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石油小说的权力叙事

毛思敏

摘要：网络石油小说是近年来在互联网上兴起的，以石油行业和石油精神为表现主题的叙事文学类型。传统石油文学注重塑造石油工人形象，反映艰苦奋斗的石油精神。以权力叙事为特色的网络石油小说，丰富和扩展了石油文学的艺术表现形态。

网络石油小说在此基础上拓宽叙事内涵，以捍卫国家利益为指引，正视个体的权力欲望，刻画当下石油行业的新境况和石油人面临的新挑战;叙事领域由油田扩展到国家乃至世界，由石油行业扩展到金融领域，以权力因子为媒介辐射到社会各个层面，个体话语权、国家话语权的套层结构与时空穿越的互映叙事模式，带来安全感和悬疑感并存的阅读体验。

关键词：网络石油小说;权力叙事;叙事场域;叙事结构

中图分类号：I206.7;TE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5595（2022）03003207

以现代石油行业为主要描写对象的中国石油文学兴起于1950年后，伴随着中国石油工业的发展而渐趋繁荣。中国学术界对石油文学的真正研究则开始于20世纪80年代。2009年何世龙在《中国石油文学研究30年》中，梳理和概括了石油文学研究30年来的发展历程。[1]整体来講，目前对于石油文学的研究大致可以分为三条路径：第一，在研究初期，主要探讨石油文学范畴的界定和发展历程，以廓清石油文学的核心内涵和独特风貌，如王贵的《略谈石油文学的内容与特点》[2]73-74、武斌的《石油文学断想》[3]76-80、范豫鲁的《论中国石油文学的演变》[4]91-96等;第二，对于石油文学各种体裁如诗歌、小说、散文、纪实小说等展开类别研究，以框定石油文学具体形态的文学特征，如王祥龙的《石油小说创作的困惑》[5]、张洪波的《石油诗及其诗人》[6]等;第三，对石油文学作品和作者展开研究，呈现具体作品的文学特色和价值内涵，如张用生的《曾涵复诗歌的精神境界》[7]、梁齐双的《杨利民戏剧研究》[8]、李枫等的《〈大庆新铁人李新民纪事〉叙事策略和审美功能》[9]等。

21世纪以来，随着信息技术的迅速发展，网络文学渐渐成为当代文学叙事领域的一支重要力量。作为石油文学在网络时代的继承者，网络石油小说以其鲜明的行业特色和独具的石油精神，日益引起人们的关注。但是对于网络石油小说的研究，并未引起学术界的足够重视，目前尚无关于网络石油文学的专题研究。本文立足于研究网络石油小说的权力叙事，以此揭示其与传统石油文学不同的叙事特点以及石油文学在信息时代呈现的新面貌。

一、网络石油小说作为石油文学的一种新类型

石油文学，是以石油行业为主要描写领域，以反映中国石油行业发展历程和石油从业者生活为主题，具有明显行业特色的文学类型。王贵在梳理石油文学发展历程时，将其界定为“反映我国石油工业发展和石油工人生活的文学作品”[2]19 ，言简意赅地总结了石油文学的特点：豪放气魄、粗犷激情的风格和通俗鲜活的语言艺术。武斌认为：“石油文学的内涵应是一个很宽泛的概念，石油文学的边界应是模糊的。我们可以强调石油文学的基本特征是有特色，但不能把它强调到唯一的程度，并因此埋没文学的真正特性。真正的石油文学作品，即使超越了石油人的生活环境，只要它反映了富有深度和力度的‘石油意识’，仍然是真正意义上的石油文学。”[3]76王贵和武斌对于石油文学的范畴界定，突出“石油特色”，明确了描写石油工业或者石油生活是石油文学区别于其他文学题材的主要特质。

石油文学是伴随着新中国石油行业的发展而兴起的，以为祖国石油事业无私奉献的精神为线索，塑造了一系列石油行业的英雄形像，如铁人王进喜、石油工人石占海等，在当代文学史上留下了独具特色的一页。“石油文学作为石油工人精神的文化沉淀，体现出我国石油工人的风貌，是中华民族斗天斗地、不屈不挠爱国主义精神的反映，……石油文学作为中华民族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将载入史册。”[4]96

