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明铧
小时候看见家里用的白油纸灯笼上贴着三个扁扁的老宋体红字“京兆堂”,我当时完全不解其意,后来才渐渐明白,“京兆堂”是韦氏的郡望。郡望是谁都有的,无论富贵贫贱。鲁迅在《阿Q正传》中谈到阿Q的郡望时写道:“倘他姓赵,则据现在好称郡望的老例,可以照《郡名百家姓》上的注解,说是‘陇西天水人也’。”阿Q尚且有郡望,遑论他人。
“郡望”一词,由“郡”加上“望”构成。郡是行政建制,望是名门望族。郡望的意思,简而言之,就是指某个地方的大户人家。中国的每个姓氏,按理都有郡望。郡望,就是姓氏的发祥之地或中兴之地,总之是对于本姓氏具有特殊意义的地方。一姓之人看到自己的郡望,便知道自己的祖先来自何方,从而不忘来处。
郡望概念的出现,约在魏晋间。那时的显贵家族,往往为天下所仰望,各自也以居住地相标榜,如太原王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等。郡望的出现具有家族利益诉求的作用,因而越是贵族越是愿意炫耀自己的郡望。在皇室的权威减弱之时,取而代之的是家族主义和地方主义,由此形成了士族门阀。而当皇权稳固之后,郡望便不再是家族的护身符,于是被逐渐淡化为后人对祖先的遥远记忆。随着家族人员的四处播迁,郡望到后来只是辨识和维系共同姓氏的象征性纽带了。
郡是中国古代的行政区划,相当于现在的省、市或县。秦初置三十六郡,汉代增至四十六郡。隋朝废郡,以县隶州,唐朝又改州为郡。宋代以后郡的行政区划废除,但宋人仍以郡望标榜。例如刘的书名题作《彭城集》《中山诗话》,其实刘是江西新余人,彭城和中山只是古代刘氏的郡望罢了。
郡望是一郡之望族,这些人家常常聚族而居,门第高贵,家世显赫,冠盖连云。清人王士祯于《池北偶谈》中云:“唐人好称族望,如王则太原,郑则荥阳,李则陇西、赞皇,杜则京兆,梁则安定,张则河东、清河,崔则博陵之类,虽传志之文亦然。”不过,郡望只是一个约定俗成的名词,有些郡如延陵郡、江浙郡等,在历史上并不一定真的存在。延陵郡是指古代延陵,江浙郡是指江浙地区,郡望中的“郡”可能只是泛指某一地方。尽管郡是一个虚虚实实的地理概念,但给古人却能够带来实际的利益。正如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郡望》所云:“自魏晋以门第取士,单寒之家,屏弃不齿,而士大夫始以郡望自矜。”
与郡望相联系的堂号,也是家族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族人为了祭祀先祖,往往在宗祠或家庙的匾额上题写堂名。堂号是一个家族的世系、族属、支派的徽记,是弘扬祖德、敦宗睦族的标志,也是寻根意识、祖先崇拜的符号。
在狭义上,堂号本是祠堂的名称。祠堂是国人供奉祖先神位和商议宗族事务的场所。堂号往往有着深刻的含义,一是表明本系的来历,二是彰显前人的德行,铭刻着鲜明的乡土观和荣誉感。中国人在族谱封面、客厅题名、店铺字号上,多写堂名,甚至在生活器具如升斗、包袱、钱袋、农具上,也书写某某堂记。有些少数民族因受汉文化影响,也有自己的堂号,如匈奴的呼延氏太原堂、回纥族的爱氏西河堂、柔然的苕氏河内堂等。
