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德敬,李丽芳
(德宏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外国语学院,云南德宏678400)
身份不是固定不变的、先设的、单向的,而是在交往中通过话语动态的、积极的、在线建构的。人们通过话语不仅实现了信息交流,也有意无意地建构着身份,反映着不同角色之间的关系。身份的动态建构受制于说话者的自身定位,反映着说话者和听话者之间的关系,也影响着交际目的的实现。随着身份研究的话语转向,越来越多的学者开始关注身份在话语中的动态建构。陈新仁(2018)研究了奥巴马校园演讲中的语用身份选择,发现奥巴马并没有始终以美国总统的口吻与学生交流,而是不时地变换身份,如熟友身份、学生身份、长者身份等;任育新(2016)探讨了学术会话中人称代词的身份建构功能,揭示了学术会话中专家委员会运用人称代词构建的多重语用身份;夏玉琼(2019)探讨了美国总统大选辩论中的身份建构,分析了希拉里在辩论中如何建构亲民和积极进取的个人身份及精明能干的精英政治家身份;胡晶晶(2017)探讨了硕士论文答辩中教师所建构的不同语用身份;朱雷、汪薇(2020)分析了社区矫正工作者如何利用话语建构劝告者和训诫者的双重身份;郦珲(2018)从语言学角度,运用身份建构理论分析美国总统特朗普的就职演说,探究了特朗普多种身份的建构。
上述研究多侧重于个人不同语用身份的建构。相对而言,现有文献对机构身份的探讨并不多,对于政府机构的身份探讨则几乎没有。本研究以社会建构主义身份观为理论基础,以云南地方领导决战决胜脱贫攻坚系列新闻发布会内容为语料,探讨云南地方政府所建构的多重身份。本研究语料来自云南省人民政府网站公布的决战决胜脱贫攻坚系列新闻发布会(曲靖专场、红河专场、丽江专场、楚雄专场)中市(州)委书记的发言,共计25173字。所选语料虽然是市(州)委书记的个人发言,但所代表的是市(州)政府,构建的是政府的机构身份。四场新闻发布会举行的时间分别为2020年7月2日、2020年7月8日、2020年7月13日和2020年8月11日。
本研究的理论基础为社会建构主义身份观及陈新仁(2018)所提出的语用身份论,将身份看作是动态的、在线的、实时建构的,这种建构体现了交际者对特定语境因素的顺应,目的是实现特定的交际意图,达到特定的交际效果。交际的过程也是交际者进行身份选择和身份建构的过程。社会建构主义身份观认为,身份不是固定的,而是一个建构的过程。交际者在具体的情境下会选择特定的身份,并通过与身份相适应的话语来达到交际目的。Tracy(2002)认为,交际者会通过人称指示、言语行为、对互动结构的掌控、直接程度等话语方式建构身份。这就是说,人们在不同的场合,不同的人际关系下,会根据不同的谈话内容和谈话目的不断地改变着自己的身份。进入社会交谈中的交际者往往拥有多种社会身份,并在各种不同身份之间随时切换。为了满足特定交际情境下发生的特定交际需求,交际者会参照各种语境因素进行特定的语用身份选择,身份选择通过与当前语境相称的话语选择来加以建构。
政策执行是指政策方案被采纳以后,政策执行者通过一定的组织形式,运用各种政策资源,经解释、实施、服务和宣传等行动方式将设想转化为现实结果,从而使既定的政策目标得以实现的过程。笔者运用AntConc软件对包含“我们”的语段进行分析,随后将能够体现与上级政府关系的词汇筛选出。结果发现“我们”几乎全部是动作的执行者,呈现为上级政策执行者的身份,这主要体现在贯彻指示及围绕相关精神、政策采取具体行动,具体情况如表1所示:
表1 体现“我们”与上级政府关系的语段
典型陈述如下:
例(1):我们坚决贯彻习近平总书记脱贫攻坚重要论述和重要指示精神以及中央、省委的决策部署……
例(2):我们进行了“点对点”、“一对一”加大转移就业力度……