然而，不可否认的是，当代石油文学创作仍存在一定的问题。石油作家第广龙结合自身文学创作实践，反思石油文学普遍存在的问题，即在现实层面是“有石油、缺文学”，在创作层面则“过于追求宏大叙事”“贴标签，符号泛滥”“攀援政治概念化”。[10]131132王贵总结石油文学的发展历程后，也指出其存在着思想大于形象、政治口号痕迹过重等问题。[2]1921文学批评家和石油文学创作者，都在承认石油文学独特性和文学史贡献的同时，提出了石油文学存在文学性较弱、人物性格塑造单薄、叙事领域较局限、叙事元素符号化等问题。当然，问题的存在也是未来石油文学创作者们可以突破的契机。

随着网络文学的异军突起，各类题材的网络畅销小说不仅在网络上获得超高的点击量，而且在线下的文学市场也颇具影响力。特别是近10年，网络文学已经形成了在线阅读—实体书发行—影视剧改编—网络游戏开发的全新大产业链，完成了网络文学的自我更新和规模发展。在网络文学浪潮中，石油题材的小说融入其中，引起了相当的关注，主要代表作有《超级能源强国》《重生之石油大亨》《中国石油人》等①。

网络时代，随着文学传播媒介的改变，网络文学呈现出与传统文学不同的样貌。同样，网络石油小说也具有与传统石油小说不同的特点，最典型的是个体对“权力”的追逐与对国家利益的守护之间的张力叙事，即直面个体深层的权力欲望，并以国家荣誉的超越性廓限欲望的蔓延。网络石油小说的兴起不仅丰富了石油文学的文学形态，也扩大了石油文学的表现领域。下文将从叙事内涵、叙事场域和叙事结构三个方面分析网络石油小说的权力叙事。

二、叙事内涵：权力作为个体欲望与道德超越的张力集合点

网络石油文学创作者，直面人性的幽微之处，于作品中既表达个体权力欲望和自我价值增值的企求，也依然高举石油精神的旗帜，在二者的交互场呈现色彩独特的文学景观。

网络石油小说，一方面继承了传统石油文学中的叙事主题，弘扬艰苦奋斗、维护国家利益和荣誉的石油精神;另一方面扩展了叙事表现领域，将“权力”纳入考察范围，呈现出了和传统石油文学不同的风貌。在这里的“权力”并不限于政治意义，而是既包括个体的欲望追求，也包括作为国家命脉的石油行业在全球经济中的竞争力，网络文学创作者通过对“权力”的书写，展现了其对人性、欲望的精微刻画和关注世界问题的宏大视野。

深入分析网络石油小说的权力话语就会发现，作者并未将“权力”完全置于道德评判之下使之成为贬义词，而是将其理解为社会存在的中性力量。自人类进入階级社会，权力就是阶级政治的重要内容。[11]在国家层面，权力对外体现为在国际事务上的话语权，对内则体现为保障国家机器顺利运转的能力。在个体层面，权力与个人价值的自我实现和增值密切相关，正如权力的词源学含义所揭示的，“英语中‘权力’（power）一词源自拉丁文的potestas或potentia，意指‘能力’，即一个人或物影响他人或他物的能力，进一步引申为人们通过协同一致的联系和行为所具有的特殊能力”[12] 。

网络石油小说的作者选取“权力”作为新时代石油文学的表现对象，或许是无意识的，却又是极佳的叙事角度。法国哲学家福柯认为，权力渗透在社会中，不可见而又无所不在，支配着知识生产和社会规训的过程。[13] 福柯的权力话语提示着权力规则指渉的广泛：更为宽泛意义上的权力与社会规则、个体获得性力量紧密联系。从文学创作的角度出发，权力无所不在地弥漫于社会各个领域，借此视角既能够在宏观上推动叙事情节的展开，又能够在微观上刻画权力所折射的人性多维面相。

网络石油小说关注主人公的权力欲望，从权力角度审视人性的不同侧面。在获得高点击量的《超级能源强国》中，权力既是叙事的核心内涵，也是叙事的线索之一。主人公苏城与传统石油小说塑造的形象不同，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回避对权力的渴望，利用时空穿越能够预见未来的能力，放弃国家部委的工作，投身1980年代不被看好的石油行业，去了荒凉的胜利油田，以此为起点，开启了他能源强国的征程。在这一征程中，苏城利用自身专业优势和超越性视野追逐权力。文中表述他对于权力的感觉：“光是这份权力，就让众人心潮澎湃。”

