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 洁
黄丕烈《古唐类范跋》考辨
崔 洁
(洛阳师范学院 文学院,河南 洛阳 471934)
《古唐类范》即《北堂书钞》,《北堂书钞》曾被后人改题为《古唐类范》《大唐类要》。黄丕烈《古唐类范跋》认为,《古唐类范》由朱彝尊所藏《大唐类要》挖改而成。后人对其观点颇为信服,几无质疑。但黄丕烈跋语所列论据皆非实证,且于情理有不通处,不可遽为定论。考诸事实,《大唐类要》与《古唐类范》各有独立的递藏系统。《古唐类范》与朱彝尊藏本《大唐类要》并无关联,黄丕烈跋语有误。
《古唐类范》; 《北堂书钞》; 《大唐类要》; 黄丕烈; 藏书源流
《北堂书钞》是虞世南仕隋秘书郎时所撰写的一部类书,保存了很多隋前文献,对先唐文史研究有重要价值。但此书自北宋初年已颇罕见①,历来流传不广。明代以来,曾被改题为《古唐类范》《大唐类要》②。康熙己卯(1699),朱彝尊得《大唐类要》,经其题跋,声名颇盛,但后世鲜知其下落③。乾隆五十九年(1794),黄丕烈得《古唐类范》,并作一尾跋,认为《古唐类范》即朱彝尊之《大唐类要》。
黄丕烈此论一出,附和者颇众。如严可均曰:“《曝书亭集》有《大唐类要跋》,其本收藏未久,落书贾手,改为《古唐类范》,售于季沧苇。嘉庆初,黄荛圃得之”[1]274-275;陆心源曰:“严可均谓江浙有《书钞》原本五……一季沧苇《古唐类范》,即朱竹垞《古唐类要》本”[2]194;缪荃孙曰:“今荛圃本归罟里瞿氏,即竹垞所藏《大唐类要》”[3]465;蒋汝藻曰:“黄复翁跋以此书即竹垞之本,是也”[4]726;等等。近现代学者也多从黄氏之说,如胡道静《中国古代的类书》[5]97、朱太岩《北堂书钞小考》[6]30等,皆引用黄氏之论梳理《古唐类范》流传过程。
黄丕烈跋中存在疏漏,颇可商榷。笔者结合《古唐类范》④中所含印章、题跋及其他史料,考辨“黄跋”所列论据,梳理《古唐类范》与《大唐类要》的递藏源流,对两书关系重新考证。
黄丕烈《古唐类范跋》⑤曰:
右《古唐类范》一百六十卷,其实即虞氏《北堂书钞》也。《北堂书钞》曾改为《大唐类要》,见于朱竹垞《曝书亭集》跋语中。是书余得自友人陶蕴兄处,□□述古堂□□物。余曰:此为遵王所记之书尚有可疑,其为竹垞之跋之书则为可信。每卷首尾“古唐类范”挖补之迹显然,末有“秀水朱氏潜采堂图书”“南书房旧讲官”二方印,则其为竹垞所跋之书一证也。遵王云缮写精妙,竹垞云传写讹舛,今是书讹舛则有之,精妙则未也,则其非遵王所记之书,又一证也。至于是书大略出于原书,竹垞已言之,而即可以遵王之言为据。盖遵王所记系闻嘉禾收藏家有原书,搜访十余年而始得者,竹垞跋系湖州书贾求售者,想当日原书储于浙省,故钱、朱藏家皆能得之。独恨书贾欺人,好改易古书名目,一变而为《大唐类要》,再变而为《古唐类范》,辗转滋谬,致失其名,然犹幸改其名而不改其实,得令后人窥见庐山面目,则其知识不胜于妄加删补作聪明以变乱旧章者哉?余考得是书原委,因题数语于后,时乾隆甲寅四月朔吴郡黄丕烈识。
黄丕烈认为:《古唐类范》乃书商作伪,由《大唐类要》挖改而成,《古唐类范》即《大唐类要》。并提出了两处证据:第一,“古唐类范”四字有挖改痕迹,且卷末有朱彝尊“秀水朱氏潜采堂图书”“南书房旧讲官”二方印;第二,从《古唐类范》内容而言,此本与朱彝尊所言《大唐类要》之“传写舛讹”相符。
黄丕烈论证看似充分,其实并无确据:
第一,黄丕烈的重要证据之一,即《古唐类范》书末钤有朱彝尊“秀水朱氏潜采堂图书”朱文方印、“南书房旧讲官”白文方印二枚。今考此书,其末册确有此二枚印章。但朱彝尊所藏《书钞》非止一本,如其《曝书亭藏书目》即载有两种,一为“《北堂书钞》十六册”[7]88,一为“《唐类要钞》四十本”[7]144(即《大唐类要》),且《书目》所载或有阙漏,故不能仅据印章即论断此本为《大唐类要》。