例(1)体现的是当地政府对上级政策的肯定和服从。“论述”“精神”“决策”“部署”等共同构成了地方政府行动的指导、方向和基础,常通过“贯彻”“坚持”“牢记”等来体现地方政府的服从。例(2)体现的是地方政府对上级政策的具体实施,通过“聚焦”“进行”“注重”“实施”“开展”等表示物质过程的动词体现。此类动词的特点是具有较强的物质性,着眼于动作的完成,表现了地方政府的执行力。此外,作为政策执行者,地方政府表现出了坚决和永不退缩的态度,这一点可以从语料中的战争隐喻体现出。语料中的“三大革命”“战斗力”“攻坚战”“战斗堡垒”“尽锐出战”“督战”“决定性胜利”“硬仗”“主战场”“奋战”“车轮战法”“歼灭战”“攻碉堡”“打冲锋”等词语共同构建了脱贫是一场战争的隐喻。在这场战争中,地方政府作为执行者,采用了不同的方针政策(车轮战法、歼灭战、攻碉堡、攻坚战),表现出了不畏惧、不放弃的精神(出战、硬仗、壮士断腕、奋战)。莱考夫(2015)认为,概念系统是通过隐喻来构成和界定的,隐喻凸显着人类的认知与推理。任何一种隐喻都会凸显事物的某一些特征而淡化或隐藏其他特征。对于脱贫攻坚而言,话语构建者选择了战争隐喻,而不是其他隐喻,凸显了政府对脱贫攻坚的系统性的认知,即这是一项事关生死、不容退缩、必须做出牺牲的伟大事业。
笔者借助AntConc软件筛选语料中含有“干部”的语段并人工识别出能够反映地方政府和“干部”之间关系、身份的词语,即连接执行者“我们”和执行对象“干部”的词语。具体情况如表2所示:
表2 体现“我们”和干部之间关系的语段
由表2可以看出,地方政府和扶贫干部之间的关系主要体现为培养、考核、和关心关爱。在脱贫攻坚的同时,实现了对干部的培养,同时也让基层干部感受到了国家的温暖。典型陈述如下:
例(3):制定出台关心关爱基层干部十条措施,累计向贫困村选派第一书记1800多人次,驻村干部8300多人次……
例(4):注重关心关爱各级扶贫干部和基层干部……
例(5):提拔一批担当作为的优秀干部、锤炼储备一批担当作为的年轻干部……
例(6):惩戒惩处一批不担当不作为乱作为的干部……
例(7):全州从脱贫攻坚一线提拔表现突出的干部499人,有效激励和保护了各级干部投身脱贫攻坚的积极性,实现了群众脱贫、干部成长……
例(3)和例(4)体现了地方政府对扶贫干部的关心关爱,为扶贫干部全身心投入工作提供了保障;例(5)和例(6)体现了地方政府对扶贫干部的考察考核;例(7)则体现了地方政府对扶贫干部的培养。总之,通过以上例子表明,带领群众脱贫,完成脱贫任务,取得脱贫攻坚实效,是各级干部考核的重要内容和干部任用的重要依据。谢小芹(2016)认为,驻村干部是国家政策和地方实践的连接点,因而是扶贫工作开展的中坚力量,通过驻村干部提升基层组织能力和基层干部的领导能力是实现治贫的关键。因此,脱贫攻坚和干部培养相辅相成,互相促进。从隐喻的角度来看,语料中的“答卷”“成绩单”“在大战大考中经受考验”“普查大考”“收官交卷”等赋予了脱贫攻坚是一场考试的隐喻概念。地方政府既是监考者,要通过此次考试检验干部的能力,同时自身也是考试参加者,要接受上级政府的考核检验。在干部培养考核者身份的建构中,地方政府的话语既体现了“情”,也体现了“理”。“情”主要表现在地方政府对扶贫干部的关心关爱,“理”主要体现在地方政府对扶贫干部的公平考核。袁周敏(2021)认为,中国人的社会关系研究离不开“伦理”和“情理”两个维度,对应儒家的尊和亲。尊和亲引导和规范着交际者的言语行为,为现实言语交际的内容与方式提供基础的核心的语用理据。因此,地方政府在塑造自我身份时,要充分考虑“情”和“理”的展现,并在二者之间找到平衡,实现自我身份的有效塑造。
广泛动员社会力量参与是我国扶贫工作不断取得新成就的重要经验,是我国扶贫开发道路的重要特征,也是中央对脱贫攻坚作出的重要部署。带头者和指挥者身份表明了地方政府在众多扶贫力量中领头羊和负责人的角色,如:
例(8):我们全面构建作战体系,认真落实“市县抓落实”要求,实行市委、市政府主要领导“双组长”负责制……
例(9):我们在组织领导上加强统筹,市委、市政府主要领导带头承包会泽、宣威深度贫困县……
例(10):我们严格落实“党政一把手负总责、五级书记抓扶贫”责任制,认真落实各级党政一把手双组长制度,全面压紧压实州委、州政府主体责任……
例(11):如期实现“脱贫摘帽”,是市委、市政府向省委、省政府立下的“军令状”,完不成任务就要“军法从事”……
例(12):州级四套班子主要负责同志深入一线开展调度和挂牌作战……
