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有起点,也有终点。起点站,车上挤满了人,但一路都有人下车,到达终点时,已稀稀拉拉。一生交友无数,一路走一路有人离去,一路散失,到了耄耋之年,熟人们陆陆续续走了,先后去了天堂。晚走者陷入孤独。寂寞时,思念往日的师友。我有几个不同年代的电话本,大小不一,早期的电话本已翻得破烂。一生结交的师友们的电话,座机、手机号码都在里面。人走了,号码不删。这些号码都已失效,永远打不通。但每一个号码,都会引起我的美好记忆,都藏着人生的交往故事。
片断往事,都是珍贵的、难忘的。先逝的师友,每人都可以写一部书,至少可以写篇长文。我不求全,每人只写一件事,一件永生难忘的事。
一九八二年夏天,应中央电视台邀请,我躲在北京工人体育场写电视连续剧《中国姑娘》。传达室来电话,说有一位老人找我。我好纳闷,急忙下楼,只见曹靖华老先生汗涔涔地站在门外。他家住在工体附近,但也有一二千米距离。他是步行过来的。我急忙上前,请他上楼。他说不上楼了,就几句话。我前几天去看望他时告诉他,我为中国少儿出版社写了本西藏游记《在世界屋脊旅行》。他说:“这两天一直在想,应改个更好的书名,哪怕改成旅行在世界屋脊也行。”我感谢他,但书已印好,只好等再版时改了。他顶着烈日走了。当年他已八十五岁高龄,为改一个书名,竟然这么奔劳操心,让我深深感动。寒冬我去拜访他,他都要送下楼。他住二层,送到门口还要往楼下送。我把他推进门,不让他下楼。当我走出单元门,走出一段路,回头看,他还站在寒风中,挥手送别。崇敬之情,油然而生。这就是老一辈中国文人的修养和风骨。
我头一回看到他,是“文革”时去北京大学看大字报。他胸前挂着一块写着“反动学术权威曹靖华”的纸牌。后来他去广东从化休养时,我和画家詹忠效去看望他,向他求了一幅字。他回京后,将字给了我。字是写在硬纸上的,不好装裱。他又用宣纸写了一幅“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说:“你们比我聪明,从前我去鲁迅家住过,他又爱写字,我却没有求他留个墨宝,终生遗憾。”
曹靖华是鲁迅先生的挚友。鲁迅一生只写过两篇碑文,其中一篇就是为曹靖华父亲写的。他给曹靖华写的信有一百二十多封,收入《鲁迅全集·书信卷》的就有八十四件。一九三六年十月十六日,鲁迅逝世前三天还写了《曹靖华译“苏联作家七人集”序》。逝世前两天十月十七日,写了最后一封信,也是写给他的。曹靖华是收到鲁迅信件最多的人。我说:“您不会遗憾。您是留下鲁迅墨宝最多的人。”他说:“可惜有不少散失了……”
曹靖华与鲁迅的情谊,一是建立在介绍苏俄文学的共同事业上,二是鲁迅赞赏曹靖华刚直不阿的人品。一九五五年,文艺界批胡风,曹靖华一言未发。会后,他对家人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中央机关的人,参加中国作家协会需两位作家推荐介绍。介绍我入作协的,一位是有文艺界“基辛格”之称的周明,另一位就是曹靖华。这是我此生的荣幸!曹老在介绍人一栏里签上名后,说:“你早该入了。”
算起来已过去半个多世纪了。一九六五年,郭小川来采访中国乒乓球队,写《小将们在挑战》。当时,毛泽东主席对徐寅生在女队的讲话作了批示。郭小川的身份是人民日报特约记者。国家体委和体育报领导派我陪同采访,争取文章写好后,《体育报》和《人民日报》共同发表。
我和郭小川朝夕相处了十来天。每天中午,我俩就去附近的南岗子小餐馆吃饭。那时是先吃后付款。郭小川每次都抢着结账。他说:“我工资比你高,我来买单。”其实,我们可以到运动员食堂吃,但那时的我,公私太分明,宁可到街上吃,也不到运动员食堂沾光。我们边吃边聊,聊得很上心。有一回,聊着聊着就起身走了,回到家才想起没有结账。我赶忙回去结账。在南岗子胡同口,我碰见了郭小川。他也是匆匆回来结账的。我们禁不住都笑了起来。
