夫妇,右侧是帕提亚王子夫妇和巴克特里亚当地小王夫妇(见图9,3);第二组在第一组北边不远,为居中而坐的首领及其右侧站立的长子、次子、战车女神,和左侧侍卫(见图9,4);第三组在第一组南边,为四位策马奔腾、弯弓射箭的骑士(见图9,5)。三组之上为较窄的装饰带,由拱形花环及点缀其间的半身人像构成。

发掘者认为三组浮雕主要的男性人物属同一家族,面貌特征相似:头颅扁平、颧骨较高、鼻子挺直,眼角较长接近太阳穴,唇上有修整精致的小胡子,头发用环带束紧。其形象与赫劳斯钱币头像很相似,因此该家族为赫劳斯家族,有贵霜君主血统,哈尔恰扬是早期贵霜的统治中心[21]190[22]127。

准确来说,与赫劳斯钱币头像相似的仅限于第二、三组浮雕,尤以第二组首领及其长子为最(见图9,6、见图8,3)。第一组的国王头戴游牧风格的尖帽(见图9,7),系用两片毡布或毛皮由中缝合而成,中间从前到后高锐,两侧斜广。这种尖帽不同于斯基泰或塞人用一块毛皮围合缝制的细长尖顶帽,类似者仅见于诺音乌拉匈奴墓和蒙古阿尔泰巴泽雷克文化晚期墓葬[8]308-311。国王眉眶弯弧,鼻翼较宽,下巴丰厚,唇上无髭,相貌服饰与第二组首领大不相同,显然不属于赫劳斯家族。如果第二组首领就是一位贵霜翖侯,那么第一组的国王就可能是一位大月氏王,因为后者占据前厅正壁中心位置,地位最高。宫殿建于大月氏统治时期,据《汉书·西域传》“凡五翖侯皆属大月氏”,贵霜翖侯作为臣属将月氏王及王后像奉于正位,自己及家族成员的像附翼于旁,是合乎情理的。

法国学者葛乐耐(Franz Grenet)将第一组国王右手边站立的有三角形卷曲络腮胡贵族男子比定为帕提亚国王瓦尔达尼斯一世(Vardanes I)(见图9,8),后者曾流亡巴克特里亚地区,后来又重掌权力[23]。如果此说成立,则哈尔恰扬宫殿建于瓦尔达尼斯一世时期(39—47),当时丘就却年约50岁(3)余太山先生认为丘就却出生于公元前5年。参见余太山:《贵霜史研究》,商务印书馆2015年版,第35页。,与第二组首领身份、年龄吻合,其右侧长子就可能是维马·塔克图(Vima Takto)。当然,如果宫殿年代略早,那么首领长子就是丘就却,首领为其父亲。

除了人像,绣像上马的形象也与浮雕一致:头部较小,额头鬃毛较长,胸部有圆形牌饰(见图10,1、4)。马侧武士身上矩形甲片的甲衣与第二组浮雕首领长子腿前的铠甲相似(见图10,2、5)。此外,绣像上长叶植物亦见于哈尔恰扬出土陶质建材上图案(见图10,3、6)。凡此种种,都说明了绣像与哈尔恰扬的密切联系。

综上所述,绣像人物不是匈奴,与印度—斯基泰或印度—帕提亚无关,也不属月氏,而是属于早期贵霜,绣像毡毯为早期贵霜之物。绣像上首领是一位贵霜翖侯,与赫劳斯钱币的发行者、哈尔恰扬第二组浮雕首领或其长子或为同一个人。考虑到诺音乌拉31号墓的年代以及绣像上首领的年龄(30—40岁),不排除他是第一位贵霜王丘就却的可能。绣像上首领所率的队伍,或许就是丘就却赖以开创王朝、建功立业的团队。第三幅绣像的着甲武士和挥手战士也属贵霜人,至于他们的对手,则可能属于早期贵霜周边的敌对政权。