第二,黄丕烈认为,《古唐类范》舛讹难读,与朱彝尊对《大唐类要》的描述相合,应为一书。此亦不确。吴树平先生是研究《北堂书钞》的专家,曾比勘过十多种《北堂书钞》版本。他说到:“凡是看过《书钞》明清钞本的人都知道,《书钞》各种钞本的舛讹衍倒,比比皆是。”[8]134《北堂书钞》历千余年的传抄,其文句舛讹在所难免,是现存钞本之通病,不能据此论定《古唐类范》即《大唐类要》。至于钱曾谓其述古堂本“缮写精妙”,大概是指纸洁字工之类,非谓文句。
第三,黄丕烈提及《古唐类范》存在挖改之迹。严可均屡从黄丕烈处借观此本,亦云“每卷古唐类范四字俱挖补”[1]272。笔者认为,所挖改处并不一定是“大唐类要”四字。今查看此本挖改之迹,其本来面目为“北堂书钞”的可能性更大。此本卷首有末属“天台陶九成”的识语一则,曰:“文献经籍考曰:唐弘文馆学士赠礼部尚书虞世南仕隋为秘书郎时,钞经史百家之事以备用,总一百七十卷,八百一类”。“八百一类”下疑亦有挖改痕迹(参见图1、图2)。考孙星衍藏本《北堂书钞》⑥亦载此识语,且字体也相仿,该本“八百一类”以下尚有“北堂者,省之后堂,世南成书之所也。后又奉敕撰《兔园策》十卷云”数句(参见图3)。结合两本来看,完整识语当如孙本所载。此本“八百一类”下挖去“北堂者”数句,应是作伪者怕“北堂”二字出卖原书信息,这间接反映了此本挖改前应题作“北堂书钞”。
综上可知,黄跋所论皆非实证,不能肯定《古唐类范》即朱彝尊所藏《大唐类要》。另外,从书商作伪动机来看,黄氏之说亦颇可疑。书籍一经名人收藏、题款,其声价势必大增。如孙星衍嘉庆初曾以百金之价得到一本《北堂书钞》,该本经过孙星衍之收藏,严可均、王引之等人校勘,至同治年间,售者索价白金千五百两,后周星诒以七百金得之。从孙星衍迄周星诒,其本增值数倍。⑦今书商既然得到朱彝尊之《大唐类要》,从情理上讲,仅凭朱彝尊曝书亭之煊赫声名,自可坐地起价,完全没有必要挖改作《古唐类范》,黄跋所谓书贾欺人,改易书名于情理不通。
图1
注:笔者所据乃《古唐类范》复制本,非原本,故不甚清晰,但依稀可见“类”字下应有挖改之迹,印章疑加盖在挖改处。
图2
图3 孙星衍藏本《北堂书钞》
事实上,探究《古唐类范》与《大唐类要》的递藏情况,即可以发现二者各有源流,并非一本。
首先,《古唐类范》递藏源流:
《古唐类范》首册陶宗仪识语处钤有“季振宜藏书”方印一枚,可知曾被季振宜收藏。考《季沧苇藏书目》内载“陶九成古唐类苑一百六十卷,抄”[9]56,所著录的就是此本,苑、范二字形近而淆。
季氏之后,此本归徐乾学。吴永胜《季振宜藏书考》一文,据存世之季振宜藏书印记,推测出季氏藏书的几个去向,有怡府、内府、徐乾学及其他私人藏书处[10]32。今徐乾学《传是楼书目》载“唐虞世南古今类范百六十卷(今,马本作唐),三十二本”[11]341,当即此本。又,徐乾学著录《古唐类范》三十二册,也与今此本册数相合。需要说明的是,此本到黄丕烈处虽已然是“散片两包”[1]272,然重新装订时,应有旧时痕迹可寻,所以后来再次装订,成今之三十二册,与前闇合。
徐乾学后,此本递藏不详,至乾隆五十九年(1794),归于黄丕烈。
季振宜卒于康熙十三年(1674),徐乾学卒于康熙三十三年(1694)。此本在季振宜、徐乾学处时已然被称作“古唐类范”。又,朱彝尊康熙三十八年(1699)得到了《大唐类要》,黄丕烈乾隆末年购得《古唐类范》。如果《古唐类范》即《大唐类要》,书商岂非要先将《古唐类范》挖改为《大唐类要》售于朱彝尊,再将《大唐类要》挖改回《古唐类范》售于黄丕烈?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其次,《大唐类要》递藏源流:
《大唐类要》递藏虽不甚清晰,但并非完全不可考。就笔者考查,《大唐类要》源流与《古唐类范》毫不相涉。严可均《书北堂书钞原本后》指出江浙间有五本《书钞》,“荛圃(黄丕烈)一、渊如(孙星衍)一、月霄(张金吾)一、小米(汪远孙)一、余(严可均)一”[1]273。其中,黄丕烈本即《古唐类范》,汪远孙本即朱彝尊旧藏《大唐类要》。