（《超级能源强国》第21章）对权力的追逐与对自身价值的肯定相交融，人物的蓬勃野心与时代恢宏的奋斗场景相融合。此时，研究小说的主题精神，已经无法避开“权力”的烙印而仅仅谈奉献、谈家国情怀。

同样的权力内涵也出现在《重生之石油大亨》中，作者没有贬低刘尚对权力的渴望，刘尚对生活质量提高的追求与对权力的追逐不可分割地联系在一起。前世的刘尚在大学期间爱上了江若琳，江若琳有着很好的家世背景，刘尚虽然喜欢她，却因为无法承受世俗压力而选择放弃这份爱情。重生后，他要以自己的才华谋取权力，这时候权力不仅成为对抗世俗偏见的力量，也成为捍卫爱情的力量。

当然，网络石油小说叙事的权力内涵，不仅体现在个体对权力的追逐上，也体现在中国国家话语权的增强上。在个体与国家的权力场中，作者力图以国家权力遏制个体权力的泛滥，反思个体权力的边界与底线。《中国石油人》与《超级能源强国》《重生之石油大亨》不同，是包含较多传统石油文学元素和精神的小说，它所展示的是新一代的石油人为了增强国家在国际社会中的话语权而努力奋斗、为国家石油事业无私奉献的精神风貌。在这部小说里，个人价值的实现与国家权力的增容是一体同步的。主人公魏莹，新一代石油专业的大学生，放弃舒适的城市工作，选择了荒漠中的钻井队，她坚持“也要像父亲一样，当一名光荣的石油工人，也要骄傲地为祖国献石油”（《中国石油人》第1章）。面对被利益和私欲侵蚀的部分管理层，魏莹无所畏惧，不屈不挠与之斗争，保卫国家原油，保护国家利益不被损害。魏莹是新时代石油工人的缩影，他们的奋斗使国家在国际能源领域中的话语权得以增强。

之所以如此集中刻画“权力”这一叙事元素，主要原因是网络石油小说所依托的石油行业是国家荣誉和个体欲望的集合场域。

在欲望层面，能够与权力欲相抗衡的是荣誉欲。伯特兰·罗素在《权力论》中就断言：“在人的各种无限欲望中，主要的是权力欲与荣誉欲。”[14]5而石油行业恰恰是最能体现权力欲与荣誉欲张力的地方，因此这两者就成为石油文学叙事张力的表现点。一方面，石油作为现阶段的主要能源，是一个国家的经济命脉和实力保障，尽管当下处于市场经济阶段，石油行业仍是国家管控的重要对象，渗透着国家政治权力和经济势力，是权力的集合点;另一方面，中国石油行业在创业过程中积淀的艰苦奋斗、爱国奉献精神，又承载了国家、集体、个人的荣誉，这份荣誉铭刻在石油人的品格中，流传至今。石油行业交织的权力欲与荣誉欲成为网络石油小说的核心叙事内涵。

同时，权力的众生相之所以成为网络石油小说的叙事对象，也与其所描绘的时代特色密不可分：作为在改革开放大潮中成长起来的一代人，既见证了新时代激情昂扬的奋斗精神，也不可避免地感受到了市场经济滋生的权力滥觞。在时代波动中行业面对的新挑战和对现实的思考，必然成为新时代石油小说关注的对象。权力，也就成为新时代石油文学叙事的核心元素之一。

审视欲望和权力交织的时代场景，网络石油小说继承传统石油精神，着力表现对国家利益的守护，以此引导个体欲望的方向。《中国石油人》呈现的是始终坚守石油传统、热爱石油工作并为之奋斗一生的人物群像，魏莹是其代表，“虽然，我魏莹，是一名最基层的一线石油工人……可是，我心中始终有一颗，为祖国献石油的心……当我们发现那些倒卖国家原油，以及偷盗国家原油的犯罪分子的时候，我们坚决不能够容忍，我们必须拿起法律的武器，保卫国家的原油，哪怕是一滴”（《中国石油人》第472章）。