三、贵霜王族的来源

贵霜王族的来源,或者说贵霜的渊源,是贵霜史研究的重要问题,但也是薄弱环节,争议较大。很多学者认为贵霜就是大月氏,二者是一回事或前者是后者的部落之一,如(德)夏德(F.Hirth),(美)孟赫奋(Maenchen-Helfen),(日)内田吟风、小谷仲男,(印)纳拉因(A. K. Narain)(4)以上学者文献见杨富学,米小强:《贵霜王朝建立者为大月氏而非大夏说》,载《宁夏社会科学》2020年第4期。,普里(Puri)[24]188,(英)克力勃[20],(中)杨富学等[25]。还有不少学者认为贵霜出自大夏,贵霜翖侯是大夏人,如(挪威)寇诺(Sten Konow),(日)桑原骘藏、羽田亨,(法)伯希和(P.Pelliot),(中)余太山、王欣[25]。由于“大夏”被视作吐火罗(Tochari)的汉字音译,斯特拉波(Strabo)《地理志》记载塞克人(斯基泰)的吐火罗等四部从希腊人手中夺取了巴克特里亚,余太山进一步认为贵霜源自塞克人,即四部之一的帕色尼(Pasiani)[26]7-11。

从宗教信仰入手探讨此问题不失为一条有效的途径。目前早期贵霜宗教方面的资料较少,但也反映出希腊、印度及伊朗宗教因素混合的特点。希腊因素如钱币上的希腊文、尼克女神,哈尔恰扬彩塑中的尼刻、宙斯和雅典娜。印度因素如铜币上的佉卢文,维玛卡德菲塞斯(Vima Kadphises)钱币上的湿婆、公牛像。伊朗因素如索特梅加斯(Soter Megas)钱币正面的密特拉式国王头像(见图11,1),头顶有数目不等的光芒,这种钱币被认为是由维马·塔克图发行的[27]180-183;又如哈尔恰扬浮雕装饰带中头戴弗里吉亚尖帽的男子(见图11,2),可能是密特拉(Mithras)或其随从;再如主浮雕第二组最左边站立在奔腾战车上,头顶有光芒放射的女神(见图9,4),发掘者认为可能是阿维斯塔经中的阿希(Ashi)女神,当然也可能与密特拉有关(5)巴米扬(Bamiyan)大佛石窟内有站在驷马拉车上的太阳神米特拉形象,希腊化时期犍陀罗地区印章上也有马车上的密特拉形象。参见张小贵,毛宝艳:《米罗:贵霜钱币所见的密特拉》,载《丝绸之路研究集刊(第二辑)》2018年版,第173—188页。此外,阿伊哈努姆遗址出土的鎏金银盘上有站立在双狮拉战车上的女神,构图与哈尔恰扬类似。。三类中伊朗因素代表了贵霜族自身的传统信仰。密特拉在琐罗亚斯德教中地位很高,几乎与阿胡拉·马兹达(Ahura Mazda)比肩,在该教经典《密特拉颂》中有全面记录[28]。维玛卡德菲塞斯铜币上国王右手伸向束腰火坛(见图11,3),暗示了其宗教信仰。同样的火坛亦见于迦腻色伽一世(Kanishka Ⅰ)金币(见图11,4)。诺音乌拉绣像壁毯弥足珍贵,它明白无误地告诉我们,贵霜在王朝建立之前的翖侯阶段就已信奉琐罗亚斯德教,画面中贵霜翖侯带领众人在举行一场庄严隆重的宗教祭祀活动。

20世纪70年代以来,在乌兹别克斯坦达尔弗津特佩(Dalverzin-tepe)、塔吉克斯坦沙赫特佩(Shah-tepe)等遗址发现一些用泥砖在地面垒砌的、带龛室的墓葬建筑(见图12,1—2),被称为“纳乌斯”(Наус)。其年代属公元前2世纪至公元4世纪。龛室内人骨散乱,属二次迁葬,与琐罗亚斯德教将尸体预先处理、清除皮肉,待化白骨后再迁葬的习俗吻合。这些墓葬属于贵霜的遗存,与月氏的土坑或土洞墓完全不同[12]。因此,贵霜与月氏是两个不同的族群,不可混淆,前者不可能出自后者。