郭小川是从延安出来的老干部,在中宣部工作过,调入中國作家协会当过领导,为人耿直正派。一位中国作协管后勤的朋友告诉我,小川当作协秘书长时,谁有困难找他,他都答应解决,心特善。最后,他被安排到《人民日报》当特约记者。人生有起伏,但他永远是一位革命斗士。
“文革”中,他对极左的路线很反感。有一回,我们去他的虎坊桥家看望他。屋里墙上贴满了韩美林的动物画,他与身处危难中的韩美林多有交往。
我们从他家一直走到前门,一路上,他尽说对当时文艺政策的不满,“干吗非要什么三突出……”我们在前门的一家大众餐馆用餐。人多,拥挤,不占座就吃不上。我和王鼎华占了两个座位,请郭小川和作家玛拉沁夫先坐。但他不干,非让我们坐下,他和老玛去排队埋单端菜。这是夏日,他们两位大名家端着饭菜,满头大汗。这真正是最后的午餐。此后,直到他去世,再也无缘见他。
我与吴先生相识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他是首届中国体育美展的评委。开评委会那些天,我每天去他家接他送他。他瘦瘦的个儿,典型江南人。衣着很朴素,讲话好激动,但为人很随和。天天开会,早出晚归,我们很快就熟悉了。他看过我写中国女排的报告文学《中国姑娘》。他说起了鲁迅,很喜欢鲁迅。他学了绘画,但喜欢文学,喜欢写散文。我读过他的一些散文,写得很真情。他有“我负丹青”,又有“丹青负我”之感叹。我们谈文学比谈艺术多。因为我们都住方庄,他住方庄西北角,我住南方庄,与他隔一条三环路。散步、买菜、购物,偶尔碰见。当然,去他家拜访也方便。
他说话很直爽。一九九六年的一天,他状告假画《炮打司令部》的官司打赢了。我见他时,说:“吴先生,你官司打赢了。”他高兴不起来,很恼火,说:“太累人了,耗了我两年时间。以后再不能打官司了。”
交往多了,我不时听到他说一些很尖锐的话,也在报刊上见到对他的批评意见。
有一回,他说,徐悲鸿的教学体制害了中国绘画几代人,有人已写了几千字的批判文章。头一回听到对徐悲鸿的负面意见,有些吃惊。但我开始思考这个问题。有人说,吴先生当年在重庆办画展时,徐冷落过他。他们有过节。有一次,我问过徐悲鸿夫人廖静文,她说没有这回事。看来是艺术思路不同之故。后来,吴先生不断有尖锐言论问世,如“笔墨等于零”“不下蛋的鸡”“一百个齐白石顶不上一个鲁迅”。这些言论,引发了激烈争论。当代中国敢如此说话的,还真找不出第二人。吴先生成了一个有争议的艺术家。我跟吴先生有些交流,听他讲述过他这些言论的本意。他说话好过激,好过头。他说,不这么写怎么刺激人,引人关注呢?其实,细读过他的文章,或听他阐述过观点,便会理解他。他一生立足中国画的创新,敢说话、敢实践。他的言论,虽然因各种原因一时无法实行,但不失为真知灼见。
我很赞同邵大箴教授对他的评价:“做人难求全,做艺也是如此。全了,就没有个性,没有特点。吴冠中一生真性情,不说假话,是一位有思想、有创新精神的大艺术家。他的理论和实践对当代中国艺术有重大贡献。”
我与汪曾祺相识是在一九九四年冬天。那年年底在中国美术馆有一个中国作家十人书画展。十作家中,有我和汪曾祺。其他八位是:冯其庸、秦兆阳、李準、管桦、梁斌、阮章竞、张长弓、峻青。开幕之后,主办这个展览的中华文学基金会在文采阁举行午宴,我和汪先生同桌而且邻座。他说,他父亲是画家,会刻印章。他不教我,我边看边乱涂乱抹。从小喜欢。但一直没画画。到了晚年,才开画。随意画,随兴画,见什么画什么。画画自怡自悦。有人喜欢就拿走。不过有个条件,拿酒送纸来才画。搭纸搭墨,我不画。正说到兴头上,酒菜上来了。