权力意志在《超级能源强国》中体现得较为明显，苏城的权力欲望最终体现在对国际石油话语权的把控上。“咱们确实是为国争光啊！这个合同拿下来，别的不说，以后再谈出来的合同，足以影响数百万吨的石油分配权……”（《超级能源强国》 第361章）苏城的石油集团进军世界能源板块，他们的团队也以能为国家争光为荣，个体的欲望与国家在国际社会中的石油分配权紧密联系起来了。

在国家层面，激励个体的欲望，促进国力增强，实现个体与国家的同步并行，既符合国家利益，也是国家富强的最终目的。这种个体与国家利益的相互促进，规范着网络石油小说的价值原则和总体方向，限定了权力欲望的蔓延范围。

当然，权力，不仅有着积极的一面，也会激发人性中的贪婪和邪恶，对权力的批判与反思同样蕴含在石油小说的人物塑造中。《中国石油人》中，常鸮燚作为高層管理人员，利用职务之便，无节制、无底线地操纵权力以获取私利，为满足个体的物质欲望不惜损害国家利益。对常鸮燚堕落历程的描写，展示了作者对于权力的反思：个体面对巨大的权力欲望，如果法律机制不健全，仅靠个人的道德来规范权力，可能会因为权力泛滥而导致经济损失、政治失位和伦理崩塌。

在网络石油小说中，对权力的反思具体体现在同一人物在不同时代拥有迥异命运的原因追溯上。在《超级能源强国》中，2000年左右，因为行业处于发展的低潮期，苏城无法从事和专业对口的工作，也无法施展自己的才能，浑浑噩噩度日。穿越到1980年代，一个“不拘一格降人才” “不管黑猫还是白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的时代，苏城的才干得以充分发挥，对国家做出贡献。作者通过描写苏城在2012年落魄失意和重生到1980年代意气风发的不同人生境遇，揭示了其反思权力运行机制的另一个侧面：权力欲望被疏导的可能性。作者认为建构社会人才流通机制和培养选拔机制，使权力欲望的释放有更为良好的环境，或许能够疏导和规范权力的滥觞。

由此可知，权力是人的基本欲望，只有正视其存在，并创造良好的环境发挥其优势，方可利国利民。正如罗素所说：“一个人爱好权力所采用的形式，决定于他的性情、他的机遇、他的才能;而他的性情又大都是由他的环境造成的。因此，要把一个人对权力的爱好纳入特定的轨道，就成为使他得到适当的环境、适当的机遇和适当的才能的问题。”[14]218

网络石油小说的叙事内涵虽然围绕着权力展开，但是其所呈现的石油行业精神特质和对权力的反思意识，使得其与其他网络小说区别开来，具有了独有的表达主题和叙事张力。

三、叙事场域：权力交织的宏大领域与人性驳杂的精微领域

网络的便捷性和书写的便利性促使文学的篇幅急剧增大，作家的叙事空间更为广阔。网络石油小说扩展了石油文学的叙事场域，其所描述的场景由区域扩展到国家乃至世界、从石油行业扩展到金融领域;其对石油行业现代化过程的描述，也折射了现代社会的各个方面和生活的各个层面。网络石油小说的叙事场域，具体体现在恢宏的叙事场景和细微的人性刻画方面。

如果说传统石油文学主要表现的是个人对祖国石油事业的无私奉献，石油行业是能够帮助个体实现集体荣誉感和自我价值的领域，那么在网络石油小说中，石油行业则已经跃然为更宏大的权力角斗场域。

传统石油文学的叙事场域主要集中在石油行业内部，以石油工人的生活和工作为表达范围。即使是近些年的石油小说，主要描述的依然是石油行业从业者的工作和生活。如：第广龙2019年发表的长篇小说《有谁见过呜呼鸟》[15]，描写了20世纪80年代西部山区野外石油工人的生活，对石油工人的工作环境做了真实生动的刻画;王明新2020年发表的《冷的铁热的铁》[16]，塑造了石油汉子的群像，充分展现了石油人吃苦耐劳又热情飞扬的性格特征。传统石油文学作品的叙事场域通常具体化为人们印象中的荒原般的石油工地或者油田，“从某种意义上，石油文学成了荒原、大漠、钻井架、抽油机、头盔的行业符号”[10]74。这样的叙事场域在表现石油工人的艰苦奋斗精神、呈现石油开垦时期的步履维艰等方面有着极为集约的优势;同时也使得石油文学在表现领域方面呈现一定程度的固化和局限。正如第广龙所指出的石油文学创作的误区：