清劳格指出,朱彝尊《大唐类要》为汪远孙振绮堂所得。劳格《跋北堂书钞》曰:“庚子(1840)夏,属陈硕甫先生借汪氏振绮堂藏竹垞旧钞《大唐类要》校勘。”[12]279劳格借得振绮堂藏本后,“二人分校,匝月始毕”[12]279,可见振绮堂本在劳格手上至少逗留月余。劳格日日观览,应非常熟悉,据其描述:
振绮堂本存录朱彝尊之跋语,跋曰“此即《北堂书钞》也。自常熟陈禹谟锡元氏取而删补之,至以贞观后事及五代十国之书杂入其中,尽失其旧,镂板盛行而原书流传日罕矣。是篇传写讹字极多,几不可成句读,然是永兴(虞世南)旧本,未易得也。康熙己卯晦竹垞老人书,时年七十有一”[12]280。
此跋颇可注意。此朱彝尊《大唐类要跋》,与《曝书亭集》中所收微异。朱彝尊晚年刊刻《曝书亭集》,曾作过修订,故今《曝书亭集》跋文应非最初面目。振绮堂本所录应为朱彝尊最初的跋文,只可能存在于原本(或原本转钞本)《大唐类要》中。此为证据一。
此外,《曝书亭藏书目》载“《唐类要钞》四十本”。此《唐类要钞》即《大唐类要》,乃其别称。又考《振绮堂书目》,著录“《大唐类要》四十册,朱竹坞(坞为垞字之讹)题首,即《北堂书钞》。原书一百六十卷,唐虞世南撰”[13]卷一。振绮堂本《大唐类要》与《曝书亭藏书目》所载册数相合,俱为四十,亦可说明《大唐类要》为振绮堂所得。此为证据二。
振绮堂本首册有朱彝尊“名字印”。严可均曾从汪远孙处得观其本,亦曰“有朱竹垞印”[1]274,与劳格所言相合。此为证据三。
结合以上三条证据,可知《大唐类要》为汪远孙所得,且一直以“大唐类要”之名流传,并未曾被挖改为“古唐类范”。
需要说明的是,因劳格之跋言之有据,与黄丕烈《古唐类范跋》产生了矛盾,近代学者在面对黄丕烈、劳格龃龉之处,往往曲为之说,以解决二者的冲突。如胡道静《中国古代的类书》认为黄丕烈本乃朱氏《大唐类要》原本,汪远孙本乃《大唐类要》副本[5]97。这显然是不正确的。
综上,黄丕烈《古唐类范跋》称此书为朱彝尊所藏《大唐类要》,但所列皆非确证,且与所称书贾作伪之情理不合,考诸两书递藏源流,更能证实两书各自单行,并非一本。黄丕烈所藏《古唐类范》应由《北堂书钞》直接挖改而成,而非如其跋中所称由朱彝尊藏《大唐类要》而改。又,《古唐类范》册末钤有朱彝尊藏书印,或亦朱氏藏书,然其收藏具体时间已难考证。
①《玉海》卷五四载《北堂书钞》“二馆旧阙,惟赵安仁家有本,真宗命内侍取之,嘉其好古”云云(《文渊阁四库全书》第944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451页),可知北宋初年《北堂书钞》已经颇为少见。
②《大唐类要》即《北堂书钞》,见朱彝尊《大唐类要跋》(见《曝书亭集》卷五二,吉林文史出版社2009年版,第543页):“湖州书贾有以《大唐类要》百六十卷求售者,反复观之,即虞氏《北堂书抄》也。”《古唐类范》即《北堂书钞》,见黄丕烈《古唐类范跋》(详见下文)。
③如《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三五“然今嘉禾旧本及《大唐类要》均已不可得见,独禹谟此本独存”(中华书局1965年版,1142页)。乾隆之时,内府藏书丰富,馆臣尚不知《大唐类要》下落,可见朱彝尊后,其递藏少为人知。今亦下落不明。
④今藏台湾地区图书馆。
⑤今《古唐类范》书末载此跋,然颇有残漶。本文所录据《荛圃藏书题识》卷六(《宋元明清书目题跋丛刊》清代卷第七,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118页)。
⑥孙星衍藏本《北堂书钞》被再造善本二期子部收录。
⑦孙星衍、周星诒购书事俱见孙星衍本《北堂书钞》。内载孙星衍跋曰:“嘉庆六年四月用百金购得于吴门”。又载周星诒跋:“初索价白金千五百两,录副本亦须费一百四十两,书十往返,仲仪尽力为地道,乃以兼金七百成议于次年正月”。
[1] 孙宝,点校.严可均集[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