可能是赶时兴,主人称此宴为“三国宴”。每道菜都有名堂,“空城计”“连环套”“三结义”……我心里想,时髦是时髦,但太牵强附会了。汪曾祺发泄不满了,说:“胡编乱造三国宴,横七竖八女妖精。”同桌的女工作人员,见势不妙,赶紧连连向他敬酒。他高兴了,才改口:“女将出马必有妖法。”他悄声说,“女人喝酒厉害,不能跟她们斗。”
那天,他坐我的车回家。一路聊画。他说画画好玩,画自己见到的感悟到的,早先画得少,到老了画多了,有时喝了点酒兴奋了,一下子就画好几张。他对书画是老来醉。坊间传说,前几年他给全国工人作家写作班讲课,尽讲文人画家的诗画,讲八大山人,讲石涛。学员们好生奇怪,我们是文学写作班,他怎么尽讲画家呢?无疑,他是沉醉丹青不能自已了。快下车时,他说,今天他们光顾招待我们了,没铺纸……他相约,哪天得空去他家,他做几个拿手菜,喝几杯……可我一忙,没有送酒、送纸去看望他,失去了收藏他的墨宝的机会。
《中国作家》发表过他的一幅画,他写了几句自述,“我有一好处,平生不整人。写作颇勤快,人间送小温。或时有佳兴,伸纸画芳春。草花随目见,鱼鸟略似真。唯求俗可耐,宁计故为新。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君若亦喜欢,携归尽一樽。”
他的画空灵、飘逸、清秀、高洁。文人画,真正的当代文人画。难怪人们称他为“中国最后一位纯粹的文人”。
头一次见他,是在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上。有缘,我俩挨着坐。他的大名如雷贯耳。他是大翻译家,是《世界文学》主编。他身材魁梧,头发花白浓密,一副老花镜不离眼。参会很勤奋,不停地记。过了一阵,他碰碰我,递给我一张会议用纸。纸上竟然是画我的一幅速写。随意的几笔,画了我的侧脸,神似。我吃惊不小,此公画技了得。我想收藏,但不敢冒昧。他悄声说:“喜欢的话,你留着。”真大方!我误会了,他没作记录,他不停地在观察人画人。一个会下来,不知画了多少幅。
是我孤陋寡闻,他早就以画人物肖像闻名文坛。他画过鲁迅、巴金、茅盾、梁思成、曹雪芹,也画过许多苏俄的大作家。二○○七年,俄罗斯举办“中国年”活动,高莽应邀参加了一个画展,展出四十幅人物肖像画。北京、上海都举办过他的个人画展。他不但画中外名人,还画了大量的普通人。他所在的中国社科院外文所多数人都被他画过。我每次去访,他都即兴速写,且几乎回回都将原作送我,自己留复制品。有用毛笔画在宣纸上的,有用钢笔、圆珠笔、铅笔画在打印纸上的,也有随手画在书刊上的。他在画上的题字有一绝。他年长我十岁,却称我为兄。他是大名家,著作等身,却称我为师。这已超越了低调的底线。反对也无效。我只能理解为他的谦诚亲和,理解为他的文人风骨。高莽,高人也。与高人为伍,得益多多。有时,我带三俩朋友去访,他都画,都送。受他影响,开会时我也悄悄画。画不像也画。我坚信,勤能补拙。有一回去看他,他在床上铺开一张四尺整宣,交给我一杆毛笔,让我为他画水墨肖像。太为难我了!但他不容商量,端坐着,等我动笔。我只好斗胆涂抹。人生头一回莽撞动笔,结果还真有几分神似。高莽收藏了。
他九十岁时,我们见了最后一面。他给我看了一幅画,用他头天理发时剪下来的花白头发粘贴成的肖像。这是他的最后一件别出心裁的艺术杰作。他没有忘记给我留下一张速写。我在画上题写了几句话,“老虎九十不出洞,写画人生不放松。待到高兄百岁时,老友相聚喝一盅。”
他的书斋称“老虎洞”。九十一岁时,他出“老虎洞”,永远走了。
沙叶新有一张别具一格的名片。
“我,沙叶新。上海人民艺术剧院院长——临时的;某某理事、顾问、副主席——挂名的;剧作家——永久的。”