想办法在题目上、在句子里、在段落间，出现石油、井架、钻塔、采油站、输油管线、样桶、管钳、卡钳、信号服这些字眼，好像做记号似的运用这些词汇，唯恐人们认不出来。我也在写作中偏好写井喷和制服井喷，觉得这样才有冲击力，才能表现石油的伟大。这样堆积出来的作品，要感染读者几乎是不可能的，但我自陷其中不能自拔。[10]132

因此，突破因表现行业特色而形成的对叙事领域的桎梏、进入更广阔的生活领域，成为新时代石油文学的责任。

随着经济的全球化和新兴科技的层出不穷，石油行业在人们的日常生活、国民经济的发展、世界话语权的争夺等方面日益显露出其重要的作用和强大的影响力，这也为网络石油小说叙事领域的扩展提供了现实的依据。

《超级能源强国》是以胜利油田为起点，逐渐将叙事领域扩大到全国乃至世界范围，最终打造了一个超级能源帝国;其叙事范围也不再局限于石油行业，而是借由石油行业为支点，撬动了世界金融行业，成立泛亚基金，构建了一个举世瞩目的强大经济实体，“在某一个瞬间，泛亚基金的资金量要超过全世界大部分的经济体”（《超级能源强国》第648章）。小说呈现了国际经济战场的波云诡谲：以能源企业为支点、以泛亚基金为依托，苏城驰骋于金融期货行业，与世界各个国家、顶尖企业展开合作与竞争。这种叙事场域的扩大，一方面，突破了传统石油文学模式化场景的限制，糅合进更多的行业和人物;另一方面，充分展示了新时期中国石油行业在全球能源与经济领域恢宏壮阔的竞争场景。

石油行业是国家的经济命脉，在世界经济领域也发挥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其作为各种权力的集合点和现代经济、科技的融汇点，为个人欲望的展开提供了叙事场域。在精微的人性刻画方面，因为权力本身的张力特质，网络石油小说从思想内容概念化和人物形象脸谱化中解放出来，更为细致和深入地挖掘人性的复杂和幽微，书写在物欲横流时代石油人所面临的前所未有的权力诱惑，刻画出面对诱惑时人性的复杂与心理挣扎。

在人物塑造方面，传统石油文学侧重于展现石油人艰苦奋斗的革命传统，以此抒发“我为祖国献石油”的英雄气概和无私奉献精神，人物的性格多数是豪爽粗犷，人物的体格强健有力。最典型的是纪实文学中的“铁人”王进喜，后来塑造的一系列石油人形象都具有相同的性格面貌，如话剧《初升的太阳》、诗歌《石油工人硬骨头》里的石油工人等。这类人物面貌是符合行业初创时期在艰苦卓绝的工作环境中石油工人的总体形象的，遵循了文学的现实性原则。

网络时代，随着石油人受现代化教育程度的提高，面对社会种种诱惑，新时期的石油人较前辈有着更多的对个人价值实现、物质生活提高、精神生活丰富等方面的需求。“当适度的享受有了保证的时候，个人与社会所追求的是权力而不是财富。”[14]6个体人性欲望的挖掘，特别是权力欲望的刻画，不可避免地成为网络石油小说人物塑造的重要面相。

在《超级能源强国》中，主人公苏城对自我价值肯定的渴望、对权力的追逐、对爱情的向往，都集中体现在他进入石油行业后的努力奋斗中。苏城身上没有突出的奉献精神，也没有标榜高尚情操，一切奋斗的动力似乎就是要实现自我价值的增值，隐晦地显示了对权力的渴望。苏城在面对权力的诱惑时，会动摇，会试探红线;为了竞标或者融资成功，会暗箱操作，甚至将手伸向政府内部。但是，他毕竟是在石油行业中成长，深受前辈石油人的影响，能够在关键时刻守住人性的底线，没有滑入罪恶的深渊。“中远船务受制于国资委。他们的胃口太大，所以，不光是中远船务，远洋集团和中船集团的下属单位，差不多都没戏了。我让他们发布正式的公函，也免得日后有人颠倒黑白。”（《超级能源强国》第390章）