关于月氏与大夏的关系,《史记》和《汉书》的记载有所不同。这些不同,恰好反映了公元前2世纪到公元前1世纪巴克特里亚地区的历史变化,其脉络有迹可循:巴克特里亚整个地区本来都属于大夏(6)《汉书·张骞传》说大月氏西迁,“徙大夏地”,显然班固认为阿姆河以北区域原属大夏。,月氏西迁后占据阿姆河以北并建立王庭,大夏的势力范围收缩至阿姆河以南,当时大夏无大君主,各城邑相对独立,它更像是多个以城邑为据点部族的松散联盟,而非统一王权国家(7)敦煌悬泉置汉简中有康居,大月氏,罽宾,安息,乌弋山离等国与汉通使,唯独没有大夏,印证了这一点。见张德芳,郝树声:《悬泉汉简研究》,甘肃文化出版社2009年版,第210页。。蓝市城是大夏境内最大的城市(8)《史记·大宛列传》:“大夏……其都曰蓝市城。” 蓝市城是大夏的大型或最大城市,不见得是国都。因为中国古文献中“都”指一定规模的城邑,一般内设宗庙,不特指国家的首都。如《左传·隐公元年》:“祭仲曰:‘都城过百雉,国之害也。先王之制,大都不过叁国之一,中五之一,小九之一。今京不度,非制也。’” 《左传·庄公二十八年》:“有宗庙先君之主曰都,无曰邑。”。到西汉后期,大月氏疆域或者说统治区域向南扩张到兴都库什山,与罽宾(今喀布尔河)相接,将之前大夏的范围囊括在内,大月氏王移治监氏城,可能就是蓝市城[29]61-62。与此同时,大月氏在大夏部族中扶植并册封了五翖侯,通过他们控制原大夏民众。五翖侯奉月氏为宗主,为其臣属,但有相对独立的外交权。五翖侯治地不限于阿姆河南,如贵霜翖侯治所就位于河北的哈尔恰扬,因为大夏人在阿姆河南北均有分布。学者们认为贵霜出自大夏,无疑是正确的。

巴克特里亚曾是阿契美尼德波斯王朝的东部行省(郡),亚历山大东征后进入希腊化时期,后又经历了塞琉古王朝、希腊巴克特里亚王国的统治。据斯特拉波记载,来自锡尔河以北的塞克人四部攻占了巴克特里亚,希腊人的统治随之结束,时间约在公元前140年[30]。可能因为四部之一的吐火罗势力最强,或名气最大,或曾为盟主,张骞将其名转译为“大夏”,用以指代这一地区及其月氏之外的原住民。选择“大夏”为译名有精心考虑,目的是为了唤起汉朝精英的历史情感及关注[30]。后来的汉文献将巴克特里亚地区统称为“吐火罗”(或曰吐呼罗、土豁罗、睹货逻),如《魏书·西域传》《隋书·西域传》《大唐西域记》等,《新唐书·西域传》云“大夏即吐火罗焉”,可谓流传有绪。

《史记·大宛列传》云:“大夏在大宛西南二千余里妫水南。……无大长,往往城邑置小长。其兵弱,畏战。善贾市。及大月氏西徙,攻败之,皆臣畜大夏。”《汉书·西域传》作“皆臣畜之”。其“皆”字说明臣畜的对象不止一个,大夏各置小长、分散不一的局面在月氏西迁前已经存在。塞克人侵夺巴克特里亚后没有建立统一国家,还是保持各自为战的状态,其大部短期停留后,可能迫于月氏西迁的压力,又南下闯入安息(帕提亚)境内,直抵德兰吉亚纳(Drangiana)和阿拉霍西亚(Arachosia),占据锡斯坦(塞克斯坦),与安息开战(9)余太山认为这些塞克人是迫于月氏西迁的压力才离开巴克特里亚而入侵安息。参见余太山:《安息与乌弋山离考》,载《敦煌学辑刊》1991年第2期。。月氏西迁巴克特里亚约在公元前130年,塞克人入侵安息并与之交战发生在公元前129年,二者前后衔接,此说从时间上来看很有道理。公元前128年到公元前124年,帕提亚先后两任国王弗雷埃蒂兹(Phraates)和阿尔塔巴努斯(Artabanus)与东部的斯基泰人作战战死,与阿尔塔巴努斯作战的斯基泰人的准确族名被查士丁(Justin)记载下来——吐火罗人[31]134。可见吐火罗主力已经南下,滞留大夏地者应属小众。彼时张骞刚刚结束对大月氏、大夏的访问,吐火罗的大名他一定有所耳闻。总之,大夏人的构成相当复杂,除了塞克人,还有希腊移民,以及阿契美尼德时期就已居住于此的当地土著。那么,贵霜来源于他们中的哪一个?