有一度名片五花八门。大多印单位、职务电话,公关交往用的。沙叶新的名片,很另类,当属天下独一份。说明他有思想,不图虚名,为人真实,也很幽默。用他自己的话说,“人,一生扮演过很多角色,戴过很多假面具,一个重要的因素就是虚荣。如果把虚荣去掉,人会变得坦率、真诚一些。”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他到我家里吃过一顿便餐。我夫人做了一碗西红柿鸡蛋面。他直说:“好吃,太好吃了。”那时冬日没有西红柿,是我夫人做的西红柿酱。我大女儿正考大学,我夫人担心考不上,问他:“考不上怎么办?”他的回答,是沙氏幽默,说:“考不上自杀。”几十年之后,再相见,他还记得西红柿鸡蛋面好吃。我夫人就站在一邊,他却不认识了。我夫人却记住他那句“考不上自杀”的玩笑话。有两年,我们合作写反映中国女排的电视剧《中国姑娘》,朝夕相处。他称我“政委”。上海人民艺术剧院院长黄佐临要退休,看中他,想让他接班,让他入党。他推心置腹地跟我说,“入不入呢?入了,出了问题,又要多一层批判。可佐临是我的恩人,对我真好。”我劝他入。我说,你不是党员,写了《假如我是真的》,总书记胡耀邦不是也找你谈话了吗?他入党并不顺利。最后是胡耀邦作了批示才解决的。要不要当院长,他给我写了一封长信。寄错地方,地址写成北京先农坛体委。一个多月后,我才收到。我马上回信,应该当。其实,他已当上多日。我怕“触电”,写电视剧打退堂鼓。他写长信,为我打气鼓劲。言辞恳切,让我感动。
他是个大剧作家,写过很多剧本。有获奖的,如《陈毅市长》。有引发争议的,如《假如我是真的》。还有《寻找男子汉》《耶稣·孔子·披头士列侬》《幸遇先生蔡》《马克思“秘史”》《江青和她的大夫们》《邓丽君》……他还写了许多散文、杂文。我一生不请人写序,却请他为散文集《生命写真》写序。因为他会说真话。他说,我的这些散文皆属益世之作,对《中国姑娘》说了溢美之词。他写道,“鲁光能有一篇《中国姑娘》问世并传世,作为一个作家来说,已经是功德圆满了,至少在新时期的文学史上可以有一席之地了。”二○一八年七月二十六日,他走到人生的尽头。去世前,我因出版文集收入电视剧本《中国姑娘》授权事,给他打过一次电话,他说:“不用管我了,你署名就可以了。”他是真诚的,他已无我。没有他的授权书,我没有将这部二十几万字的剧本收入文集。有遗憾,但这是我们俩的共有财产,我一个人绝不可享用。
对他的评价,是有争议的,有人视他为“另类”。但他绝对是一位说真话的有良知的作家。他的幽默无处不在。他解剖过自己的名字,“沙叶新,曾化名少十斤。少十斤为沙叶新的右半,可见此人不左。砍去一半,也不过十斤,可见他无足轻重……”
幽默是一种智慧。大幽默是大智慧。他爱讲笑话,跟他在一起老是笑。他是众人的“开心果”。
四十年前,一九八一年十一月二十二日,林默涵给我写过一封信。全文如下:
鲁光同志:
读了《当代》上您写的《中国姑娘》,十分感动。我们从电视屏幕上看到了我国姑娘们英勇搏斗、战胜劲敌的场面;读了您的文章,才知道她们是经过多么艰苦的锻炼,流了多少汗水和泪水,才取得这样的成果的。更重要的,是你写出了荧光屏上看不见的东西,那就是姑娘们的热爱祖国,为了给祖国争荣誉,之死靡它、不惜牺牲一切的献身精神。她们的心灵是这样高尚美丽,而能够发现、描绘和讴歌这种美的人,也一定是具有可贵的美丽感情的。没有姑娘们的英雄事迹,就不会有您的英雄诗篇,没有您的诗篇,人们也就不可能那样形象地深刻地认识这些英雄们。这就是我们文学的伟大作用。看电视的时候,我情不自禁地流下了激动的喜悦的眼泪,读《中国姑娘》的时候,我又情不自禁地淌下了深挚的感激的眼泪。我们要有亿万个像“中国姑娘”那样的英雄儿女,我们又要有千万篇像《中国姑娘》那样的英雄诗篇。希望您写出更多更多这样好的作品来!