人物面对诱惑时呈现的人性的复杂与幽微，是网络石油小说与传统石油文学在人物形象塑造上的明显区别。对于苏城这个人物，当代读者是能够理解的，因为苏城所面对的诱惑以及其面临选择时的挣扎、纠结，是每个当代年轻人都可能遭遇的。这种直面个体欲望的书写，塑造了新时代石油人的性格样貌，他们是剥落掉政治化和概念化的新一代石油人，呈现出与父辈不同的新特点：他们有梦想，有野心，有善良美好的品质，有复杂的人性幽暗面，能够为了国家荣誉放弃个人利益，面对困难积极进取。因此，网络石油小说中塑造的石油人形象具有矛盾而又丰满的性格特征，丰富了石油文学的表现样态。

网络石油小说，将国家荣誉与个体欲望链接，展现时代的风云变幻，扩展了石油文学的叙事领域，也沉淀了石油文学所表现的人性深度。

四、叙事结构：个体话语权、国家话语权的套层结构与时空穿越的互映模式

网络石油小说在叙事结构方面将个体在行业中话语权的获得与国家在国际上话语权的扩展转归为一个叙事套层。同为权力内涵，个体权力与国家权力在整体叙事文本中重复出现，形成故事的明暗结构模式：個体话语权为明，国家话语权为暗，二者在叙事发展上同步推进。在故事的表层叙事结构中，主人公的个体发展为主要线索，行业、国家的发展仅仅是一种历史背景;而在深层结构中，个体在行业中话语权的获得与国家在世界上话语权的扩展则是同步的。

套层结构这一概念，主要用于电影叙事研究，指当影像或者关涉到文本整体的某一概念重复出现时，影像或者文本内部就出现了套层结构。本质上，套层结构是互相映像的前文本。[17]套层结构是以不同的视角和差异性话语表述同一概念，能够打破线性叙事的僵化，突出文本的自反性思考。

《超级能源强国》的表层结构是苏城凭借时空穿越的优势和自身的奋斗，打造了强大的能源帝国;而深层结构则是伴随苏城能源公司的扩大，国家权力的代表——国家能源行业同步崛起。个人命运与国家命运层层相套，彼此互涉，构成了回环相应的审美效果。《中国石油人》深耕传统石油文学的精神内涵，即以“我为祖国献石油”为奋斗理想，激励自己，从而实现个体价值。个体价值的实现与国家石油行业的发展同向推进，展示出一幅个体昂扬进取与国家蓬勃发展的恢宏场景。网络石油小说叙事的表层结构与深层结构同频共振，建构了石油文学独特的家国情怀。

作者将个体间竞争与国际竞争、个体发展与国家强大之间关系的思考深藏于套层的叙事结构里。一方面，没有回避个体对权力的强烈欲望，而是正视并呈现权力获得过程中的个体艰苦奋斗和复杂的人际关系;另一方面，个体的权力争夺在面对世界竞争者时，又能够以国家荣誉和国家利益为先。这样的叙事结构，构建了故事框架的多层次性，收拢了个体欲望扩张的界限，即国家的世界话语权扩展是个体话语权获得的前提，避免了个体对权力的无限追逐可能导致的道德崩塌。《超级能源强国》中苏城的个体发展与权力的获得，始终与国家的改革开放红利联系在一起，也与国家在国际事务上的话语权扩展相关连。

在时空双线互映观照中凸显权力层差是网络石油小说的另一独特叙事结构。近年来，盛行时空穿越类型的网络小说：利用时空的倒错和命运的重置，审视和反省不同时间线上人生道路的可能性。网络石油小说使用这一叙事结构，反思权力话语的构成过程。《超级能源强国》和《重生之石油大亨》采用了时空倒错的叙事手法，苏城和刘尚都是时空穿越机制下的某种重生，在时空交互的映照中呈现人物因面对权力时的不同选择而导致的不同命运走向;同时这种时空的双线也带来安全感和悬疑感并存的独特审美效果。