例(8)中“作战体系”一词构建了脱贫攻坚是一场战争,需要各作战系统之间协调和配合的隐喻概念。市委、市政府主要领导“双组长”负责制则体现了地方政府在这一体系中的负责人角色。例(9)和例(10)中的“带头承包”“组长”“主体责任”同样体现了地方政府领头羊和负责人的角色。例(11)中,军令状的起源和军队行军作战有着密切的关系,其目的是加强指挥官的责任感,确保战斗胜利。“军令状”“军法从事”进一步强调了地方政府是这场“战争”的指挥者和负责人。例(12)中的“一线”和“挂牌作战”同样强调了州级四套班子主要负责同志带头人、指挥者和参与者的身份。总之,“作战体系”“攻坚”“军令状”“军法从事”等隐喻性词汇构建了脱贫攻坚是“一场战争”的隐喻,而地方政府则是指挥者和带头者,担负着主要责任。
已有成绩展现者的身份主要体现在过去和现在的对比中,典型陈述如下:
例(13):2014年全乡的贫困发生率高达94%……
例(14):2018年,元阳哈尼梯田遗产区被命名为全国“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实践创新基地……
例(15):2019年底,全州实现地区生产总值2211.99亿元……
以上几例描述的都是过去某一时间点发生的事情,展现其他时间框架内事件对现在的影响。此类描述通过强调之前的贫困状况或截止某一时间点所取得的成绩来展现现有成绩的来之不易。以“现在”为中心,过去到现在呈现的是一种经济越来越发达,环境越来越美,人民生活越来越好的面貌。尤其是从2014年以来,贫困地区居民的生活水平得到了极大提高,展现了扶贫攻坚的伟大成绩。此外,过去和现在的对比更明显地展现了现有的扶贫成绩,如:
例(16):五年来…贫困地区生产生活条件明显改善、经济社会发展明显加快、贫困群众收入水平明显提高,脱贫攻坚目标任务基本完成……
例(17):五年来…贫困发生率从19.16%降至1.01%……
例(18):千百年来的绝对贫困问题将历史性地得到解决……
例(16)和例(17)主要聚焦于五年前和现在的对比,例(18)则通过千百年来和现在的对比,通过“历史性地得到解决”“明显加快”“明显提高”“从19.16%降至1.01%”等副词和数字的使用呈现之前贫困程度之深和目前取得的巨大成绩,强调了过去对现在的影响,即脱贫攻坚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现在的成绩来之不易。此外,“第一步”“新奋斗的起点”“下一步”“扶上马”“送一程”“拦路虎”“逢山开路”“遇水架桥”“新征程”等词汇和短语构建了脱贫是一场旅行的隐喻,传达的深层含义是虽然通向全面小康的道路上有“大山”“拦路虎”“河水””等障碍和困难,但我们已经取得了“迈向幸福生活的第一步”“新起点”“关键性一步”“一步跨千年”等骄人的成绩。
(五)故事讲述者身份
讲故事是人类最古老简单有效的话语实践,是传递信息最有利的形式,且伟大的故事有力量改变人们对现实的认知。本研究的叙事背景是脱贫攻坚新闻发布会,地方政府的目的是将本地脱贫攻坚的事实信息传递出去,讲故事无疑是一种极具说服力和吸引力的手段。本研究的语料中,地方政府的故事讲述主要集中于扶贫先进典型的描述上,包括李文芝、李忠凯、吴志宏等扶贫先进典型,讲述了他们在扶贫攻坚中做出的牺牲和取得的成就。
习近平总书记指出“讲故事是国际传播的最佳方式”。但故事的讲述也应讲究策略。邓德花(2020)认为要想讲好中国扶贫故事,增强故事的国际传播力,就要重塑中国扶贫故事的价值内涵,提炼中国方案的全球价值,引起情感共振,提升传播效果。陈先红、宋发枝(2020)则认为,讲好中国故事,在内容维度上要聚焦于“大叙事”“中叙事”和“小叙事”三个层次。“大叙事”聚焦于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中叙事”聚焦于城市、乡村、行业的发展变革,“小叙事”聚焦老百姓的美好生活。本研究中的故事讲述可进一步从维度、广度和价值提炼等方面进行拓展,不仅仅聚焦于扶贫典型的宣传报道,也应该将目光投向对老百姓日常生活的讲述,及整个扶贫攻坚的价值凝练,以起到更好的传播效果。