因为不知道您的地址,就让这封信公开发表吧。
六天之后,十一月廿八日,一个星期六,《人民日报》副刊以头条位置登载了这封信。由于他的地位和声望,他的信成了评介《中国姑娘》的重锤,影响巨大。
我与他素不相识。但我知道他当过中宣部副部长和文化部副部长,是著名的资深文学评论家。他对我国女排和我的报告文学的激情和深情,令我感动。对我的高度肯定和期望,使我意识到作为作家的职责和重任。我打心里感谢这位不相识的文学前辈的厚爱。
几天之后,我在人民大会堂见到了他。我向他要信的原件。他说,不知道我的地址,就交《人民日报》发表了。我心想,可能他写的就是一封公开信。拿不到信的原件,有点遗憾。感谢的话,也忘了说了。后来开中国作协大会,又见过他。只是点头寒喧,未作深谈。我这个人对前辈、对领导、对名家,有两种态度,一是敬而近之,二是敬而远之。文学界,有人对他有点议论。我不了解文学界的是是非非,也不愿陷入。对他敬而不远,但也不过近。最近无事,翻阅了一些史料,了解到林默涵出身报刊编辑,为人耿直,是文学艺术界的好领导,是位有见地的文学评论家。对他,应敬而近之。我要把当年应该说也想说的那句感谢的话,大声说出来。
谢谢您,真心谢谢您,林老,林默涵同志!
我收到的约稿信很多,但最难忘的是文学界老前辈冯牧先生的那封信。
一九八五年,中国作家协会创办的大型文学期刊《中国作家》创刊。冯牧出任主编。其时,我写中国女排三连冠的报告文学《中国男子汉》刚脱稿,公安部的文学期刊《啄木鸟》已拿走。冯牧此时来信,肯定是有所耳闻,冲稿子而来的。
魯光同志:
悉闻你的大作正在进行中。《中国作家》第一期特别需要你的支持。这个刊物,我们希望办成能代表当代文艺一流水平的刊物。因此,希望你无论如何给我们以支持。谢谢。
敬礼!
冯牧九月二十一日
文学界老前辈写来这么恳切的信,是无法拒绝的。但我又不能失信《啄木鸟》。难题!
写过《中国姑娘》之后,本不想再写女排。但在返京的列车上偶遇来参加《啄木鸟》笔会的作家蒋子龙、古华。正好传来中国女排在美国拿了三连冠。我聊了一些她们拿三连冠前的一些往事。我说,这次太难了。袁伟民抽了不少烟,满屋烟雾。他说,中、日、美上了山顶,拼了,勇者胜!
作家们说:“鲁光,你一定要写。”蒋子龙说:“你写,大家支持你。你不写,我们骂你。”《啄木鸟》当即约定稿子他们用。
我不能违约。我将冯牧的信,转给《啄木鸟》看。又将《啄木鸟》约稿在前的事禀告冯牧先生。最后,《啄木鸟》主编高风亮节,将《中国男子汉》手稿送给冯牧,作为他们支持和祝贺《中国作家》创刊的礼物。
结局,皆大欢喜!