哈尔马塔曾言:“当塞克部落和月氏部落初抵巴克特里亚之时,他们肯定拥有自己的宗教观念和宗教崇拜。……几乎无可怀疑的是,塞克人与贵霜人的古宗教决不是琐罗亚斯德教。”[19]245这里“贵霜人”指月氏人,他认为二者是一回事。他还指出,“无论是塞克人早先的居地,还是月氏人的故乡,都不属于琐罗亚斯德教早期传播的区域。”[19]246已有考古资料证明哈尔马塔的论断是正确的。

虽然西方古典文献中斯基泰人常被称为“saka”(塞克),但前者主要分布在黑海周边的欧洲草原,后者主要分布在乌拉尔山以东的亚洲草原。公元前7世纪到公元前4世纪黑海北岸的斯基泰文化墓葬在地面一般有大小不一的封堆,封堆下多为土洞墓,死者流行头向西或西北的仰身直肢葬[32]37-38[33]46。兴起于南乌拉尔草原的萨尔马泰(Sarmatian)文化流行南北向偏洞室墓,在其早中期阶段(前4世纪—前2世纪)死者普遍为头向南的仰身直肢葬式[32]120-138[34]58。公元前7世纪到公元前3世纪哈萨克斯坦中部塔斯莫拉(Tasmora)文化的墓葬在地表有土冢,其下有竖穴土坑或偏洞室,流行头向西的单人仰身直肢葬[35]294-295。这些斯基泰或塞克的墓葬虽然在不同区域的墓形、墓向有别,但都流行一次性土葬和单人葬(见图12,3-5),葬俗不符合琐罗亚斯德教的教义,显然不信仰该教。从墓葬封堆顶部的浮雕武士石像、墓内小型金属人像及石祭坛来看,斯基泰和塞克有自己的信仰,可能是萨满教。因此,贵霜并非源自塞克。

大流士、薛西斯二世的石刻和泥版铭文提到三种塞克人分支,其中“饮豪麻汁的塞克人” 居住在费尔甘纳,“戴尖顶盔的塞克人”居住在锡尔河至谢米列契(七河),“海那边的塞克人”(欧洲斯基泰)居住在黑海周边[36]21。余太山认为贝希斯顿(Behistun) 铭文中大流士一世征伐的尖帽塞克,游牧于锡尔河北岸,其后代就是吐火罗四部[37]。波斯波利斯阿帕丹石阶上有塞克人列队进贡的浮雕(见图13,1—3),其中尖帽塞克的帽子又尖又长,略向后弯,其他两种塞克戴短而尖的兜帽[38]142-144。无论哪种塞克,都没有贵霜翖侯那种束头带的形象。

束头带是希腊巴克特里亚国王的传统习惯,在其发行的银币上正面几乎都有面向右的束头带国王头像,脑后一般还有两根飘带[10]。贵霜翖侯的头像在这一点上与之相似,说明受希腊化影响很深。但其祖先不是希腊人,原因有二:一是亚历山大东征夷毁波斯波利斯王宫,熄灭圣火,屠杀琐罗亚斯德教祭司“麻葛”(mwrzt)[39],对该教打击很大(10)中亚地区波斯时期圣火庙也被摧毁,如乌兹别克斯坦克泽尔台培的神庙建筑毁于古波斯帝国末期,可能与亚历山大东征有关。参见吴欣:《帝国印记:波斯阿契美尼德王朝在中亚的统治》,载《历史研究》2021年第3期。,嗣后希腊人大举移民,居住在中亚各地新建的希腊文化城市中,坚持自己传统的多神信仰,实不可能转而信奉波斯的琐罗亚斯德教;二是第一、二块绣像上人物皆穿交领左衽的袍服,窄袖、束腰带,下身着长裤和软靴,亚琴科认为这种服装有东伊朗风格[3],与希腊人披挂和缠绕式的传统服装大不一样。