《超级能源强国》中并没有说明苏城时空穿越前的具体时间点，但是大致可以推测为2012年左右。小说开头交待了苏城的前世境况：“他家里是油田工人，好不容易考了个北京的大学，学的还是石油专业…… 可惜，现实是毕业即失业，等待油田子弟招工遥遥无期，没有本市的户口，没有深厚的背景，一个普通大学石油专业的学生，成绩再好也不能当饭吃。中石油中海油，更是浮云，……最后不断降低期望，来到了这样一家小物流公司，在三十人都不到的物流公司里看货和记录车辆往来。”（《超级能源强国》第1章）

可以说苏城在这个时间线上的人生是较为失败的。后来遭遇车祸，机缘巧合穿越到1980年代的同名同姓的北京大学学生苏城身上，自此，苏城利用前世的石油专业知识和对时代脉络的把握，开启他的奋斗之旅。前世的落魄无奈与穿越后的风光无限，相互对比映照，呈现出不同的命运境况。这种对比的基调，虽然表面上只是在小说开头提及，但是暗中却蔓延在整部小说里。《重生之石油大亨》中刘尚以重生为契机，克服自卑，努力奋斗，弥补前生的遗憾，实现人生价值。前生时间线与重生后的时间线对照，凸显出因权力状态差异而产生的不同人生况味。

不同的命运境况，在时空对比叙事方法中得以淋漓尽致地展现，迫使人们思考命运落差的原因，以彰显权力在命运境况中的影响力。同时这种对比，构成了欲望释放后的独特的快感，增强了小说叙事的审美效果。

“穿越”和“重生”的时空交错、叠置，将原时间线与故事时间线相互对照、参考，使故事的叙事效果，既有对此时时间线一定程度可预见性产生的安全感，又有重生后可能发生蝴蝶效应的悬疑效果。时空穿越的安全感在于熟知时代的未来发展趋势，由此，在命运道路的选择上，主人公可以保持某种成竹在胸的笃定和胜利在握的自信：“他的优势在于熟知未来的走向，清楚哪些手段是可用的，哪些手段是没前途的，只要不犯错误，手段自然可以激烈一点。苏城并不需要像同时代人那样，瞻前顾后，相反，勇往直前，提高自己，才是适应时代的最好方法。”（《超级能源强国》第21章）这给代入性阅读的读者带来强烈的满足感，也形成了与读者期待视野顺向相应的审美效果。

时空穿越后，主人公虽然对于时代大的动向能够大致把握，但是小说叙事不能止步于穿越时间节点前，而是要继续向前推进。在穿越节点后，主人公就将面对因自身穿越引发的蝴蝶效应和以此产生的种种莫测后果。这些情况就不能再依靠穿越附带的预见性优势把握，而是需要运用自身的眼光和能力来处理。

苏城在进入金融领域、创建泛亚基金后，已经超离了时空穿越前的可预见范围。“苏城没有太多金融方面的知识和背景，但却有着数年来培养的坚定意志，……他是准备做一家百年公司出来，却不想用百年的公司来挥霍。为了此番期货大战，他做了如许多的准备，怕是比其他公司加起来都要多，以苏城的心性，即便是再苦再难，他也是要坚持下去的。” （《超级能源强国》第640章）读者在期货大战的描写中，与苏城共同经历起起落落，获得一种悬疑感和刺激感。重生和穿越的叙事技巧，也增加了读者的代入感和参与感，增强了网络文学呈现的交互性审美体验。“在网络文艺审美体验中，审美主体通过界面与审美对象、不同审美主体进行双向交互，最终在‘协商’中完成文艺意涵的沟通与积淀。”[18]

石油小说也由此形成独特的悬疑审美效果。

这种时空交错与穿越叙事，一方面受到当代时空观的影响，特别是相对论和虫洞学说，人们将之引申到文学创作领域，认为时空在一定条件下可以完成穿梭，从而改寫历史;另一方面，受到中国古代道教“洞天福地”设定的影响，认为穿越不同时空的折叠点可以抵达不同的世界。[19]采用时空叙事结构，显示出网络石油小说作家群体对于新的叙事技巧、前沿思想理念和古代思想文化的接受与融汇应用。