《中国作家》创刊号头条发表近五万字的《中国男子汉》。作家出版社当即推出单行本。我又一次荣获中国优秀报告文学奖。日本跟着出版日文本,书名为《不进则退》。
一个冬日,高大的张锲,头戴皮帽,身穿皮大衣,来到寒舍求画。他要一幅牛。我早些天已画好。打开画卷,牛向他奔来。他连声说:“好画!好画!”他说,家里已挂了范曾的一幅画,再挂上你的牛,蓬荜生辉。临走时,他再三作揖感谢。其时,他是中国作协领导,又是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长。我是副会长。我们是朋友。他在《光明日报》上,发表长篇评论《民族魂英雄志》,高度评价、热情推荐《中国姑娘》。要张画,一句话的事。他却郑重其事,亲自登门。尊重他人、尊重艺术,我喜欢他的这种为人风格。
自从我沉醉丹青后,求画者众。中国作协的领导翟泰丰、金炳华、陈建功、高洪波、何建明,都向我要过画。他们在任时,我没有给。我无事求他们,也避免闲言碎语。等他们退休之后,我一一给他们送了画。他们喜欢我的画,我高兴。他们念念不忘,感谢我。我对他们说:“我的画能为你们补壁,是我的荣幸。”
其实,张锲是最应得到我的画的。我从写作转身画画,走上丹青路,他出过大力。他是中华文学基金会的创始人,是基金会的总干事。会长是巴金。名誉会长是万里。一九九四年,他头一个提议基金会为我在中国美术馆办画展。因为我习画不久没有那么多作品,后改为“中国作家十人书画展”。这是新中国建国之后的头一次作家书画展,有轰动效应,《人民日报》以整版刊登作家的画,并且作了评论。有了这次起步展,我才有一九九七年国家画院的首次个展和随后的中外画展。
二○○二年,百年老店荣宝斋为我举办个人画展。张锲带同事前来观展,为我画艺上的进步而高兴。他写了留言,“兼收并蓄,自成一家。文坛俊杰,画苑奇才,是真名士也。我为鲁光兄喝采,为文学界有此奇人而骄傲。”无疑,这是过誉的留言,但我将他的留言作为激励,作为半路出家醉丹青的动力。
张锲是一位有胆有识,勇于开拓,又敢于担当者。他办过许多大事好事。作家刘震云说,“他是一个特别优秀的作家,一个纯粹的人,一个非常有生活情趣的人。”
他和我们在一起时,他接过夫人几次电话,他总回答:“我和鲁光在一起……”其时,在场的还有女性作家。她们就笑,还有我们呢!
二○一五年,我在老家的艺术馆想请他来庆贺,请他来公婆岩山看看我的山居开馆。我想在画室,好好为他画两头奔牛……但他在头年的一月十三日已离开我们。
她是我在上海华东师范大学的校友,高我一届,但我们都是一九六○年毕业的。因为国家需要,我提前一年毕业。
在大学时,我只见过她一面,在批判钱谷融教授《文学是人学》时,她声色俱厉地说,我爱我师,我更爱真理。她批什么已没有印像,但开场这两句却永远忘不了。人们戏称她为“小钢炮”,批人性论的“小钢炮”。“文革”中,她是上海作协造反派。总之,她一直是很左的。可到了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她写了两本书,《诗人之死》和《人啊,人》,大力张扬人性,赞美人性。从批判人性,到弘扬人性,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我对这位学友产生了好奇。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我正好去上海出差,决意去看看她,了解一下她的心路变化。
一个傍晚,我先去静安寺的一家书店,买一本她刚出版的《人啊,人》。新书打对折。太奇怪了。问售货员什么原因?售货员回答:“她的书,上海都打折。”见了戴厚英,说了买书的事。她说,“好事呀,明天去买,省好多钱呀!”一聊,才知道她正承受着巨大压力。上海批判她,打压她。她说:“一年前,我已写好《诗人之死》,出不了,拿到福建去出了。《人啊,人》晚一年写的先出版。弟弟先出生,哥哥晚出生了……”