乡村面貌改变者这一身份的构建主要体现在积极价值和消极价值的对比上。本研究将地方政府传递和构建的积极价值视为指称中心实体的自我价值,而将贫困地区、群众的消极价值视为外围实体的他者价值。在积极价值消解消极价值这一过程中,地方政府消除了贫困,同时也构建了乡村面貌改变者的身份。表3呈现了表示积极价值的词汇和表示消极价值的词汇之间的对比。
表3 积极价值和消极价值的对比
贫困地区的消极价值观影响着人们的思想意识和精神面貌,也是造成贫困和脱贫后又返贫的重要原因。从表3的词汇可以看出,地方政府在扶贫的过程中,贫困地区从精神面貌和物质面貌两方面都发生了改变。物质面貌改变的基本方式是通过资金的投入来改善住房、饮水等问题,或通过帮扶实现贫困户的增收。如:
例(19):整合投入了20.56亿元资金,将“一方水土养不活一方人”的4797户共2万人搬出大山进行妥善安置……
例(20):由县级投入配套资金680多万元,群众自筹75万元,实施18项种植业、6项养殖业产业扶贫项目的投保……
精神面貌的改变是通过激发贫困户的动力,转变其思想,并约束其行为来实现。如:
例(21):我们聚焦“靠着墙根晒太阳,等着别人送小康”等贫困群众内生动力不足问题,紧盯贫困群众摆脱思想贫困、精神贫困,坚持“富脑袋”和“富口袋”并重,扶贫与扶志扶智相衔接……
由此可见,地方政府主要从物质和精神两方面构建乡村面貌改变者这一身份。物质方面突出的是投入和带动,精神方面突出的是激发和约束。整个扶贫过程中,两个方面的改变并驾齐驱。
本研究以决战决胜脱贫攻坚系列新闻发布会(丽江专场、楚雄专场、红河专场、曲靖专场)中市(州)委书记的发言为语料,探究了云南地方政府的身份建构。云南地方政府建构了上级政策执行者、干部培养考核者、带头人和指挥者、故事讲述者、已有成绩展现者、乡村面貌改变者的多重身份。由此可见,身份的建构具有多样性,这种多样性体现在具体、特定的互动场合和情景中。由于话语具有建构身份的功能,是身份的具体反映,话语生产者要特别关注如何使用语言策略建构身份和呈现自我。地方政府作为一种公众身份,应更多地有意建构有利于自身形象和交际的身份。
本研究中,地方政府在身份的建构过程中,较多地使用了战争隐喻,凸显了脱贫攻坚的紧迫性和地方政府必胜的信心。但该隐喻的过多使用也会使人们对脱贫攻坚形成较为单一的认知。因此,地方政府在塑造自我身份时,应考虑到哪些架构和隐喻能够更加符合受众的认知。从修辞的角度来看,架构是策略操控的一种表征手段,影响着受众对话语的接受程度。朱黎黎和丁建新(2022)认为,架构效果取决于架构过程如何与受众自身的信仰和价值观相互作用。如果架构可以与人们的信念和价值观产生共鸣,就会激活或建构共同的信念和态度,从而产生较好的说服效果。因此,地方政府的身份建构应具有目的性和针对性,依据当地特有的文化和观念,以及受众自身特点,探寻更易被接受的架构和更易被理解的身份。
汪少华(2022)认为,中国对内话语是基于“家”“孝”“天下”“人类命运共同体”这四个核心概念,将家庭和邻里的伦理道德拓展到国家、民族和社会层面的关系之中,变成社会价值观。因此,中国对内的话语体系建构应以“中华一家模式”为统领。本研究中出现的隐喻大多数为战争隐喻,限制了人们对脱贫攻坚的认知和理解。话语建构者也可从“家”“孝”“天下”等角度去建构隐喻,使其更有说服力和可接受性。同时,地方政府要在“情”和“理”之间寻找恰当的平衡,实现合情合理的身份定位。
地方政府在建构身份的同时,也不能忽视对某些身份的解构。解构也被视作另外一种建构。夏玉琼(2019)认为,在交际活动中,出于语言之外的交际意图,交际者可以建构和解构、突出和隐藏、肯定和否定自我和他人的身份。在执行政策的过程中,地方政府总会遇到一些误解,对这些误解的化解,对一些不恰当评价的消除,以及对一些不合理定位的纠正和解释,即是对不合理身份进行解构。由此可见,身份的建构与解构是辩证统一的,都是为了实现特定的交际目的。地方政府在设计话语时,除了要有意建构某些特定身份外,还应了解哪些身份是需要解构的。
总之,身份的建构和语境有着紧密的联系。话语的选择和身份的建构本身就是适应语境以达到交际目的的一个过程。在这一动态过程中,什么样的身份应该被建构和呈现,以及如何建构和呈现,是一个值得话语生产者认真思考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