堂号的得名,有源于血缘的,有源于地域的,有源于先世的嘉言懿行的,有源于祖宗的功业勋绩的,也有源于某种祥瑞吉兆的。我们常看到王姓家族的墙上嵌有“三槐堂”石碑,因为宋人王曾手植三槐于庭,认为子孙必有位居三公者,后来儿子果然位列宰相,王氏堂号“三槐堂”名称即来源于此。明人寸庆曾梦见一地山清水秀,池中荷花竞开,天上彩云飘逸,紫光照射在荷塘之上,以为吉兆,后来家族中果然人才辈出,寸氏便将“紫照堂”作为本族堂号。
堂号的名字都有典故或者出处,而且往往对后人有启发作用。如刘氏“蒲编堂”,因三国刘备幼年丧父,贫苦无依,依靠编织草鞋为生,后人遂以蒲编为堂名,也含有告诫子孙艰苦创业之意。东汉杨震清廉自守,有人深夜求见,以黄金十斤贿赂杨震,并称无人得知,杨震说此事天知、神知、我知、你知,怎能说无人知晓,故杨氏以“四知堂”为号。西晋孙康自幼好学,但家境贫寒,无钱买烛,冬夜利用白雪反光刻苦研读,终于官拜御史大夫,故孙氏有“映雪堂”,旨在激励子孙发奋读书。唐人崔颢游黄鹤楼,在楼上题诗,后来李白到此,见到崔颢的诗不敢再题,故崔氏号称“噤李堂”。宋人范仲淹遣子至姑苏运麦,船至丹阳时,遇石曼卿无资葬亲,其子即以麦船相赠,此举深得范仲淹嘉许,故其后世以“麦舟”作为堂号。近代名人的居住地址也常称某某堂,如袁世凯居所称“树德堂袁”,黎元洪居所称“大德堂黎”,徐世昌居所称“宝墨堂徐”。这样做,一则赓续了家族的声望,二则隐藏了个人的行踪。
我们在探讨姓氏来源的时候,有一个奇怪的发现,就是绝大多数姓氏的起源都与黄帝或炎帝有关。哪怕是远离中原的那些少数民族,他们也往往自称是黄帝或炎帝的子孙,或者至少与汉族文化有某种渊源。例如拓跋氏,民族是鲜卑,相传他们也是黄帝的后裔。据说黄帝娶妻嫘祖,生子昌意,然后繁衍出拓跋氏。又如耶律氏,民族是契丹,他们在汉化后常用姓氏刘和萧。据说辽朝统治者敬仰汉高祖刘邦和相国萧何,所以其皇族称为刘氏,皇后称为萧氏。这种现象说明中华民族有逐渐趋同的倾向,一方面是主觀上的努力,另一方面是客观上的需要。
姓氏起源的趋同,并不掩盖族群与族群之间的差别化。郡望和堂号都与门阀制度有关,与名门望族相对的是所谓“寒门”“庶族”。寒门庶族难得有出人头地的机会,纵能入仕,地位也与豪族无法相比。铨选官吏的九品中正制是根据门阀家世、才行品德进行推选的,但门阀士族垄断了荐举权,结果是只论门阀,不论人品。衣冠子弟即便无才无德,也会优先入仕;寒门子弟纵然才德超群,也被列为下品。东汉民谣云:“举秀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这些民谣就是对门阀制度的辛辣讽刺。
等级观念的流风所及,使本来只是符号的姓氏有了贵贱之分。典型的例子是宋人编的《百家姓》,其中的前八姓是“赵钱孙李,周吴郑王”,第一姓赵是国姓,故居榜首;钱为吴越王之姓,其余六姓为皇后外戚之姓。甚至同一姓氏中,不同郡望、堂号也有了尊卑之别。为了维护这种尊卑等级,谱牒之学应运而生且盛行不衰。南宋郑樵《通志》云:“隋唐而上,官有簿状,家有谱系。官之选举必由于簿状,家之婚姻必由于谱系。”由姓氏而郡望而堂号而谱牒,形成了俨然有序而又纷繁复杂的中国姓氏文化。
郡望的实用价值,似乎已经成为历史。如今谈论郡望的故事,一是增加对于中国历史文化的了解,从而热爱祖国文化;二是也能为离家的游子们,提供寻根问祖的基本线索。就这两点而言,郡望的价值就不可低估,其作用也永远不会过时。
(题图:《中国郡望故事》,齐鲁书社2021年出版。本文系该书自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