她说,“眼下我是個很敏感的人物。凡来看我的人,都怀疑与我有什么特殊关系。你不怕他们说呀?”我很坦然地说:“老同学来看看你应该的。”
我进门,她给我倒了一杯浓茶,不停地递烟,一支接一支,不停地吸,满屋烟雾弥漫,吸到十来支,我不吸了,她继续吸,不停地吸……边吸边说起她和诗人闻捷的往事。
她说,她是闻捷专案组成员。审查的结果,证明他是好人。他与诗人贺敬之、郭小川、李季齐名。个儿也高大,人长得帅气。长她十五岁。从同情、理解到相爱。他们打算结婚,却遭到了上面的不许结婚的“勒令”。是张春桥过问了。专案组成员和审查对象结婚,这还了得。诗人闻捷悲愤自杀。她悲痛欲绝,走上了创作之路。她要把满腔悲愤宣泄出来,她深情地呼唤人性。她说,在《诗人之死》中,她把女主人公审查组成员,改为审查组组长,这样更有戏剧性,更有读头。
她是一个很率真很坦诚的人。她说,爱与恨,都出于真心真情。她说,我错了就反省、忏悔,公开否定自己,向老师检讨。反省后,她尽情讴歌人性。她以文学作品颂扬人性之美。
三个多钟头过去了。烟缸满了倒,倒了又满。我估计她抽了两包烟。我吸烟不往里吞,尽往外吐,这是不上瘾的秘诀。她是真往里吸。数十支烟吸了进去……她有太多的苦闷,太多的话……过十点了,我道别。
这是我跟她的唯一一次长谈。她的话,她的烟,让我了解一个真实的本色的她。正如她在《人啊,人》后记中所写的,在历史面前,所有的人一律平等。账本要我自己清算,灵魂要我自己去审判,双手要我自己去清洗。尘归尘,土归土。自己的,就勇敢地把它扛在肩上,甚至刻在脸上!我走出角色,发现了自己。原来,我是一具有血有肉、有爱有恨、有七情六欲和思维能力的人。我应该有自己的人的价值,而不应该被贬抑为或自甘堕落为“驯服的工具”。一个大写的文字迅速地推移到我的眼前,“人”!一支久已被唾弃、被遗忘的歌曲冲出了我的喉咙,人性、人情、人道主义!
十多年后,一九九六年八月二十五日下午,她死在她的中学老师的一个孙子的乱刀之下。纯粹的图财害命。开追悼会时,巴金先生托人送了花圈。在她老家有一个戴厚英文化广场,还有一个戴厚英纪念馆。
从批判人道主义的“小钢炮”,到成为人性的呼唤者,成为倒在人性之恶血泊中的惨死者,戴厚英走完了一位江淮女子五十八年的人生路。
诗人艾青,当然是中国的,也是世界的。但归根结底是我们故里金华的。他原名蒋海澄,是诗歌界的一棵大树。他说过:“最大的树也是从泥土里长出来的。”他的老家在金华金东区畈田蒋村。虽然出身地主家庭,但算命先生说他是克星,克父母的灾星。他生下来就被交给一个贫穷的农妇哺养。这个农妇是童养媳,没有名字,就用村名大堰河为名。大堰河谐音大叶荷,故艾青的养母亦叫大叶荷。艾青吃奶母的乳汁长大,五岁才回自已的家。
艾青原本是学美术的,一九二八年入国立杭州西湖艺术院。院长林风眠鼔励他去法国留学。在法国学画三年,未毕业便回国了。他说,一九三一年底的一天,他正在巴黎近郊写生,一个喝得醉醺醺的法国佬,走过来看了眼他画的画,说:“中国人,国家快亡了,你还在这里画画,你想当亡国奴吗?”艾青说:“这句话真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把我打醒了。”
他马上启程回国。回国不久,因参加中共领导的左翼文化活动而被捕。在牢房里,他思念他的奶娘大叶荷,满怀深情写下了《大堰河——我的保姆》,抒发了他对保姆大叶荷的强烈思念,歌颂了平凡母性的伟大,发泄了对社会的愤懑,表述了人生抱负。他第一次启用“艾青”的笔名。有人问过他,艾青这个笔名是怎么起的。他说,他刚写下草字头,下面要写将,他想到蒋介石,便打了一个“乂”,成了“艾”字。“澄”字,与土话“青”谐音。艾青的笔名就这样在瞬间問世。《大堰河——我的保姆》一发表,引起了强烈反响,成了艾青的代表作,也奠定了他在中国现代诗歌界的地位。