[2] 陆心源.仪顾堂集[M]//清代诗文集汇编:第727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3] 傅增湘.藏园群书题记[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4] 王国维,编.传书堂藏书志[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
[5] 胡道静.中国古代的类书[M].北京:中华书局,2005.
[6] 朱太岩.北堂书钞小考[J].甘肃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1(1).
[7] 朱彝尊.曝书亭藏书目[M]//清代私家藏书目录题跋丛刊:第1册.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0.
[8] 吴树平.蒋光焴藏本北堂书钞记略[J].中华文史论丛,1984(3).
[9] 季振宜.季沧苇藏书目[M]//丛书集成初编:第37册.上海:商务印书馆,1935.
[10] 吴永胜.季振宜藏书考[D].广州:暨南大学,2007.
[11] 徐乾学.传是楼书目[M]//海王邨古籍书目题跋丛刊:第1册.北京:中国书店,2008.
[12] 劳格,等.劳氏碎金[M]//丛书集成续编:第71册.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4.
[13] 汪远孙.振绮堂书目[M].民国十六年(1927)铅印本.
Textual Research on Huang Pilie's
CUI Jie
( School of Literature, Luoyang Normal University, Luoyang 471934, Henan, China )
, i.e., was renamed as Encyclopedia in Ancient Tang Dynasty andby later generations. InHuang Pilie holds the view thatis adapted from thecollected by Zhu Yizun. Later generations are quite convinced of his views, so there is little doubt about him. However, all the arguments listed in Huang Pilie'sare not empirical and unaccountable in reason, which cannot be regarded as conclusive. Based on the facts,and Encyclopedia in Ancient Tang Dynasty have their own independent collection systems. There is no connection between theand thecollected by Zhu Yizun, so Huang Pilie'sspreads the wrong idea.
,,, Huang Pilie, source of collected books
I206.2
A
1673-9639 (2022) 03-0015-05
2022-04-17
河南省社科学规划项目“孔广陶刻本《北堂书钞》整理及研究”(2021BZH010);河南省教育厅人文社科项目“《北堂书钞》版本研究”(2022-ZZJH-426)。
崔 洁(1984-),女,河南焦作人,讲师,博士,研究方向:汉魏六朝文学与文献。
(责任编辑 郭玲珍)(责任校对 肖 峰)(英文编辑 田兴斌)