五、结语

与传统石油文学一脉相承，网络石油小说描绘出新时代石油人在波澜壮阔的改革浪潮中以石油精神为指导、为国家石油行业的发展努力奋斗的恢宏场景。不同的是，改革开放后，石油人面临前所未有的权力诱惑，网络石油小说将叙事聚焦于这一新的境况，并深入思考石油人应该如何应对。网络石油小说的权力叙事，实质上是将权力视为社会政治的集中缩影，透过这一棱镜折射出新时代石油人的生产生活和精神风貌。

当然，网络石油小说发展时间较短，难免存在一些不尽如人意的方面，如叙事繁冗、节奏拖沓、缺乏令人难忘的经典人物形象。这些问题导致石油小说在网络文学中的整体影响力相对较弱，其文学价值也有待提升。尽管如此，它还是烙印着时代的特色，在继承石油文学传统的同时丰富了这一传统的表现形态，展现出行业文学的新风貌和旺盛生命力。

注释：

① 网络小说《超级能源强国》，作者志鸟村，网址：https：//book.qidian.com/info/2455247;《中国石油人》，作者想不初，网址：https：//book.qidian.com/info/1017065170;《重生之石油大亨》，作者常山赵龙，网址：https：//book.qidian.com/info/1015650526。这三篇小说均发表于起点中文网，目前没有纸版书籍出版发行，因此本文中所有引文处标注章节，不再标注参考文献与页码，如需浏览请点击网址阅读相关章节。

参考文献：

[1] 何世龙.中国石油文学研究30年[J].长江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3）：2427.

[2] 王贵.略谈石油文学的内容及特点[J].文艺评论，1985（3）.

[3] 武斌.石油文学断想[J].石油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88（3）.

[4] 范豫鲁.论中国石油文学的演变[J].西安石油大学学报

（社会科学版），2016（2）.

[5] 王祥龙.石油小说创作的困惑[J].胜利油田党校学报，1990（1）：7374.

[6] 张洪波. 石油诗及其诗人[J].华东石油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1986（4）：7881.

[7] 张用生.曾涵复诗歌的精神境界[J].世界文学评论（高教版），2016（3）：138142.

[8] 梁齐双.杨利民戏剧研究[D].牡丹江：牡丹江师范学院，2020.

[9] 李枫，张永祥.《大庆新铁人李新民纪事》叙事策略和审美功能[J].大庆社会科学，2016（3）：156158.

[10] 第广龙.我对石油文学创作的几点认识[J].地火，2006（4）.

[11] 博登海默 E.法理学：法律哲学与法律方法[M].邓正来，译.北京：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2017：376379.

[12] 李增刚.权利、权力、自由及其代价[J].文史哲，2009（4）：151.

[13] 米歇尔·福柯.权力的眼睛：福柯访谈录[M].严锋，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2731，175178.

[14] 罗素.权力论[M]//罗素.罗素文集：第5卷.吴友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

[15] 第廣龙.有谁见过呜呼鸟[J].地火，2019（2）：467.

[16] 王明新.冷的铁热的铁[J].地火，2020（2）：466.

[17] 苏珊·海沃德.电影研究关键词[M].邹赞，孙柏，李玥阳，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305306.

[18] 沈壮娟. 交互·沉浸·拟人——网络文艺审美体验范式的三重特性[J].中国高校社会科学，2020（1）：136.

[19] 刘金龙.道教“洞天福地”研究[D].南京：南京大学，2017.

The Power Narratives in the Internet Petrolic Novels

MAO Simin

（School of Humanities and Law， China University of Petroleum （East China）， Qingdao 266580， Shandong China）

Abstract： Online petroleum novels are a genre of narrative literature that has emerged on the internet in recent years， with the petroleum industry and petroleum spirit as the theme. Traditional petroleum literature thematizes the petroleum spirit of arduous hard work， fostering the image of the pioneering petroleum workers. Keeping to the traditional theme， online petroleum novels enrich the artistic literary expressions. They broaden the narrative scope， safeguard the national interests as the guideline， take account of the individual’s outlook on power， and depict the new scenarios confronting the current oil industry and the new challenges facing the oil workers. The narratives extend from the oil fields to the nation and even to the whole world; from the oil industry to the financial area and even to every walk of life. The online petroleum literature featuring power narrative inserts individual， social and national discourse into the "miseenabyme" structure and the interreflective narrative mode of time and space， eliciting securitysuspense reading experiences.

Key words： online petroleum novels; power narrative; narrative field; narrative structu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