谁也想不到,这位赤诚的热血诗人,一九五七年却成了“右派”,被扼住了歌喉,销声匿迹二十年。老将军王震爱护他,保护他。他家去了北大荒。王将军对去北大荒垦荒的官兵们说:“你们可知道,大诗人艾青也来了,他是我的老朋友,是过来用诗歌歌颂你们的。”戴着“右派”帽子,便敢称“老朋友”者,唯王将军也。难怪艾青得知王震去世的消息时,会痛呼:“我家的大救星没了。”
艾青诗曰:“人间没有永恒的夜晚,世界没有永恒的冬天。”
一九七九年艾青“平反”,出任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他又放开嗓子大声歌唱。
一九八三年春,在新侨饭店的一次文学界聚会上,我头一次见到艾青。我从小喜欢读他的诗。“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时时感动着我,禁不住流出眼泪。艾青说,“一首诗就是一个心灵的活的雕塑。”我崇敬他,渴望拜见他。虽然我们同住北京城,但一直没有拜见的机会。那天见了面,聊家乡,说金华美食,发现我们都爱吃金华酥饼,爱闻佛手幽香……他在我的本子签了名“艾青”。有了头一回见面,不久就有第二回相聚。
他儿子的一位同学,在陶然亭公园举办雕塑展,我们都被邀请出席观看。那是一个星期天,我们都去得早。他的夫人高瑛见我和艾青聊得热闹,说:“给你们两位老乡照张相。”我和艾青继续聊,随她照。他过来让我们站好,让艾青站直,头不要歪。一生追求自由的艾青发火了,说:“老摆弄我,和老乡照个相也摆弄……”高瑛不搭腔,只管按快门。
“您只写诗,不画画了?”我问艾青。
他说:“画呀,我写诗就是画画……”
诗画一家。再读他的诗时,我发现他的诗尽是画。
乡情,是我们聊天的粘合剂。
“老家多久没回去了?”我问。
他说:“回过两次,还想回……”
这是我第二次见艾青,聊了天,照了合影。直到他一九九六年五月五日去世再也未见到他。他活到八十六岁。
我去看望过高瑛。她送我一本自己的著作《我和艾青的故事》,还送我一座艾青的铜头雕像。我找她儿子办事,她给儿子打了个电话:“鲁光是你爸的朋友,好好接待!”
二○○八年夏,金华朋友陈振乾要出一本《故里的艾青》,找我写序,才知艾青回故里四次。最后一次是一九九二年。头一次是一九五三年,由时任金华文联秘书长的蒋风陪他回畈田蒋村住了二十多天。那时居住条件很简陋。他与艾青两人共睡一张三尺二宽的单人床,只有一盏煤油灯。住下的第二天,便去一个茅草丛生的小土坡——奶娘大堰河的墓前悼念。望着被野草掩盖的土坟,艾青久久沉默不语,眼睛湿润,慢慢地掉下泪水。他还去寻找奶娘大堰河出生的村庄,没有找到,怅然若失,很悲伤。入夜之后,他们就“摸黑聊天”。从出生到出国到婚姻,从画画到坐牢到写诗,将一生的坎坎坷坷,全向乡人倾诉。他的倾诉,真心、真情、坦诚……
蒋风如今是我国著名儿童文学家,出任过浙江师范大学校长。他九十多岁时,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和艾青同床而眠的那些难忘的夜话。
在金华,有艾青纪念馆、艾青文化公园、艾青中学,有诗界集会。故乡以有这么一位诗坛泰斗为荣。
艾青生前曾告诫乡人和评论界,“我不愿意人家把我捧很高,也不愿意人家把我贬得很低。”“论我就论我,我是什么就是什么。是水牛就是水牛,是骆驼就是骆驼,是毛驴就是毛驴,要科学论述……”
这就是一生讲真话的诗人艾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