贵霜王族来源于阿契美尼德时期就已生活在当地的巴克特里亚人,或者说东伊朗土著居民。几乎所有的大流士石刻、泥版、釉砖铭文都提到了“巴克特里亚人”[38]135,介于“花拉子模人”与“索格底亚那人”或“阿里亚人”之间。波斯波利斯阿帕丹东阶为巴克特里亚人进贡的浮雕(见图13, 4), 他们手捧圜底碗或牵双峰骆驼, 上身穿窄袖袍服束腰带, 下身着宽筒裤及软鞋[38]127,服饰与诺音乌拉绣像较为相似。 巴克特里亚与波斯王朝的关系非常密切,属于后者第十二税区; 居鲁士二世次子、 薛西斯一世之兄曾任巴克特里亚总督; 波斯军队中有巴克特里亚骑兵; 大流士三世战败后向东逃亡被巴克特里亚总督柏萨斯劫持, 后者一度称王[40]。

一般认为琐罗亚斯德教起源于东伊朗,可能在花拉子模或锡斯坦,传布于索格底亚那、马尔吉亚纳、巴克特里亚[41]19。大流士一世将之立为波斯国教,奉阿胡拉·马兹达(Ahura Mazda)为至尊神。有充足的证据表明至迟阿契美尼德时期该教已流行于巴克特里亚,如阿姆河(Oxus)宝藏中手持巴萨姆的麻葛(祭司)金箔像;塔吉克斯坦国家博物馆所藏手持巴萨姆枝条的祭司金(银)像,年代在公元前6世纪[42]。当然,该教在流传过程中会发生变异而出现不同的版本,除了阿契版、萨珊版、粟特版外,还应有贵霜版[43-44]。贵霜翖侯承袭了巴克特里亚的拜火教传统,但绣像上首领和祭司均不戴口罩。首领手中所持蘑菇状物,波罗西玛克援引相关研究认为是蛤蟆菌,也就是豪麻(Haoma)[45]。豪麻是中亚萨满教的一种致幻植物,而琐罗亚斯德本人反对饮用豪麻汁的祭祀仪式[46]。这些都说明贵霜琐罗亚斯德教吸收了中亚本地的一些习俗,有自身特点。

宗教信仰是一个民族最根深蒂固的传统,也是其文化中最核心的部分,很难放弃或改变。根据贵霜的琐罗亚斯德教信仰可以将月氏、塞克、希腊人从其族源名单中排除,从而上溯至古波斯时期的“巴克特里亚人”。

四、贵霜绣像壁毯见于匈奴墓葬的原因

《太平御览》卷708引杜笃《边论》曰:“匈奴请降,毾登毛、罽褥、帐幔、毡裘积如丘山。”其中“毾登毛”是“氍叟毛”毛细者,系用羊毛杂以群兽之毛织成,上有动物、植物和人物形象;施于大牀前的小榻之上,用以登而上牀[47]3157。杜笃逝于汉章帝建初三年(78),他所说“匈奴请降”可能指公元49年南、北匈奴分裂,南匈奴单于比“遣使诣阙,奉藩称臣,献国珍宝”;也可能指公元52年“北匈奴复遣使诣阙,贡马及裘,更乞和亲,并请音乐,又求率西域诸国胡客与俱献见”[48]2943-2946。

《太平御览》同卷引班固《与弟超书》云:“月支毾登毛,大小相杂,但细好而已。”公元89年窦宪率师大破北匈奴,班固随军,作燕然山铭。《与弟超书》所述应属汉军缴获的匈奴物资。当时贵霜王朝已经建立,汉朝因袭故国旧名,这里所说的“月氏”(11)《后汉书·西域传》:“月氏自此之后,最为富盛,诸国称之皆曰贵霜王。汉本其故号,言大月氏云。”中华书局1964年版,第2921页。其实指的是贵霜。文献记载匈奴藏有贵霜所产的毛织品,可与考古发现相印证。诺音乌拉绣像壁毯悬于厅堂或庐帐内,与用以登床的“毾登毛”略有不同,但属同一大类。贵霜绣像壁毯出土于匈奴墓中,反映了早期贵霜与匈奴一段不为人知的交往历史。

学界一般认为贵霜王朝建立于公元 1 世纪中叶(50—55)[49]。公元1世纪前期,汉朝与西域基本处于隔绝不通的状态;公元45年西域十六国遣子入侍,请求恢复都护,光武帝因中原初定,匈奴未服,竟然不许[48]73。本来西汉时期葱岭以西诸国如康居、大月氏、罽宾、乌弋山离等与汉朝遣使往来不绝,但自新莽以后基本中断。悬泉置汉简中,与大月氏有关年代最晚者为简28、简30,从同层简的年号看属汉成帝至王莽时[50]206-207,此后不见。《三国志·魏书·东夷传》裴注引《魏略·西戎传》曰:“昔汉哀帝元寿元年,博士弟子景卢受大月氏王使伊存口受《浮屠经》。” 元寿元年(前2)是文献中大月氏国与汉朝交往记录的最晚年代。贵霜翖侯正是在这个历史背景下崛起,攻灭其他四翖侯,取代月氏的统治,自立为王。

在汉朝势力从西域撤出的同时,匈奴加强了对西域的控制。公元52年北匈奴乞求和亲,愿率西域各国代表进贡并求见,班彪奏曰:“今单于欲修和亲,款诚已达,何嫌而欲率西域诸国俱来献见?西域国属匈奴,与属汉何异?”[44]可见当时西域诸国臣服于匈奴。匈奴亦常派遣使者至诸国,如永平十六年(73),班超在鄯善国所斩杀“北虏使”;或常驻某国,如于阗国,“而匈奴遣使监护其国”;或扶立小国国王,如龟兹王建[48]1572-1574。西汉晚期匈奴就试图役属葱岭以西的中亚国家,郅支单于西奔康居,发民筑城,“又遣使责阖苏、大宛诸国岁遗,不敢不予”;陈汤矫诏远征,斩杀郅支,就是担心匈奴降服大宛、康居,“北击伊列,西取安息,南排月氏、山离乌弋,数年之间,城郭诸国危矣”[51]3010。公元1世纪前期国际形势彼进我退,陈汤的担心恐不幸变成现实,匈奴的影响大有可能向南渗透至巴克特里亚地区。

月氏与匈奴为世仇,老上单于杀月氏王,“以其头为饮器,月氏遁逃而常怨仇匈奴”[52]3157。虽然西迁中亚后月氏安于现状,报仇之心逐渐淡薄,但张骞出使西域之后,月氏与汉朝正式建立外交关系,并保持着友好往来。悬泉置汉简中有17条简文记载大月氏“使者”“王副使者”“副使者”“诸国客”“客”“翖侯”“贵人”“降归义”者来朝,从汉宣帝神爵二年(前60)至新莽时期,平均四五年来访一次,不可谓不频繁。虽然东汉初年中原内战,未遑外事,但因前世血仇大耻,月氏实不可能向匈奴称臣或与之结盟,《汉书》“南排月氏”亦透露出两国间的仇隙。这也反过来说明诺音乌拉绣像上的人物不属月氏。

《后汉书·西域传》关于贵霜翖侯崛起的记载过于简略,许多细节有待揭示。贵霜可能原本是大夏“小长”,被月氏封为翖侯后不过一方诸侯,最后能脱颖而出,与其得力的内政、外交手段不无关系。内政方面,余太山认为丘就却打着大月氏的旗号,“挟大月氏王以令诸翖侯”[26]25-27,进而吞并其他四翖侯,是很有道理的。哈尔恰扬宫殿主浮雕第一组如果确属月氏王,或许反映了当时的情势,月氏王明面上被贵霜奉为宗主,但实际已被后者操控。阿富汗特里亚特佩一号墓曾出土一枚“赫劳斯”奥波尔银币[53]239-244,说明“黄金之丘”与丘就却同时,年代约在公元1世纪的第二个25年内[54]78。特里亚特佩东距巴尔赫约100千米,如果蓝市城在巴尔赫,那么王陵与都城相距较远,显得较为孤单;在那里仅发现7座月氏墓葬,发掘了6座,墓葬打破波斯时期的神庙建筑,未见陵园设施和同族墓地,埋葬也显得较为草率;6座墓中5位女性和1位男性的年龄均为20—30岁,相当接近,6人几乎同时死亡。综合这些现象,“黄金之丘”应是大月氏末代之君或亡国之君的陵墓(12)学者王建新在学术会议上表述过类似看法。。

在外交方面,丘就却积极结交周边强邻及大国势力,向之示好,与其结盟。公元45年印度帕提亚国王贡多法勒斯的塔赫蒂巴希(Takhti-Bahi)铭文提到erjhuna kapa,意即“青年卡德菲塞斯”,也就是库朱拉·卡德菲塞斯(13)塔赫蒂巴希(Takht-iBahi)刻石现收藏于拉霍尔(Lahore)博物馆,由莱特纳博士捐赠(Dr.Leitner)。目前关于它最初的发现地,还存在不确定性:甘宁汉(Cunningham)起先认为它被贝鲁博士(Dr.Bellew)发现于沙赫巴茨迦西(Shahbazgarhi)遗址,但之后又称其发现地为Takhti-Bahi遗址,今据后者名之。这两处地点相距不远,均位于伊祖夫载(Yusufzai)的马尔丹(Mardan)区[今巴基斯坦西库贝尔-帕赫吞赫瓦(Khyber Pakhtunkhwa)省]。该刻石长约17英尺,宽约14.5英尺,上有六行刻铭,由佉卢字母书就。由于它早先被用于加工香料,故刻铭多有磨损。甘宁汉(Cunningham)识别出刻铭中的国王名称(Gondophares)。英国学者道森(Dowson)通过莱特纳博士提供的拓本,成功释读出铭文的前两行,将之转写为:“Maharayasa Gunu…Pharasavasha IIX Samvatsarasa atamae iii x ivekhasamasasadivase.”,并考订出铭文中的纪年,即阿泽斯(Azes)纪元103年(公元45年)。挪威学者孔诺(Konow)结合塞纳特(Senart)和博伊尔(Boyer)等人的释读结果,将铭文中的erjhuna比定为于阗塞语中的:alysanai及eysanai,即梵语:kumāra(青年);将kapa比定为kadphises的异称。因此上述两词可理解为青年卡德菲塞斯。具体研究见:DOWSON J .Notes on a Bactrian Pali Inscription and the Samvat Era.The Journal of 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 of Great Britain and Ireland,1875(2),PP.376-383.S KONOW.corpvsinscriptionvmindicarvm vol ii part 1.Calcuta:Central Publication Branch,1929,PP.57-63.;表明丘就却曾以王公的身份出现在印度帕提亚宫廷[25]。当时正值丘就却自立为王的前夕,而印度帕提亚称雄于阿富汗南部及巴基斯坦西北部,他自然会主动前往,寻求支持,引为南方强援。匈奴“百蛮大国”,“夷狄畏服大种,其天性也”[48],丘就却最终目的是要取代月氏的统治,恰好可以利用月氏与匈奴的仇隙,与后者结交,得其助力,以制约前者,并获北方诸国认可。诺音乌拉壁毯绣像描绘贵霜翕侯的宗教祭祀场景,不是日常用品,也不是一般商品,它有特殊意义,或者是早期贵霜与匈奴结盟的信物,或者是前者向后者称臣的贡品。早期贵霜的崛起,期间可能有匈奴的暗中支持。

事实上,贵霜建国后与汉的关系不算和睦。阎膏珍与康居新婚不久,又求娶汉公主,遭拒后遣副王谢率兵七万,逾葱岭攻汉,被班超挫败。其要求无礼,行动冒失,似乎完全不了解汉朝情况,这与西汉时期月氏与汉朝密切交往形成了鲜明对照。

猜你喜欢
塞克巴克匈奴
两汉王朝对匈奴的战争诉求
战略变革的三条路径
第六章 对人的热爱
Chapter 6 For the love of a man 第六章 对人的热爱
Chapter 4 The new lead-dog第四章新的头犬
巴克的掌控
昭君出塞
匈奴王的珍宝
义退匈奴兵
该死的中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